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旱第五年,杰克祈求下雨。妻子素來求福禳災,她的面龐日益消瘦,虔誠的神情卻有增無減。連年大旱,杰克越發覺得妻子的面目令人不快。晚上躺在被窩里,杰克總能感覺到妻子在身旁祈禱——雙手合十,交叉于干瘦的胸前。而妻子獻給上天的小小心意,讓杰克更是惱火。妻子每周日都會帶上孩子去教堂做禮拜,回家后孩子總是不服管教,無一例外。長久以來,杰克將此歸結于舟車勞頓——皮卡座椅破舊,車內悶熱不堪,來回還要顛簸足足四小時。因此每逢周日,姑娘們就會出現情緒波動,言行粗魯,滿腹牢騷:又是高溫,又是蒼蠅,還會埋怨禮拜服裝的樣式。姑娘們平時待在閨房,閉門不出,只用收音機上課。不過周日一到,姑娘們便能感受到人群中的熙熙攘攘。杰克心想,這大約就是姑娘們難以管教的緣故。姑娘們也總愛在周日揶揄父親。杰克倒是對此怡然自得,除非玩笑開得太過火——手勢一做,語氣一變,姑娘們便會乖乖打住。
男孩更加難以捉摸。這倒不是因為男孩桀驁不馴,而是因為一到周日,他便會漲紅著臉,心不在焉。杰克不喜歡兒子孤僻的性格。這種性格飄忽不定,它使人意志軟弱,終日沉湎于幻想。每次禮拜結束,兒子總是越發孤僻。他會拿上《圣經》,坐到屋外的紅桉樹下閱讀。早在大旱來臨前,紅桉樹下便已寸草不生。如今樹皮與枝葉散落一地,滿目凌亂。再往前,地勢漸漸走低,一條路通向干涸的水坑,整個水坑現在是潔白一片,怪石嶙峋。午后熱浪滾滾,稀稀拉拉的紅桉樹枝下明亮一片。男孩仿佛置身火圈之內,在燃起的一團薄霧中坐讀《圣經》。男孩16歲了,理應知道外面熱得待不住人,讀《圣經》也不能果腹,更應該知道坐在搖搖欲墜的紅桉樹枝下太過危險——紅桉樹俗稱斷子絕孫樹。杰克眼看兒子坐在樹下,不由得為之揪心。每逢周日,男孩總是不情愿地坐到餐桌旁。除圣言之外別有所求似乎令他羞愧不已。而且他連吃飯也不忘隨身攜帶《圣經》,總是將《圣經》擺在餐具一旁。《圣經》的紅色封面上一片空白,似乎在指責杰克犯下的過錯:某種疏忽,某種缺陷,某種意志或精神層面的失敗。但杰克無從確定。
大旱第五年的一個周日,此時杰克還未開始求雨。這天,男孩忽然心甘情愿地坐到餐桌旁。他一反常態,沒將《圣經》放在桌上,而是翻開《圣經》,清了清嗓子,準備誦讀。姑娘們咯咯地笑起來。她們都比男孩小,也比男孩好看,皮膚光滑,一頭金發,哥哥在她們眼里活像個怪胎。杰克的妻子雖一臉疲憊,但還是看向兒子,等他開口。傍晚,飛蛾撲打著窗紗,氖燈照明下的廚房頓時熱鬧起來。杰克雙手拿起一塊羊排。
“聽著,”男孩念道,“我告訴你們一個奧秘:我們不會全都睡去,但我們都將被改變——在一眨眼間,最后的號角響起的時候,都要改變。最后的號角一響,死人要復活而成為不朽壞的;我們也要改變。”
杰克一口咬了下去。
“阿門。”妻子說道。“可以開飯了嗎?”大女兒問道。但這話不像在征求意見,更像是已然獲得批準。姐妹幾人拿起刀叉,開始分而食之。
“我們不會全睡去,”男孩重復道,“但我們都將被改變。”“好了,兒子。”杰克打斷他。兒子茫然地望向父親,眼中黯淡無光。他放下《圣經》,開始吃飯。全家人一言不發,等他們吃完,窗外已是夜幕四合。
杰克和妻子躺在床上,妻子合十祈禱的細微動作,杰克一清二楚。
“你求過雨嗎?”他問妻子。
“沒特意去求,我祈求上帝的意志得以實現。”妻子撐過身子,吻了吻杰克的面頰。被窩里,她的身體像是涓涓細流,淙淙水聲太過細微,難以慰藉人心。
杰克的思緒又落在兒子那句“我們都將被改變”上。他喜歡聽到這句話,它似乎意味著寬宏大度。不過亡者復生不朽讓杰克煩惱不已。杰克發覺自己無力飼養羊群后,將羊群殺埋殆盡。他深知羊死去多時后腐爛發臭的味道。杰克被自己聯想到的一幅畫面逗樂了:他聽見最后一聲號角,那聲音好像起床號,隨后羊群從地下復生,完好如初,潔白如云。杰克躺在干燥的床上,微笑著睡去。
周日過后的第二天早晨,杰克總是信心百倍。周一,是時候再創世界了。杰克和男孩驅車駛向牧場西邊修理圍欄。皮卡在高低不平的圍場上一路顛簸,發出陣陣噪聲。稀稀拉拉的樹上驚起大群干渴的小鳥。每到周一,男孩判若兩人。他聽話,專注,靜心等待。父親覺得這是兒子聚精會神的表現。西邊的圍欄根本無須修理,因為圍欄內外無物可守,無物可防。這點父子二人心知肚明。土地平曠,死灰一片。泥土都已化作齏粉,盡管無風,每走一步路仍會帶起陣陣塵土,如同起風一般。男孩唱了幾句。整個上午,父子二人辛勤勞作,一刻不停。
日升中天,男孩放下手中的活計,望向天空。杰克也抬頭望去。一朵長長的浮云向他們飄來,宛如側放的石柱,又好似上乘的木板。除此之外,天上空無一物。云中無雨,杰克看得出來,但浮云飄得很快,顏色也很怪異,是金綠色,仿佛映射著熊熊燃燒的邪火。杰克深感不安。空氣變得和暴雨來臨前一樣悶燥。男孩跪倒在地,全身癱軟。他忽然抓起一把泥土,揉入頭發。
“萬能的主啊。”杰克驚呼。要是在其他時候看到兒子行為怪異,杰克也會如此慨嘆。然而,男孩一嚎,仿佛被扼住了咽喉,千言萬語憋在腹中。云沖向父子二人。杰克忽然想起海邊度假時看到的激浪:那也是一線綠色奔涌而來。此時此刻,杰克頓感不妙,天旋地轉。
“遮住你的眼睛!”男孩喊道,將臉埋向地面。浮云近在咫尺,杰克覺得自己可以透過它一覽天空。但天空似乎不復存在,同時又無可取代。浮云飄過頭頂時,杰克驚恐地捂住臉。地面上掠過一片陰影。男孩癱倒在地,渾身發抖,抽泣不已。杰克意識到自己也蜷縮在地,不停顫抖。他驚慌失措。但現在天空與世界又重歸平常,塵土的味道也平常無奇,毫無浮云飄過的痕跡。杰克不怕睜眼去看,但不明白自己剛才為何如此害怕。
“來吧,”杰克對兒子說,“該干活了。”
但男孩已然脫力。他試著站起來,沒能成功。男孩的皮膚黃里透粉,異乎尋常,鼻子里流下一股濃稠的液體。杰克此時興致全無,周一的喜悅與工作的歡樂消失得無影無蹤。杰克把工具拿回皮卡,站在兒子身后,用靴子碰了碰他的后背,男孩一動不動。杰克彎下腰,架起男孩,將他拖到皮卡旁,一把推進皮卡。16歲的兒子可不輕,手長腳大的。杰克把兒子弄進皮卡后立馬關上車門,不然男孩就要摔出車外。
驅車回家的路上,杰克嘴中重復著“振作起來”和“耶穌基督啊”,不時停下皮卡,好讓男孩探出車窗嘔吐一陣。過后男孩重重地倒向車門,筋疲力盡,但腦袋仍聽使喚。
父子二人終于到家。“沒必要和你媽媽多說什么。”杰克說。
父子倆走上臺階,穿過游廊來到前廳。男孩靠在杰克身上艱難行走,一只手伸向前方,似乎擔心自己摔倒,塵土不停從發間抖落。
姑娘們從臥室蜂擁而出,個個睜大眼睛。“他怎么了?生病了嗎?”大女兒問道。收音機還在廣播:“動詞,即表示動作的詞語。”
杰克的妻子走出廚房,急忙趕向男孩,撫摸著他臟兮兮的頭發。
“曬太久了。”杰克說道。
一家人沿著走廊走向男孩的臥室,甚是莊嚴:男孩靠在父親身上,然后是母親,姑娘們緊隨其后,直到母親把她們打發走。
“要看醫生嗎?”母親問。
杰克搖搖頭,將男孩放在床上。
“有人在說話?”男孩問,“你們聽到了嗎?”
“讓他睡一覺就好了。”杰克說。
“旋風。”男孩說。
杰克領著妻子走出房間。
“旋風是怎么回事?”她問。
“他在說胡話。”杰克回答。
杰克走出屋,爬進皮卡,開車去看剩下的羊群。羊群在胡椒樹下發抖,羊身上群蠅亂飛。杰克小心翼翼地跪倒在地,向天求雨。
男孩在臥室里休養數日,姑娘們對他興趣漸無。母親每日為他端來食物,也帶來天氣絲毫未變的消息。杰克外出修理圍欄,一邊干活一邊祈禱。自從杰克開始祈禱,他對妻子消極被動的祈禱越發不耐煩。他不喜歡妻子那種無助、安靜的祈求方式,她的祈求從不涉及具體要求。杰克的祈禱則更為具體。杰克祈禱道:萬能的上帝,下雨吧。讓天氣轉變,昭示雨水。上帝,讓空氣上升,愈快愈好,直至云朵形成。讓云朵滿載,直至不負重荷,傾下雨水。讓水坑、溪流還有水庫注滿雨水。讓草地生長。與此同時,草料降價。保衛我的土地,免受銀行覬覦。愿銀行枯竭而終,與我的草地一樣。愿銀行殺埋殆盡,與我的羊群一樣。讓我的羊群死而復生,永生不朽。上帝,如果我兒陷入瘋狂,請照顧好他。愿他精神正常,愿他滿意自己的生活,身體強健,阿門。
杰克沒有告訴妻子自己也開始祈禱了,他不愿與妻子一同去教堂。杰克也覺得,要是妻子把自己開始祈禱都歸功于她,可就有失公允。杰克開始祈禱,更因那片云后面的天空消失不見,而非妻子按部就班的虔誠祈禱。兒子“轉變”后的那個周日,杰克一直躺在床上,聽到皮卡駛離房子的聲音后許久才起身。男孩在房間里睡覺或是走來走去時,可以輕而易舉避開他。但這個周日,男孩起得很早,還把妹妹們從床上叫起來,在走廊里走來走去,大聲告訴媽媽他要開車出去。兒子重新恢復活力,杰克卻不忍直視。他在床上一直躺到中午。杰克上次這樣賴床還是在多年前,他一直躺到渾身冒汗、雙腿發麻,才起身下床。
曾幾何時,孩子尚幼,杰克不允許妻子去教堂做禮拜。杰克認為,小孩可不能在破皮卡里顛上四小時。他也喜歡每周日清晨都能看見妻子,不讓她起床。每當妻子大聲抗議時,他便會提醒妻子,該知道自己現在是什么處境——她可嫁到了渺無人煙的牧羊場。但杰克購置了收音機。這算不上奢侈,以后為了孩子的教育早晚要買一臺,妻子卻覺得這太過奢侈。等收音機到手,見識到收音機的大小,她緊緊握住丈夫的手。妻子收聽城市新聞,曼妙歌曲,還有各式外語節目。每到周日她就會調到宗教節目。妻子坐在女兒們的房間里,那時這個房間還只是間育兒房,還沒被姑娘們擠得滿滿當當。杰克聽見妻子低吟淺唱圣歌,歌聲似乎自顧自地飛出天窗。杰克記得自己曾許下愿望,希望這首歌永不消散在頭頂那片廣袤藍天中。那些日子里,他曾天馬行空。
邂逅浮云后的周日,杰克走進姑娘們的房間。正午的陽光透過窗戶照射在床上。每張單人床上都鋪著黃色床單;每張小書桌上都空無一物。在杰克眼中,沒有人受困于這個房間,沒有人會因為離開而感到遺憾。遠處的墻上放著一臺雙向高頻無線電收音機。通過這臺收音機,孩子們了解到外面還存在一個世界。這個世界包羅萬象,擁有高樓大廈,競速快艇,大象,還有雨水。
杰克來回調頻,收音機在流行音樂和新聞閑聊間反復切換。終于,杰克找到一個信心滿滿的聲音:這個頻道的聲音深沉篤定,中氣十足卻又飽含痛苦。背景音中,管風琴嗡嗡低鳴。
“你是否注意過,”那個聲音說道,“《圣經》中有多少大事發生于山頂之上?”
杰克坐在椅子上聽著。
“讓我們好好想一下,”那個聲音說道,“方舟停靠在亞拉臘山。亞伯拉罕在摩利亞山上獻祭以撒。荊棘在何烈山焚燒。摩西在西奈山得見律法。以利亞在迦密山與巴力先知斗法,大衛于錫安建造宮殿。耶穌自山上開始布道,死于各各他山上。橄欖山上,耶穌為耶路撒冷慟哭,從橄欖山上升入天堂。”
杰克覺得有幾個故事聽著挺耳熟。
“聽著,朋友,”那個聲音平靜卻又有力地說道,“上帝在高處。”
杰克想起自家那片天地,土地平曠,直連天際,高度還位于海平面以下。羊群在這片平原上死去,妻子在這片平原上衰老。曾幾何時,這整片平原還是內陸海,千百年來已是滄海桑田,附近了無山丘可言。
“以色列人知道這一點,”那聲音說道,“他們在山上建造圣殿之前,就四處尋覓高地,向耶和華獻祭。他們四處尋覓高地,并發愿要履行誓約。朋友們,他們去往高處,敬拜上帝。”
杰克關掉收音機,走出房間。一想到上帝偏聽站在山上之人,杰克就氣不打一處來。那些人說不定就求雨得雨,兒子身心健康,羊群活蹦亂跳。但只要身處某些特定地點,與上帝的交流便會更加有效,也確有其理。杰克心想,天天睡前祈禱的妻子可沒找到這種地方。
杰克想,馬上就能體會到坐在紅桉樹下的感覺。他走到屋外,熱浪撲面而來;杰克感到汗水流向腰際,轉而蒸發殆盡。離紅桉樹越近,杰克便越覺得胸悶難忍,五臟六腑似乎都要擠作一團。他站在那棵樹下,倍感壓抑,白色水坑耀眼得就像一堵火墻。但如果男孩每周都能在這里坐上幾個小時,那么杰克也可以。杰克得知向上帝請愿并不能減免苦難時,絲毫也不覺驚訝。他背靠樹干,坐在地上。
“萬能的上帝啊,”杰克說,“下點雨吧。”
樹枝間射下毒辣的陽光。忽然,桉樹傳來斷裂的聲響,朽得最厲害的樹枝砸落在地。樹葉騰飛,枝丫崩斷,撞擊地面時咔咔作響。杰克這才意識到祈雨原來是如此嚴肅的大事。斷枝很大,快趕上一棵小樹了,落點離他很近,杰克一伸腳就能碰到。杰克坐得但凡稍微靠左一點,現在估計就已倒在斷枝之下。但他現在安然無恙。杰克嗚咽著,與浮云飄過時男孩的反應一樣。杰克將塵土捧在手中,但沒像兒子那樣揉進頭發。他一動不動地坐在樹下,被上帝嚇壞了。
聽到皮卡駛近房屋,杰克又能活動起來。他坐直身子,撣去塵土。杰克注視著皮卡停下,姑娘們慢悠悠地晃進家門,妻子跟在身后,來回晃悠著手提包。她喊著杰克的名字,杰克沒有回應。于是姑娘們也開始四處呼喊。男孩跳下皮卡,拿著《圣經》向紅桉樹走去。杰克站起身,覺得自己已經冷靜下來。隨著膝蓋一彎,杰克一腳踩在斷枝上,仿佛插上了一面旗幟,將斷枝據為己有。
男孩向杰克跑來。“這根樹枝足有4米長。”他說。
杰克踢踢樹枝,“我怎么跟你說的?這樹枝搖搖欲墜。”
男孩抬頭望向桉樹,舉起《圣經》,擋住刺眼的陽光。
“是風嗎?”男孩問道,“還是浮云又來了?”
姑娘們和母親從屋里急忙趕出來。
“爸爸!爸爸!姑娘們呼喊起來,斷枝之災讓她們激動不已。姑娘們仔細打量著,周遭一個東西也沒放過。她們的母親在更遠的地方停住。杰克知道,妻子想把他們從樹下叫回來。她本想將孩子們集中起來,好好敲打一番,但她早已不習慣這么做了。
杰克沒有告訴孩子們,樹枝掉下來時自己正在樹下坐著。他撒謊說自己是在家里聽到樹枝落地聲才跑出來看看的。男孩站在那里用《圣經》遮陽,看著父親的后背和他指甲縫里的泥土。
整個下午,杰克忙著把斷枝砍成柴火。男孩在游廊上來回踱步,妹妹們則擠作一團,分享一本借來的雜志。姑娘們讀雜志時滿臉嚴肅,一反周日常態,還不時抬起頭來,像是被父親的活計勾去了魂。他們的母親則站在廚房窗戶后面,慢條斯理地擇菜。杰克感覺到全家人都不想讓自己離開視線。這是一種幸福的拘束感,杰克渾身上下洋溢著這種感覺。姑娘們興奮地交頭接耳,樹枝掉落時哥哥沒坐在樹下真是走運。她們竊竊私語,關乎渴望,關乎可能,關乎恐懼。談到這方面,眼中的哥哥一下風光不少,因此姑娘們也忍受著他的來回踱步,還有仰天清嗓的奇怪方式。
晚餐時男孩沒帶來《圣經》,也沒像上周那樣誦讀。他叉起一塊羊排放入盤中。姑娘們倒是滿眼放光,比平常更為期待。
“好了,吃吧。”杰克說。姑娘們面對食物,開始就餐。但她們也偷偷地看了看哥哥。終于,男孩像父親那樣用手抓起羊排,一口咬下去。
男孩撕咬著羊肉,用細長的手指挖出骨髓,羊骨隨之嘎吱作響。杰克聽著倍感不適,難以下咽,一把推開盤碟。姑娘們見勢不妙,手中的刀叉都懸在半空。但男孩油膩的手又拿起一塊羊排。
“今天早上的布道真是精彩。”男孩的母親說道。
“哦?”杰克小心地控制著語氣,讓自己聽起來漫不經心,高高在上。
“我們學到了獻祭。”妻子把餐具放在桌上,“我們學到了以命燔祭。”
“燔祭!”男孩一邊嘲笑,一邊揮起羊排。
“聽起來讓人不適。”杰克依舊語調輕輕。聽到這種腔調,女兒們都知道必須謹言慎行了。
“我們必須心甘情愿,將一切都獻給上帝。”大女兒尖銳的話語中滿是驕傲,妹妹們則敬畏地看著她,“他要求我們這樣做。”
“噢,可是我們要求自己這樣做。”母親嘆息道,仿佛滿足這種要求雖然甜在心里,但還是難以忍受。
男孩又笑了,“你們的后裔必在異鄉為異客,而我們都將被改變。”
“管好你自己。”杰克說道。他的語氣依然很輕,但聲調卻更低。姑娘們在椅子上不禁打了個寒戰。母親滿臉悲哀,那是她自己的燔祭。
“我不怕你,”男孩把羊排扔到盤子里,用桌布擦擦手,對妹妹們說道,“我要告訴你們一個大秘密。這個人今天死了。他被壓死在一棵樹下,但上帝讓他死而復生。”
杰克握緊拳頭猛地砸向桌面,杯盤全都震飛了起來。
“他死而復生,他被改變了。我不怕他。”
杰克側過身去,一拳打向男孩腦后。男孩登時哭了出來。但他又低下頭,大笑不止。
“一次燔祭!”男孩說道,鼻涕在鼻子里打轉。妹妹們默不作聲,母親則低下頭。杰克又揚起手。“末日地火,”男孩幾乎唱了出來,“滔天洪水。”杰克的手揮到半空,男孩見勢猛地一縮。“這就是旋風里傳來的聲音。他聽到了!就是這個男人!”
杰克嘴里滿是苦澀,但他咽了下去,“你真讓我惡心。”杰克說完走到屋外,爬上皮卡后座。車里面有條毯子,他把毯子拉來蓋在身上。杰克打算在車里過夜,遠離家人。他要待在屋外,這樣屋頂就砸不到他。杰克將毯子拉過頭頂,眼前天空不復存在。如此一來,杰克或許能躲過上帝。
杰克的羊半夜醒來。杰克感覺到羊在和皮卡較勁。皮卡左搖右晃,搞得杰克以為自己不是躺在后座上,而是躺在船艙里。車外傳來海浪的聲音,但那只是羊擠來擠去發出的輕咩聲。羊死而復生,所有的羊,一批又一批,走向長生不死。羊兒生得白白胖胖,除去生來就有的尾巴不算,羊毛剪得整整齊齊,身上了無傷痕,只有頭上頂著一撮卷毛。杰克雖然蒙在毯子里,但他仍能看到皮卡四周的羊。羊完美無缺,數不勝數,長生不朽,杰克大感欣慰。他合上雙眼,沉沉睡去。
杰克醒來時,皮卡已經在行駛中。他掀開毯子,立馬坐起身。杰克發現車窗外已是白天。兒子在開車,羊也在車上——車斗里站著五六只臟兮兮的母羊。杰克只覺得腦袋里轟地一響,喉嚨發干。杰克想開口說話,但最后發出的只有喘息聲。
“早上好,爸,”男孩說,“你還是把安全帶系上吧。”
皮卡越過一條水溝。杰克登時顛離座位,車斗里的羊也紛紛摔倒。
“開慢點。”杰克魂都要飛出來了。
“對不起。”男孩回應道。
杰克擠過座位,坐進前排。儀表盤上的時鐘顯示10點02分,但他們已經駛離牧場,一路向西行駛數小時之久:他們已經駛離水源,駛離最后一片草地,駛入一周前浮云升起的不毛之地。
“你掉頭。”杰克的語氣并不堅定。
兒子咧嘴一笑,“才不。”
“我們要去哪兒?”
“不知道。”
“那羊呢?”
男孩笑了起來,但和昨晚的笑容截然不同。這是周一短促而普通的一笑。笑聲淹沒男孩的父親,淹沒了羊,淹沒升至頭頂的太陽。男孩對一切一笑而過,連自己也不例外。這個笑并不嚴肅。“燔祭。”男孩答道。
杰克現在冷靜從容,就像以前在校考試時,答案全都了然于胸。
“那我們去高一點的地方,找座山。”?
男孩點點頭,“那就這么定了。”
杰克覺得自己靠近兒子的那一側有股奇怪的脈動;他意識到父子二人心意相通。杰克伸出手,搭在男孩肩上。
“你媽媽會擔心的。”杰克說道。幾只羊也贊同似的咩了起來。但正是因為現在妻子不在身旁,可愛的女兒們也不在車上,杰克才能保持冷靜。沒有她們相伴,杰克感覺自己能夠與兒子做出全新安排,興許能讓二人緊緊聯系在一起。
一整天,父子二人驅車尋覓高處。途中,他們駛過幾個土堆。土堆有時看似經年墳丘,有時又像一堆堆業已風干的糞便。但土堆也就比周圍平坦無比的荒原高一點罷了。下午3點左右,西方的地平線上逐漸顯現出一排山脈。皮卡費力爬過平原,視野之內卻毫無變化。道路越發顛簸,這或許就不是條路。油箱里還有油,但男孩只帶了一小瓶水,什么食物也沒帶。父子二人都極度干渴,不到萬不得已二人絕不開口,而一連幾個小時過去,情況也沒變得萬不得已。兩人途中互換座位,杰克坐到方向盤后面。男孩打開手套箱,給杰克看了看自己放在里面的屠刀。皮卡一路向西駛去。
傍晚將至,父子二人抵達山脈。落日低垂,沉在山的另一側;山頂的桉樹映得金黃。暮光照在山坡東側,杰克覺得這就像復活日的陰影,投射在那亙古不變的巖石上,在那永世灰綠的桉樹下,在那成群飛入空中、宛如靈魂升天般的白鸚鵡中。杰克口渴難忍,甚至想舔舔自己的眼球。幾只羊已沉寂數小時之久。男孩此刻卻精力充沛,萬分機敏。杰克憂心忡忡:估計還沒爬上最高峰,天就要黑了。萬一我們以為自己選中了最高的山,但明早醒來一看,一山更有一山高,那該如何是好?天色漸黑,杰克加大油門,疾馳在山嶺之中,夾行于兩山之間,眼前的道路若隱若現。
夜幕四合的前一刻,皮卡在沙地上一打滑,掉進干涸的水坑。
水坑并不深,大雨過后便會浸濕,暴雨之下就能蓄滿。皮卡發動機咝咝作響,幾只羊翻出車斗,爬上斜坡。杰克和兒子跟在羊身后,順著水坑凹凸不平的坡面上去。一座山赫然出現在眼前。山上長滿青草,走勢十分平緩。羊或是看見青草,或是順著味道一路尋去。只見羊擠作一團,爭先恐后地吃草。但杰克沒讓羊停下進食,他像自家牧羊犬一樣圍趕著羊,大聲吆喝,兒子也邊趕邊吆喝,屠刀就別在腰間。杰克吃力地爬上山,只感到肺繃得死死的,像是要燒起來。羊四散而逃,哪怕是最小的聲音也會嚇到它們,但羊也都精疲力竭,再也無力違抗命令。登上山頂時,天色已黑,只有東北角掛著一彎弦月。杰克感受到周遭景物的重量,也感受到自己距離天空有多近。
羊安穩下來,開始進食。男孩選定一處空地,圍上一圈石頭。杰克從樹上折下樹枝,剝下樹皮。只消一點火星,整個山丘就會燃起熊熊大火。在久旱無雨的平原上,大火將勢不可擋,一路燒向杰克的家、姑娘們和她們的母親那里。但父子二人知道如何安全生火。杰克小心翼翼地挑選長度合適的樹枝,男孩則將石頭緊緊壘在一起。男孩掏出打火機,伸向石圈。早已備好的柴火一下點燃,騰起火舌。火焰像液體一般潑向所有柴火。杰克甚至想飲下這杯烈焰。
男孩手持屠刀,用刀柄挨個敲擊羊的后腦,直到所有的羊都昏倒在地。男孩繼而將刀遞給父親。杰克割喉切脊,傾斜用刀,好讓血干干凈凈地流到一處。羊血的味道很快蓋過柴火。男孩幫忙將羊扔進火堆。第一只羊投進火堆后,火焰漸漸黯淡下來,變得像蠟一樣。到第四只時,父子二人被迫添加柴火,擴大石圈。到最后一只羊時則有些費勁:二人將羊扔到火堆頂上,但羊身又滾下火堆,試了三次才終于扔上去。這時,火焰已經燒得很高,整個山頂都已點燃。微風漸起,但火依然沒有越過石圈。
杰克望向天空,現在是晚上,天空并不在那兒。??
“萬能的上帝啊,”杰克說,“下點雨吧。”
男孩看向父親,“你要的就這?下雨?”
杰克感到腸子都繃緊了。
“在你能提出任何要求的時候?”男孩接著說,“在上帝現身讓你起死回生的時候?在上帝從旋風中與你對話的時候?在你看見上帝之手的時候?你就要這些?”
“我什么手都沒看到。”杰克兩手一背。
父子二人身上的血已經干結。杰克想將血拋向天空,或獻入烈火。他想做點什么,好讓兒子滿意,“那你想要什么?”
男孩轉過身去,面向火堆,說道:“想要被改變。”
當晚,父子二人躺在山上臟兮兮的野草上,伴著焦煳味入睡。杰克的第二個無床之眠不免特殊。杰克睡得不沉,腦海中了無愿景:他清楚自己正躺在臭氣熏天的山頂,又饑又渴;妻子獨守空房,孤零零地躺在大床上呼喚上帝,想象著各種災禍降臨,自己只能低頭接受。其中不無尊嚴,但這尊嚴的背后是無望。杰克躺在草地上時,沒有任何災禍降臨;沒有樹木倒下,沒有星星墜落,火也不曾蔓延。四周沒有蜘蛛,也沒有蛇爬來爬去。早晨,世界并未終結。杰克睜眼時,希望自己能看見傾盆大雨滋潤平原。若未下雨的話,天空也該烏云密布。至少氣壓該有所變化吧。杰克已經順從,也尋求過上帝,手中的羊所剩無幾。但清晨的天空依舊空無一物。
杰克站在山頂。他已經好久不曾登高望遠。順著視線一路向下,目光所及焦金流石,山頂周圍空氣稀薄,天地之間僅有一步之遙。杰克泛起一陣惡心。他可以透過云朵,看到天空已不復存在。他可以透過樹枝,看著天堂之光灑在自己身旁。他可以站在山上,看見上帝之手于平原上空張開:每處指節、每道血管、每根手指都清晰可見。
男孩嗚咽起來。他躺在火堆旁,渾身是灰,頭發與指甲都已染成灰白。羊燒得漆黑,但仍未散架。血水旁滿是蒼蠅和螞蟻。杰克想知道男孩晚上看到了什么,又聽到了什么。有聲音傳來嗎?有云飄來嗎?還是其他什么事物拜訪了這個圣童?但男孩只是在灰中嗚咽,嗚咽聲顯得急促而無力。男孩蜷縮在地,啜泣不止,杰克站在高處,看著兒子。改變是在夜里發生的,火焰升騰,寂然無聲,萬里無云。男孩現在重回現實,他曾遭到拋棄,現在又準備好承受天恩。他將臉埋入灰堆,隨著呼吸咳嗽不已。太陽已經開始蒸發小小的晨露。
(楊靖:南京師范大學外國語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