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24年12月末,時任上海音樂學院樂器工廠廠長、戴氏琴弦創始人、民族樂器琴弦改革的代表人物——戴闖仙逝。從1954年以來,由國家倡導的民族樂器改革至今已經70年。回眸以戴闖為代表的民族樂器改革的開拓者,再次翻開民族樂器樂改的篇章,讓我們又重新回到了民族樂器改革如火如荼的改革時代洪流中。
緣起:從“無弦可用”的年代走來
20世紀50年代初期,風華正茂的戴闖進入上海音樂學院學習小提琴。1958年,上海音樂學院從漕河涇搬到了淮海路后,賀綠汀院長提出了教育改革的建議,其中包括樂器改革的課題。隨著民族音樂創作水平的不斷發展,民族弦樂已無法滿足演奏、教學和創作的需求,普遍存在“絲弦易斷”的問題。最早一批從事民族弦樂改革的代表人物——王巽之等開始研發可替代的琴弦,目的是為解決民族器樂中琴弦音色的亮度、音準穩定性及耐用性問題。在賀綠汀院長和前輩的號召下,在民族樂器改革事業的亟待發展之際,躊躇滿志的戴闖找到了以所學報效祖國的方式,命運的齒輪就此轉動,他和民族樂器琴弦改革的事業由此開啟了一段不解之緣。
在民族樂器改革中,對琴弦的改革并不像表面看上去簡單容易,傳統絲弦易損耗,無法滿足演奏家的需求。新中國剛成立后,民族器樂逐漸形成現代化教學體系,所以要結合樂器形制、器樂教學、藝術創作等綜合因素對琴弦進行改革。可謂是從無到有,從里到外的徹底改革。1959年,在上海音樂學院樂器工廠,“輕工部”相關專家和同濟大學的實驗室,以及研發組同仁的幫助下,戴闖成功研制出了鋼絲尼龍弦。研發的核心技術采用的是彈簧鋼絲(自費到上海中央商店購買)、尼龍絲(玻璃絲、釣魚絲)以及銅絲(替代昂貴的銀絲),結合真絲絕緣材料(源于電線內芯)形成復合結構。
這項改革解決了當時民族弦樂發展的當務之急,戴闖對民族弦樂事業的熱愛是無私的,更是不計回報的。在那個年代他將研發的成果免費向行業推廣,讓更多的人使用。也無私地把關鍵的數據推廣到行業生產之中,大大加快了弦樂鋼弦化的進度。而且當時研究出來的琴弦并不是作為商品去推廣,而是解決民族音樂發展的稀缺物資,大家都在爭著使用。
突圍:初代“鋼絲尼龍”革新與實踐
在看似簡單平實的敘述背后,其實有很多不為外人所知的艱辛。與其說是對琴弦的改革,倒不如說是對民族弦樂從無到有的改天換地。在戴闖的女兒,戴弦傳承人——戴衛的印象中,她的父親一心撲在琴弦改革事業上,一絲不茍,細致入微。在那個缺乏資金、缺少經驗的年代,戴闖對琴弦的改革完全是憑借著對民族音樂的滿腔熱忱和邊學邊干的決心,除此之外別無他法。他在一根琴弦上帶領大家完成了三項工藝改革:尼龍包裹工藝、鋼絲比重選擇、真絲絕緣層應用。戴闖從一位小提琴專業演奏人才,經過多年自學和研究成為材料學與聲學交叉領域的專家。而這些大膽的創意和睿智的想法,其實都來源于他對生活細致的觀察。
戴衛回憶道:“父親在材料選擇上花費了很大力氣。小時候,他看到我扎的頭繩是玻璃絲尼龍線后受到啟發。因為玻璃絲是空心的,由于有彈性纏繞了以后會變扁,扁了以后它的手感會比較好。因為最初的古琴弦的外包尼龍絲是沒有打磨這個過程的,那么如果是圓的材料的話,往往就會很磨手,玻璃絲纏繞之后的表面是比較平整的。但是在這個過程中就發現它的聲音并不好聽。我父親最終采用了釣魚絲,自己手動壓扁,優化表面平整度,演奏手感好,音色較為清晰。
為了給國家節省經費,戴闖自己默默地付出,毫無怨言。由于經費問題,材料的選擇要兼顧成本與音質,通過聲學測試確定銅絲替代銀絲的可行性。其實在國外有很多琴弦都是用銀的,但是銀絲貴,戴闖就考慮用銅,經過多超次測試數據確保無誤,才通過音樂學院去申請外匯,到國外進口鋼絲。
真絲絕緣層的應用是戴闖琴弦改革的核心關鍵。源于戴闖看到電工安裝絕緣線的場景。這對提升琴弦包裹性與抑噪、優化音色等細節起到關鍵作用。但是可惜的是這些研發過程的記錄文字都無法找到。
戴闖在研發過程中聯合輕工部、同濟大學實驗室,形成“產學研”協作體系。比如傳統的鋼絲弦張力不足,但s型21弦古箏對琴弦的要求高于傳統古箏,而鋼絲尼龍弦恰好解決這些新形制古箏共振的問題,形成“弦—器協同進化”的模式。此外還有琵琶、二胡、阮等樂器,都進行了測試和數據導出。為民族樂器的全面鋼弦化打下了重要的基礎。通過力學測試與數據積累完成琴弦的標準化設計,推廣到蘇州民樂廠等生產單位,將鋼弦全面推廣到民族樂器制造、教學、演奏和藝術創作之中。這些點點滴滴的細節,都彰顯了戴闖對樂改事業的忠誠和大愛。
可以說,第一代“鋼絲尼龍弦”是在一邊學習、一邊生產、一邊使用、一邊完善的過程中產生出來的。在與演奏家、學者、行業帶頭人以及同仁的共同協作下,戴闖也將很多重要的測試數據毫無保留地交給國家并向全行業推廣。第一代“鋼絲尼龍弦”的工藝走在了民族樂器制造業的前列,支持民族樂器制造行業傳承有序,向前發展。
探索:從“溫飽”到“神韻”的琴弦革命
20世紀五六十年代民族音樂事業剛剛起步,幾乎所有民族弦樂都面臨“缺弦”的問題。戴闖作為上海音樂學院樂器工廠的科研人員帶頭進行琴弦改革,以鋼絲弦滿足現代音樂學院的教學、演奏和創作要求,同時對民族樂器普及和完善民族樂器現代化教育體制起到了重要作用。
初代“鋼絲尼龍弦”的成功讓戴闖看到了琴弦改革的重要性和持續性,促使他向下一個目標攻堅克難。他只身到全國各地學習、采集數據,與行業專家和生產一線的能工巧匠不斷學習,為了自我提升他還到北京學習音響學、力學、振動學等,就為做好琴弦。
戴闖為了琴弦的改革,不斷地給自己提出新的問題。1959年,初代“鋼絲尼龍弦”解決了傳統琴弦的“斷弦危機”,但隨著樂改的不斷深入和對中國民族音樂事業發展方向的思考,他甚至有一段時間對自己的研發產生了質疑。為此還開發了從絲弦到鋼絲弦過渡的產品“冰弦”。由此,戴闖提出了“鋼弦絲韻”的重要理念,作為“戴弦”重要的傳承精神,現在和未來也一直會沿用這一理念對琴弦進行研發。他的女兒也談到了父親最大的囑托就是希望一定不能改變中國傳統音樂中的神韻與底色。
進入21世紀后,“戴弦”依然沒有停滯對琴弦改革事業的深耕,和20世紀50年代初解決民族弦樂“溫飽”問題不同的是,在戴闖的帶領下,以第二代傳承人戴衛和上海交通大學教授盧藝等為核心團隊的共同努力下,對琴弦進行了時代化、個性化的提升,研發出了“絲合鋼弦/逸·精制”既符合民族音樂精神底蘊,同時又完美結合現代科技材料和工藝的琴弦。在琴弦產品的擴展方面一方面從市場需求出發,同時也滿足了民族音樂事業的需求,體現了民族文化自覺的思想高度。“戴弦”推出了戴氏系列、琴弦工匠系列,價位從300元到2000元的十數款琴弦,有張力較大的,有音色清亮的,有手感柔軟的,有溫潤沉厚的等等,目的就是滿足不同琴體、不同演奏者、不同樂器的需要。并探索“一琴一弦”的定制化路徑,開發出多款特色音質的琴弦產品,承載多元文化表達的時代精品。
反思:在東方傳統審美中藝術與科技的共生
無論在戴闖眼中,還是繼任者眼中,“戴弦”始終和中國民族藝術的忠誠與責任緊密聯系,一根細細的琴弦承載著中國匠人的精神契約。幾十年來,戴闖很少宣傳自己和產品,始終保持著對琴弦事業最純粹的追求,竭力通過琴弦來表達自己內心的想法。
隨著時代的發展,戴闖對“鋼弦絲韻”有了更深層次的理解。由于民族樂器形制的改變、制作材料的變化和創新,再加之以音樂學院為主導的專業化音樂教育的廣泛普及和舞臺表演的需要,導致今天不得不重新思考改革后“鋼絲尼龍弦”的使用對民族弦樂未來發展的方向和時代定位問題。“鋼絲尼龍弦”的出現,是時代的需要,但令人惋惜的是中國傳統的“絲韻”也在逐漸地遠去,作為一位改革者,戴闖期待民族弦樂事業的發展,但他不忍心看到“絲韻”在他們這代手中因為改革而消失,這才是他最大的缺憾。戴闖也無數次地捫心自問:樂改到底改的是什么?!并不能因為“樂改”,將民族音樂的審美推向西方化審美。民族音樂的“韻味”不能改,而應該站在中國音樂的審美角度進行下一步的改革與探索。
戴衛說道:“我們在數十年的研發過程中不斷嘗試,終于能夠將蠶絲的聲韻質感與鋼絲的堅固牢靠結合起來,使之成為可以面向追求“絲韻”琴人的成熟產品。在各類反饋和建議中,無一不證明著“逸”弦的神韻在不斷地接近絲弦,我們也更有信心和能力去做到繼承和發展中國傳統審美。這也是從我爸爸那時候開始,到今天的戴氏琴弦所一直追求的,一種來源于中國傳統文化審美,有著中國人本真性格的,屬于中國人自己的韻味。”
尤其在近10年,民族藝術創作進入了一個嶄新的時代。在世界多元音樂文化的影響下,中國民族藝術的創作逐漸開始思考如何保持民族文化的底蘊。現在越來越多的年輕人也開始喜歡傳統絲弦的韻味。“逸”弦的聲音上其實是更上一個臺階的,在使用過程當中的穩定性、牢固性和便利性也是顯而易見的。目前對“逸”弦的推廣,一方面是抱著探索和嘗試的心態,希望能夠繼續更好地完善琴弦的研發和制作,走出一條新路來;另一方面也是在尋找“知音”,聽取更多的意見進行改造,精心打磨這款琴弦。“逸”弦在體現中國傳統“絲韻”的基礎上拓寬音域,以及融入地方音樂因素的特點,以滿足現代音樂演奏、創作的需求。
“戴弦”的改革工藝經歷了從“鋼弦絲韻”到“絲韻之美”的發展過程,背后反映了民樂改革之后走過70年的反思與文化回歸。為此,“戴弦”傳承著由上海音樂學院樂器工廠所創制的“鋼弦絲韻”技藝,以民樂改革的創新理念首創了產學研合作模式,近年來聯合上海交通大學構建了國內首個“弦琴一體實驗室”。基于系統工程的產品研發理念,以人機工效/工程心理學為指導,提出“人、曲、弦、琴一體化”設計架構,從頂層融合材料學、振動學、音響學、樂器制作學、演奏學等跨專業領域,深耕琴弦音色分析技術,建立了面向樂器音質評估的系統性方法和智能化實驗平臺。
和70年前琴弦改革初始時期相比,當下的民族樂器改革已經緊密“擁抱”科技。通過大數據與AI技術的應用,通過“音色顯微鏡App”實現聲學參數可視化,輔助琴弦設計與樂器匹配;此外,自動化生產實現了機械品控目標表,提升質量的穩定性,保留手工調試環節以滿足高階藝術需求。
展望:文化堅守與技術突圍
與現代音樂元素與音樂生活場景緊密結合,是當下樂改的重要方向。戴衛告訴記者,老父親曾經多次與她探討“戴弦”未來的發展。但不管到任何時代,琴弦研發需以傳統審美為內核,避免過度工業化導致韻味流失。
在新的時代下,“戴弦”作為依然堅守在民族樂器改革事業的前端正在經歷文化堅守與技術突圍的雙重經歷,未來需在以下領域深化探索:
1.材料科學:開發環保復合材料,平衡聲學性能與傳統韻味。
2.產學研協同:建立開放數據庫,共享聲學測試與工藝經驗。
3.國際話語權:以“中國音色標準”參與全球樂器產業競爭,推動文化輸出。
“戴弦”目前已創新突破了“單芯”和“絲合”的琴弦研制并行路徑,獲得了多項國家相關技術發明專利、軟件著作授權,產出了一系列跨學科成果,相關技術已用于指導樂器改良、琴弦制造的實際生產,持續推進現代絲弦制作技藝的理論研究和技術進步,部分新產品已投入市場。“絲合鋼弦·逸”這款琴弦,曾經作為上海音樂學院樂器工廠民樂改革60年的成果代表向社會展示,正如著名斫琴家、古琴家王鵬先生指出的:“‘逸’的誕生,是一種傳統琴韻跨越時空、歷經一個甲子的正向回歸和正向發展”。
戴闖先生用一生“守”住了民族音樂的神與魂,續寫了民族音樂新征程,在不余遺力的“改革”道路上,他始終沒有背離傳統、放棄民族文化,他的樂改故事也深深地告訴了我們:民族樂器的現代化不是對傳統的背離,而是通過技術創新實現文化基因的活化傳承。讓我們為子孫后代保留住在“一弦一柱”的方寸之間,穿越時空的東方神韻之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