氣味里的時間記憶

我記得童年每個節氣和時段里藏著的氣味。

早上是露珠躲起來的氣味，是小腳丫跳上了幾顆涼冰冰的小露珠，它們悄悄從腳背溜到你腳心的那種聞起來有草和薄荷混雜的露珠氣味。中午是野草曬衣服的氣味，是野草曬干了葉片和稈子上的水汽，在太陽下面懶懶地睡午覺的那種有暖烘烘的地氣以及草熱得快要燒起來的氣味。晚上是樹葉向月亮說話嘆氣的氣味，是許許多多的樹葉一起向著月亮說話，把它們清新的氣息灌滿大地的那種讓我鼻子和腦袋大口大口呼吸的清爽氣味。

春天是各種野草野花和嫩葉子在暖和起來的山坡上鉆出來跳舞的氣味。

春天給我印象最深的，是從很遠傳來的山歌一樣的七里香的野香，七里香的氣味不像手風琴那樣歡騰，也不像鋼琴那樣清脆，它就是像穿著小紫花衣的姑娘用醒來后還有點沙啞的嗓子唱著山歌，由遠而近地走來，那山歌一樣的野香穿透遠遠的空間，不提防它就從后面兜過來，猛地把我抱住了：“嗨！妹妹！天暖了，我們又見面了！我要在每年的這個時辰香死你喲！”七里香就是一個春天里遠遠就感覺得到它鬧起來了、會鬧得很久的野姐姐。

還有一種從山崖上成串吊下來的野玫瑰花那含著微笑的、有點羞澀的香，這種野玫瑰我們叫它“七姊妹”，它每一串花至少有七朵。野玫瑰的氣味是從山崖上掉落下來的，它們如同一個個被太陽曬熱后紛紛脫掉外衣的女孩，慌張地拉扯綠色花萼外衣里綻出的香香的粉紅襯衣，害羞地說：“我們開花的氣味跑出來，不會打擾到你吧？”嗨，說啥呢，我也想有一件在春天飄出香味的衣裳呢！我還想把你們開花的氣味裝進瓶子帶在身上，久久地聞個夠呢。

春天里野草的香氣是帶著甜味兒的，它帶著從土壤里鉆出來的植物嬰兒那種嫩嫩的綠葉襁褓里裹著的氣息。它往往和早晨的露珠、陽光的氣味混在一起。它用淡黃淡綠的顏色一搖一擺波浪起伏地包圍著你的眼睛，引誘你在一個陽光初來乍到的日子去山坡上踏青。

春天的氣味就是把你從沉睡中搖醒，召喚你出門賞花踏春的氣味，它是綠蒙蒙、黃嫩嫩的，是隨風一浪一浪搖曳著過來的。每當它氣味的波浪蓋過來一次，你的心和大地就又綠得深一點了。你聞著春天的氣味，慢慢慢慢你感覺自己也都變綠了，越來越綠了。

夏天是蟲子們聚集在一起開會聊天的樹蔭氣味，還有玉米地里一個個綠衣寶寶被太陽孵大的熱烘烘的大地味，還有玩水時鼻子嘴巴嗆進的盛夏的水味。

夏天數不清的知了在樹林里不停歇地聊天唱歌，它們的聲音如果走近了聽，讓樹林有一種閃動的綠葉氣味；隔遠了聽，卻似一種林中細流的涼泉味。知了讓炎熱的酷暑增添了林木呼喚山風、讓大地有點熱燥燥略感焦急不安的氣味。

而玉米地里小樹一樣高的玉米稈上，綠衣襁褓里的玉米寶寶在太陽的照射下，正一天天長大長胖、長得飽滿起來。玉米寶寶們引來了瓢蟲的光顧。坡上的玉米地里，熱烘烘的泥土氣味里，夾雜了玉米須微甜的氣味和瓢蟲小圓身體里微微散發的澀悶悶的氣味，那是一種環環相扣的夏天生物生長和大地吐納的氣味吧。

而夏天又是孩子們盼望的時節，這時節最有理由跳進水里瘋玩。不管是游泳還是打水仗，不管是在江河湖海還是在泳池水塘，各種水的氣味都通過孩子們的嘴巴鼻孔鉆進他們的身心記憶中，讓孩子們等待著快快天熱，等待著做夏天的一條魚，等待著自己嬌嫩的白皮膚被曬得像麥子像獼猴桃像橄欖的顏色。

夏天還藏著各種蟲子翅膀里扇出的草叢和藍天味。這些有著精致透明鞘翅的蟲子，不管是住在神秘的草葉宮殿，還是住在孩子為它們編織的草稈小屋，都愛在夏天的陽光和月光下面用美麗透明的翅膀唱歌。它們的歌聲里真的有墨綠色的草叢味和寶藍色的天空味。

夏天的氣味把我們的童年記憶裝點得生機勃勃，健康喜悅。

秋天是葉子果實落在地面的氣味和頭發飄在風中的氣味。

秋天的落葉鋪滿一地，有時候落葉上還帶著枝子和果子。風一吹，它們就聚成一堆一堆的，有時候樹葉堆里突然動起來，就是有鳥兒在那里找果實或者蟲子了。風中的落葉有一種焦干的氣味。但是如果一陣雨下來，那些葉子就緊貼在泥地上，當你小心地一張張把它們揭起來，就可以看到一地漂亮的樹葉拓印畫，它們有著泡濕的泥土與樹葉充滿水分后膨脹的氣味。

還有那些果實，腫脹到了長得最熟的時候，就“咚”地落到地面，自己爆裂開，讓種子漫天飛舞。秋天的風里，常常飛著各種種子，它們猶猶豫豫地飛著，拿不準是在這里落腳，還是在那里生根。它們有時候會誤降在我的頭上。當我從頭發上取下那些帶小毛毛或者帶小翅膀的種子的時候，會忍不住掰開它們的殼，去探看殼里藏著的一個或者許多個的種子寶寶。這些種子寶寶和落葉的氣味不一樣，落葉是一種越來越干枯的氣味，種子寶寶卻有著那么嬌嫩、那么新鮮的氣味，它們可能一個是自己走向遠方的老者的氣味，一個是剛剛落到大地想穩穩當當站在某片泥土里的小嬰兒的氣味吧。

有一次落葉在風中飄動的時候，我剛洗的頭發也隨風飛起，發絲起舞，頭發里散發出皂角的氣息。這時候我跑到屋外的小壩子上，迎風跳了一支舞。秋風爽爽地吹著頭發和衣褲，在落葉的氣味和頭發的氣味中，你會發覺你的舞蹈不一樣了，因為你隱約聞到了和生命更迭相關的那些模模糊糊的信息。不知為什么，那時候有一顆眼淚飛到了我舞動的頭發絲里，又飄到了我的嘴唇邊，我也不知道這眼淚是被秋風吹到眼睛流出來的，還是從我心里啥地方流出來的。

所以，秋天的氣味是令人在果葉落地的時候，心中充滿一大片神奇和一小片憂郁的那種又感嘆又想跳舞的風中氣息。

冬天是口袋里梅花的暗香和春節各種食物的氣味。

那片梅林在我父親所在學校的半坡上，辦公樓的外面，那里曾經被叫作“空中花園”。二十世紀六十年代，那個花園只剩下一片梅林了，這片僅存的梅林是讓我期待冬天的理由。在每年冬天梅花開放的季節，學校的老花工都要給每個教職工剪一束梅花拿回家中。那插入瓶中在月光下半透明的帶蠟質光亮的朵朵蠟梅，朝朝暮暮吐出的幽香氣味，讓我明白了“暗香徐來”這個詞是怎樣美好。我每天都把一些剛剛掉落的蠟梅花揣在衣服口袋里，悄悄走向學校，希望把這個“暗香”留一些在身上帶到各個地方。

我故鄉的冬天本來是陰冷的，但是我記住的冬天卻是熱氣騰騰的，那是因為春節的氣場太大太強了。二十世紀六七十年代的人家沒有那么多好吃的東西，所有的美食都盡可能留在春節過年的盛宴里了。相信大多數那時的孩子都記得住春節食物的氣息和熱騰騰的年味兒。我最記得住的是臘肉，因為那時候鮮肉有限，有限的鮮肉都被存放起來，做成臘肉留著過年享受。所以，想著我童年的冬天氣味，除了我藏在口袋里的蠟梅香，還有一絲飄在老屋子房梁上的臘肉氣息。它告訴我，真正的生活中也許不能天天都有肉吃，但是我們總能夠盼到一個節日，來把我們一天天積攢起來的財富變成快樂甜蜜的慶典，來慶祝我們活著的幸福美好。

還有又糯又軟又甜又香的湯圓氣味呢！香噴噴的肉湯圓和甜滋滋的糖湯圓，它們熱騰騰的氣味在瓷碗上旋轉，在一家人團圓的大桌子上飄動。孩子們口里含著軟軟糯糯的湯圓，手里拿著可以自由購買任何寶貝的壓歲錢，腦子里沉淀下努力一年后春節獲獎的記憶。

所以，冬天雖然寒冷，但是童年冬天留給我的氣味和味道，是喜慶的甜和繞梁不絕、回味悠長的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