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勞迪奧·魯焦,意大利佛羅倫薩戴爾藝術博物館的夜間保安,后退幾步,欣賞著他剛剛掛在現代藝術畫廊的那幅畫。這是迄今為止他臨摹的最完美的作品,是古斯塔夫·阿爾博的名畫《戀愛中的女子》的復制品。一幅贗品,他知道有些人會這么刻薄地評價。他盡情享受著這一刻,然后把指尖聚攏起來放到唇邊,給了畫像一個飛吻。畫上的女子是一個身著藍色絲絨禮服、面帶迷人微笑的黑發美人。他拿起剛從畫框里取出的原作,不顧逐漸加重的關節疼痛和越來越急促的呼吸——這算不了什么,匆匆穿過昏暗的走廊,來到他那間狹小但私密的辦公室。
克勞迪奧把畫裝進一個帶有襯墊的黑色畫夾,放在辦公室后面的貨物升降架上,將其送到樓上他的住所,升降架在上升過程中發出吱吱嘎嘎的聲音。那個房間是博物館給一個愿意做夜間保安的藝術愛好者的特殊待遇。作為一名退休巡警,克勞迪奧似乎是這份工作的完美人選。隨后他坐在電腦前,查看了過去一小時里他在畫廊里的活動錄像,將其刪除,插入一段精心制作的同樣時長的畫面來取代它,這段畫面顯示畫廊里空無一人。他仰靠在椅子上,分析著自己的技術成果。他只是點擊了一下鼠標,就把現代藝術畫廊里發生的一切抹去了。監視器上的分屏圖像顯示,過去一小時里博物館的四個展廳沒有任何風吹草動。一切都是老樣子。
克勞迪奧抹去的不只是那段記錄他“偷梁換柱”的錄像。在過去一小時里,他還取下了所有將那幅名畫的背板固定在畫框里的金屬夾子。這一切都是為了明天的行動——一場盜竊——做準備。因為他的提前計劃,那個行動不到20分鐘就會結束。他會在上午晚些時候把這個消息傳遞出去。
一段20分鐘的錄像切換將在凌晨2點40分開始,這是為了確保明天的行動萬無一失而進行的演練。同時,畫廊里的任何活動都會被錄到閃存盤里。不管畫廊里發生什么,從錄像帶里都看不出任何跡象。盜竊的視頻將被錄到閃存盤里。明天的行動必須成功。
完美!錄像準時切換,閃存盤閃爍的指示燈表明它正在工作。克勞迪奧在轉椅上放松下來,監視器上顯示博物館里空無一人。然而,現代藝術畫廊里突然傳來一聲巨響,嚇了他一大跳。他把監控畫面切換到閃存盤上正在進行的真實錄像,清楚地看到一個人影:幽靈似的貼著墻走。克勞迪奧心跳加速,忙抓起手電筒,碰了碰黑色寬腰帶上的電擊槍。不應該有人出現在這里。不是今晚。不是現在。
克勞迪奧悄無聲息地向前移動。他靠在走廊盡頭的墻上朝走廊里張望,心怦怦直跳。有個人影——穿一身黑衣,戴著黑色面罩,下巴和肩膀之間夾著手電筒,雙手扶住一個立在地板上的畫框。在這個竊賊腳邊放著一個拉開拉鏈的畫夾。另一個黑衣竊賊跪在地板上,正在把阿爾博名畫的那張復制品從畫框里取出來。
“你們在干什么?”克勞迪奧滿腔怒火,喉嚨里發出咝咝的喘息聲,接著是一陣咳嗽。
兩個竊賊停下手中的活兒,哈哈大笑。“你想怎么樣,老頭?用拳頭對付我們?”說出這句話的是那個站著的小偷,一個全身黑衣的女人。他聽出是館長安娜瑪麗亞·法努奇。即使在昏暗的光線下,他也能認出她濃密的黑發、尖聳的肩膀以及顯得盛氣凌人的站姿。就在她說話的時候,她的同伙把畫從畫框里取了出來,小心翼翼地裝進畫夾。
克勞迪奧蜷縮在大理石地板上,腦袋里仿佛有個黑色空間,透不出一絲光線。他感到身體僵硬,動彈不得,天旋地轉。他的內心響起了警報,頭也抬了起來。雖然右耳后面一陣陣劇痛,但他搖晃著雙腿勉強蹲起,然后掙扎著站了起來。
克勞迪奧踉踉蹌蹌地走到離他最近的墻邊,按下了火警警報器的按鈕。現在他覺得不那么暈了,但更加憤怒。博物館里警鈴聲大作。紅黃兩色光線照在墻壁上,閃爍著耀眼的光芒,光滑的大理石地板也反射著狂野的亮光。
“住手!”克勞迪奧大喝一聲,從自己的聲音里聽到了恐懼。眼前這一切都是真的,但它不應該發生。“你們在干什么!這不是——”
跪在穆夏畫作前的黑衣男子愣了一下。“快走!”他抓起畫夾的塑料手柄,沖安娜瑪麗亞命令道。
安娜瑪麗亞飛快地跑到畫廊的另一端,拉開厚重的安全門。月光照亮了擋在出口處的鐵欄桿,這些鐵欄桿將出口分隔成很窄的間距。緊貼著鐵欄桿外側有一張鐵絲網,已經被割開了。安娜瑪麗亞靈活地穿過鐵欄桿的間隙,從鐵絲網的裂口鉆了出去,然后回頭伸進來一只手臂,“把畫夾遞給我,阿曼多。”
“不行,親愛的,畫夾要留在我身邊。”
“你不信任我?”當警報響起時,她停了一下。遠處傳來尖厲急促的警笛聲。
“快點!”安娜瑪麗亞提高了嗓門,轉向克勞迪奧,“你不要透露任何信息,否則我們會殺了你,老頭。”
克勞迪奧感到虛弱無力,張大嘴巴站在那里,看著阿曼多深吸一口氣,把龐大的身軀塞進鐵欄桿的間隙。那只超大號的畫夾從他戴著手套的左手垂下來。
克勞迪奧想要阻止他們。他必須做點什么,但他想不出對策。
當身穿黑衣的阿曼多融進了夜色時,克勞迪奧聽到了他惱怒的咒罵聲。畫夾在他身后晃動了一下,撞在鐵欄桿上。他用力向外拉,手套被鐵絲網裂口的邊緣鉤住了。
警笛聲更近了。
快點來,克勞迪奧想。但他該對警察說什么呢?他們會要求查看錄像帶的。
而這一切錄像帶上都沒有。
阿曼多一邊罵罵咧咧,一邊撕扯鐵絲網。他惱怒地扯拽著手套和畫夾。畫夾的手柄突然斷了,里面的三幅名畫掉落在地。他伸手夠到最近的一幅畫,一幅穆夏的早期作品,小心翼翼地拽到鐵絲網外。然后他又伸長手臂夠到維斯皮安斯基的肖像畫,側立著拉出去。
第三幅畫,克勞迪奧的仿阿爾博畫作,在大理石地板上滑了一段距離,停在驚慌失措的主人腳下。
警察隨時都可能從前門進來。克勞迪奧用腳尖把自己的作品推到阿曼多手邊。
兩個小偷和三幅畫消失在夜色中。
克勞迪奧急忙回到辦公室,他腦袋發暈,內心慌亂。在他有機會將它轉移之前,阿爾博的真跡是安全的,但警笛聲越來越近,警察很快就會趕到。克勞迪奧關閉了視頻剪輯程序,拔出閃存盤,塞進褲兜。他回到走廊上,半躺在火警警報器下,雙手抱著頭,倚著墻。謝天謝地,終于有機會停下來喘口氣了。
“克勞迪奧?”他抬起頭,看到了自己在文物憲兵隊的同事馬焦雷·路易吉·方蒂納,“在你心臟病發作后,這個秘密任務可能不像我們想象的那么安全。”
第二天早上,坐在病床邊的克勞迪奧推開面前絲毫未動的早餐,揉著后腦勺,這時兩個身穿灰色西裝的壯碩男子走進病房。
“醫生說你已經脫離危險,我們現在可以和你談談了。”塊頭較大的那人說,“我們要問你幾個問題,你準備好回答了嗎?”
克勞迪奧縮著脖子點點頭。
“我是文物憲兵隊隊長喬治·帕特雷佩尼。”他盯著克勞迪奧,然后轉向站在一旁的同伴,“這位是馬焦雷·路易吉·方蒂納。”
克勞迪奧沒瞧方蒂納一眼,只是向帕特雷佩尼點點頭。方蒂納在床腳坐下來。
帕特雷佩尼掏出一個小記事本和一支粗短的鉛筆,“他們對你下手很重,克勞迪奧。我很驚訝你居然還能走到火警警報器前。”
“我自己也很驚訝。但是當我看到他們兩個人把畫從畫框里取出來……”
“他們兩個人?你確定有兩個竊賊?”
克勞迪奧故作驚訝地瞪大眼睛,這個動作使他痛苦地呻吟了一聲,“你們沒看監控錄像嗎?”
“在警察趕到之前,從錄像上看不出任何動靜。你是在盜竊發生時進入畫廊的?”
“我不確定。錄像——總是出故障,畫廊的工作人員都知道這件事。也許我——你們看到一個閃存盤了嗎?”
帕特雷佩尼搖搖頭。
克勞迪奧深吸一口氣,又縮縮脖子,“我記得的最后一件事是我坐在辦公桌前。我的辦公室就在現代藝術畫廊旁邊,但是……”他不知該說什么,“對不起,我頭痛。”
“慢慢來,魯焦先生。”帕特雷佩尼龐大的身軀緩緩在克勞迪奧對面的椅子上落座,在記事本上匆匆做著記錄,“我們知道安保系統有問題,但它確實顯示你在警察到達前幾分鐘正走向畫廊。”
“是的,我在腦袋挨了一擊后昏了過去,醒來時聽到了說話聲,頭仍然昏昏沉沉。就在那時我看到了他們。他們從畫框中取出一幅穆夏的作品,裝進畫夾。”
“你還能想起其他任何關于竊賊的細節嗎,譬如身高、體形或面部特征?”
“他們穿一身黑衣,臉上戴著面罩,其中一個人有胡子。”
“戴著面罩你還能看到胡子?”
“是只蒙住上半張臉的面罩,嘴和下巴露在外面。”克勞迪奧兩手一攤。
“還有嗎?”
“那個留胡子的人個子很高,比另一個更強壯。”克勞迪奧盯著帕特雷佩尼,回想起急救隊把他放在輪床上送到醫院之前他最后一次看到犯罪現場時的情景:三個鍍金畫框和一個未拉拉鏈的畫夾散落在地板上,一只黑色大手套掛在割開的鐵絲網上。
帕特雷佩尼又記了些內容,站起來,把記事本塞進灰色外套的內兜里,“謝謝你,魯焦先生。我相信我們還會和你談的。”
這時病房的門被推開一半,安娜瑪麗亞探進頭來,“哦,憲兵隊的人在!我不是故意要打斷你們。我是來接克勞迪奧出院的。”
“沒關系,法努奇館長,”帕特雷佩尼說,“我們馬上就走,但我想和你單獨說句話。”
安娜瑪麗亞退回到走廊上,帕特雷佩尼向克勞迪奧點點頭,慢吞吞地走出門。
方蒂納向克勞迪奧伸出一只手,“謝謝你的幫助,魯焦先生。如果你想起什么,請告訴我們。”他壓低聲音,頭扭向門外的帕特雷佩尼,“新調來的,試圖證明自己。”
克勞迪奧握著他的手,把閃存盤偷偷塞給他,“我很榮幸,路易吉。”
方蒂納離開時,安娜瑪麗亞在門口與他擦肩而過。她匆匆走進房間,探過身子對克勞迪奧低聲說:“我們得談談。我需要知道你對他們說了些什么。”
克勞迪奧感到喉頭發緊,“此地不宜說。”
“那去車里吧。我送你回家。”
不到半小時,安娜瑪麗亞就把車停在了克勞迪奧的輪椅前。克勞迪奧小心翼翼地爬上副駕駛座,系上安全帶,大發雷霆道:“讓我們搞清楚一件事。你說你只會在我頭上‘輕拍一下’,然后我就躺在地板上,直到你離開,可現在我卻得了腦震蕩。而且這件事本來應該是明天做的。”
“冷靜點,克勞迪奧。如果你不冷靜下來,心臟病還會發作。再說了,是阿曼多打的。”
“阿曼多是誰?這本該是我們兩個人的活。你把畫弄出大樓,我負責切換錄像。而且行動應該發生在明天。”
安娜瑪麗亞啟動了引擎,但沒有踩油門,雙手一會兒握住方向盤,一會兒又松開,“是的,我……對不起。我和他上床時泄露了我們的計劃。他威脅說如果我不給他點好處,他就去報告憲兵隊,而且要求在今晚行動。”
“你真蠢!”
“我知道,我知道。但我認為,如果我們遇到麻煩,他可以幫助我們,因為他塊頭很大,力氣也很大。”
“你有沒有考慮過他的腦子?”克勞迪奧想發泄怒火,想大吼大叫,但一陣虛弱感襲來,他不得不降低聲音,“你本來可以使事情簡單化。騙過憲兵隊很容易。那群白癡連馬蒂斯和安迪·沃霍爾的畫都分不清。”
安娜瑪麗亞聳聳肩,“算了,事情已經過去了。我們要把眼下能做的做好。我已經聯系了你推薦的那位米蘭中間商。”
“好吧,送我回家。我的頭都要炸了。開車的時候,告訴我你跟那個憲兵都說了些什么。”
安娜瑪麗亞告訴他,出去后,她開車回家,路上接到了警察的電話。她把黑色緊身衣扔在公寓里,又返回博物館,看上去衣衫不整,蓬頭垢面,就像剛醒來一樣。當急救隊推著克勞迪奧出來時,她在博物館前門撞見了,認出他是夜間保安。
“然后呢?”到目前為止,一切令他滿意。
安娜瑪麗亞繼續講述細節。克勞迪奧分析著她描述的每個情景,說的每句話,尋找著漏洞。憲兵隊和警察在他的辦公室里看監控錄像,將掛在鐵絲網上的物證拍照后取下來,詢問老舊的安保系統的情況,鑒定被盜藝術品:三幅大師的作品,分別是穆夏、維斯皮安斯基和阿爾博的。最后的結論是:都是不可替代的寶貴文化遺產。
黃昏像一層靛藍色的帷幕籠罩著佛羅倫薩城。一縷縷玫紅色、橙色和淡紫色的云彩低低地飄在地平線之上。克勞迪奧坐在四樓病房靠窗的絨面椅子上,眺望著這座城市。他認出了圣母百花大教堂的穹頂,再次為喬托鐘樓的完美對稱驚嘆不已。他還看到了亞諾河上的維奇奧橋。
雷納托·費雷蒂醫生疾步走進病房,輕輕用腳把門關上,隔開了走廊里醫務人員和來訪者的聲音。他站在克勞迪奧的椅子后面,問道:“景色很美,是不是?”兩人默默地望著窗外,在那一片死寂的幾分鐘里,克勞迪奧猜想醫生帶給他的將是一個壞消息:他和死神之間的距離可能比他預想的更近。
費雷蒂從窗口轉過身來,微笑道:“我看了你的X光片和CT掃描片,克勞迪奧。肺看起來很干凈,只是左上葉上有點損傷——化療留下的疤痕組織。我希望三個月后再見到你,如果咳嗽復發,那就更早一點。”
“雷納托,我來這里是做好了聽到最壞消息的準備的,但是……”克勞迪奧站起來,激動地擁抱了費雷蒂,“我倒希望更晚一點見你,但我會遵守約定。”
“好樣的。”費雷蒂醫生用指關節在窗臺上敲了兩下,“那么,你從文物憲兵隊請的半年假期要變成永久性的嗎?”
“我正在認真考慮這件事。多年來,我一直在調查失竊的藝術品,但我想利用剩下的時間畫一些正經的畫。”
“太好了!你答應送我一幅《莎樂美》復制品,我都等不及了。”費雷蒂用雙手握住克勞迪奧伸出來的一只手,“再見,朋友。”
費雷蒂醫生帶來的好消息讓克勞迪奧松了口氣,他哼著探戈小曲,從枕頭下面抓起那張《共和國報》。他又讀了一遍頭條新聞,把折疊的報紙往膝蓋上一拍,“感謝上帝!”
對他來說這是一條喜訊,報道上說:阿曼多·克魯索,一個臭名昭著的藝術品竊賊,因去年偷了戴爾藝術博物館的三幅名畫而被捕。阿曼多為了換取自由,將其中兩幅畫歸還給了博物館,伴隨著盛大的慶祝儀式,這兩幅畫被重新掛在現代藝術畫廊里。阿曼多失蹤了。他偷的第三幅畫——一幅珍貴的阿爾博的名畫也失蹤了。
報道的最后一段是關于憲兵隊隊長喬治·帕特雷佩尼的簡短介紹。他發現那兩幅畫的下落后,要求所謂的中間商給他一大筆封口費。而那個所謂的中間商實際上是憲兵隊的一個線人,他很快就會在不公開的法庭上指證帕特雷佩尼。
一切都會好起來的,克勞迪奧想。
克勞迪奧坐在咖啡館里,身體前傾,縮著肩膀,伸長脖子,掃視著街對面戴爾藝術博物館的古典柱廊和花園。夕陽灑在淺色的砂巖墻上,在建筑物周圍投下一圈玫紅色光環。對克勞迪奧來說,這是一天中最美好的時刻,但他的注意力現在卻集中在幾個園丁身上,他們正在把爬滿了博物館西墻的常春藤扯下來。盛夏時節,這些常春藤給圍墻披上了綠裝。當葉子枯萎時,園丁們只好把光禿禿的藤蔓扯下來。這幾乎成了一種儀式。他們稱之為常春藤節,代表季節的更替。
一群女孩從咖啡館門前的露臺上走過,她們手提舞蹈包,身穿黑色練功服和白色緊身襪,外面搭著運動衫,說說笑笑地走向附近的公交車站。
克勞迪奧縮回身子,仰靠在硬邦邦的鐵椅上,雙手交叉放在腹部,這時他聽到了附近傳來的只言片語。兩個帶有那不勒斯口音的年輕人毫不掩飾對女孩們的艷羨。
克勞迪奧并沒有留意她們。實際上,他的心思只在一個女人身上,一個永遠活在他心中的女人。他第一次遇見她時就墜入愛河,那時他已人到中年,她那濃密的黑發和秀美的臉龐令他著迷。她就是他深愛的妻子索菲亞,長得很像阿爾博的名畫《戀愛中的女子》里的主角。那幅畫像現在就在街對面的博物館里等待著人們去發現。他在桌面上描畫出記憶中她脖頸的優美線條——當她回眸凝視他時——就像畫中那樣,她的表情既性感又天真,散發著無盡的魅力。一雙碧藍的眼睛嵌在高高的顴骨之上,閃爍著柔和的光芒。
突然響起椅子的碰撞聲,打斷了克勞迪奧的沉思,一個碩大的人影罩在桌面上。
克勞迪奧抬起頭,看到一張熟悉的面孔,“你來得非常及時,方蒂納。”
旁邊的兩個年輕人聽到了方蒂納的大名,同時也看到了他身上的制服,收拾起手機和運動衫,慌慌張張地溜了。
“還在復制名畫嗎,克勞迪奧?”
“盡力而為。”
方蒂納溫和地笑了,拉過一把椅子坐下來。他用兩只手抓住克勞迪奧伸出來的一只手,“你從文物憲兵隊退休有很長時間了。大家都很想念你。你對藝術的熱愛無人能比。你好嗎,朋友?”
克勞迪奧笑了笑,把目光轉向街對面的四個園丁,“費雷蒂醫生給了我一個月的期限,也許更短。”兩人靜靜地坐著,觀察著街對面。一個身材比其他人都矮小的園丁推著一輛大園藝車,靠近博物館圍墻的前端,把扯下的藤蔓堆在車上。
“我收到了你的郵件,克勞迪奧,”方蒂納說,“你預料三年前被盜的那幅阿爾博名畫今天下午會出現在博物館?”
“還有另一個竊賊。”
“哦。不過,你知道《戀愛中的女子》大約兩年前在紐約已被找到,是在某個人的私人收藏品里發現的,在阿曼多·克魯索提供證詞后被送回了博物館。”
克勞迪奧沉吟了一聲。
“實際上,”方蒂納繼續說,“我還要告訴你一個秘密。戴爾藝術博物館的鑒定結果證明這幅畫是復制品。一幅贗品,不過是一幅很杰出的贗品。盡管明知如此,它仍被掛在了博物館里,還舉行了大量的宣傳和慶祝活動,好像它就是真品似的。沒人再提鑒定不過關一事。誰也不希望驚動公眾,或者擾亂收藏者的脆弱世界。”
“我懂,”克勞迪奧說,“這涉及名聲。”
兩人陷入了沉默。
方蒂納最后開口道:“在他們重新裝裱之前,我檢查了那幅失而復得的畫,看到了你做的標記,一條隱隱約約的白色曲線,在左下角。”
克勞迪奧搖搖頭,虛弱的臉龐露出了笑容,“路易吉,那是一個又長又細的大寫字母C,代表我姓名的首字母,不是一條曲線。”
“下次再見到我就知道了。現在告訴我發生了什么。”
克勞迪奧說:“有時我感到那件事情很可笑。我知道我們的目標是揪出安娜瑪麗亞。憲兵隊會讓她承認她以前犯下的所有盜竊罪。不過——后來我產生一個想法。我承認這不屬于我們設的圈套的一部分。就在那個星期六的凌晨,在竊賊溜進博物館的幾分鐘前,我用我畫的復制品把阿爾博的原作換掉了,將原作藏了起來。安娜瑪麗亞不知情。
“接著,我開始實施計劃的第二部分:為偷偷錄制竊賊第二天的盜竊過程做一次演練,切入一段畫廊里空無一人的常見畫面,同時把實際發生的情景錄制在一個閃存盤里。這需要錄像的切換在時間上準確無誤。20分鐘過后,監控系統將恢復正常錄像,閃存盤的錄制也會結束。那樣的話,唯一的犯罪證據就會存在閃存盤里。不過,計劃沒有變化快,后來我發現自己暈暈乎乎地躺在畫廊地板上。安娜瑪麗亞——還有那個倒霉鬼阿曼多——早到了24小時!”
“他們為什么要那么做?”
“貪婪。為了取得安娜瑪麗亞的充分信任,我把計劃的一部分告訴了她,即我打算頭天晚上把錄像切換過程演練一遍。阿曼多顯然說服了她利用這一點,所以她把計劃提前了一天,甚至沒有通知我。”
“說到盜竊發生后你給我的那個閃存盤,”方蒂納揚起眉毛,“我前幾天又看了一遍那段錄像,使用的是我們最新的技術設備。好像離你說的20分鐘還差幾分鐘。”
“是的,我已經猜到你有一天會發現那個剪輯痕跡。剪掉的那段錄像記錄著第三幅畫,即我的復制品從阿曼多身邊滑開了——我又踢到了他跟前。”克勞迪奧把手放在方蒂納的衣袖上,“我的計劃要求,不僅是竊賊,而且是憲兵隊——包括你,我的朋友——都認為真正的‘阿爾博’被偷走了。”
“我明白了,”方蒂納說,“它在你手里?”
克勞迪奧哀求道:“我想獨自擁有這幅畫。畫中的那個女子讓我想起了我的索菲亞。那么美麗,那么……完美。我那幅可憐的復制品從來沒有像原畫那樣讓我充滿渴望。”
方蒂納嘆了口氣,“所以你就給我發了封郵件,告訴我事情很緊急,讓我在日落之前穿著制服來見你。”
“你說得沒錯。幾個月前,我在報紙上看到了安娜瑪麗亞的照片。那是在紐約一個小畫廊的開幕式上。當然,她并沒有試圖隱瞞身份,但她出現在標題中的名字是一個化名。所以我就聯系了她,告訴她我很后悔偷了阿爾博的原作,打算把這幅畫歸還給博物館,它本來就屬于那里。好像她一直沒有意識到她偷了一件贗品。”
“哦,在藝術世界里,”方蒂納看著克勞迪奧,“贗品遠不止畫作。說下去。”
“當她問起我的計劃時,我告訴她,我打算在常春藤節那天把阿爾博的那幅畫放在博物館西墻上的一個壁龕里。我告訴她,這件事將在日落之前發生。園丁們一定會找到它,把它放回原處。而現在——”
“就是今天,”方蒂納看看表,又看看天空,“就是現在。”
克勞迪奧點點頭,眼里涌出了淚水。他指著那些園丁,手不停地顫抖,“看到了嗎?那個正推著園藝車靠近墻的人。那個小個子。她就是安娜瑪麗亞。她將從壁龕里偷走我放的那個包裹。”
在克勞迪奧說話的同時,方蒂納已經從口袋里掏出手機,貼在耳邊飛快地說著什么。幾秒鐘后,他掛斷了電話,“別緊張,克勞迪奧。那些園丁中有兩個是我的人。”
克勞迪奧長吁一口氣,“你會發現真正的‘阿爾博’藏在一個帶有襯墊的畫夾里,外面裹著一個綠色垃圾袋。親愛的同事,《戀愛中的女子》該回家了。恐怕我也該離開這個世界了。今天是常春藤節。季節在更替。”
方蒂納站起來,一只手搭在克勞迪奧的肩上,“克勞迪奧,這是我的榮幸。”
看著方蒂納匆匆沖向街道對面,克勞迪奧感覺腦海中的索菲亞突然清晰了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