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黑風高。一座小屋潛藏在荒野的夜色中。一陣沉重的車輪聲打破了周遭的寂靜。砰的一聲,車門關上了,隨之而來的是有人行走在沙礫上的腳步聲。顯然不是一個人。
德雷克突然清醒過來,拿起床頭柜上的手槍,悄然下床。他屈膝蹲下,凝神傾聽,透過窗戶死死盯著樓下前院。他瞥見黑暗中有火花在跳動,然后是橘色火焰。他心想:天哪,他們要燒我的屋子。
托馬斯·德雷克在30歲生日那天賣出了自己的第一本小說《夜生活》。為了慶祝,他點了份比薩外賣,看了場電影。這本書是都市犯罪驚悚小說,精裝本銷量可觀,平裝本位列《紐約時報》暢銷書榜單長達三周。他也由此簽下了接下來四本書的合同,辭掉了社會工作者的工作,成為全職作家。
盡管由此得到了一大筆錢,但德雷克還是在巴爾的摩市郊外過著原來的生活。他單身,幾乎不談戀愛,從來沒有和某位女士保持過長期關系。這怪誰呢?他也不知道。
德雷克承認——他為數不多的朋友也常常責怪他——除了有錢,他幾乎沒有吸引力。身高勉強合格,比標準體重至少輕10磅,發際線逐年升高,皮膚蒼白,相貌平平。
德雷克稱不上富有膽量,也稱不上適情率意。他一周中有六天待在樓上寫作,一天寫八小時,通常是在上午和下午早些時候。一天遛幾次自己養的拉布拉多犬,周一晚上打撲克(更多是出于習慣而不是興趣),一周打兩次高爾夫球。并且,不管當天過得怎樣,不管第二天有無要事,他總會在睡前讀一會兒書。
德雷克向二樓窗戶挪動,心怦怦直跳。屋外碎石路的盡頭停著一輛廂式車,車燈還亮著。自以為是的混蛋。他們竟然沒有按喇叭高調宣示他們大駕光臨。一團小火焰在車旁燃燒,和屋子保持著安全距離。火舌在草坪上投下扭曲的陰影,德雷克看著火焰漸漸升起。他數了數,一共四人,并且能夠確認沒人潛伏在暗處,這令他松了口氣。他們看來沒帶武器。
有一瞬間,他想通過窗戶向他們開槍,但做不到。雖然從書本學到了豐富的武器知識,但直到一周前,他還沒有真正開過槍。僅僅一個星期的練習派不上用場,十發六中是他最好的射擊成績。他明白自己只有在近距離時才有勝算。
女人還站在火堆旁——火焰已經齊腰高,火勢越來越旺——其他三人回到車上了。車后門開著,德雷克看到車里有幾堆箱子。三個男人輪流抱起一箱,德雷克立馬辨認出那些是書——他的小說《獵物》。他們依次把小說丟進火里。他極其驚訝和憤怒,意識到他們又在玩燒書的戲碼,就像他們跟蹤他到紐約、芝加哥等地時一樣。
他們沒有向屋子這邊走來,只是欣賞著大火吞噬圖書的場景。從半開的窗戶傳來他們的嘟囔聲,聲音太小,聽不清,但他猜測他們在為再次找到他并且燒了更多邪惡之書而沾沾自喜。這群瘋子。他們也許以為他在瑟瑟發抖呢。“隨他們這樣想,”德雷克暗忖,“這樣更方便我行事。”
他看著窗外,靠火光辨認每張臉。女人叫杰西卡,樣貌驚艷,卻透露出近乎直白的瘋狂。她是這一行人的領隊。三個男人都是大塊頭,看起來一樣瘋狂。
六天了,不知他們用什么方法跟蹤了他幾百英里。德雷克知道,他們最終總會找到他——事實上,這六天他基本上都是在家等待這一刻來臨——但他還是想知道他們怎么做到的。他從沒告訴過任何人自己要去哪里。原因很簡單,已經沒有能夠訴說的對象了。德雷克挪動了一下身體,活動了一下握著手槍的手指。“放馬過來吧。”他在心里說。
屋外,火焰吐出灰色的煙霧,他好像都能感覺到灼熱。他伸出手指碰了碰臉頰,很熱,因為自己在期待著……是的,他承認,也在害怕著。三個男人返回去又搬出一些書,德雷克心想:“該死的,還真讓《紐約時報》說對了,我不該把小說賣給電影公司……”
雖然他的不安全感與日俱增,但后續的幾部小說仍大受歡迎。小說主人公,羅伯特·斯蒂爾,白天是一個能言善辯的律師,晚上又變成了精于世故的警員,喜歡以自己的方式伸張正義。德雷克承認這是個老套的主題,但他卻將角色塑造得十分討喜。在他筆下,斯蒂爾是無可救藥的浪漫主義者,有著一雙攝人心魄的眼睛。斯蒂爾追查兇犯,而女人們追捧斯蒂爾。他有很多忠誠的粉絲,這在德雷克的版稅報表中得以量化。
在寫第四本小說前,德雷克已經成為犯罪和懸疑小說界的知名作家,是討論會的座上賓,大獎得主,書友會推薦作者,更是媒體上的常客。
多虧了前四本小說的暢銷,他買下了馬里蘭州西部小山中的一座湖畔兩層小屋,這個地方遠離日漸擁擠的郊區,真正適合一個人獨處。沒有鄰居,沒有電話,沒有郵件。
接著……麻煩來了。
《獵物》是德雷克的第五本小說,也是最前衛的一本,受到的關注度比前四本加在一起還高。一方面,這部小說登上了《紐約時報》和《出版人周刊》暢銷書榜單前五名,這對托馬斯·德雷克來說是首次;另一方面,也是更重要的一點,這部小說的主題備受爭議。
比起典型的斯蒂爾系列小說,《獵物》的故事更黑暗、更宏大。不那么浪漫,卻頗具戲劇性。這本小說是關于斯蒂爾為了追查殺害情人未成年妹妹的兇手,而潛入骯臟的紐約下層社會,調查兒童賣淫和色情產業。德雷克所描繪的世界丑惡、黑暗、充滿暴力,他筆下的人物怨恨、墮落。小說筆鋒陰冷,結局也并不圓滿。
德雷克及其經紀人和編輯都認為改變風格是一件相當冒險的事,但這本書出版后在暢銷書榜上排名這么靠前,評論家們又盛贊它“令人不寒而栗卻又發人深省”,同時“真實得令人不安”,他們才高興起來,不再擔憂。
所以當華納影業為《獵物》的電影改編權開價七位數時,大家并不意外。盡管德雷克不是很滿意華納的改編方案,但他還是無法拒絕這筆巨款。他簽下合同,暗暗祈禱,焦急等待著電影上映。
果然,這部電影簡直就是災難,和原著幾乎沒有一點關系。片長98分鐘的《獵物》索然無味,導演試圖趕潮流,拍出了地獄般的現實,差點就被評級為僅限成人觀看。電影充滿暴力,堪稱粗俗,有很多下流色情的內容。評論家們憤怒不已,稱其為“大眾色情片”。
市民們十分擔憂,有十多個城市在抵制這部電影上映。評論家們討厭它,公眾討厭它,德雷克自己也討厭它。
有一個極端地下組織自稱“大地母親”,給這部電影打上“污穢”“邪惡”的標簽,憎惡到了極點。
四人中有一個不見了。
德雷克靠著窗戶,緊張地掃視著院子。天哪,他只能看到三個人。他們站在車旁,盯著屋子,竊竊私語。德雷克瞇眼看著他們,試圖記住他們的特征,但是天太黑了。
所幸書的數量有限,火勢最終弱了下來。他們肯定在十多個書店進行了掃貨,他邊想邊看著他們搬下最后一箱書。德雷克猜測焚書一結束他們就會把目標轉向小屋,所以匆忙回到床前,在床頭柜上抓起一整盒彈藥,再來到窗邊。
他用指尖從窗邊的椅子上提起一件法蘭絨襯衫迅速穿上,然后把彈盒里的子彈裝進胸袋。他再次考慮從窗口開火,指望趁他們措手不及的時候占得上風。他緊張起來,覺得這計劃有可能奏效……不!該死!德雷克想。這只會向他們表明自己不會輕易投降,讓他們加快行動。
屋頂嘎吱作響,把德雷克嚇了一跳,手槍差點脫手。他想象著一個人端著機槍站在屋頂上,得意地向伙伴招手,然后槍口朝下,將屋頂打穿。
二樓的窗戶沒有防護,但樓下的門窗都關得死死的,多少能給德雷克爭取一點防御突破的時間。他從搬進來的第二天開始就著手把小屋改造成堡壘,有時感覺自己既偏執又愚蠢。現在,他知道自己當時是對的。
突然間,他聽見樓下玻璃窗和木頭破碎的嘩啦聲,那是書房的窗戶,在房子的一側。接著又傳來另一陣嘩啦聲。
德雷克再次向窗外看去,一陣寒意涌了上來。只有一個人還待在車旁,其他人都不見了。
又一塊木板斷裂了。這次聲音更大、更近了。他向樓梯飛奔而去。
兩個月前,“大地母親”給華納影業寄去了一封信,從那時起,他們對德雷克的追蹤就開始了。這個組織認為《獵物》是“邪惡電影”,且“對美國青年進行了不當描繪”,譴責華納拍了這部電影,還譴責小說的作者寫出了這樣的垃圾。
在過去幾周里,華納影業公司和普特南出版社一共轉交了23封信給德雷克。這些信都沒有寫回信地址,且信封上的郵戳均來自不同的州。
不久之后,德雷克的郵政信箱就開始收到相似的信件,他一直以為只有工作伙伴知道這個地址。最后,這些信開始寄到家里來。
每封信的筆跡都出自同一人,都寫著相同的警告:停止發行平裝本《獵物》,取消簽售會并為你的行為贖罪,否則,除了懲罰你,我們別無選擇。
每封信都有同一份簽名:“大地母親”的忠實信徒。杰西卡,卡爾,蘭迪,威利。
德雷克從沒聽說過這個團體,不過想到其成員只有四個人,也就不覺得奇怪了。出版社配合警方進行了調查,甚至和美國聯邦調查局也有合作,但均無進展。郵政局也幫不上忙,警方表示一摞瘋子寫的信件遠遠不夠拿來調查。他們建議:不要搭理那些怪胎,他們最終會忘記你的。
但他們沒有忘記他。
他們寄來了更多信件,然后是包裹,還有紙箱,里面裝滿了焚燒《獵物》留下的殘片和灰燼。他們聲稱燒毀這些書是為了表達對他的蔑視。
還有被扯碎的德雷克宣傳照片。
還有撕爛的布娃娃,他們以此象征作者對祖國青年的不良影響。
然后,在普特南出版社安排的巡回簽售會期間,他注意到一個女人老是盯著自己。她身材高挑,一頭黑發,穿著講究,眼神熱切。
他最初是在一次簽名活動中看到她的,當時她透過書店的櫥窗盯著他。然后……在底特律的一家餐廳,在休斯敦的機場航站樓,還有在其他幾次簽名活動中,都出現了她的身影。只是她那職業化的形象讓德雷克降低了懷疑。也許她是個空乘,他想。出于好奇,有兩次他試著跟蹤她,但每次都無功而返。
這個女人最終在中西部一家書店的簽名會上找到了他。她在隊伍中等待著,德雷克沒有注意到她,接著,在德雷克簽名時,她俯身輕聲介紹自己是來自“大地母親”組織的杰西卡。
這句話讓德雷克僵住了。過了一會兒,他才放下筆,慢慢抬起頭,立刻認出了眼前這個高個子女人。
沒等他反應過來,她就將一瓶透明液體灑在圖書上并點燃。人們驚慌失措,四散而逃,德雷克在逃離過程中撞倒了兩排書架。女人則趁著混亂消失得無影無蹤。
之后,這個女人再也沒有出現過,但之后又發生了六次焚書事件。每次德雷克出現在書店里,都會有成百上千本《獵物》在書店門前的人行道上被點燃。每一次,焚燒者都做得滴水不漏。每個城市的目擊者都聲稱看到四個人在焚書:三個男人和一個女人。
最后,在華盛頓特區一家商場書店接到炸彈威脅電話后,簽售活動被迫提前結束。
他回到巴爾的摩,縣警長同意給他的住處提供保護。但整整一周都平安無事,于是警察撤離了。
接著,他開始接到電話……
第一通電話是在周日夜間,當時11點的新聞節目中正在播放當地天氣預報。德雷克早早結束了一天的活動,躺在床上一邊看書一邊聽新聞,這時,電話響了。電話響起第一聲他就接了。
“你好。”
“是托馬斯·德雷克嗎?”一個女人的聲音響起。
他馬上明白是誰打來了電話。他顫抖著,盯著緊閉的房門、拉上窗簾的窗戶。他的電話號碼沒有公開過,從來沒有。只有他的經紀人、出版社的兩位編輯和幾個親戚朋友知道他的電話號碼。他不敢相信他們竟然弄到了他的電話號碼。他剛想掛斷電話,突然改變了主意。要冷靜,就按他們的游戲規則來。
“是的,我是托馬斯·德雷克。你是?”
“我認為你知道我是誰。我建議你好好聽我說。”
“如果我不呢?”他下了床,在地毯上踱步。
“我們組織有權有勢,資源眾多,德雷克先生。相信我,我們會找辦法讓你聽的,就像我們過去做的那樣。”
“你是說……天哪,你是說你以前也這樣做過?我不是你們的第一個目標——”
她發出猙獰的笑聲,“沒錯,我們也有過其他目標,當然都沒你名氣大。”她停頓了片刻,“亞歷克斯·弗雷斯特也沒有聽我們的話。你記得這個人嗎?”
天哪,他記得。報紙上有過相關報道。亞歷克斯·弗雷斯特,一名搖滾樂手,被指責領導了一場邪惡運動,用音樂招募魔鬼崇拜者。他去年在一場車禍中癱瘓了。那次事故被炒得沸沸揚揚,原因是剎車失靈。
“你……那次事故是你們干的——”
“你知道我們這個組織為什么取名‘大地母親’嗎?”她沒有回答德雷克的問題,反問一句,“因為我們遵循自然法則。曾經,地球上不存在黑暗和邪惡,一切都是那么純潔。我們的任務是讓國家變得像以前一樣純潔,凈化所有污穢之物。”
“你們瘋了,”德雷克低語道,“絕對瘋了。”他從一開始就知道“大地母親”的成員是一群瘋子。但直到現在,他才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
“選擇權在你,”她提高了嗓門,“你仍然有時間為自己贖罪。”
“什么罪?你們讀過我的書嗎?我什么都沒做。電影拍成什么樣和我沒有關系。”
“當然和你有關系,你這個卑鄙的家伙。這部電影是你觀念的展示,我們必須阻止它的傳播。你認為人們還能在電影片頭名單中注意到其他人的名字嗎?當然不可能,他們只注意到你的名字。就像只有你的名字會出現在書的封面上,你應該負起這個責任。”
“不,那不是真的。你們為什么要這樣對我?你們沒有充分的理由來找我麻煩。”
“沒有充分的理由!”她憤怒地吼道,聲音都有些顫抖了,“都是因為……因為你這樣的邪惡之人,我14歲的女兒在病房里不省人事。”
天哪,他想,她在哭。
“我的寶貝女兒曾經那么天真無邪,德雷克先生。但她太容易輕信別人了,太容易受人影響了。我沒看見警告提示,我對不起她。她的朋友都被邪惡思想毒害了,看下流的書、看下流的電影、模仿下流的角色,進而撒謊、喝酒、吸毒、開派對、穿著暴露、和男生廝混。最終,她所乘朋友的那輛車翻進了溝里。現在,她躺在冰冷的醫院里。”
“你們到底想要——”
“這世上的掠奪者,”她繼續說,“像你一樣傳播邪惡的人,覺得自己很強大,但按照自然法則,我們知道邪惡只會滋生軟弱,而純潔能帶來永恒的力量。記住這個道理,德雷克先生,牢記。”
德雷克嘆了口氣,“你就說你們想要我做什么吧。我們中途停止了巡回簽售會。小說平裝本下周就要發行了,就算我想停下來也來不及了。”
“你必須為自己犯下的罪行懺悔,對公眾、對讀者懺悔。警告他們,告訴他們你已經悔過了,告訴他們這本書中全是污穢、謊言和邪惡的東西——”
“我要掛了,女士,我聽不下去了。不要再打過來了,我會讓警察監聽這個電話,而且——”
“得了吧,德雷克先生,我們都知道警察只能幫你一時,但幫不了你一世。那一周他們確實有所行動,但現在你還是一個人在家。”
德雷克又開始渾身顫抖。他走向窗戶,用手指挑開窗簾。側院和街上空無一人。
“此外,如果你再打電話報警,警方會認為整件事都是你為賣書弄出的噱頭。亞歷克斯·弗雷斯特當初打電話報警,警方也不相信,你知道嗎?”她的威脅中含著譏諷,“相信我,警察根本沒用。我們比你想象中的強大得多。”
“去你媽的!”
“多難聽的話啊。”她笑了,“自然法則中最古老的一條就是優勝劣汰。不要再軟弱了,德雷克先生。就算是為了你自己,也不要再軟弱。”
他掛斷了電話,遠離那可怕的聲音,然后打給經紀人,把這件事情告訴了他,但沒有報警。最后,他拔掉了電話線。
次日上午,德雷克開車去鎮上買了一部電話答錄機。他回家后就把它安裝好了,并設置了來電屏蔽功能。那周結束時,他數了數,一共有100多個未接電話,于是決定徹底切斷電話線。
那夜之后,事態急速惡化。
六天前,就在平裝本《獵物》發行的前一天,“大地母親”組織完全失去理智,開始動手了。德雷克出門取晨報時發現了自己養的那只黑色拉布拉多犬。它仰躺著,四肢僵直,嘴巴張開,早已沒了氣息。步行道上的血跡表明它是在草坪上遇害的——一顆子彈射中了它的頭部——然后被拖到門廊的水泥地上。它的嘴里塞了一團光滑的彩紙——圖書的封面。
他把寵物狗葬在后院,回屋沖了個澡,簡單整理了行李包,根本沒想過要報警。
他去雜貨店買了些日用品和食物,又驅車前往市中心,在一家當鋪挑了一把全新的——至少當鋪老板是這么說的——點38口徑手槍和12盒彈藥。
一小時后,他在路口的便利店前停下,給出版社的科林打電話。但電話那頭傳來的不是科林以往輕快的聲音,而是另一位編輯。
“恐怕我要告訴你一條噩耗,親愛的托馬斯。”
德雷克立刻明白發生了什么。
“警察上午來了。可憐的科林……他被槍殺了,昨天深夜,在公寓里。警察暗示這是一起搶劫未遂案件,現場有搏斗的痕跡,門鎖也遭到了破壞。
“但還是有蹊蹺的地方。兇手似乎試圖在昂貴的波斯地毯上點燃一摞書,以此燒掉科林的公寓。警察倒不覺得有什么,認為兇手這樣做只是試圖破壞現場。但所有書都是你的小說,這太奇怪了。這些書是從哪來的?你不覺得困惑嗎?這太可怕了——”
不等對方說完,德雷克就掛斷了電話。他感到一陣惡心,在車里坐了大概一個小時,直到自己從噩耗中清醒過來。
當天下午晚些時候,他回到家,心情一團糟,夾雜著憤怒、恐懼和疑惑。
他確定他們會找到他。他們不會善罷甘休的。“大地母親”的信徒。他不知道他們是誰,也不知道他們究竟是干什么的,但有一件事可以確定:他們在找他,并且最終會找到他。
他希望自己準備好了。
德雷克快步沖下樓梯,穿過廚房,來到書房,一路上都能聽到木板在腳下嘎吱作響。那個試圖闖進屋的男人懸在書房的窗戶上。他的兩條腿已經進來了,但身子可能被鋸齒狀的木板或釘子卡住了,正痛苦地呻吟著。他藍色牛仔褲的褲腿向上翻出一大截,露出毛茸茸的粗壯腳踝。他沒穿襪子,但右腳踝上綁了一個插著小手槍的皮套。
德雷克在地毯邊停住了腳步,希望男人沒有聽見他靠近。他舉起手槍,手在劇烈地抖動,隨后瞄準。斯蒂爾永遠不會這樣做,他腦海中突然閃過這個念頭,一瞬間恢復了理智。
他放下槍。斯蒂爾只會把對手敲暈,再綁起來。
德雷克再次抬頭看向這個男人,看向懸掛在他腿上的手槍,心想,他們會不會就是用這把槍殺了他的經紀人——也是他的老朋友?他想象著這個男人闖入科林的公寓,對著科林的光頭就是一槍。他想象著這個男人把揉成一團的圖書封面塞進死狗的嘴里……
他舉起手槍,連續快速兩次扣動扳機。男人抽搐了一陣,腿在空中亂踢,兩處傷口噴出鮮血,然后徹底不動了。
腎上腺素的激增讓德雷克難以承受,那一瞬間他感覺自己要暈倒。他靠在沙發背上穩住自己,把槍舉到眼前,仿佛不確定自己是否真的扣動了扳機。
隔壁房間傳來一聲巨響,閃過一道燈光,把他拉回現實。他小心翼翼地穿過廚房,在黑暗中尋找動靜的來源,轉過拐角,在樓梯底部停住了腳步。一堆破碎的木板散落在他的腳下,凸窗大敞著,車燈直直照進屋內。
燈光刺眼,但德雷克穩住槍,強迫自己靠近窗戶。他屏住呼吸,探過窗臺,向右看去,什么也沒有。向左看去,還是什么也沒有。
他向后退去,用拿槍的手遮擋光線。他正準備回樓上,這時一個長長的銀色罐子從窗外飛進來,砸向地板,發出一聲巨響。緊接著第二個罐子飛進來,落地時發出同樣的巨響,白色煙霧隨即咝咝地升騰而起。
是催淚瓦斯,德雷克猜測。他的眼睛已經開始刺痛和流淚。他們想用煙逼我出去。他遮住眼睛,跑向樓梯……卻被一堆碎木板絆倒了。槍從他手中掉落,滑過地板,停在樓梯底部。
德雷克四肢著地爬行,同時雙手劃拉著尋找手槍。他睜不開眼,喉嚨里猶如著了火,更是咳嗽不止。不,他在心中尖叫,這一切不會輕易結束,千萬別亂了陣腳。突然,他的手指碰到了一個東西,摸起來像金屬,冷冰冰的。是他的手槍!好,你要冷靜下來,上樓吧。他用手緊緊握住槍柄……
突然,一只靴子踩住了他的手。
他痛苦地尖叫起來。
靴子移開了。
德雷克感覺身體被幾只強有力的手抬起,隨即被扔出窗戶,落在外面的草坪上。
“這是自然法則,德雷克先生,”一個女人的聲音,輕柔冷靜,同時又充滿自信,“也是我們的法則。”
德雷克仰面躺在餐桌上,手腳都被粗繩捆住,嘴巴封了膠帶。杰西卡坐在桌子一端的椅子上,兩個男人站在她身后。
杰西卡繼續喋喋不休,“我們遵循自然法則,德雷克先生。讓地球再次變得純潔是我們的責任。”她揮了揮手,一個男人上前將膠帶從德雷克的嘴上撕下來。
德雷克深吸一口氣,用舌頭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后腦勺還在隱隱作痛,他很想揉一揉。但受傷最嚴重的部位是眼睛,又紅又痛。
“殺了我,”他毫不畏懼,“結束這場鬧劇。”
“我們并不打算殺你,德雷克先生,我們會讓你活著,讓全世界見證我們的力量。我們會讓你的下場來警告那些有意步你后塵的人。多虧了你,‘大地母親’的聲音很快就會傳遍全國。”
“你們……你們全都瘋了。天哪,你們毫無緣由地殺了科林。只因為一本該死的書,你們就處處跟蹤我。”
“但那可是一本超級暢銷書,將擁有數百萬的讀者。我說過,根據小說改編的電影只是你觀念的延伸。你的思想必須被阻止。”
他毫不猶豫地說道:“我永遠不會放棄寫作。”
“你會的,德雷克先生,我們保證你會。我們以前見過面,但請允許我正式介紹一下自己。我是杰西卡·摩爾博士。站在我身后的兩個人是……”
下面內容節選自《巴爾的摩太陽報》周一晚間版:
暢銷犯罪小說作家托馬斯·德雷克今晨于馬里蘭州西部的湖畔小屋中被發現時處于休克狀態且嚴重脫水。這位本地作家被緊急送往馬里蘭大學創傷急救中心,醫生判斷他的情況嚴重但穩定。
盡管警方拒絕透露德雷克事件的細節,但一對獵人父子,來自坎伯蘭的吉姆和杰弗里·卡瓦諾發現了這個駭人的場面,聲稱這位作家傷得很離奇,被發現時已經瀕臨死亡。
“我第一眼看到的是他的雙手都沒了,直接從腕處砍掉了。”老卡瓦諾說道,“他的殘肢上纏著血淋淋的繃帶,上面滿是灰塵和綠色的膿液。他瘋得像只羊,雙目圓睜,嘴角流涎,喃喃自語,咕噥著母親、大地和自然法則什么的,怪異得可怕。”
頗具諷刺意味的是,德雷克的最新小說《獵物》,由于據此改編的電影在最近上映后引發巨大爭議,昨天在《紐約時報》平裝書暢銷榜中位居第一,并且……
“愚蠢。”雖然只是低語,卻在病房里回蕩著。這是一個面積不大的單人病房,有洗手池、沙發、一張單人床和一堆常見的醫用器械。一個骨瘦如柴的女孩躺在病床上,臉上戴著氧氣罩,深色長發失去了光澤,散落在枕頭上,雙眼緊閉。
“我為什么這么蠢?我又一次辜負了你,我親愛的切爾西。”杰西卡身著保守的職場套裝,舉起一頁《紐約時報》給女兒看。托馬斯·德雷克的《獵物》仍然位列平裝書暢銷榜首位,這一名次已經保持八周了。過了一會兒,她把報紙放到腿上。
“我怎么會這么蠢?”她重復道,似乎一定要聽到回答,“我們讓他失去行動能力,向世界傳播我們的訊息,但最終事與愿違。該死的小說還在大賣,他的邪惡行徑甚至還在影響公眾。”她站起身,放下病床左側的安全護欄。“我們該怎么做,寶貝?”她問道,“給我點希望吧。”護欄放下后,杰西卡傾身抱住女兒冰涼的身體。她摘下氧氣罩,在女孩的嘴唇上落下輕吻,隨后重新戴上。
她又坐回到硬邦邦的椅子上,和往常一樣,開始為切爾西朗讀。有時她會讀書或雜志,但總會先讀報紙,讓女兒了解時事。現在,她在讀《紐約時報》娛樂版,頭條文章是關于紐約蒸蒸日上的出版業,行業指數飆升。精裝本圖書銷量增長了40%,平裝本圖書銷量超過了50%,出版公司正迅速擴張。
她讀完了文章,將報紙放在大腿上,看著女兒毫無生機的臉龐,期待能看到些許反應,期待女兒能對自己的求助做出答復。切爾西曾將目標對準弗雷斯特和德雷克,但杰西卡知道在對后者執行計劃上失敗的人是自己。現在,切爾西告訴了她下一步的計劃,杰西卡激動不已。
“是的,是的,”她在腦海中醞釀著一個計劃,感到熱血沸騰,“這次我們不會辜負你了,寶貝。我們一定會大獲全勝。”
她用修剪整齊的指甲劃過普特南出版社首席執行官和副總裁的黑白照片,照片中兩人并肩而立,面帶微笑。然后,她將照片撕成碎片,說道:“一定會大獲全勝。”
(陳思綺:河海大學外國語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