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倫蓋蒂平原上的屠殺

空氣中彌漫著刺鼻的腐臭氣味，賈卡亞·馬金達停下路虎越野車，拿起副駕駛座上的雙筒望遠鏡，調整焦距朝氣味飄來的方向望去。

80米開外的一片草地上躺著12頭被屠戮的大象，由于被一堆一人多高的巖石擋住了大部分視線，所以真實的數(shù)字想必遠不止此。

偷獵者。

馬金達的腦海中立刻冒出這個詞，隨即襲遍全身的是無邊的憤怒。他抓起雷明頓泵動式霰彈槍，戴上寬檐帽——用來遮擋清晨刺眼的陽光，然后用一只手再次舉起望遠鏡，掃視周邊茂密的草叢。

什么也沒發(fā)現(xiàn)。

偷獵者早就跑了。

他跳下車，絲毫不顧潛在的危險，只是在心中祈禱這些大象的亡靈能早日升入極樂世界。

在塞倫蓋蒂平原，野生動物才是主角，人一不小心就會淪為它們的腹中餐。馬金達又矮又瘦，是塞倫蓋蒂國家公園的高級護林員，有了那些膘肥體壯的美國佬來觀光，他才可以領到薪水。

他小心翼翼地靠近那堆巖石，雙筒望遠鏡掛在頸上，端著霰彈槍，點38口徑手槍雖然插在槍套里，但子彈已經(jīng)上膛。

當他繞過兩塊最大的巖石，看到屠殺現(xiàn)場的全景時，他的胃如翻江倒海般難受。除了20頭大象——消失的象牙都是從根部被鋸掉的，還有五只鬣狗、三只豺狼和幾十只禿鷲的尸體。

偷獵者的一貫做法是用氰化物毒死大象，連帶毒殺掉那些分食大象尸體的飛禽走獸——特別是禿鷲，以免有禿鷲在空中盤旋，引起護林員的警覺。毒藥將周邊的動物消滅殆盡，卻大大方便了偷獵者的逃脫。

馬金達緊握霰彈槍。他要抓住這些在塞倫蓋蒂平原犯下滔天罪行的魔鬼，即使要冒生命危險。

突然，他身后的路虎車爆炸了。

巨大的沖擊波將馬金達高高掀起，面朝下重重摔在地上。他啃了一嘴青草，手指被堅硬的沙土硌得生疼，耳朵嗡嗡作響。

他轉回頭，發(fā)生爆炸的路虎車正燃起熊熊烈火。馬金達驚恐地看著這一幕，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馬金達猛地站起，抓起霰彈槍，跑向燃燒著的路虎車。他不知道車為什么會爆炸，只知道自己現(xiàn)在無車可用了，而且車里的對講機也沒了。

下車前他沒用對講機匯報這起屠殺，因為知道觀光公司會監(jiān)聽護林員的頻率，一聽到哪里有這種血腥屠殺，就會組織一些獵奇的游客來現(xiàn)場“參觀”。他打算回去后親自向總部匯報。他不想讓游客目睹這里的丑陋，只愿他們對坦桑尼亞留下美好印象。

現(xiàn)在，他將獨自面對種種困境。

這里沒有手機信號，沒辦法聯(lián)系其他護林員。一群膽大妄為的偷獵者既然引爆了他的汽車，就不會只滿足于到手的象牙。他們的下一個目標可能是犀牛角。比起犀牛角的逆天暴利，象牙就顯得無足輕重了。

自從那個該死的政客聲稱犀牛角粉治好了他的癌癥，犀牛角便成了待價而沽的奇貨。現(xiàn)在一只中等大小的犀牛角的黑市價格是25萬美元，毫不奇怪，被偷獵的犀牛數(shù)量也在急劇上升，盡管大部分發(fā)生在受到嚴格保護的塞倫蓋蒂國家公園以外。但是塞倫蓋蒂平原這塊區(qū)域的犀牛也只剩下七頭了。

不管行賄者開出多高的價碼，馬金達都是嚴詞拒絕。其實，只要稍一松口，他現(xiàn)在就可以躋身富人行列，早早退休了，而不是年近不惑，還在為自己的六口之家以及哥哥杰夫特一家疲于奔命。杰夫特病故了，留下妻子和七個孩子，馬金達當然也得養(yǎng)。

他唯一一次差點被誘惑就是因為哥哥。那時身患癌癥的杰夫特躺在病床上，奄奄一息。一個叫盧瑟·里克的偷獵者——一個肥胖的美國南方白人——找到馬金達，趴在他耳邊低語：“救救你哥哥！我們給你足夠的犀牛角粉，保證治好他。你可以不想用我們的錢弄臟你的手，但你不能對你哥哥見死不救。”

馬金達知道犀牛角粉治愈癌癥的說法簡直荒謬，所有的科學家都這么說，但是他那一次差點就信了。

或許他應該信，哥哥去世后，他有時候這樣想，專家并不總是對的。

馬金達吐了一口唾沫，試圖把那段苦澀的記憶從嘴里吐出去。空氣中彌漫著金屬和電子器件燃燒的難聞氣味，他努力去思考接下來該怎么辦。他的路虎車被炸只是個開端，下一個遭殃的不是他的隊友就是犀牛了。他不能袖手旁觀，必須阻止偷獵者對任何一方下手。

他得馬上行動，盡快聯(lián)系上其他護林員，然后一起趕往犀牛經(jīng)常光顧的水坑。沒有保護，犀牛便是偷獵者的活靶子。

馬金達剛在路上走出幾步，北邊就傳來輕微的爆炸聲。因為離得遠，聽得不是很真切，只是“噗”的一聲。

但是肯定沒錯。

馬金達脖頸上的汗毛都立了起來。

北邊。拉希迪。

今天早晨應該是馬金達的這個高級助手在那邊巡邏，離河馬大水坑很近。

“不……”馬金達痛苦地叫了一聲。

但是或許，他心想，不是爆炸呢。或許只是他死里逃生后因神經(jīng)過度緊張產(chǎn)生的幻覺。不可能是——

西邊傳來第二起爆炸聲。仍是“噗”的一聲。

薩姆森應該在那邊。

馬金達感覺胃一陣痙攣，只剩下布雷森、薩利姆和菲利普了。布雷森在西北方向，薩利姆在東邊，菲利普在南邊。

不一會兒，東邊和南邊也接連傳來輕微的爆炸聲。

噗！噗！

馬金達的喉嚨口充滿了膽汁的苦味。

薩利姆和菲利普。

馬金達痛苦地閉上眼睛，等著第五起也是最后一起爆炸。

最后一個目標是布雷森。

偷獵者想干掉馬金達這個小組的所有成員，讓這片區(qū)域完全失去保護。當然，在1.5萬平方公里的塞倫蓋蒂平原上還有許多其他護林員，他們管轄的這片區(qū)域算是比較偏遠的。

他們只能靠自己。只剩他和布雷森了。

馬金達等了等，但是沒聽到第五起爆炸。他漏聽了嗎？當然，如果布雷森的車和他的車是同時引爆的，那他不可能聽到。

但是馬金達的直覺告訴他事情不是這樣的。根本就沒有第五起爆炸，兩人的車也不可能同時爆炸。

只有一種可能。

布雷森是個叛徒。

他出賣了他們，這個狗娘養(yǎng)的。

馬金達開始奔跑，霰彈槍挎在肩上，雙筒望遠鏡掛在脖子上，靴子踏在地上發(fā)出咚咚的聲響，揚起一路塵土。他不在乎是不是要跑100公里。如果找到布雷森，他要用力掐住這個叛徒的喉嚨，直到將其貪婪的眼睛擠爆出來。

如果他真的出賣了護林隊。

只要看一眼，馬金達就能確定。但以他對布雷森的了解，他覺得自己的判斷沒錯。布雷森是個帥氣十足的年輕人，也是一個浪蕩子、賭徒和酒鬼，喜歡花天酒地的夜生活。只要能連續(xù)休息兩天，他就會前往姆萬扎市尋歡作樂。

欲望生出貪婪。

布雷森肯定是被偷獵者收買了，在其他護林員的車底安裝了定時炸彈，并在剛才逐一引爆。

如果不是幸運地發(fā)現(xiàn)了被屠戮的大象，馬金達也會和拉希迪、薩姆森、薩利姆和菲利普一樣上了西天。

貪婪者的良心都被狗吃了。

回顧往事，這是顯而易見的，布雷森背叛了他們。

他也背叛了自己。

馬金達加快了步伐，不一會兒，他的努力有了回報。

遠方地平線上騰起了一團塵土。馬金達停下腳步，不禁露出微笑。運氣太好了！他沒想到這么快就能遇到一支觀光隊。

他像個孩子似的興奮地跳起來，瘋狂地揮舞著雙手，任由肩上的霰彈槍撞擊著身體。他要讓他們停車，哪怕使用打爆輪胎的極端逼停方式。當然，他不必這么做，任何一個觀光公司的司機看到護林員招手都會停車。

但是當他舉起雙筒望遠鏡看過去時，他的笑容凝固了，雙手垂了下去。

有問題。

這么遠的距離他不能確定什么，但是那輛車看起來不對勁。

馬金達快速蹲下，沖到一旁的灌木叢后面。他看到右前方有一塊一米高的巨石，便弓腰跑過去，躲過遠方開過來的路虎車司機的視線，再回到他自己的車——如今只剩下殘骸，仍在冒煙——所在的地方。

他躲在另一塊巨石后面，趴下，面朝土路，鼻子里全是青草和干土的味道。他準備好霰彈槍，手指搭在扳機上，努力讓怦怦直跳的心臟平靜下來。

開過來的這輛路虎車跟他在塞倫蓋蒂平原上看到的所有觀光公司的車都不一樣。但它也有天窗，現(xiàn)在就有三個非洲人上半身探出天窗，四下搜索著。

可他們的手里既沒有相機，也沒有雙筒望遠鏡，而是舉著AK-47步槍。

兩側的車窗都貼了深色車膜，馬金達不知道車內是坐了人還是裝滿了象牙和犀牛角。

馬金達的嘴里又充滿了苦味。他想先開槍再問話，但是一支霰彈槍對抗至少三支AK-47步槍，勝算太小，盡管他可以先發(fā)制人。

馬金達松開搭在扳機上的手指。意識到自己一直在斂聲屏氣，他開始調整呼吸，努力放松下來。

在離他的車還有20米遠時，那輛路虎停了下來。他的車已成了一堆廢鐵，上面冒著縷縷黑煙。

四個男人下了車，三個瘦黑的非洲人，但是看起來不像坦桑尼亞人，還有一個是盧瑟·里克，就是那個試圖收買他的肥胖美國人。他們都穿著不起眼的卡其長袖襯衫以及同色的長褲和靴子。其中一個非洲人頭戴深藍色棒球帽。他們端著AK-47步槍走向馬金達的路虎車殘骸。

“干得好！”里克用帶著美國南方人的拖長口音說。這話讓馬金達的脊椎生出一股涼意。“你們把這家伙炸上天了。他現(xiàn)在正跟耶穌說話呢，當然了，還有他哥哥。”里克哈哈大笑，肚子上的肥肉也跟著一顫一顫的。

馬金達的手指緊緊地扣在霰彈槍的扳機上。

“沒看見他的尸體。”戴棒球帽的非洲人用斯瓦希里語說。

“說英語！”里克叫道。

那人用英語又說了一遍。

“你真是個大傻瓜！”里克說，“他被炸成灰燼了，自然什么都沒留下。”

“一滴血也沒留下？”戴棒球帽的非洲人疑惑地問。

“你覺得他在這樣的爆炸中還能活下來？”里克的語氣讓馬金達覺得他是在跟小孩或是傻子說話，“你想找到他的頭顱，請便，但是三分鐘之內必須回來。我可沒時間找戰(zhàn)利品。我們還要賺錢。”

里克笨拙地回到路虎車旁，爬上駕駛座，正是馬金達所能看到的一側。三個非洲人面面相覷，輕輕聳了聳肩，也返回去上了車。

“最好他們一共就這些人，”路虎車開遠后，馬金達自言自語，“如果一組人對付一個護林員……”

他不敢想下去。一對四，勝算已經(jīng)很低了。

雙方的戰(zhàn)斗力根本不在一個水平線上。

除了這四個人，還要加上布雷森。一支霰彈槍和一把點38口徑手槍對抗四支AK-47步槍，還不知道布雷森手里是什么武器。

一個步行者對陣一輛路虎車，加上布雷森的，其實是兩輛。

他獲勝的希望渺茫。

馬金達從巨石后站起身，來到路上走了幾步，然后開始奔跑。

馬金達一口氣跑了3公里，幸運的是沒有遇到任何危險，但他已經(jīng)筋疲力盡了。眼睛里流進了汗水，雙腳仿佛踩在棉花上，不適合跑步的靴子越來越沉重，襯衫也濕透了。

一路上他遇到了6只長頸鹿，一個大約由20頭大象組成的象群和100只左右的黑斑羚。它們都沒有對他表現(xiàn)出任何興趣。

他咬緊牙關，繼續(xù)前進，想盡快找到一個十字路口。他知道觀光隊可能很快就會從那里經(jīng)過。

他很幸運。

他到達一個十字路口還不到兩分鐘，就看到東邊的路上突然塵土飛揚。馬金達趕緊在遠離土路的草叢中躲起來，仔細觀察，直到看清探出汽車天窗的人手里拿的是尼康和佳能相機的長焦鏡頭而不是AK-47步槍，他才長舒一口氣，從草叢中站出來，回到路上。

汽車駛近后，馬金達認出這是一輛艾司非洲野生動物觀光公司的七座款路虎車。更讓他高興的是，司機竟然是經(jīng)常與他打交道的奇布佐·阿庫尼里。

馬金達揮手攔下了車。

“怎么了，賈卡亞？”奇布佐疑惑地問，“你獨自一人在這里干什么？”

“你好，奇布佐，我可以上車嗎？我有件事要告訴你。”

馬金達了解奇布佐，覺得對方值得信賴，但知道自己要說的話不會討人喜歡。他無法想象如果遇到一個冷血司機，根本不搭理他，把車開走，丟下他一個人站在這里的情景。早晨的事讓他心有余悸。馬金達必須爭取萬無一失。

“當然，上車吧。”

馬金達上了車。車里第二排兩個座位和第三排三個座位上都是游客。他坐到副駕駛座上，回頭向五名游客介紹自己是護林員，以消除眾人的疑慮。

因為一路拼命奔跑，馬金達到現(xiàn)在還是滿頭大汗。“我現(xiàn)在的處境非常危險，”他輕聲對奇布佐說，“希望你能完全自主判斷和決定。”

奇布佐皺起眉頭，“當然。”

他55歲左右，肩寬體闊，一頭灰白色短發(fā)。他的名牌貼在車的擋風玻璃上，還有一塊小點的夾在他深綠色襯衫的左側胸袋口上。

“這件事你不能告訴任何人，”馬金達說，“它關乎我甚至還有其他人的性命。”他指著對講機，“不要向外傳遞任何消息。我知道這很難，但是我全指望你了。”

奇布佐點了點頭，“出什么事了？”

“我得征用這輛車。”

“賈卡亞，這些游客可是付了高價！我不能——”

“我的車被偷獵者炸毀了。我當時幸好不在車里，才撿回一條命。”

奇布佐沉默了。

“你們接待的這個觀光團共有幾輛車？”馬金達問。

“包括我這輛一共四輛。”

“太好了，請立即找到它們，讓你車上的五名游客換乘其他三輛車。你知道它們在哪兒嗎？”

“當然。其他三輛車離這里不足一公里。他們正在觀看另一個觀光團發(fā)現(xiàn)的獅群。我們通過對講機獲悉這一信息后，從四面八方趕往那里。我這輛車離得最遠，所以會是最后一個到達。”

馬金達咒罵了一句，緊閉上眼睛，“先開過去，我再想想。”

路虎車在坑坑洼洼的土路上顛簸前行。

“我不能通過對講機向總部匯報，”馬金達說，“也不能讓外人從你或你們觀光團其他司機身上看出蹊蹺。如果其他觀光公司的司機看到你把游客換乘到另外三輛車上，他們就會生疑。不能讓任何事情看起來不正常和可疑。”

“有獅群，我們也沒辦法讓游客在那里換乘。”奇布佐說。

“我知道。我知道。那個地方還有多少其他觀光公司？”

奇布佐拿起對講機問了同事。

“差不多還有12家。”對講機里傳來斯瓦希里語的答復。

馬金達搖了搖頭，“我們不能在那兒放下游客。太危險了。另外，我們不能讓其他觀光團的司機看到我們。也不能通過對講機解釋，以免被偷獵者監(jiān)聽到。”他用力捏了捏奇布佐的肩膀，“我這邊的優(yōu)勢只有出其不意了。”

奇布佐在對講機里聯(lián)系了艾司非洲野生動物觀光公司的其他三名司機，“我的車出了問題，差速器壞了。我就在你們正東500米的地方，請迅速開車過來。”

他結束了通話，“他們很不高興。有兩輛車的觀景位置極好。他們肯定要抱怨好幾天，但他們會過來的。而且他們會裝作什么事也沒發(fā)生。我說了那個魔法詞語。”

“差速器壞了？”

奇布佐點點頭，“‘差速器壞了’是保持沉默的暗語。”

馬金達點點頭，“謝謝！”

“我們把游客安排到其他車上后，”奇布佐說，“你需要司機嗎？”

“我不能要。太危險了。”

“你要司機嗎？”

“偷獵者已經(jīng)殺害了四名護林員，如果不是僥幸，我也被殺了。我今天可能沒法活著走出這里。如果你加入我，你也會面臨同樣的風險。”

“這些偷獵者還要去追殺黑犀牛嗎？”

馬金達討厭“黑犀牛”這個名稱。其實，“黑”犀牛和“白”犀牛在顏色上幾乎沒什么差別，都是殖民主義的產(chǎn)物——白犀牛更溫順一些，黑犀牛更野蠻——種族主義惹的禍。但現(xiàn)在不是吹毛求疵的時候。

“我這次把命賭上了。”馬金達說。

“雙倍賭注。算我一個。”

他們驅車朝西北方向開去，前往犀牛在這片區(qū)域的最后一個聚集點。一路上馬金達事無巨細地向奇布佐介紹了情況。一個人如果義無反顧奔赴死亡，那么他有權利知道一切。

奇布佐越聽心頭的怒火就升得越高，他加大了油門。路虎車在土路上疾馳，在碾過水坑或露出半截的石塊時，車里的人就會從座位上彈起來，把安全帶繃得緊緊的。

但他們還是遲了一步。

幾只禿鷲在一具犀牛尸體的上方盤旋，更多的禿鷲棲息在附近一棵樹上。成群的蒼蠅圍著尸體飛來飛去。血和死亡的氣息撲面而來。

這頭犀牛側躺著，堅如盔甲的軀體上有一個大窟窿，應該是遭到了霰彈槍的近距離射擊，角被砍走了。馬金達久久凝視著這個體長約4米、體重超1噸的龐然大物，心在滴血。

它唯一的天敵：人類。

人類的貪婪和愚蠢。

馬金達心想，如果那個政客——導致犀牛頻頻被獵殺的罪魁禍首——此時就在這兒，自己會毫不猶豫地一槍崩了他。

他們很快遇到了第二頭倒下的犀牛，它的上腹部被炸開，角也一樣被砍掉了。

然后是第三頭。

馬金達和奇布佐繼續(xù)向西北方向進發(fā)，沿途發(fā)現(xiàn)一頭又一頭犀牛的尸體。無疑，偷獵者的向導就是布雷森。其他任何人，甚至連觀光團的最好導游也做不到讓偷獵者這么快找到犀牛。

馬金達向車窗外吐了口唾沫，他們繼續(xù)向西北前進。

不久，一群禿鷲從他們頭頂飛過，他們趕緊跟過去，很快來到又一個屠戮現(xiàn)場。15頭大象被霰彈槍爆了頭，象牙毫無疑問被鋸掉了。

“我記得你說過他們是先用氰化物毒死大象的，”奇布佐說，“為什么現(xiàn)在改為使用霰彈槍了？”

“速度更快啊。”馬金達解釋，“偷獵者認為我們護林隊的人都死了，當然，除了跟他們狼狽為奸的布雷森。沒人抓你了，你當然不需要再遮遮掩掩。”

好像是為了證實他的說辭似的，遠處傳來一陣密集的槍聲。馬金達凝視著那個方向，快速在腦海中將一個個屠戮點連接起來，繪制了一幅路線圖。

突然間，馬金達知道偷獵者的目的地了。

那個小型的簡易機場。

他沒想到會是這樣。他以為偷獵者會開車離境，沿著沒有防守的偏僻小道走，不冒任何風險。或者賄賂邊境守衛(wèi)，大搖大擺地出境。

但是通過簡易機場？出境？他越想越覺得此事可行。飛機低空飛行，避開雷達的探測，尤其是，如果他們的目的地就在某個鄰國。

簡易機場的跑道是一段短短的土路，只適合小型螺旋槳飛機起降。它太偏遠了，一次一只河馬在跑道上游蕩，導致一架飛機失事。正因如此，那里每天只會出現(xiàn)寥寥幾架飛機。

“他們攫取了大量象牙和犀牛角，必然想坐飛機逃離。”馬金達說，“我們要以最快的速度趕往簡易機場。幸運的話，我們會先到。”

“賈卡亞，”奇布佐有些遲疑，“他們人人一支AK-47步槍，而我們只有一支霰彈槍和一把手槍。”

馬金達說出了他的計劃。

奇布佐盯著他，“真的？”

600米長的跑道隱藏在密林中，兩邊雜草叢生。馬金達和奇布佐單膝蹲伏在跑道一端的樹木后，耐心等待著。另一端停著一架沒有任何標志的白色叢林飛機，旁邊有一間白色小木屋，應該是服務室。如果不是周圍昆蟲的嗡鳴聲和樹上鳥兒的啁啾聲，這里毫無生氣。看不見一個人，盡管小屋里可能有人在值班，那輛停在外面的破舊吉普車就是他的。

馬金達和奇布佐是將路虎車停在簡易機場不遠處，然后再潛伏到這里隱蔽下來的。

在理想的情況下，馬金達心想，他應該抓住這些嗜血的偷獵者，讓他們和布雷森一起接受審判。他要直視盧瑟·里克的眼睛，這個美國佬那句“救救你哥哥”的話到現(xiàn)在還縈繞在他心頭，時時困擾著他。

但是一支霰彈槍和一把點38口徑手槍對陣幾支AK-47步槍太不現(xiàn)實了。他真的有那么幸運，讓正義得到伸張嗎？

就在馬金達開始懷疑自己的預測時，那輛兩側車窗貼了深色車膜的路虎車開了過來。路虎車最終在吉普車旁邊停下，里克和三個非洲人下了車，每個人肩上都背著AK-47步槍。

馬金達調整雙筒望遠鏡仔細觀察，看到四個人一個跟著一個進了小屋。小屋里很快傳來一個人憤怒的喊叫聲，隨即是一聲槍響，一切又恢復了沉寂。

片刻過后，四個人出了小屋。里克漫不經(jīng)心地走到飛機前，開鎖放下登機梯。三個非洲人則回到路虎車旁，把成堆的白色象牙卸下來，再搬到飛機上。他們來來回回搬了好幾趟。最后，那個戴藍色棒球帽的非洲人把一個沾滿血跡的綠色行李袋搬上了飛機。四個人都上了飛機后，艙門關上。

“綠色行李袋里裝的是犀牛角，”馬金達說，“我敢肯定。”

當飛機的螺旋槳轉起來時，他將雙筒望遠鏡對準駕駛艙，看到里克坐在飛行員的座位上，不禁喃喃自語道：“好。”

他的推斷是對的。飛機上沒有無辜的人，只有四個偷獵者。是時候血債血償了，為了四個護林員——拉希迪、薩姆森、薩利姆、菲利普，為了剛才在小屋被槍殺的人——不管他是誰，為了那么多被屠戮的黑犀牛和大象。決不能讓他們再有回來繼續(xù)屠殺野生動物的機會。

“用這把手槍沒法給飛機致命一擊。”奇布佐說。

“那就打螺旋槳的葉片。”

飛機開始在跑道上加速，離他們的伏擊點越來越近。

飛機轟鳴，淹沒了所有聲音，高速旋轉的螺旋槳也難以看清了。

馬金達感到喉嚨里又泛起苦味，心怦怦直跳，但是他現(xiàn)在出奇地鎮(zhèn)靜。

“來吧！”他叫道。

飛機越來越近了。

機頭抬起來了。

“三……二……一。”他開始倒數(shù)。

飛機完全離開地面了。

“開火！”馬金達大喊。

他們沖出來，舉槍對準了飛機。馬金達的霰彈槍打爆了飛行員一側的窗戶，碎玻璃飛濺而下；奇布佐的手槍則擊中了螺旋槳的葉片，發(fā)出一聲脆響。就在飛機快靠近他們時，馬金達填彈后立馬開了第二槍，將機腹撕開了一個大口子。

馬金達填彈、開火，填彈、開火。當飛機從頭頂飛過時，他瞄準油箱射擊。

飛機飛到與視線齊平的高度時開始搖晃，機翼嚴重傾斜，嗚咽著，然后漸漸恢復了平衡，緩緩爬升起來。

他填彈、開火，填彈、開火。

但是飛機繼續(xù)爬升。

距離地面15英尺了。

20英尺，30英尺。

就在他們看似失敗的時候，飛機突然沒了聲響。起初，因為耳邊一直回蕩著槍聲，馬金達根本沒注意到這一點，只是直覺飛機肯定要玩完。

他繼續(xù)填彈、開火，早不記得打出了多少子彈，只知道子彈所剩無幾了。直到飛機失速，墜落，一頭栽下，他還在填彈、開火。

飛機墜毀了，馬金達和奇布佐也剛好打完了各自的最后一發(fā)子彈。猛烈的爆炸將兩人掀翻在地。

一個大火球騰空而起，空氣中彌漫著汽油、肉體燃燒的氣味。

過了一會兒，馬金達和奇布佐從地上爬起來。

馬金達大聲問：“想去拜訪一下布雷森嗎？”

奇布佐點點頭，“我當然不想錯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