煩惱吸塵器

1

作為鈴蘭鎮的管道清理工，你必須有非常好的運氣，才能遇到一個好脾氣的管道。它不會隨便拐彎讓你迷路，它不會在你打掃的時候咯咯笑著打戰讓你滑倒，它也不會發出恐怖又詭異的聲音讓你害怕。最關鍵的是，一個好的管道，不會有臭烘烘的積水和黏糊糊的落葉。好管道總是干干爽爽，散發著暖烘烘的水泥味。

鼴鼠小吉今天遇到的管道，是個壞脾氣的管道，又臟又臭。他花了差不多比平時多兩倍的時間，天黑之后才完成清理。

一個煩惱從鼴鼠小吉的腦海里冒了出來——清理管道效率這么低，中級管道清理工考試考不過怎么辦？

然后，第二個煩惱冒了出來——如果當不了中級管道清理工怎么辦？

然后，第三個煩惱又冒了出來——如果明天，又遇到一個壞管道怎么辦？

煩惱們在小吉身上跳來跳去。

小吉閉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氣。然后，那個“如果當不了中級管道清理工怎么辦”的煩惱，被他用力地呼了出去。但是很快，那個煩惱又蹦蹦跳跳地彈了回來。

小吉趕緊閉上嘴巴，堵住耳朵，但是那個煩惱不慌不忙，從他的領口滑下去，從肚臍眼里鉆了回來。

小吉很羨慕鼴鼠莫西。無論在一天當中遇到多少不開心的事情，莫西第二天都可以忘得一干二凈，仿佛什么都沒有發生過一樣。

“莫西，怎么樣才能像你一樣沒有煩惱呢？我的煩惱很多很多，你看，多得我今天衣服都穿不下了。”

今天的小吉，看起來鼓鼓囊囊的，那些大大小小的煩惱正在他身上蹦跳。

“煩、煩惱……”莫西結結巴巴地說，“我、我也有……”

小吉繞著莫西看了看，摸了摸，又用鼻子嗅了嗅，說：“莫西，你沒有什么煩惱，真的，我確定。快教教我吧，你是怎么做到的？”

莫西漲紅了臉，撓了撓頭，猶豫了好久，回答道：“秘、秘密……”

2

小吉很快就知道了莫西的秘密。

那是一個有著玫瑰色晚霞的傍晚，他們的管道清理工作遲遲沒有結束，因為這條管道拒絕鼴鼠把它清理干凈。兩位管道清理工一次又一次被這條管道扔出地面，摔得鼻青臉腫，精疲力竭。

煩惱在莫西的身上蹦跳，莫西一直嚷嚷：“好、好癢！”

小吉和莫西一起垂頭喪氣地回家。小吉癱在沙發上的時候，莫西躲在房間里，房間里傳出了吸塵器“轟隆隆”的響聲。

等到吃晚餐的時候，莫西已經恢復了正常。他不癢了，那些煩惱也消失得一干二凈。

小吉驚嘆道：“哇！我知道你的秘密了，莫西！”

小吉跳下餐桌，沖到莫西的房間門口，說：“你看，剛才你的房間里響起了吸塵器的聲音，但是你并沒有清潔房間。”小吉蹲下身來，用爪子抹了抹地板，那里積著薄薄的一層灰塵。

“所以……”小吉眼睛亮晶晶地看著莫西，“莫西，你的秘密，就是這臺吸塵器，對吧？”

莫西愣住了，半晌，才無可奈何地點了點頭。

“那么，也借給我試試吧！”小吉歡呼著沖進了莫西的房間。

吸塵器靜靜地立在莫西的床頭柜旁，那是一臺精致漂亮的金色機器。小吉伸出爪子輕輕一提，握住了吸塵器的手柄。手柄上刻著彎彎曲曲的燙金文字——“煩惱吸塵器·莫西”。

“不、不可以……”莫西也跟了進來，著急地沖著小吉直擺手。

“莫西，從小只要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你都是第一時間和我分享，現在怎么變得這么小氣？這個好東西就借給我用一下嘛。”小吉朝著莫西“耍無賴”。

“不、不、不行……”莫西越是著急，他的舌頭就打結得越厲害。

“找到開關啦！”小吉高興地叫道。

趕在莫西準備搶奪吸塵器之前，小吉眼疾手快地按下了吸塵器的開關按鈕。

“嗡嗡嗡……”吸塵器高速運轉，吸頭瞬間發出藍色的光芒。

小吉先把吸塵器吸頭對準自己的腦袋，然后對準自己的肩膀，接著是四肢。鼓鼓囊囊的煩惱從小吉的袖口、領口跑出來，一個一個掉進吸塵器里。

“呼……好舒服……”小吉松開吸塵器，徑直躺倒在地板上，“感覺好輕松啊。莫西，你有這么好的東西，為什么不早和我說呢？”

他沉浸在遇見煩惱吸塵器的喜悅中，全然沒有注意到，吸塵器手柄上彎彎曲曲的燙金文字已經變成了“煩惱吸塵器·小吉”，吸塵器的顏色也從金色變成了紅棕色。也就是說，小吉成了煩惱吸塵器的新主人。

莫西結結巴巴地說：“這、這個吸、吸塵器，變、變成你的了。”

第二天，莫西沒有和小吉道別，就收拾東西回鄉下去了。

小吉暗暗想，莫西應該是生他的氣了。但是他并不為此感到煩惱，因為，打開煩惱吸塵器，“莫西生他的氣了”這個煩惱就被吸得一干二凈了。

3

煩惱吸塵器讓小吉上癮了。

每天晚上下班回家后，小吉就直奔臥室，把煩惱吸塵器調到最大擋，用它把自己從頭到腳都清潔一遍。小吉對煩惱吸塵器非常滿意，因為，哪怕是藏在腳指頭縫里的小小煩惱，它都可以毫不費勁地找到、吸走。

沒有煩惱的感覺，真好呀！

每次使用完煩惱吸塵器，小吉就躺在地板上，感覺自己像一個泄了氣的皮球，松松弛弛。身上沒有跳蚤似的煩惱上躥下跳，也感覺不到有什么事情要擔心，就連睡覺做的夢都是香甜的。再做起清潔管道的工作，也比之前要輕松愉悅。

由于小吉頻繁使用，不知不覺，這臺神奇的煩惱吸塵器升級成了漂亮的金色。現在，不管小吉站在家里的哪一個角落，它都會自動過來，把小吉身上的煩惱吸得一干二凈。

小吉愛極了這臺神奇的機器，就連睡覺也要把它放在床邊。

一個月后的傍晚，小吉收到了一封來自莫西的信。他拆開牛皮紙信封，里面掉出一張白紙，上面用黑色的筆寫著：“危險！請停止使用煩惱吸塵器！！！”

小吉漫不經心地把信丟到床底下。一定是莫西的惡作劇，他想。

4

日子一天天過去，莫西的信每隔幾天就會塞滿郵箱。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小吉漸漸感覺，好像自己確實有什么地方不太對勁。

為了準備中級管道清理工考試，小吉原本打算先復習完課本知識點，再做幾套模擬試卷。但是，兩個星期過去了，小吉卻發現，自己明明把課本背了好幾遍，做模擬試卷的時候，卻一道題也不會做。

小吉垂頭喪氣地出門，遇到了拄著拐杖散步的核桃爺爺。

“小吉，我昨晚等了你一個晚上呢。”

小吉這才想起來，核桃爺爺家洗碗池的下水管道堵了好幾天，他說過會過去幫忙修理，卻把這事忘得精光，小吉覺得很抱歉。

上班的時候，鼴鼠阿力朝小吉扔了一個東西：“小吉，給你。”

小吉愣了愣，才反應過來：“啊，這是我的背包？”

“是啊，你已經連續好幾天把它落在集合地了。今天可不要再忘記了哦。”阿力說。

小吉打開背包，發現里面裝著簸箕、掃把和垃圾袋，還有應急煤油燈和壓縮餅干。

小吉確定自己記性真的出了問題，是在這天傍晚的下班時分。他踢踢踏踏地走回自家的鼴鼠丘，發現在鼴鼠丘入口，堆滿了一車又一車的蔬菜：西紅柿、小白菜、絲瓜、土豆……

小吉瞪圓了眼睛。蔬果店的貍貓大嬸，正忙著把一箱又一箱蔬菜從車上卸下來呢。

“小吉，你買這么多蔬菜，是要舉辦宴會吧？”貍貓大嬸笑呵呵地問道。

“怎么……怎么這么多？”小吉不記得自己什么時候訂購了這么多的蔬菜。他揉揉腦袋，搓搓爪子，小心翼翼地問道：“大嬸，是不是弄錯了？這些都是我訂的嗎？”

“是呀是呀，你看。”貍貓大嬸擦了擦額頭上的汗，從圍裙的口袋里掏出訂貨單，一共是五張，每一張都有小吉的親筆簽名。

“你看，周一的時候你預訂了兩箱西紅柿、兩箱土豆、兩箱小白菜，這是你的簽名。然后，周二你又預訂了同樣多的蔬菜，簽名在這里。然后，周三、周四、周五，你都過來預訂了蔬菜。”

小吉看著笑瞇瞇的貍貓大嬸，瞠目結舌。

“算了，那這一半，就麻煩你幫我寄到鄉下去，給我的表哥鼴鼠莫西吧。”小吉嘆了口氣，自己竟然重復訂購了這么多食物，怎么連一點印象都沒有呢？

小吉努力回憶著一周的事情，卻發現大腦里一片空白。不開心的事情他全然想不起來，然而開心的事情、重要的事情，他也沒有半點印象。

小吉跳下床，從床底拖出一沓信。

統一的牛皮紙信封，打開來，里面是同樣白色的信紙，每張信紙上都寫著：“危險！請停止使用煩惱吸塵器！！！”

“難道真是煩惱吸塵器的問題？這些信，不是莫西的惡作劇？”小吉百思不得其解，在床上翻來覆去好久，才迷迷糊糊地睡著了。

5

第二天早上，鼴鼠管道清理協會的黑須會長召集大家開會。

小吉遲到了。他匆匆趕到會場的時候，黑須會長捧著講話稿，威嚴地看了他一眼，繼續念：“請注意，最近由于水位降低，西邊的河床新發現了一些管道，經過調查，那里是巨型管道迷宮，特別危險，禁止進入。我們鼴鼠要清理的管道，在東邊的河床。最后提醒大家，再過兩周，中級管道清理工的考試就要開始，請大家在平時的工作中多多練習。”

集會結束了，鼴鼠帶著各自的工具，開始了一天的工作。

小吉一邊走，一邊焦慮地想著自己的中級管道清理工考試。他全然忘記了黑須會長的提醒，不知不覺，鉆到西邊河床的巨型管道迷宮里去了。

一開始，小吉還很高興，因為他以為自己終于遇上了好管道。這個管道安靜、干燥、清爽，雖然有很多落葉，但是沒有積水，散發著淡淡的水泥氣味。

這個管道正在沉睡。

小吉在空曠的管道里走著，除了自己的腳步聲，還聽見高高低低的呼嚕聲。

管道曲曲折折，有無數個分岔。小吉不知走了多久，突然，煤油燈“噗”的一下熄滅了。管道里一片黑暗。

鼴鼠小吉在陌生的地下管道里迷路了。

小吉憑著印象往回走，但是他走了很久，也沒有找到出口。

隨著背包里的水和食物被消耗干凈，小吉害怕起來。他坐在黑暗的管道深處，抽抽搭搭地哭了起來。數不清的煩惱一個接一個冒了出來，在小吉的身上蹦來跳去。

小吉的哭聲吵醒了沉睡的巨型管道。

地面開始顫動，嘻嘻哈哈的聲音從地面上、頭頂上、四周的墻壁上傳來。一開始，是隱隱約約的輕笑聲，漸漸地，笑聲像潮水一樣傾瀉而來，一陣比一陣洶涌。不知從哪里刮來了大風，卷起了落葉、灰塵、紙片、螺絲，“咣咣當當”地繞著小吉打轉。

小吉緊緊閉著眼睛，捂住耳朵。

“救命，救命……”他一邊掉眼淚，一邊聲嘶力竭地喊了起來。

彎彎曲曲的管道里充滿了小吉哭喊的回聲。

6

小吉哭累了，就靠在冰冷的管道壁上睡一會兒，醒來，就繼續哭。不知過了多久，迷迷糊糊中，小吉聽到了熟悉的聲音。

“小吉，小吉……”是莫西的聲音！

“嗡嗡嗡……”是煩惱吸塵器的轟鳴聲！

“莫西！莫西！”小吉激動地叫了起來，“還有你，煩惱吸塵器！”

煩惱吸塵器閃著藍光，奔向小吉。莫西緊緊跟在后面，飛奔過來。他喘著粗氣，緊緊抱住小吉：“太好了，總算找到你了！”

小吉聲音很小地說：“對不起，莫西，我不應該搶走你的煩惱吸塵器。”

莫西還沒來得及回答，管道就開始劇烈顫抖起來。大風也更加猛烈，嗚嗚呼呼地卷起了管道里的垃圾。不一會兒，莫西和小吉的面前出現了一座高大的垃圾山。

笑聲消失了，四周一下子安靜下來。莫西和小吉面面相覷。

只能打掃了。小吉戴好安全頭盔，從背包里拿出掃把和簸箕，還有一大卷垃圾袋，朝垃圾山走去。煩惱吸塵器亦步亦趨地跟在小吉身后。

沒想到，掃把才剛剛碰到邊緣的落葉，垃圾山就像突然活過來一樣，上面的垃圾瀑布般朝小吉傾瀉而下。

“莫西，快跑！”小吉大喊。

莫西來不及反應，眼睜睜看著垃圾山像旋風一樣轉動，吞沒了小吉的身影。

“小吉！”莫西哭著大吼。

一切又恢復了寂靜。可怕的寂靜。

莫西顫抖著，緊緊咬著嘴唇。他像小吉一樣，從背包里拿出掃把和簸箕，還有一大卷垃圾袋。他戴好安全頭盔，一步一步，緩慢又堅定地朝垃圾山走去。

垃圾山發出輕輕的晃動聲：“轟……”

這次，它像龍卷風一樣旋轉著。落葉、紙片和細碎的零件都旋轉起來。

莫西沒有躲閃，也沒有畏懼，繼續朝前走去。他要救出小吉。

突然，一道白光亮起。垃圾山越轉越小，飛舞的垃圾在漸漸消失。

“轟隆隆……嘶嘶嘶……”

白光的中間，站著小吉。

莫西瞇起眼睛，努力地朝小吉看去。只見小吉的爪子緊緊握住煩惱吸塵器，身上毫發無損。

“莫西！”小吉朝莫西跑來。

他們兩個緊緊抱住了對方。

“我被垃圾埋住的時候，抓住了煩惱吸塵器。我快喘不過氣的時候，無意中按到了它的開關。結果，神奇的事情發生了。你看，這么多垃圾，它都清潔得干干凈凈！”小吉興奮地說。

管道安靜了下來。莫西拉著小吉，說：“快，趁現在，我們趕緊出去！”

莫西大聲地唱起了管道催眠曲。他拉著小吉，跟隨著來的時候在管道壁上做的記號，一邊走，一邊唱。

管道細細弱弱的呼嚕聲重新響起。

不知過了多久，兩只鼴鼠終于走到了管道出口，外面涌進來清新的晚風。他們走出管道，安全地坐在了西邊的河灘上。

“啊，煩惱吸塵器！”小吉驚叫道。

吸了太多垃圾的煩惱吸塵器短路了。它“噼里啪啦”地冒著小小的電火花，“啪嗒”一聲，煩惱吸塵器冒出了一股濃濃的黑煙。

小吉沖上去，按了按開關，煩惱吸塵器沒有任何反應。

“我把煩惱吸塵器弄壞了！對不起，莫西。”小吉哭了起來。

令小吉沒想到的是，莫西竟然大聲笑了起來：“哈哈哈，壞了才好呢！”

原來，這臺煩惱吸塵器是莫西爺爺的遺物。他是一名精神科醫生，為了治療病人發明了這臺機器。爺爺知道這臺機器的危險，所以把它裝進木箱里，釘好，貼上封條，還標記了“危險！”“警告！”等字樣。有一次，莫西清掃閣樓的時候，無意中發現了它。

“一開始，你搶了我的煩惱吸塵器，我真的氣壞了。但是，我回到家后過了些日子，發現自己不再結巴了。我翻閱了爺爺的日記，才發現，原來煩惱吸塵器會讓你上癮。一旦上癮，它就會升級成金色，能力也會更強大，同時帶來可怕的副作用——給我帶來的副作用，就是舌頭打結。我之前說話結結巴巴，就是因為煩惱吸塵器。如果繼續使用下去，我可能會變成一個啞巴。”莫西心有余悸地說。

小吉嚇到了。他想，煩惱吸塵器給他帶來的副作用，就是記不清事情吧。

“發現這件事后，我就給你寄了警告信，可是一直沒收到回復，所以我就堅持寄信。四天前，我收到了你寄給我的蔬菜，我感覺我必須親自跟你說出真相，我擔心再這樣下去，你會有危險。”莫西說，“如果你是正常的小吉，你肯定不會給我寄這么多蔬菜，而且全都是我討厭的蔬菜！幸好，幸好，我趕到了。”

莫西匆匆趕到鈴蘭鎮的時候，黃昏的河灘上圍著許多戴著安全頭盔的鼴鼠。他這才知道，小吉進入了巨型管道迷宮，三天過去了，還沒有出來。而進入管道搜索的鼴鼠，都沒有尋到小吉的蹤跡。

“原來，我已經在這里三天了啊。”小吉暗暗后怕，“莫西，你是怎么找到我的呢？”

“它。”莫西指了指煩惱吸塵器，“多虧它有自動尋找煩惱的功能，給我帶了路。”

“謝謝你，莫西。”小吉抹了抹眼淚。

莫西站起來，仔細檢查了一下煩惱吸塵器。它確實壞掉了。

莫西輕輕拍著小吉的肩膀，長長地呼了一口氣。

“幸好它壞掉了，小吉。你最大的煩惱，應該就是中級管道清理工考試吧？這我有經驗，我幫你復習，你肯定能順利通過。”莫西說。

小吉沉默了許久。最后，他和莫西一起，把壞掉的煩惱吸塵器丟進了河里。

晚霞把河水染得通紅，無數細碎的霞光在河面上跳躍。

“再見，煩惱吸塵器！”小吉依依不舍地揮了揮手，抬起頭，看見夕陽下莫西如釋重負的笑臉。

發稿/朱云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