短視頻二次創作中合理使用的爭議焦點與治理

摘 要：隨著移動互聯網的普及，短視頻行業迅速興起，尤其是以電影解說為代表的短視頻形式，引發了關于二次創作中合理使用的爭議。探究短視頻二次創作中的合理使用爭議及其治理策略，以期在強化知識產權保護的同時，促進短視頻二次創作健康發展。以電影解說短視頻為研究對象，從法理基礎、支持依據、爭議焦點和治理建議4個層面進行系統分析，通過對國內外相關法律法規的梳理，結合司法實踐中的案例分析，探討短視頻二次創作合理使用的界定標準及其在實際應用中的問題。盡管電影解說短視頻的文案、畫面和風格的獨創性為其合理使用提供了支持依據，但也容易引發過度使用、商業利益和市場損害的現實爭議。短視頻二次創作合理使用是一個復雜的問題，涉及法律、經濟和社會等多個層面。構建完善的版權授權體系、優化平臺運營管理和健全法律體系以推動司法實踐中更好地維護合法權益，可以有效化解短視頻二次創作中的合理使用爭議，促進短視頻產業健康發展。本文創新性地將電影解說短視頻作為研究對象，系統分析其在二次創作中的合理使用問題，并提出具體的治理策略，不僅豐富了短視頻版權保護領域的理論研究，也為相關實踐提供了借鑒。

關 鍵 詞：短視頻；電影解說；二次創作；合理使用；知識產權保護；獨創性

中圖分類號：D 923.4 文獻標志碼：A 文章編號：1674-0823（2025）01-0105-08

近年來，隨著移動互聯網的普及，以抖音、西瓜視頻和B站等為代表的手機App受到廣大移動互聯網用戶的青睞，加之社會生活節奏加快、影視行業網絡化趨勢等一系列因素，催生了以電影解說為代表的新行業。根據中國互聯網絡中心（CNNIC）發布的《中國互聯網絡發展狀況》，截至2021年6月，中國網絡視頻（含短視頻）用戶規模已達94 384萬戶，網民使用率高達93.4%，增長率1.8%，在所有應用種類中排名第二，僅次于即時通信，說明以短視頻為代表的新興行業迎來了蓬勃發展。然而從現實層面來看，以電影解說為代表的短視頻行業在興起的同時，卻頻頻與影視制作方和發行方發生知識產權糾紛。例如，2021年8月18日，騰訊視頻以侵犯著作權及不正當競爭為由，將抖音訴至北京知識產權法院，請求判令抖音的運營主體北京微播視界科技有限公司立即采取有效措施，刪除、過濾抖音平臺中的侵權《掃黑風暴》視頻，賠償經濟損失及維權支出共計1億元。其中：騰訊起訴的法律依據何在？發布電影解說類短視頻是構成侵權行為，還是屬于合理使用？如果構成侵權，抖音平臺中電影解說短視頻創作者和抖音官方可能承擔什么樣的責任？一系列現實爭議與問題目前尚處于爭論之中，亟須予以化解。雖然目前關于二次創作合理使用的相關研究較多，研究內容豐富、涉及面較廣，研究對象包括肖像權、著作權、表情包等，但是關于二次創作合理使用的研究，尤其是以電影解說為例的相關研究屈指可數；而以電影解說短視頻為典型代表的二次創作合理使用爭議與規范問題卻頻頻發生，在學術研究中很難達成學理和法理的共同認識，從理論研究層面很難對問題的解決產生積極影響。為彌補現有研究不足，本文對以電影解說短視頻為例的二次創作合理使用爭議與規范開展進一步研究，并從其法理基礎、支持依據、爭議焦點和治理策略四個方面進行分析。

一、短視頻二次創作合理使用的法理基礎

在詳細探究電影解說短視頻二次創作合理使用的爭議與規范問題前，需要明確我國合理使用的法理基礎、界定標準以及相關國際條約的規定。

（一）國際著作權合理使用的法律基礎

知識產權保護制度的出現是出于促進社會發展的動機，因而知識產權保護制度是以平衡產權所有人的利益與全體公眾利益為出發點設置的，著作權保護制度也是如此。對在先作品的參考與借鑒是人類社會文化產品的基本創作方法之一，對在先作品的引用是保障公眾言論自由權利與著作人專有權并存的制度，對已有作品的批評、模仿、借鑒也是公眾的基本權利之一^［1］。合理使用制度的核心原則在于平衡著作權人利益與公眾利益。在國際版權保護體系架構中，關于著作權合理使用制度的設立與合理使用行為界定，1886年訂立的《伯爾尼公約》提出了著名的三步檢驗法，即其第9條第2款規定：（1）合理使用只能在某些特殊情況下使用；（2）合理使用不得與作品的正常利用相沖突；（3）不得損害著作權人的合法權益。《羅馬公約》則對合理使用的特殊情況作了初步界定，即“基于私人使用、時事報道、廣播組織為了便于廣播而暫時使用、為教學或科研四種情況下，可以未經權利人許可而使用”^［2］。除三步檢驗法外，其他比較常見的判斷標準還有美國現行《版權法》第107條規定的關于合理使用之規則，即四要素法，根據“使用的目的、作品的性質、被使用部分在作品中所占的數量和內容的比重、使用行為給原作的潛在市場帶來的不利影響”等要素來判斷是否存在侵權行為。目前美國對轉換性使用的合理判斷正面臨著從內容性轉換到目的性轉換的轉變，前者是指在創作過程中對在先作品的內容和形式進行了改變，后者則是指對所引用在先作品片段的使用目的進行了轉換^［3］。總的來說，上述規定都肯定了合理使用制度的積極意義，并對合理使用行為的界定和規范進行了積極嘗試。司法實踐中，尤其是在判例法國家，轉換性使用規定存在一定模糊性，這一方面使其存在的解釋空間能在個案中實現效率與公平的平衡，另一方面使法官在判定過程中更多地依賴自由裁量權，使得轉換性程度判斷難以統一，給案件審理結果帶來不確定因素。

（二）國內著作權合理使用的法律基礎

1991年《中華人民共和國著作權法》（以下簡稱《著作權法》）頒布，我國確立了著作權合理使用制度，采用了與德國、日本等國家相似的列舉式立法模式，將明確適用合理使用的12項情形列出。《著作權法》第22條規定，“為個人學習、研究或欣賞目的使用他人已發表的作品”，“為介紹評論某一作品或說明某一問題，在新作品中適當引用他人已發表的作品”等情形屬于合理使用。1992年10月，中國正式成為《伯爾尼公約》及《世界版權公約》成員國。為履行加入《與貿易有關的知識產權協定》（以下簡稱《TRIPS協定》）的國際義務，中國于2001年10月對《著作權法》進行了首次修訂。此次修訂涉及對原有12種合理使用情形中的5種進行了必要的修改與增補，以更好地與國際條約接軌。2002年，我國修訂并頒布的《中華人民共和國著作權法實施條例》（以下簡稱《著作權法實施條例》）第21條明確規定：“依照著作權法有關規定，使用可以不經著作權人許可的已經發表的作品的，不得影響該作品的正常使用，也不得不合理地損害著作權人的合法利益。”該條款體現了《伯爾尼公約》中關于合理使用的三步檢驗法原則以及《TRIPS協定》第13條的規定，為《著作權法》中的合理使用情形增設了限制條件。2020年，《著作權法》進一步修訂了合理使用制度規定，增加了合理使用的兜底情形，對合理使用情形也進行了部分調整。基于現行法律，《著作權法》第24條規定：“在下列情況下使用作品，可以不經著作權人許可，不向其支付報酬，但應當指明作者姓名或者名稱、作品名稱，并且不得影響該作品的正常使用，也不得不合理地損害著作權人的合法權益。”二次創作合理使用主要涉及第24條第1、2、13款列舉的法定情形，即“為個人學習、研究或欣賞”，“為介紹、評論某一作品或者說明某一問題，在作品中適當引用他人已經發表的作品”或“法律、行政法規規定的其他情形”。關于“適當引用”的認定，北京市高級人民法院《侵害著作權案件審理指南》第7.11款規定，一般考慮被引用作品是否發表、引用目的、引用部分的數量占比及內容的實質性、是否影響被引用作品及其合法權益四項要素，判斷是否構成適當引用。因此，電影解說短視頻出于介紹、說明、評論的目的而適當引用在先作品片段的行為有受到《著作權法》合理使用條款保護的可能。需要注意的是，轉換性使用在我國的法律法規中并沒有明確規定，但在司法實踐中卻成為法官考量引用在先作品的行為是否構成合理使用的因素，這是由于實踐中出現的引用場景往往不完全適用于法律所規定的12種情況。司法實踐中，我國對適當引用的判斷主要受三步檢驗法的影響，由于三步檢驗法并沒有對在先作品和引用作品之間的替代關系以及差異進行討論，故符合三步檢驗標準的引用行為未必是適當引用行為。此外，最高人民法院明確指出，在特殊情形下，對作品使用行為的判斷需要考慮合理使用的四個要素【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充分發揮知識產權審判職能作用推動社會主義文化大發展大繁榮和促進經濟自主協調發展若干問題的意見》第8條。】，所以在實際審理中，被告往往會強調自己的引用行為符合轉換性使用情形，進而抗辯其引用行為適用合理使用規定。是否構成轉換性使用的判斷標準之一，就是被引用部分不能構成引用人作品的主要部分或者實質部分，如果“轉換性使用”他人作品中大量內容甚至核心內容，就難以將其解釋為適當引用^［4］。因此從法理上來看，我國現行法規以使用目的對合理使用的動機進行了成文規定，綜合式制度模式也為三步法與四要素法的適用提供了實踐上的可能，但對二次創作者創造性勞動的界定以及二次創作作品與在先作品之間的替代關系并未作詳細規定。可見，若想證明電影解說短視頻對在先作品的引用行為受合理使用條款保護，就需要證明電影解說短視頻與在先作品形成了實質性替代以外的關系，并且該引用行為服務于創作者的目的，且形成了在先作品所不具備的實質性特點。

綜上，目前國內外合理使用的法律依據存在差異，司法實踐中面臨著對在先作品引用是否符合合理使用標準的判斷難題。就國內而言，關于電影解說短視頻二次創作的合理使用，目前相關法律規定不夠明確^［5］，難以為司法實踐提供統一且明確的判斷規則，未能充分厘清侵權與合理使用的界限，使案件處理高度依賴法官的自由裁量權，從而造成同類案件不同的裁判結果。為了平衡在先作品作者的合法權益與創作者的自由權利，促進科學文化事業繁榮發展，需要對二次創作合理使用判斷標準開展進一步討論。

二、短視頻二次創作合理使用的支持依據

在著作權侵權糾紛中，判定被控行為是否構成合理使用是侵權判定的核心。轉換性使用作為合理使用的一種具體形式，指的是對原作的重新解讀、改編或再創作，以形成具有新意義、表達或目的的新作品。依據《著作權法》第24條的規定，評估二次創作是否滿足合理使用標準時，必須重點考量二次創作對原作品的使用是否構成轉換性使用。若二次創作對原作品進行了顯著的轉換，且該轉換程度較高，則其更有可能被認定為合理使用。電影解說作為短視頻的代表類型之一，具有廣闊的商業市場和發展空間。因為著作權法保護表達自由的權利，所以電影解說短視頻作為二次創作的成果，其創作者為了表達自己觀點與看法對在先作品的片段進行適當引用，是具備受法律保護前提的。在對在先作品片段引用的基礎上，當創作者通過創造性勞動使得電影解說短視頻在文案、畫面、風格等各方面與在先作品明顯不同且形成了在先作品所不具備的實質性特點時，其引用行為就具備符合合理使用標準的可能。

（一）文案獨創性

由于電影解說短視頻的敘事邏輯、敘事方式都是圍繞著其解說文案來進行的，所以文案的獨創性具有基礎性作用，也是最能體現創作者區別于他人的創造性勞動成果之一。文案的獨創性決定了整個電影解說短視頻的敘事邏輯，對剪輯風格、觀賞效果起到提綱挈領的作用。文案作為創作者二次創作的基礎與核心，集中體現了創作者的獨特創意。與在先作品或其他選題相同的電影解說相比，這種文案獨創性集中體現在創作者表達目的及其表達內容、表達方式的安排上。從表達目的來看，文案集中體現出創作者的表達目的是點評介紹在先作品，即文案創作并非對在先作品創意的簡單復制，而是基于創作者的觀點或評價提出及論證的策劃，是一個不僅包含觀點，也具備快速實現可行性的方案。具有新穎性的創意能夠引起人們的關注以及獲得社會認同并產生收益，因而應當受到知識產權的保護^［6］。從表達內容及表達方式來看，電影解說短視頻往往會添加拍攝花絮、導演訪談、演員回憶等難以從在先作品中直接獲得的信息，并在此基礎上形成支持創作者觀點或評價的依據。因為此類信息是難以從在先作品本身獲得的，所以當在其基礎上形成的論證過程具備了在先作品所不具備的實質性特點時，電影解說短視頻的適當引用行為就應當受到合理使用規則的保護。

（二）畫面獨創性

畫面作為電影解說短視頻最直觀的展示途徑與展示要素，既是電影解說短視頻文案的直接體現，也是判斷電影解說短視頻與在先作品是否僅構成實質性替代關系的重要依據。從現行法律法規對合理使用構成條件的規定來看，電影解說類視頻在創作過程中，基于評論、學習或介紹的目的對在先作品的合理引用符合現行著作權法所規定的合理使用情形，即具有合理使用的可能。由于電影解說短視頻對在先作品的片段引用必然使其與在先作品形成一定的替代關系，因此電影解說短視頻的畫面是否具備獨創性，除了取決于創作者對引用畫面的選取及編排，解說的語言風格和特色都可以體現其與在先作品的差異性^［7］。但這種差異性是否足以構成相關條款所指向的合理使用，還需對電影解說短視頻對在先作品是否構成實質性替代進行討論。在先作品與電影解說短視頻差異性既可以體現在引用目的上，也可以體現在對在先作品的創造性加工及因而出現的內容性轉換上，從而具有轉換性使用的可能。因此，電影解說短視頻是否體現創作者基于引用片段的創作使其畫面與視聽體驗在敘事順序、敘事風格等方面與在先作品形成實質性差異，是判斷電影解說短視頻引用行為是否構成轉換性使用的關鍵之一。例如，B站創作者“電影最top”在對倒敘電影《記憶碎片》的解說中，指出電影中黑白鏡頭與彩色鏡頭的不同含義，使得觀眾受到啟發，建立起在先作品中本來相互分離的片段在邏輯上的關聯。在此情況下，創作者對所使用片段的重新編排就使得電影解說短視頻與在先作品的倒敘模式形成了鮮明的對比，即給觀眾帶來了觀賞在先作品所不能直接獲得的體驗，因而具備獨創性。畫面獨創性服務于文案獨創性，并在敘事過程中通過對引用片段的合理剪輯使電影解說短視頻畫面的敘事邏輯和順序與在先作品形成實質性差異，成為創作者對在先作品進行點評或者所表達個人觀點的佐證，使得引用行為具備了構成轉換性使用的可能，明確了引用目的并非與在先作品構成簡單的實質性替代，從而使電影解說短視頻的引用行為受到合理保護成為可能。

（三）風格獨創性

風格是創作者經由創造性勞動而成的明顯區別于在先作品或其他電影解說短視頻創作者的敘事方式或敘事模式。對美術、圖形、影視、音樂作品等非文字成分表達作品，應該從整體性角度出發進行判斷與評價^［8］。根據《著作權法實施條例》第4條第5款，以說唱形式為代表的評書類作品為獨立的作品分類，即于在先作品基礎上的二次創作有具備獨立知識產權的可能。評書對原作內容的融合并不是簡單地抄襲模仿，而是在曲藝創作過程中對原作的主題、脈絡、結構以及表達方式等進行學習和再創造。評書具備曲藝作品的大部分特征：既強調多種組成元素的融合性，每部分都可能進行分割從而符合某一類或多類作品類型特征，進而作為主張版權的基礎；又明確其組成元素并非都具有可分離性，其整體具有不同于各組成部分的獨立保護價值^［9］。從二次創作與在先作品的關系來看，電影解說短視頻與解說對象的關系和評書與原作的關系具有相似性，因而在電影解說短視頻引用行為滿足《著作權法》“評論、介紹和說明”的前提下，其也具有對在先作品的獨特評價和個人的創造性風格，因而由于整體的獨特性具備受到獨立保護的法律和現實基礎。由于電影解說短視頻的風格是創作者基于其獨特的藝術創造形成的一種文字或者非文字的綜合體現，因此電影解說短視頻的創造性并不是二次創作過程中所形成的畫面、文案、旁白和聲音的簡單疊加，而是經由創作者的創造性勞動形成的有機組合。電影解說短視頻的風格既可以體現為同一創作者在不同作品中相似的敘事邏輯，也可以體現為與其他創作者針對同一在先作品的電影解說短視頻對引用片段個人評價或觀點本身以及論證過程的差異。這些差異集中體現在文案的敘事風格、敘事邏輯和剪輯手法等創作活動中的個人習慣方面，也體現為作為創作成果的電影解說短視頻中的畫面、旁白、配樂等在時序上富有個人特點的敘述模式。正是基于創作者創作目的和創作手段的多樣性以及差異性，才使得作為創作結果的電影解說短視頻具備了與在先作品敘事風格和敘事邏輯等方面形成實質性差異的可能。當創作者的引用行為服務于其創作目的，且通過創作者的創造性勞動使得電影解說短視頻在諸如敘事風格等方面形成了與在先作品構成明顯區分的實質性特點時，即使在這個場景中二次創作對在先作品片段的引用沒有進行過多的處理，但在使用目的上產生了與該片段在原作品中不同的動機與目的，形成了目的性轉換，則此時創作者對在先作品的引用行為就符合轉換性使用的條件，該作品就具有被合理使用制度保護的可能。

三、短視頻二次創作合理使用的爭議焦點

電影解說短視頻合理使用的爭議焦點主要包括三種：第一是過度引用爭議，主要是電影解說短視頻獨創性問題和引用行為對獨創性影響問題。第二是商業利益爭議，主要涉及對在先作品造成商業利益損害問題以及電影解說短視頻商業盈利問題。第三是市場損害問題，主要涉及版權爭議問題與平臺監管責任問題。

（一）過度引用爭議

過度引用行為是電影解說類視頻的一種典型侵權模式。由于目前我國相關法律法規并未對適當引用進行明確具體的界定，三步判斷法也沒有涉及對引用行為進行定量判斷或者定性判斷，因而，這里在對引用行為進行討論時主要參考四要素法，從引用目的和替代關系兩個角度對引用行為進行考察。

從引用目的角度出發，電影解說短視頻與在先作品形成實質性差異的根本就在于其對在先作品的引用并不只是表達引用片段所包含的在先作品內容，而是服務于二次創作者的創作意圖與創作目的，從而形成新的內容以及在敘事風格、敘事邏輯等各方面與在先作品形成明顯差異。因此，在考察電影解說短視頻的引用是否符合“適當引用”標準時，可以從電影解說短視頻相對于在先作品的新增內容及其與在先作品的首要關系是否為實質性替代兩個角度出發進行考察和判斷^［10］。如果在引用片段的基礎上，電影解說短視頻還具備在先作品所不具備的實質性特點，那么該引用行為就可以構成轉換性使用。對在先作品的轉換性使用并不必然構成合理使用，只能說轉換性使用越多，合理使用判斷中其他因素的重要性就相對越低^［11］，當引用目的以及創作者的二次創作形成了新的實質性特點時，即可認為電影解說短視頻的引用具有受到合理使用制度保護的可能性。

從替代關系角度出發，對在先作品進行引用必然會使得電影解說短視頻與在先作品構成一定的替代關系。過度引用爭議的一個重點在于電影解說短視頻與在先作品最首要的關系是否為實質性替代關系。對于替代關系的形成有兩種觀點：一種觀點認為，替代關系的判斷應該由引用片段占總片段的時長來決定；另一種觀點認為，電影解說作為短視頻的一種呈現形式，播放時長較短是其固有特征，對短視頻獨創性的要求不宜過于苛刻，只要呈現作者一定的思想表達，就符合獨創性認定標準【北京互聯網法院（2018）京0 491民初1號民事判決書。】。對電影解說短視頻的獨創性判斷而言，重要的應當是電影解說短視頻是否具備與在先作品相區別的實質性特點，如簡單剪輯形成的“切條”型視頻容易因為沒有形成實質性特點，從而有違反《著作權法》的風險。總的來說，僅形成替代關系的電影解說短視頻容易因為過度引用而導致著作權侵犯風險問題^［12］，具備實質性特點是合理使用的前提，引用行為具體是否可以受合理使用制度保護，還需要結合創作者的創作目的、創作過程以及電影解說短視頻的具體情況來進行綜合判斷。

（二）商業利益爭議

商業利益爭議主要包括對在先作品商業利益的損害或創作者基于電影解說短視頻進行盈利兩種情況。

對在先作品商業利益損害的表現主要包括基于實質性替代關系導致的版權、放映權及其他鄰接權的損害。在電影解說短視頻與在先作品形成了實質性替代關系的情況下，基于仍在院線或網絡熱映的電影制作電影短視頻，會與在先作品構成直接競爭關系。例如，由于抖音平臺出現《斗羅大陸》動漫的無授權“切條”型剪輯及合集內容，擁有獨家播放權的騰訊起訴抖音并最終索賠8億元的“斗羅大陸案”，正是僅形成實質性替代關系的短視頻造成商業版權侵害的例子。在這種情況下，即使引用行為本身符合轉換性使用的規定，也可能因為在先作品視頻來源和版權問題產生司法糾紛。例如，在“谷阿莫事件”中，谷阿莫基于仍在院線放映且未在互聯網上發布合法下載途徑的電影制作電影解說短視頻，雖然其基于個人勞動形成了創造性成果以及與在先作品相區別的特征，但是其制作素材來源不明導致的版權問題以及對在先作品預期市場收益損害導致的商業利益損害，使谷阿莫必然無法避免陷入商業利益爭議以及司法糾紛。

創作者基于電影解說短視頻盈利的行為依據其盈利來源可以分成兩類：一類是基于電影解說短視頻的流量分成或者觀眾打賞等途徑的直接盈利，另一類是基于電影解說短視頻積累的人氣流量進行推廣或者對自建品牌進行銷售等途徑的間接盈利。間接盈利實質上是創作者基于自己的創作成果積累知名度并從事商業行為獲取收益的過程，在不涉及版權問題的情況下，創作者基于自己的勞動和擁有的資源獲取收益是值得支持的。直接盈利行為下的侵權行為更為復雜，因為涉及在先作品權利人、電影解說短視頻創作者和傳播平臺三者之間的利益關系與利益糾紛，當根據市場規律確定電影解說短視頻對在先作品造成了潛在市場或者商業價值上的損害時，可以確定此時的引用行為就不屬于合理使用行為，而是構成侵權行為^［13］。

（三）市場損害爭議

在現實生活中，侵權作品在視頻平臺上大量出現和傳播必然對在先作品造成潛在的市場損害。市場損害爭議主要涉及視頻平臺的審核處理責任問題和損害市場相應的判罰標準問題。

從視頻平臺審核責任來看，國內社交媒體平臺的自查式內容監管往往不能對日益增長的創作作品進行充分準確的內容審查，這導致有侵權風險的電影解說短視頻易在各平臺傳播。大多數平臺在處理用戶上傳電影解說短視頻造成的侵權行為時基本上采用“不舉報-不處理”的治理模式，這在導致侵權行為難以界定的同時，還容易造成平臺連帶責任界定不清的問題^［14］。即使存在“紅旗原則”作為補充，使得平臺方在侵權行為顯而易見時不能以“避風港原則”進行責任推卸，但是后者對“及時”的表意不明確可能導致短視頻平臺的懈怠，進而不認真履行注意義務并延遲采取措施，最終造成更嚴重的侵權后果^［15］。這兩個原則對“必要措施”的表意不明，也增加了侵權行為發生時對平臺追責的難度，并且在面對有組織的惡意舉報時，傳統的“舉報-刪除”處理模式也容易對平臺自身的潛在利益產生消極影響^［16］。

從判罰標準來看，在司法實踐中，對侵權作品在視頻平臺傳播導致的熱度和流量的分流對在先作品造成潛在市場損害這一點應當是共識。在市場損害程度和經濟損失的認定方面，原告、被告以及司法機關三方的判斷標準往往是不一致的，目前國內對侵權視頻泛濫導致商業利益損害的判罰仍然沒有一個量化的判斷標準。例如，騰訊訴抖音《云南蟲谷》版權侵犯案最終裁決的賠償金額為3 200余萬元，遠超此前騰訊訴抖音《北上廣依然相信愛情》版權侵犯案件最終裁決賠償金額的10萬元。而在放送期間，后者無論是社交媒體熱度或者是豆瓣評分等社交媒體評價都遠高于前者。總之，對于侵權視頻的流傳所導致市場損害的估計和司法實踐的判決尺度仍需進一步探討。

此外，雖然侵權作品的流傳會對在先作品特別是對擁有獨家放映權的平臺造成市場損失和流量分流，但是侵權作品在傳播過程中也會對在先作品起到一定的宣傳熱度提升和流量引流的效果。騰訊視頻、愛奇藝等長視頻平臺在抖音、快手等短視頻平臺的沖擊下，其傳統的自行制作、宣傳、發行的運營模式在獲客成本、宣發成本飆升的今天難以為繼。而隨著版權糾紛訴訟案件數量增多，涉案標的越來越高，視頻平臺爭議解決成本日漸增加，各視頻平臺對原創作品的版權壟斷需求可能加劇，進而催生壟斷行為，而這與著作權法促進知識傳播與增長的初衷是相違背的。

四、短視頻二次創作合理使用的治理策略

（一）以構建版權授權體系為依托規范二次創作使用行為

創造性智力成果有著更強的公共屬性，因此濫用知識產權行為對社會公共利益有著更大危害^［17］，而版權授權體系是合理規范電影解說短視頻二次創作使用行為的制度保障。首先，以規范版權授權為目的努力構建完善的二次創作授權體系。當下視頻平臺之間播放權相互授權已經逐漸成為主流，在此基礎上放寬二次創作授權與提供帶有授權的影視片段，對鼓勵視頻創作、打造視頻生態矩陣、促進影視經濟發展具有重要意義。放寬二次創作授權，不僅能夠激發創作者的熱情和動力，擴大作品影響力，也有利于推動版權經濟發展、提升公眾版權意識，還有利于提升影視作品知名度，促進優秀二次創作作品的產生。

其次，以創作指引為基準規范二次創作引用行為。各個視頻平臺不僅在平臺應用程序中添加了豐富的創作功能和創作模板，還推出了與各自平臺具有密切關聯的創作平臺，據此，應在創作指引基礎上增加合理使用的版權知識普及，在提供創作模板的基礎上規范單個作品中獲得授權片段的使用數量、時長與占比，通過規范創作過程中的使用場景降低二次創作由于在先作品片段占比較高而對其形成實質性替代的可能。對被授權的二次創作作品，還可以基于大數據與區塊鏈技術進行傳播追蹤，更有效地打擊盜鏈與非法傳播行為。

最后，以創作共用為路徑突破授權二次創作許可桎梏。在數字化時代，網絡傳播的迅捷、廣泛和即時性特點對傳統許可模式提出了挑戰，特別是在法定許可制度下，傳統權利許可的協商空間有限，自由度相對受限的不足更為明顯，因此與短視頻追求流量和知名度的原始動機相似的追求知識流動共享的授權模式——知識共享（Creative Commons，也稱創作共用，簡稱CC協議）為擺脫電影解說短視頻創作的授權困境提供了一種可能。CC協議提供4種核心權利和6種常見的權利許可組合也與互聯網對相對寬松許可制度的需求相吻合。CC協議通過合同化、智能化和模塊化的形式，允許原視頻權利人將他們的權利進行細分，選擇性地讓渡、授權或放棄某些權利，從而使得二次創作群體能根據許可條件使用特定的創作方式進行創作，在促進二次創作的同時也降低了不當引用導致的侵權可能^［18］，有利于在新時代推動文化創新。

（二）以優化平臺運營管理為手段促進二次創作科學發展

短視頻的規范創作離不開科學、規范的平臺運營管理，這是避免短視頻產業因二次創作產生爭議的關鍵。首先，以加強平臺審查為導向推動視頻平臺優化審核制度。目前電影解說短視頻創作的商業利益爭議問題主要在于具有實質性替代特征的電影解說短視頻或者獨創性較低的影視切片在未經授權的平臺大量傳播。基于生成式AI技術，各大視頻平臺已經出現了視頻鑒定機器人，以B站為例，用戶通過在視頻留言區@AI識片醬，即可獲得該視頻中的片段在在先作品中的起末時間以及背景音樂名稱與出處。目前鑒定機器人技術識別準確率已達到成熟可用的程度，智能審核技術不僅可以達到人工審核難以企及的識別速度和準確度，還可以大大降低人工審核的壓力。因而，將視頻識別機器人技術與大數據技術結合的智能審核技術運用于視頻平臺日常運營中，可以有效降低侵權作品出現的幾率。例如，在上傳審核階段通過智能審核技術可以準確識別過度引用或獨創性較低的切片類影視作品并進行預警。智能審核技術也可運用于平臺運營中對舉報內容進行輔助審核，并依據風險指數在糾紛發生前將違規作品下架。此外，智能審核技術還可以為創作者提供侵權風險預警功能，在最終生成電影解說短視頻時可以為創作者提供重復度檢測報告。

其次，以促進商業合作為途徑推動短視頻產業科學發展。在目前的市場中，版權方對優質二次創作作品的需求與二次創作用戶對自己喜愛作品創作許可的需求形成鮮明對比，在實際商業活動中版權方基于發行預熱等需求與頭部優質創作者的合作與買量宣傳造勢已經成為事實。構建商業授權渠道、促進二次創作中的供需合作對版權方、視頻平臺及創作者都有益處。對版權方而言，與創作者的合作不僅降低了營銷成本，還獲得了更精準的導流渠道，增加了獲得新用戶的有效途徑。對獲授權平臺和創作者而言，獲得授權意味著可以無后顧之憂地進行二次創作，挖掘更多現有作品版權的商業價值，同時，與版權方的合作也拓寬了創作者的營利途徑，有助于激發其創作熱情。

最后，以運營數據為基礎規范侵權救濟標準。目前二次創作合理使用爭議的焦點之一就是侵權行為賠償裁量依據。在平臺數據收集日益精細化、經紀公司與平臺導流業務日漸被納入視頻平臺運營業務的時代背景下，在確定賠償標準時，可以基于侵權作者的平臺賬號運營數據和商業收入、侵權作品的播放數據與在先作品的商業營收情況等，考察其侵權行為商業盈利基本情況以及對在先作品造成的商業損失。在侵權救濟方面，平臺可以依據侵權程度采取對侵權賬號進行作品下架、賬號凍結乃至賬號封禁等處理手段，對極端嚴重的侵權行為還可以建立黑名單制度，在平臺自身以及平臺之間對認證人的賬號和用戶權限進行限制乃至封禁。

（三）以健全法律體系為保障推動司法實踐維護合法權益

完善的法律法規是促進短視頻市場健康有序發展的基石。首先，完善合理使用適用標準，對司法實踐中防止由于版權過于集中而導致事實性壟斷、平衡版權人和社會公眾利益有直接影響。最高人民法院對知識產權審判職能的作用曾作如下表述：“在促進技術創新和商業發展確有必要的特殊情形下，考慮作品使用行為的性質和目的、被使用作品的性質、被使用部分的數量和質量、使用對作品潛在市場或價值的影響等因素，如果該使用行為既不與作品的正常使用相沖突，也不至于不合理地損害作者的正當利益，可以認定為合理使用。”【《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充分發揮知識產權審判職能作用推動社會主義文化大發展大繁榮和促進經濟自主協調發展若干問題的意見》（法發〔2011〕18號）第8條。】可見，最高人民法院對合理使用持相對開放態度。一方面，由于電影解說短視頻具有獨特商業生態價值，可以認定在不影響原作品使用和不損害權利人正當利益的情況下，對二次創作合理使用爭議應該持寬容態度。另一方面，在二次創作影響原作品使用或者損害權利人正當利益的情況下，也需要基于創作動機和實質性影響的出發點進行考量。例如，某些二次創作作品從事實角度出發基于科學論證對在先作品作出了負面評價，雖給在先作品帶來了負面影響，但由于其結論具有合理性，則此時應當綜合考慮其引用行為的合理性^［19］。

其次，以嚴謹慎重的態度對合理使用制度進行修改。確立合理使用的判定標準有利于法院明確二次創作的合理使用范圍，對司法實踐有重要影響。對中國司法實踐而言，轉換性使用的引入為解決數字化時代二次創作知識產權問題提供了新的視角和方法，但轉換性使用作為舶來品，由于社會歷史條件與法律體系和司法實踐的差異，其本土化轉換不僅是應當的，而且是必然的。當下，在轉換性使用的引入方面，應當謹慎地將其視為一種解釋創新而非制度創設。這意味著在適用轉換性使用時，應當嚴格遵循現行法律框架，確保其不會對現有合理使用制度造成不當沖擊^［20］，并基于豐富的司法實踐經驗，以成文法形式對轉換性使用予以確定。在司法實踐中，也應當設定條款對轉換性使用的適用范圍進行限制，避免由于轉換性使用解釋擴大化而損害公共利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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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ontroversial focus and governance of fair use

in secondary creation of short videos

LI Jianjiang¹， PAN Ruihong²， PAN Siyan³

（1. School of Marxism， Guangzhou University of Chinese Medicine， Guangzhou， Guangdong 510006， China; 2. School of Marxism， South China University of Technology， Guangzhou， Guangdong 510640， China; 3. Beijing DHH （Guangzhou）Law Firm， Guangzhou， Guangdong 510623， China）

Abstract：With the popularization of the mobile Internet，the short video industry has experienced rapid growth.In particular，short videos represented by short movie narration videos have sparked controversies over fair use in secondary creation.This paper investigates controversies over fair use in secondary creation of short videos and its governance strategy，aiming to promote the healthy development of secondary creation of short videos while strengthening the protection of intellectual property rights.This paper takes short movie narration videos as the research object，conducts a systematic analysis from four dimensions of jurisprudence foundation，support basis，controversial focus，and governance suggestions，and explores the definition standard of fair use in secondary creation of short videos and its problems in practical application by reviewing relevant laws and regulations worldwide and incorporating case studies in judicial practice.Although the originality of the text，picture，and style of short movie narration videos supports its fair use，these elements are also susceptible to realistic disputes about overuse，commercial interests，and market damages.The fair use in secondary creation of short videos is a complex issue involving multiple dimensions such as law，economy，and society.Constructing a sound copyright authorization system，optimizing platform operation and management，and improving the legal system to support judicial protection of legitimate rights and interests can effectively resolve disputes over fair use in secondary creation of short videos and promote the healthy development of the short video industry.This paper innovatively takes short movie narration videos as the research object，systematically analyzes their fair use in secondary creation，and proposes specific governance strategies.This paper not only enriches the theoretical research on short video copyright protection but also provides valuable references for practical applications.

Key words：short video; movie commentary; secondary creation; fair use; intellectual property protection; originality

（責任編輯：郭曉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