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子化妝與中區呈現：青少年圖像社交中的 “易容術”與“新自我”實踐

摘"要""圖像媒介的演進與人類文明進程深度互嵌，其技術迭代不斷重構人類社會的時空秩序、虛實邊界及主體間性關系。自21世紀以來，智能化浪潮下圖像技術的倫理失范問題日益凸顯，亟需系統性的反思與應對。本研究通過歷史性考察圖像技術的演進軌跡，結合當代青少年圖像社交實踐，拓展“媒介情境論”的理論框架，創新性地提出“中區呈現”、概念模型及“電子化妝”理論范式。研究發現：“電子化妝”作為21世紀數字“易容術”，其技術本質在于依托互聯網基礎設施，通過算法化數字修飾工具實現形象重塑；青少年通過技術實施主動性的“中區呈現”，在虛實交織的社交場景中完成自我展演與身份協商；多場景疊加引發表演邊界消融，致使經典的“擬劇理論”闡釋效能式微，亟待建構適配智能圖像時代的媒介表演分析框架。

關鍵詞""圖像社交"電子化妝"易容術"中區呈現

作者簡介"：""駱正林，文學博士，南京大學新聞傳播學院教授；劉丙羲，南京師范大學新聞與傳播學院碩士研究生。"基金項目"：""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重大招標項目“我國青少年網絡輿情的大數據預警體系與引導機制研究”（20amp;ZD012）；江蘇省研究生科研與實踐創新計劃項目“青少年網絡輿情中建設性新聞的實踐研究”（SJCX23_0543）。

隨著傳播技術與實踐場合的改變，“大眾傳播時代圖像的單向傳播在網絡時代呈現出典型的社交化特征”"①。不少研究認為戈夫曼的“擬劇論”已然不能對電子化、社交化、智能化的媒介場景進行解釋，紛紛予以批判并推動其發展。其中，最具盛名的是梅羅維茨“媒介情境論”的“中區”概念。當下來看，梅羅維茨的中區能否解釋智能圖像社交中個人與社會、虛擬與現實、時間與空間的多場景疊加是存疑的，對人和社會行為的影響也待重新考察。有學者指出梅羅維茨的中區在本質上是被動性的，為拓展其理論維度，提出主動性中區，并結合生活類綜藝節目中明星的“本真”實踐，提出概念化的“中區展演”一詞，且認為這是一個動態化過程。駱正林、宋玉生：《“中區展演”：生活類綜藝節目中明星主動暴露“本真”的實踐》，《新聞界》，2021年第10期。本研究沿著這一認識路徑，以青少年為考察對象，認為在圖像社交中，與明星“中區展演”不同的是，青少年群體進行的是“中區呈現”。后者涵蓋范圍更為寬泛，綜合度更高，代表性更強，圍繞著“圖像”進行的社會交往行為皆可納入解釋。一方面，青少年作為圖像社交的主力軍，一直是各大主流社交平臺的重點關注對象，對其展開分析有助于理解圖像社交發展的內外張力；另一方面，此舉將對連接、認識、理解和保護青少年具有一定作用。

一、繼承革新：連接古今中外的圖像媒介

作為連接人類文明、人與社會的重要載體，圖像并非天然存在，而是媒介技術與社會文化發展的產物。庫爾德利依據“媒介環境中的根本性質變”[英]尼克·庫爾德利、[德]安德烈亞斯·赫普：《現實的中介化建構》，劉泱育譯，復旦大學出版社，2023年，第49頁。將媒介化劃分成三次浪潮：傳播媒介的機械化、傳播媒介的電氣化、傳播媒介的數字化。沿著庫爾德利的唯物主義現象學認識路徑，將圖像媒介的發展歷史劃分為實體時期、電氣時期和智能時期。

（一）實體時期

所謂實體，就是現實存在的，包括客觀存在和人為實踐。如圖畫和花紋演變而成的象形文字（古埃及的象形文字、中國的甲骨文、古印度文）、楔形文字（蘇美爾文），莎草紙、羊皮紙、牛皮紙、蔡倫紙等記載的古埃及、古希臘、古羅馬、中國的圖像文明，金字塔、獅身人面像、敦煌壁畫、巍峨長城、瓷器花紋、繪畫藝術、武學經書等。圖像媒介在人類文明發展與傳承中的作用不可估量。在機械使得大批量文字印刷成為現實前，圖像媒介作為中介承擔了部落—種族—民族和國家的信息傳輸、交流，并參與記錄了人類文明的歷史演變、自然的天地變化、日月星辰走向，為人類融入自然，不斷發展壯大提供了強大的功能支持。

（二）電氣時期

1895年電影誕生，電子圖像正式進入人類生活，記錄人類歷史。爾后，攝影、電影、電視、錄像等電子圖像技術不斷發展應用。如標志電影誕生的《火車進站》（1895）、中國第一部無聲電影《定軍山》（1905）、世界上第一部電視劇《花言巧語的人》（1930）等。早期的電子圖像雖然是無聲的，但其作為中介，連接、延續了人類的文明與歷史。1951年，美國CBS制作了世界上第一部彩色電視節目，圖像技術又一次實現突破。庫爾德利以“傳播媒介向基于電子傳輸的技術和基礎設施的轉型”[英]尼克·庫爾德利、[德]安德烈亞斯·赫普：《現實的中介化建構》，劉泱育譯，復旦大學出版社，2023年，第55頁。劃分了電氣化媒介浪潮，與其判斷有著明顯不同的是，圖像媒介的電氣化相較于整體的電子傳輸技術來說是滯后的，且圖像媒介已經跨越簡單的信息傳輸階段，融入政治、經濟、文化和日常生活等領域，并產生影響。

（三）智能時期

1969年，美國將ARPANET“分布式”通信網絡用于軍事，計算機、互聯網、智能手機等新興技術工具相繼問世。其中，根服務器、計算機、信息技術、智能技術等硬件為現實社會的交往搭建了強大的基礎設施；圍繞其開發的各類應用型軟件被大批量生產，融入政治、經濟、文化、社會生活、個人體驗的方方面面；進而演變出當下多元化、個性化、定制化的APP應用（如微博、微信、抖音、小紅書、B站等）。圖像技術也從早期的電子拍攝（電影工業、電視節目制作、圖片拍攝等）升級為智能拍攝，融入普羅大眾的日常生活，成為大眾消費品。圖像技術不斷發展的同時，圖像的使用目的也發生了變化，成為人與人、人與社會、人與世界、人與歷史進行多元化、多場景交往的必需品。其中，最為明顯且最基本的是：個人自我形象的建構、傳播與呈現。當然，圖像技術的實踐會隨著場景變化而有所不同，需要開展批判發展研究。

二、批判發展研究：圖像技術實踐場景的變革

現有關于媒介情境（場景）的研究一般濫觴于媒介環境學派（Media Ecology）的“開山鼻祖”[加拿大]哈羅德·英尼斯：《傳播的偏向》，何道寬譯，中國大百科全書出版社，2021年，第13頁。哈羅德·英尼斯，他關于媒介存在時間偏向與空間偏向的論述被認為是“透視媒介環境學整體思想特征的起點”馬新瑤、胡翼青：《從媒介靜力學到媒介動力學：否思“媒介偏向論”——媒介環境學經典理論重訪之三》，《新聞記者》，2023年第9期。。《帝國與傳播》《傳播的偏向》兩本著作對媒介環境學派的繼承者和發展者產生了深遠影響。

（一）偏向與影響：環境學派的研究流變

在媒介環境學派的承繼關系中，媒介偏向是重要命題之一。英尼斯認為媒介具有偏向的性質；麥克盧漢進一步提出媒介具有感官偏向；波茲曼指出媒介的意識形態偏向；梅羅維茨則提出了媒介有前區偏向和后區偏向。何夢祎：《媒介情境論：梅羅維茨傳播思想再研究》，《現代傳播（中國傳媒大學學報）》，2015年第10期。媒介的影響則是整個環境學派思想的主要指向。英尼斯的媒介偏向對理解與傳播文明產生了影響，關注技術對社會和人的影響；“麥克盧漢的諸多論斷都致力于討論媒介技術對人類社會、文化、心理產生的震蕩”劉娜、梁瀟：《媒介環境學視閾下Vlog的行為呈現與社會互動新思考》，《現代傳播（中國傳媒大學學報）》，2019年第11期。；波茲曼基于“技術悲觀”的判斷分析了媒介對童年的影響；萊文森則基于“技術樂觀”提出“補救性媒介”“人性化媒介”；梅羅維茨立足媒介本身提出“媒介情境論”，認為“許多對媒介影響的研究都忽略了對媒介本身的研究?！盵美]約書亞·梅羅維茨：《消失的地域：電子媒介對社會行為的影響》，肖志軍譯，清華大學出版社，2002年，第12頁。簡言之，媒介環境學探索的實際上是媒體、技術、符號形式、傳播、意識以及文化之間的關系。任孟山、穆亭鈺：《媒介環境學的研究路徑、理論發展與學科邏輯》，《陜西師范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23年第4期。

場景論也是承繼關系中的重要研究指向。與媒介偏向、媒介影響的承繼關系發生在學派內部不同，關于場景論的探討主要是梅羅維茨繼承發展了社會學家戈夫曼的“擬劇論”。他認為“新的傳播媒介的引進和廣泛使用，可能重建大范圍的場景，并需要有新的社會場景的行為。”[美]約書亞·梅羅維茨：《消失的地域：電子媒介對社會行為的影響》，肖志軍譯，清華大學出版社，2002年第36頁。且他指出“對于戈夫曼和其他場景主義者而言，場景及其相匹配的角色是相對穩定的”，“為了研究媒介對行為的影響，我們需要將某個場景中行為的靜態和輪廓性模式，轉變為可變的和可預測的模式?！盵美]約書亞·梅羅維茨：《消失的地域：電子媒介對社會行為的影響》，肖志軍譯，清華大學出版社，2002年，第38頁。其所描述的其實就是媒介場景與行為的動態性，即隨著場景的分離、融合，產生了“中區”“前前臺”“深后臺”等新的行為場景。

（二）場景的變革：圖像媒介發展智能化

戈夫曼研究的是“面對面的場景”，梅羅維茨研究的是“有中介的場景”，但兩者都各有欠缺。戈夫曼研究的“面對面場景”雖然是雙向互動的，但沒有將社會場景與物質場景分離；梅羅維茨創造性地將“場景”概念從物質的場景延伸到“信息場景”。但在他的“媒介—場景—行為—社會”理論中，人的反應是不會在當下的場景中立即反饋給電視的，“也就是說這當中的信息傳播是傳遞的，而非共享，這種場景中的角色關系是單向的，而非雙向的互動?！弊T雪芳：《彈幕、場景和社會角色的改變》，《福建論壇（人文社會科學版）》，2015年第12期。反觀當下，在多場景交疊的圖像社交中，“多向互動”已經成為現實，互動場景也由現實舞臺轉移到虛擬舞臺，并在圖像社交構建的虛擬場景中實現了實時反饋，形成了你來我往、實時多向互動的新信息場景?；诖耍斜匾谛碌膱D像場景中，重新審視和進一步發展戈夫曼的“擬劇論”和梅羅維茨的“媒介情境論”。

圖像媒介技術實踐場景的變革，是圖像媒介得以持續發展的重要動力，而暗藏其中的批判視野也是其發展的重要推力。不管“曬文化”閆方潔：《自媒體語境下的“曬文化”與當代青年自我認同的新范式》，《中國青年研究》，2015年第6期。、“自拍建構新自我”鄭以然：《自媒體視域中的自拍文化》，《中國圖書評論》，2014年第8期。，還是“自我呈現與他者認同”卓娜：《Vlog視域下受眾的自我呈現與他者認同》，《傳媒》，2019年第13期?！皥D像話語與情緒表達”張華、任占超：《濾鏡化生存：身份焦慮與理性匱乏的圖像世界觀》，《傳媒觀察》，2021年第12期。，均有一個基礎性前提，即現實中的人通過智能圖像技術再現自我，而這個“自我”較之于真實的自我有一個最大的區別，就是經過技術的修飾，本文稱之為“電子化妝”。那么，電子化妝是何物，如何參與圖像社交實踐，對“中區呈現”的影響如何，諸多問題需要被進一步探討和解答。

三、電子化妝與中區呈現

電子化妝與中區呈現兩者相互作用、互相影響，既揭示人與圖像媒介的關系也是人使用圖像媒介社會心理的充分必要條件。

（一）電子化妝：社媒時代的“易容術”

通過追溯“易容術”的古今中外實踐，嘗試對電子化妝進行初步的概念梳理和理論界定?！耙兹菪g”起源于古老的祭祀活動，流傳于各種民間傳說、神話故事、懸疑小說、電視電影中，一般是指人用來改變其容貌及身體的技法。

我國非物質文化遺產——儺舞，作為漢族最古老的一種祭神跳鬼、驅瘟避疫、表示慶祝的娛神舞蹈，起源于祭祀活動。祭祀典禮舉行時，人們會戴上面具或是涂抹油彩，“人獸合一，猙獰兇悍，犄角、獠牙、火眉、金目、黥面、劍鬢和青銅鏡等意象符號造型，反映了傳說中以蚩尤為方相的儺文化演變痕跡”。宋軍：《儺舞：中國古代舞蹈活化石》，《文藝爭鳴》，2011年第12期。這些表演儺舞時佩戴的神明形象、世俗人物面具元素，構成了“易容術”的雛形。“易容術”還可以修復身體缺陷，如古代中國早已存在的裝義眼技術。據元代陶宗儀的《南村輟耕錄》記載：“杭州張存、幼患一目，時稱張眼子。忽遇巧匠，為安一磁睛障蔽于上，人皆不能辨其偽?！碧兆趦x：《南村輟耕錄》，中華書局，1959年，第286頁?！按啪Α笔沟没颊叩奈骞偻暾?，效果之逼真，人們不知其是真是假，這也是古代“易容術”的一種呈現形式。

近現代以來，“易容術”還曾被用于國際政治博弈領域。美國中情局將“化裝與易容”用作其特工培訓的手段之一，在美國情報史家和秘密行動技術與諜戰專家H.基斯·梅爾頓和服務美國中情局32年的羅伯特·華萊士撰寫的《偽裝的藝術》中，專章介紹了“化裝與易容”的主要所指和使用目的，“魔術師通常使用替身、雙胞胎，化裝或是道具來有效地制造假象。更精心的化裝還可以改變人的種族和性別。”[美]H.基斯·梅爾頓、羅伯特·華萊士：《偽裝的藝術》，劉嶺譯，新星出版社，2012年，第33-34頁?；b可以讓人顯得更年輕或是更老。此外，“易容術”還存在于各種武俠小說、偵探小說中。武俠小說如《倚天屠龍記》中的成昆、《天龍八部》中的阿朱等都是“易容術”高手。偵探小說中，“易容術無疑可以看作是隱藏身份（匿名）的浪漫化想象。無論是柯南·道爾筆下的福爾摩斯，還是勒伯朗筆下的亞森·羅蘋，抑或是其在中國的后繼者——程小青筆下的偵探霍桑與孫了紅筆下的俠盜魯平，都是此一方面的個中好手?！睉鹩癖骸稄哪涿缘揭兹菪g——現代都市與偵探小說起源關系初探》，《海南師范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21年第6期。

“易容術”從早期用于祭祀的面具，逐漸發展為修復殘缺身體的手法，再到被用于政治博弈、武俠小說和偵探小說的角色渲染，主要手段都是通過“易容”創造新的形象，實現某種易容目的。從此來看，圖像技術主導下的“電子化妝”與之存在某種承繼關系（如圖1），可以看作21世紀的“易容術”。但較之前者，后者的場景應用與使用目的變得更加多元、復雜。電子化妝由構成圖像的基礎設施和“電子化妝品”兩部分組成。基礎設施主要包括服務器、計算機、互聯網、圖像代碼、手機等硬件；“電子化妝品”則是指應用型圖像軟件及其功能，如抖音、B站、小紅書及其功能（如美顏、濾鏡、特效、AI換臉等），主要應用于智能化的疊加場景，用于建構新形象、表達“新自我”。從易容術到電子化妝，兩者的承繼關系表現為圖像媒介的演變，即人—物—技術的交融。

（二）中區呈現：圖像社交中的“新自我”

青少年群體通過“電子化妝品”易容參與圖像社交，進行主動性“中區呈現”，建構、表達、傳播“新自我”。梅羅維茨認為“戈夫曼的后區和前區行為模式描繪了一組靜態舞臺，它僅局限于面對面的交往上，但其中暗含的原理經過修改可以用來描述新媒體所帶來的場景和行為的變化?！盵美]約書亞·梅羅維茨：《消失的地域：電子媒介對社會行為的影響》，肖志軍譯，清華大學出版社，2002年，第43頁。故他以前區與后區觀念為基礎，將混合場景中出現的新行為修改為“中區”，從混合場景的分離中產生的兩類新行為就被稱為“深后臺”行為和“前前區”行為。這里的“混合場景”是指前區行為與后區行為的分界線移動產生的混合區域，一些學者將其解釋為“前區與后區發生混合產生的新場景”。從原理修改的角度來看，“中區”是梅羅維茨在電子媒介時代對戈夫曼“擬劇論”的完善，本質上，他認為“擬劇論”不再適用于電子媒介的場景解釋，需要革新。因此，沿著這一思路可知：在現實與虛擬、時間與空間、個人與社會多場景疊加、多向互動的智能化圖像社交中，梅羅維茨的“中區”概念是否還具備全面的解釋性？它發生了什么新的變化？如何描述與舊場景相關的新場景？舊行為與新行為的關系又是什么？

1.第一層“新自我”：圖像功能的實現

第一個問題的答案是顯而易見的?；ヂ摼W和移動互聯網崛起后，所形成的更為錯綜復雜的景觀，使得梅羅維茨“媒介情境論”不再具備全面解釋性?！芭f媒體與新媒體以信息流通模式的不同，分別形成不同的場景，而當新舊媒體形成的兩個場景正面相交之時，不能簡單地認為兩個場景是簡單的疊加，而應認識到這是一個新系統、新場景的誕生，其間伴隨著新的社會模式與行為規則的產生?！焙沃疚?、吳瑤：《媒介情境論視角下新媒體對家庭互動的影響》，《編輯之友》，2015年第9期。梅羅維茨所言的“中區”概念就是基于電視媒介出現使得場景融合后產生的新系統、新場景。一般而言，電視媒介本身特殊的傳播屬性，與受眾之間是傳者與受者的關系，本質上是被動性的信息傳播（信息經過“把關人”篩選）。對于受眾而言，不管如何選擇，都只能被動接收來自電視媒介的圖像信息。兩者的關系中，電視媒介是主動的，受眾則是被動的，互動關系為單向呈現并發生了錯位。所以，電視媒介與受眾之間的“中區”信息傳輸本質上是被動性的，而且并非新舊媒介的交融剝奪了這種主動性，更多的可能是圖像媒介技術發展本身的局限性。但是，這種局限性在多場景疊加、多向互動的智能化圖像社交中逐漸被修復，我們稱其為“中區呈現”?！俺尸F”的語義表達顯示出很強的主動性。

這種主動性“中區”在青少年圖像社交中尤為明顯。我們選取青少年群體使用頻率較高的抖音、B站、小紅書三種媒介，分別代表短視頻、長視頻、綜合類三類圖像社交，進行功能分類和分析總結。發現三種圖像媒介的功能主要包括：美顏、濾鏡、美化、特效、模板等“身體化妝”功能；視頻、直播、拍照等“身體展現”功能；點贊、評論、轉發、關注、打賞、彈幕、私信等“信息交流”“商務交流”功能。圖像功能的實現意味著第一層青少年“新自我”建構、傳播、表達的完成。

2.第二層“新自我”：社會心理的尋求

青少年圖像社交中，多場景疊加、多向互動產生的“中區呈現”是對梅羅維茨“中區”概念的繼承與發展。新的技術運用意味著新行為的生成，且新的技術不僅沒有拋棄舊行為，反而利用技術優勢優化和豐富了舊行為的具體內涵。青少年群體作為圖像技術使用的主力軍，每天生產、傳播、記錄的“圖像”不計其數，背后是泛濫的后消費主義文化、缺失的價值理性、渴望的社會認同和自我滿足的心理需求，是第二層“新自我”。米德認為自我意識的形成需要“主我”與“客我”的實現。[美]喬治·赫伯特·米德：《心靈，自我與社會》，趙月瑟譯，上海譯文出版社，1992年，第218-228頁。一方面是作為意愿和行為主體的“主我”，它通過個人圍繞對象事物從事的行為和反應具體體現出來；另一方面是作為他人的社會評價和社會期待之代表的“客我”，它是自我意識的社會關系性的體現。其中社會評價和社會期待的“客我”在青少年圖像社交中最為常見。戈夫曼指出“當個體處于他人面前時，常常會在他的行為中注入各種各樣的符號”[美]歐文·戈夫曼：《日常生活中的自我呈現》，馮鋼譯，北京大學出版社，2008年，第25頁。以引起他人的注意。與戈夫曼所言的“面對面場景”不同的是，青少年是在虛擬的“第三空間”駱正林：《空間理論與大數據時代網絡空間的建構》，《現代傳播（中國傳媒大學學報）》，2019年第1期。，通過圖像技術進行自我建構、傳播和表達的是虛擬的賽博形象。他們往往會選取特定區域、角度進行拍攝，挑出滿意的原圖像，利用“電子化妝品”進行美顏化、濾鏡化、雜志化的修飾，編排“新圖像”的呈現順序，配以特定的解說詞，定義某種標簽后發布，期待著來自社會成員的“欣賞”與反饋。此外，借由社會的反饋和發布后一段時間內的反復檢視，自查出電子化妝中出現的紕漏，并再次進行修復，尋求完美形象。獲取社會肯定后，“新自我”會在無形中對現實自我進行規范和約束，包括參與互動的其他社會成員。

圖像社交中，青少年群體通過“電子化妝品”對現實自我進行易容，建構虛擬自我，進行主動性“中區呈現”，表達“新自我”。后者則反作用于前者，對其進行規范和約束?！靶伦晕摇敝饕袃蓪樱旱谝粚邮巧眢w化妝、身體呈現、信息交流和商務交流等圖像媒介功能的實現，第二層則是“新自我”尋求社會認同、實現自我滿足的社會心理（如圖2）。

四、場景疊加與多向互動

當下來看，不管戈夫曼的“擬劇論”，還是梅羅維茨的“媒介情境論”，似乎都難以再對當下多場景疊加和多向互動的青少年圖像社交進行全面的解釋。因此，有必要發展其理論指向。需要說明的是，場景疊加與多向互動并不是分離狀態，而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相互作用的動態同一性關系。

（一）場景疊加：“擬劇論”權威坍塌

跨越簡單的信息分享與獲取，圖像社交借由其強大的包容性符號，成為青少年群體進行新自我呈現，獲取社會關注、認同與尊重，追求自我實現的舞臺?！皵M劇論”的權威已然坍塌，多場景、跨時空的圖像交互實踐沖擊了面對面互動的靜態場景和線性時間。在青少年的圖像社交中，進一步表現為虛擬與現實、時間與空間、個人與社會的主動性“中區呈現”?！皵M劇論”認為表演預期效果的實現需要“舞臺設置”和個人“前臺”的共同配合，對前臺的標準部分的區分和標明可以使表演過程達到一致，使其呈現出一種理想化的表演。[美]歐文·戈夫曼：《日常生活中的自我呈現》，馮鋼譯，北京大學出版社，2008年，第23頁。從圖像媒介的“電子化妝品”功能切入，可以發展這一觀點。

首先，傳統的“舞臺設置”被“電子化妝品”所取代。戈夫曼認為的“舞臺設置”包括舞臺設施、裝飾品、布局以及背景項目，且舞臺設置往往是固定的，表演者如果想要把一種特定的舞臺設置當作表演的一部分，都只有置身于適當的設置中才能開始他們的表演，而離開了舞臺設置，表演也就隨之結束了。[美]歐文·戈夫曼：《日常生活中的自我呈現》，馮鋼譯，北京大學出版社，2008年，第19頁。這說明在面對面場景中，要實現理想化的表演，必須依賴特定的舞臺設置。然而在青少年圖像社交中，表演者（用戶）的舞臺由現實空間轉為虛擬空間，時間與空間的邊界變得模糊不定，動態化偏向明顯，表演者和互動者之間雖然存在物理意義上的現實距離，但虛擬空間的實時或延時互動可以在很大程度上抹平這種距離，進而實現動態交互。青少年圖像社交的“中區呈現”在這一層面的表現較為宏觀，有代表性的是中國以及中國青少年的整體形象。2004年，五歲半的陳天佳在雅典奧運會閉幕式上演唱了中國經典歌曲《茉莉花》，并向世界發出了“Welcome to Beijing！”的邀請。四年后，她作為北京奧運會主題歌《北京歡迎你》MV的首唱，“迎接另一個晨曦，帶來全新空氣”的歌聲清脆響亮，兌現了邀請的承諾。陳天佳先后通過圖像，跨越時間與空間、虛擬與現實，實現動態化連接、交互，向世界傳遞了朝氣蓬勃的中國和中國青少年形象。圖像技術使得中國青少年與世界對話、交流，傳遞中國青少年群體積極健康、充滿活力的“新自我”形象。同樣，借由在北京冬奧會開幕式演唱主題曲《雪花》的北京愛樂合唱團、清唱希臘版奧林匹克運動會會歌的馬蘭花合唱團等青少年參與的圖像媒介，向世界展示了中國富強、民主、團結、和諧的大國形象。

其次，傳統的個人“前臺”也被“電子化妝品”所取代。戈夫曼認為個人前臺是由各種刺激構成的，可能包括官職或官階的標記，衣著服飾，性別、年齡、種族特征，身材和外貌，儀表，言談方式，面部表情，舉止，等等。[美]歐文·戈夫曼：《日常生活中的自我呈現》，馮鋼譯，北京大學出版社，2008年，第20頁。外表（appearance）與舉止（manner）可以區分這些刺激所表達的信息。從該觀點來看，戈氏所認為的個人“前臺”其實就是人身體的現實表達。然而在圖像社交中，受圖像可復制及其社會心理的影響，青少年群體的審美實踐陷入了后消費主義文化陷阱，即青少年在無意中生產了大量同類型的大眾化圖像。批判學派學者馬爾庫塞曾發出預警：“人們似乎活在他們的商品之中，機械化和標準化的工藝程序可能使個人精力釋放到一個未知的、超越需要的自我領域。”[美]赫伯特·馬爾庫塞：《單向度的人：發達工業社會意識形態研究》，劉繼譯，上海譯文出版社，2014年，第4頁。這一層級中，青少年圖像社交中的“中區呈現”表現較為微觀，多是青少年的個體及其生活世界的形象。通過抖音、B站、小紅書的“美顏”“濾鏡”“AI換臉”等“身體化妝”功能，他們建構虛擬的個人前臺，表達多元話語，尋求社會認同，實現情感滿足。VR、AR等智能技術又為青少年群體提供了跨時空和超現實交互，虛擬（線上）旅游、視頻通話、機器人體感交互等成為他們“中區呈現”的常駐場景?！半娮踊瘖y品”介入青少年的成長，成為他們生產、構建、記錄、改造日常生活，安放精神家園，表演電子圖像人生的工具，進而出現的可能是虛無的圖像文化陣痛。同時，這種有強烈意識的圖像解構了戈氏建構的面對面話語表達權威，或許正如本雅明所言：“對藝術作品的機械復制較之原來的作品還表現出一些創新。這種創新在歷史進程中斷斷續續被接受，且要相隔一段時間才有一些創新，但卻一次比一次強烈。”[德]瓦爾特·本雅明：《機械時代復制的藝術作品》，王才勇譯，中國城市出版社，2001年，第5頁。

（二）多向互動：發展“媒介情境論”

多場景、多向互動的動態化實現，發展了梅羅維茨的“中區”概念。梅羅維茨所言的“中區”本質上是被動性的，主要是因為他所考察的電視媒介是單向互動。因此，多向互動的圖像社交實踐在一定程度上發展了“媒介情境論”的場景應用與理論維度。智能圖像社交中，青少年群體所進行的社會交往實踐則是主動性的，本研究將其概念化為主動性“中區呈現”，并嘗試結合相關實踐活動對這一話語進行討論。

場景的社交化、多元化是實現動態互動的技術基礎。戈夫曼將人的行為區域定義為“任何受到可感受邊界某種程度限定的地方”[美]歐文·戈夫曼：《日常生活中的自我呈現》，馮鋼譯，北京大學出版社，2008年，第20頁。。此種定義源自客觀存在地點中人的行為表征，尤為強調面對面交往。受媒介技術發展的影響，梅羅維茨并沒有繼續遵循此種定義方法，轉而將場景視為一種信息系統，認為新媒介的出現衍生了新的交往場景，并伴隨著新的行為，且這種場景和行為具有動態性質，是可變的?！爱攦蓚€或多個場景會合后，他們各自的定義融合成一個新的定義”[美]約書亞·梅羅維茨：《消失的地域：電子媒介對社會行為的影響》，肖志軍譯，清華大學出版社，2002年，第42頁。。如果將其看成一個動態性的社會系統，信息系統則是其中一個組成部分，與物質系統的動態性非常相似。梅羅維茨進一步指出：“社會系統和物質系統都可以按照不同的系統分成不同的狀態，而混合系統傾向于混合成相對一致的狀態?！盵美]約書亞·梅羅維茨：《消失的地域：電子媒介對社會行為的影響》，肖志軍譯，清華大學出版社，2002年，第42頁。所以，梅羅維茨所言的場景其實是動態的、可融合的，為圖像社交的多場景疊加提供了理論前提。進而，場景疊加中社交化、多元化，多媒介、多場景、多行為的動態交互就成為現實。如2022年初，北京冬奧會上，18歲的蘇翊鳴在男子單板滑雪中一舉奪魁、為國爭光。同年7月，他在CCTV央視網“香江兩岸面對面系列直播”中與中國香港演員謝霆鋒展開交流，分享奪冠體會，共同呼吁兩岸青少年積極參與冰雪運動。此次互動場景由四個分場景組成，分別是央視網、蘇翊鳴、謝霆鋒以及參與觀看和互動的青少年群體，是多場景、跨空間的多向互動。

動態互動的多元化表達和意義傳輸是場景疊加的目的所指。與梅羅維茨重點關注新場景給社會行為帶來的影響不同的是，本研究關注的是青少年圖像媒介使用的社會心理。圖像媒介技術的意義建構不能脫離具體的人，如果脫離具體的人，場景交互的意義將不復存在。所以，從青少年群體圖像媒介使用的社會心理中，我們可以發展“媒介情境論”。戈夫曼將社會看成一個大舞臺，個體作為演員在舞臺上進行表演，展示自我，此舉并不能直接揭示圖像媒介使用的社會心理，故而需要結合當下的圖像實踐對理論進行修訂。多元化、社交化的場景呈現，與抽象的政治、經濟、文化和具體的日常生活行為進行的深度綁定為修改提供了方向。但是，就青少年選擇性使用抖音、B站或小紅書及其圖像展示的內容偏向來看，雖存在“形”的相似，但代表意義表達的“神”卻存在個性化差異，即自我易容與自我呈現、尋求社會認同與社會尊重、獲得自我滿足與自我實現的差異（如圖3）。

當前，需要警惕的是智能圖像技術被非法濫用，導致極端社會問題出現。青少年群體將“電子化妝”易容后的新形象予以展現，希望得到他人與社會正向善意的反饋，尋求認同，進行自我實現，獲得情感與心理的雙重滿足。但是，網絡空間和社交軟件不同于現實的特殊性，讓隱蔽的不法分子和復雜的不良信息有了可乘之機，生成關于青少年群體的窺視隱私、圖像暴力、圖像詐騙、圖像上癮、視覺騷擾、圖像侵權等問題，影響了他們的身心健康和現實成長。如2023年2月24日，湖南某中學高三女生在誓師大會上的發言視頻、圖片經網絡傳播后，被有心之人非法加工、扭曲圖像，實施網暴，嚴重傷害了該女生的身心健康；又如2023年3月28日，廣州一女子地鐵照被不法分子用AI“一鍵脫衣”后，發布在網絡上，形成裂變式傳播，造成不良社會影響。本質上看，這種違背他人意愿，非法肆意曝光他人“后臺”的行為，是對智能圖像技術的濫用，必須通過法律和倫理道德規范規制智能圖像技術的使用，形成健康的圖像網絡生態。同時，這也是保護青少年群體健康成長，培養其善用圖像技術的有效路徑之一。

五、結"語

筆者通過對青少年圖像社交的深度考察，研究分析了戈夫曼“擬劇論”、梅羅維茨“媒介情境論”在當下多場景、多向互動的動態化圖像社交中的不足，綜合青少年圖像使用的行為和表征，正式提出“電子化妝”概念，并在圖像社交中進行深度檢驗。此外，研究發展了主動性“中區”，進一步概念化為“中區呈現”?！半娮踊瘖y”是當下圖像社交發展出的全新方向，其帶來的不只是技術工具理性倡導的便捷性，也是我們重新連接、認識、理解和保護青少年的重要路徑。需要警惕的是別有用心之人對“電子化妝”的不道德甚至違法利用，必須以法律和道德規范對其進行約束。當前，ChatGPT、Sora、DeepSeek等全新智能技術為圖像生產帶來了更多可能，也豐富了我們對于圖像社交的更多想象。未來的圖像社交將如何發展？這是一個值得深思的問題，而目前我們可以且必須做的，就是立足現實場景，從圖像技術與文化歷史的關系演變中尋找可能的答案，厘清來路，以便與可預測的全景化、交互式的智能圖像技術和諧共生。

〔責任編輯：李海中〕

①"崔林、朱璽：《網絡圖像傳播的社交化生產樣態與消費機制》，《現代傳播（中國傳媒大學學報）》，2020年第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