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法集資共同犯罪案件中退賠責任的劃分

摘 要：" 在非法集資共同犯罪案件中，由于犯罪主體眾多、成分復雜，如何對各犯罪人的退賠責任進行認定成為困擾司法實踐的重要問題。對于非法集資共同犯罪案件中退賠責任的劃分，我國學界存在連帶退賠說、個別退賠說和混合說三種觀點。作為一種違法所得處置措施，責令退賠具有不當得利返還的性質。非法集資共同犯罪案件中退賠責任的劃分應當在符合責令退賠制度屬性的基礎上，兼顧訴訟效率和制度目的的充分實現。在對待共同犯罪案件替代物沒收適用方式的問題上，美國逐漸發展出“支配控制標準”，以這一標準對共同犯罪案件中退賠責任進行認定沒有脫離責令退賠的制度屬性，且具有一定靈活性。我國可以“支配控制標準”為參考，在堅持個別退賠的基礎上，以共犯對違法所得之物的實際控制權為標準，針對不同的案件情形中退賠責任的認定進行具體考量。

關鍵詞：非法集資；共同犯罪；責令退賠；連帶責任；支配控制標準

中圖分類號：D924-3"" 文獻標志碼：A"""" 文章編號：1009-055X（2025）02-0090-13

隨著網絡技術的發展，非法集資案件呈高發態勢，且集資手段不斷升級，影響范圍不斷擴大。非法集資案件往往涉及資產巨大，且去向極為復雜，追贓挽損難度較大?！吨腥A人民共和國刑法》（以下簡稱《刑法》）第六十四條規定：犯罪分子違法所得的一切財物，應當予以追繳或者責令退賠；對被害人的合法財產，應當及時返還。作為違法所得原物追繳不能時的補充性措施，責令退賠被廣泛應用于非法集資案件之中，對犯罪人所獲非法利益的剝奪和犯罪活動的遏制起到了重要作用。在單個行為人的犯罪案件中，責令退賠的適用通常不會存在太大困難。但是，非法集資犯罪通常呈現團隊化、組織化運作模式，犯罪主體眾多，成分復雜，如何對各犯罪人的退賠責任進行認定成為困擾司法實踐的重要問題。對此，我國法律及相關的司法解釋并沒有作出明確的規定，司法實踐中的處理方式差異較大。作為一種財產權干預機制，責令退賠適用過程中退賠責任的正確劃分不僅關系到《刑法》第六十四條的制度目的能否充分實現，而且關系到共犯的合法財產權能否得到妥善保護?；诖?，本文將從我國非法集資共同犯罪案件退賠責任的司法困境和理論爭議入手，對責令退賠的制度屬性和退賠責任的劃分方式展開論述。

一、非法集資共同犯罪案件中退賠責任劃分的司法困境

筆者通過北大法寶，以“共同犯罪”“退賠”為關鍵詞，對2022年1月1日至2022年12月31日審結的非法吸收公眾存款案和集資詐騙案的刑事裁判文書進行檢索，共檢索出192份文書。經過人工閱讀、比對、篩選，剔除無有效信息和重復文書，共獲得有效文書177份，其中一審案件122例，二審案件32例，再審案件23例。依據非法集資共同犯罪中參與人的形態、分工不同，對參與人退賠責任的認定進行統計，退賠責任劃分情況如表1所示。

（一）非法集資案件中退賠責任劃分的實踐觀察

形式上，部分樣本文書對退賠責任劃分問題回應的充分性顯著不足：15例樣本未明確退賠責任的劃分，僅以“沒有追繳到案的涉案贓款及違法所得，繼續予以追繳，依法退賠投資人”等說法簡單予以回應。除此之外，非法集資共同犯罪案件中，相關裁判對退賠責任的劃分還存在如下問題：

1.退賠責任劃分缺乏統一標準

在177例樣本案件中，對退賠責任劃分標準進行說理的案件共28例。但這28例案件的裁判對退賠責任的劃分標準并不統一?？傮w來看，對退賠責任劃分的標準主要有以下幾種：第一，以行為人在共同犯罪中發揮的作用為標準認定退賠責任，即對非法集資行為實施起到較大作用的行為人應當對其參與但未獲退賠的集資款項承擔退賠責任，對非法集資行為實施作用較小的行為人僅需退賠其通過犯罪獲利的數額（如傭金、分成等）。依據這種責任劃分方式，集資款的退賠責任通常應當由主犯承擔。但在個別案件中，在犯罪活動中作用較為積極的從犯也被判處對參與集資的款項承擔退賠責任。例如，在王某某等非法吸收公眾存款案中，再審法院認為被告人雖然在共同犯罪中起次要作用，系從犯，但其作為團隊經理，在非法吸收公眾存款行為中進行經營管理，作用較大，雖對資金無控制權，但對吸收公眾存款這一行為具有較大的積極作用，在單位中為管理層及骨干人員，發揮作用較大，應當承擔連帶退賠責任參見河北省滄州市運河區人民法院（2022）冀0903刑申6號刑事申訴再審審查刑事通知書。 。28例樣本案件中，采取這一劃分標準的案件共5例。第二，以與損害結果的產生是否具有因果關系為標準認定退賠責任，即不問行為人在共同犯罪中的地位、作用或實際獲得的違法所得數額大小，只要其犯罪行為與被害人的損害后果之間存在因果關系，就應當承擔退賠責任。例如，在董某某等非法吸收公眾存款案中，二審法院明確指出，被告人實際吸收42名集資參與人集資款后，非法吸收公眾存款罪即完成，不管集資款事后流向何處，是否被被告人實際占有，被告人均應對其犯罪行為給集資參與人造成的經濟損失承擔退賠責任參見遼寧省大連市中級人民法院（2022）遼02刑終200號刑事二審刑事裁定書。 。28例樣本案件中，采取這一劃分標準的案件共20例。第三，以對集資款是否具有支配控制權為標準認定退賠責任，即由享有資金控制權的行為人對未退賠的集資款承擔退賠責任，不享有資金控制權的行為人僅退賠其通過犯罪獲利的數額（如傭金、分成等）。例如，在閆某某非法吸收公眾存款案中，法院指出被告人對于非法吸收的資金無控制和支配權，其違法所得應當退賠給投資人，各投資人的損失應由非法占有、處置吸收資金的人或單位予以退賠參見遼寧省遼陽市白塔區人民法院（2022）遼1002刑初132號刑事一審刑事判決書。 。28例樣本案件中，采取這一劃分標準的案件共2例。第四，以傭金或分成的分配為標準認定退賠責任。例如，在李某某非法吸收公眾存款案中，法院認為被告人系團隊經理，其獲取報酬的金額與團隊非法吸收金額直接相關，其對所帶領團隊的非法吸收金額應當承擔退賠責任參見湖南省長沙市中級人民法院（2022）湘01刑終96號刑事二審刑事裁定書。 。28例樣本案件中，采取這一劃分標準的案件共1例。

2.退賠范圍缺乏明確標準

樣本案件涉案財物判決的主文表述并不規范，追繳與責令退賠適用混亂。退賠的范圍究竟是“違法所得”還是“被害人經濟損失”？對此并無統一標準。在177例樣本案件中，有3例案件未明確退賠范疇，僅以“在案查封、扣押的財產變價后發還集資參與人，不足部分責令繼續退賠”等方式概括描述。在剩余174例案件中，有84例案件將退賠范圍限定為“違法所得”；有75例案件裁判將退賠范圍表述為被害人或投資人的“經濟損失”；有3例案件退賠范圍既包括“違法所得”，也包括被害人或投資人的“經濟損失”；另有12例案件以“集資款”“錢款”“非吸數額”等名詞對退賠范圍加以表述。在84例將退賠范圍限定為“違法所得”的案件中，“違法所得”的內涵也各有不同。其中，有19例案件主張違法所得是向社會公眾非法吸收的資金，有49例案件將違法所得限定為行為人通過非法集資行為的實際獲利（如傭金、分成、經費等），另有16例案件未對違法所得的范圍進行明確界定。責令退賠究竟是刑法上獨立的涉案財物處分機制，還是被害人損害賠償機制？對這一問題的回答，在一定程度上決定了退賠的屬性及范圍。但從相關樣本案例來看，司法實踐中對退賠對象的屬性和范圍的認定呈現出二元分化的趨勢。

3.中層管理人員和業務員退賠責任認定缺乏明確標準

考察樣本判決，對于未退賠的集資款項，責令公司負責人或實際控制者承擔退賠責任沒有爭議。相關的7例案件均認定公司的實際負責人或控制者應對參與集資但未獲退賠的集資款承擔共同退賠責任。存在分歧的是，中層管理人員（如分店店長、團隊負責人等）和底層業務員是否應承擔退賠責任及責任大小。對于這一問題，現有裁判尺度并不一致。除裁判中未明確退賠責任劃分的情況外，主要有兩種做法：一是要求該類被告人對其參與集資但未獲退賠的集資款承擔退賠責任；二是不承擔共同退賠責任，僅退賠其通過犯罪獲利的數額（如傭金、分成等）。由表1可以看出，177例樣本案件中，涉及中層管理人員的案件共67例，被認定對參與集資但未獲退賠的集資款承擔共同退賠責任的有40例。這40例樣本中涉及的中層管理人員為分支機構負責人的有16例，為業務負責人、團隊經理的有24例。涉及中層管理人員的案件中，被認定僅退賠其通過犯罪獲利數額的共26例。其中包含分支機構負責人8例，業務負責人、團隊經理18例。樣本案例中涉及業務員的案件共82例。其中，被認定對參與集資但未獲退賠的集資款承擔共同退賠責任的33例；被認定為僅退賠其通過犯罪獲利數額的40例。由此可見，對于中層管理人員和業務員退賠責任認定，司法實踐中存在較大分歧。

（二）司法困境原因分析

司法實踐的分歧往往折射出更深層次的規范性、制度性和價值性問題。只有對這些問題進行深入挖掘，才有可能在未來的完善過程中有的放矢、對癥下藥。

1.規范層面：退賠責任劃分統一規定闕如

對于如何認定共同犯罪案件中各行為人的退賠責任，無論是《刑法》《中華人民共和國刑事訴訟法》，還是相關司法解釋均沒有明確規定。現階段，我國有關該問題的規定主要散見于地方的司法文件之中。但總體來看，這些規定所確立的退賠責任認定標準不盡相同，主要分為三種：第一，以犯罪行為與損害結果之間的因果關系為標準劃定退賠責任范圍。2018年上海市高級人民法院、上海市人民檢察院、上海市公安局聯合發布的《關于辦理涉眾型非法集資犯罪案件的指導意見》（滬高法〔2018〕360號）第十一條規定，參與非法集資犯罪的被告人（包括被追究刑事責任的業務員），應當對其犯罪行為造成的損失承擔賠償責任，除應當被依法追繳其獲取的傭金、提成等違法所得外，還可以被責令在其犯罪行為造成的損失范圍內承擔退賠責任。基于該意見，不論行為人在共同犯罪中的地位、作用或實際獲得的違法所得數額大小，其均應在參與犯罪所造成的損失范圍內承擔連帶退賠責任。第二，以實際違法所得數額為標準認定退賠責任范圍。2018年重慶市高級人民法院、重慶市人民檢察院、重慶市公安局聯合發布的《關于辦理非法集資類刑事案件法律適用問題的會議紀要》（渝高法〔2018〕186號）第二十四條規定，追繳或者責令退賠違法所得應以行為人實際的違法所得為限，尚未追繳或者無法追繳的，可以依法責令退賠，退賠亦應以實際違法所得為限?；谠摷o要，共犯之間的退賠責任應當以共犯實際獲得的違法所得數額加以個別認定，各共犯之間不承擔連帶退賠責任。第三，以行為人在共同犯罪中發揮的作用認定退賠責任。2020年浙江省高級人民法院、浙江省人民檢察院、浙江省公安廳聯合發布的《關于辦理電信網絡詐騙犯罪案件若干問題的解答》（浙高法〔2020〕44號）規定：主犯原則上具有共同的退賠義務。首要分子按照犯罪集團所犯罪行的全部數額進行退贓和退賠，其他主犯按其參與、組織、指揮的全部犯罪數額進行退贓和退賠。從犯一般按實際違法所得進行退贓和退賠。由此可見，由于各地對該問題的理解存在偏差，部分出臺的地方文件雖然有利于統一轄區范圍內同類案件的裁判標準，但同時也加劇了不同轄區類案不同判的現象。

2.制度層面：責令退賠制度定位模糊

非法集資共同犯罪案件中退賠責任的劃分標準在一定程度上是由責令退賠本身的制度屬性決定的。關于責令退賠的制度屬性，學界存在不同觀點。有學者認為，責令退賠是賠償被害人經濟損失的一種方式，其本質上是一種民事侵權責任^［1］。由于共同侵權行為的法律后果是連帶責任，因此，持此觀點的學者普遍認為，共同犯罪中各共犯人退賠責任的承擔也應當采取連帶退賠的方式。也有學者認為，責令退賠是確保犯罪分子不會通過犯罪行為獲利的補充性措施，該制度的著眼點在于對不法獲利的剝奪^［2］。從這一視角出發，各共犯退賠責任的承擔應當以個別退賠為基本原則，即獲得多少退賠多少。還有學者認為，退賠是指由罪犯退還或者賠償非法取得財物的一種刑事責任^［3］。由于“部分實行，全部責任”是共同犯罪的追責原則，那么共犯也應當按照犯罪行為造成的損失后果承擔連帶退賠責任。由于《刑法》對責令退賠制度的規定過于簡略，因此司法實踐中對該制度的屬性尚未形成統一理解，針對非法集資共同犯罪案件共犯退賠責任的認定存在不同的標準。

3.價值層面：多元價值取向難以有效平衡

對非法集資共同犯罪案件中共犯退賠責任的認定須綜合考慮社會效益、訴訟效率、司法公正等多元價值取向。一方面，共犯退賠責任的認定須在符合責令退賠制度的立法目的的基礎上，滿足法律保留、比例原則等司法公正基本要求。另一方面，由于非法集資案件的涉案財產關系十分復雜，且集資參與人數量通常較多，追贓挽損意愿較為迫切，共犯退賠責任的認定還須在滿足訴訟效率的基礎上，將彌補集資參與人經濟損失納入考量范疇。以共犯行為與損害結果是否具有因果關系為標準認定退賠責任，可以最大限度地維護遭受經濟損失的集資參與人的利益，但也可能造成部分共犯退賠金額遠超其實際獲利的不公正情況。以對集資款是否具有支配控制權為標準認定退賠責任，對被告人而言可能更加符合公平正義的基本理念，但這需要司法機關查明各共同犯罪人實際支配、控制的涉案金額，這不僅可能影響訴訟的順利進行，亦難以最大限度地彌補集資參與人遭受的經濟損失。由于缺乏明確的法律規定，司法實踐中，法官通常需要依據自己的經驗對所涉及的多元價值進行平衡，由此導致退賠責任劃分認定標準混亂的情況^［4］。

二、非法集資共同犯罪案件中退賠責任劃分的理論辨析

刑事處罰、不當得利返還與侵權損害賠償均可體現為金錢給付的責任形式，都有剝奪財產的實際效果，而責令退賠究竟應具有何種制度屬性，則存在著一定的模糊性。對于責令退賠的性質定位，理論與實務均中存在著較大的爭議。通常來說，制度屬性不同，退賠責任主體、退賠責任范圍及責任承擔方式也會存在一定區別?；诖耍迩遑熈钔速r的性質定位，是分析非法集資共同犯罪案件中責令退賠責任的前提基礎。

（一）責令退賠的性質定位

對于責令退賠的制度屬性，我國學者存在不同理解，主要包括“侵權損害賠償說”^［3］“刑罰說”^［5］和“違法所得處置措施說”^［2］。筆者認為，依據《刑法》第六十四條及相關司法解釋的規定，責令退賠應當屬于一種違法所得處置措施，其本身具有不當得利返還的性質。

首先，責令退賠制度以剝奪犯罪行為人通過犯罪獲得的不法利益為主要目的。一般而言，侵權損害賠償制度的著眼點在于填補被侵權人所受之損害。依據這一制度邏輯，當行為人通過不法行為獲得較少利益，卻對被侵權人造成較大損害時，行為人應以被侵權人遭受損失為限承擔賠償責任。而依據《刑法》第六十四條的規定，責令退賠適用的范圍為“犯罪分子違法所得的一切財物”。根據《中華人民共和國刑法釋義》，責令退賠是指犯罪分子已將違法所得使用、揮霍或者損壞的，也要責令其按違法所得財物的價值退賠。其目的在于保護公私財產，不讓犯罪分子在經濟上占便宜^［6］62。由此可見，責令退賠制度有兩方面的規范目的：第一，徹底剝奪犯罪行為人因犯罪而直接、間接所得，以貫徹任何人都不能保有犯罪所生不法利益的理念；第二，通過使行為人賠付與違法所得價額相當的替代財產，以使財產占有和支配秩序回歸到犯罪發生之前的狀態。責令退賠制度所關注的重點不在于對犯罪行為造成損失的彌補，而在于通過責令犯罪分子按違法所得價值進行退賠的方式實現對犯罪違法所得的完全剝奪。從這一層面看，責令退賠制度與民法上的不當得利制度具有功能上的相似性。只是在司法實踐中，對于非法占有、處置被害人財產的案件中被害人損失的彌補，主要是通過“責令退賠—返還被害人”這一路徑實現的，由此易使人們誤將被害人損失視作責令退賠的內容，進而將責令退賠制度與侵權損害賠償制度作等價考量^［7］。

其次，責令退賠在本質上屬于對“物”措施。通常來說，無論是刑事責任還是民事侵權責任，均是對人的可責性評價，責任的承擔主要取決于行為人行為本身的違法性、行為人的有責性以及其主觀上的過錯程度，并非不法利益的有無及歸屬。而從《刑法》第六十四條及立法體系來看，區別于一般意義上的刑罰措施，該規定是對犯罪分子違法所得、供犯罪所用之物以及違禁品的強制處理方法^［6］57。責令退賠作為國家在原物追繳不能時適用的補充性措施，其關注的焦點僅在于違法所得的有無及取得是否存在合法依據。不論行為人是否存在主觀上的過錯，是否遭受刑法上的有責性評價，國家專責機關都有義務追繳或者責令行為人退賠通過犯罪行為獲得的違法所得。換言之，責令退賠規范目的在于消除行為人無法律上原因而獲得的利益，其以不法利益本身作為核心的關注對象。

最后，責令退賠具有不當得利返還性質。責令退賠在本質上類似于民法上的不當得利制度，兩者均旨在剝奪受益人無法律上之原因而獲得的利益，著眼點均在于不當得利的返還^［8］4。但由于兩者分屬刑法與民法兩大不同領域，其在具體內容上仍存在一定的差異。民法上的不當得利處理的是私主體之間的權利義務關系，其適用的前提為存在受損害人，且受損害人主動行使不當得利返還請求權。而責令退賠作為一種“公法債權”，處理的是國家與公民之間的法律關系，其適用并不要求以具體的受損害人存在為前提，只要存在因犯罪而產生的違法所得，國家專責機關便可通過責令退賠行使“返還請求權”以恢復合法的財產秩序。對于責令退賠的財物，屬于被害人的，應當及時返還被害人，不屬于被害人的財物或者財物不需要返還被害人的，則應收歸國有、上繳國庫^［9］?；诖?，責令退賠雖然在制度目的、功能上與民法上的不當得利有相似之處，但由于調整的法律關系和具體的適用方式不同，對兩者不能一概而論。

（二）共同犯罪退賠責任劃分的理論困境

關于共同犯罪退賠責任的劃分主要有“連帶退賠說”“個別退賠說”和“混合說”三種觀點。這三種觀點雖均有一定合理依據，但也存在可商榷之處。

1.連帶退賠說之反思

連帶退賠說主張對共犯退賠責任進行劃分時，不問行為人在共同犯罪中的地位、作用或實際獲得的違法所得數額大小，均責令其在參與犯罪所造成的損失范圍內承擔連帶退賠責任。連帶退賠說的依據主要有三點：第一，共同犯罪案件中退賠責任的承擔與共犯理論具有理論上的一致性。在共同犯罪中，各參與人的行為都與侵害結果之間具有因果性。既然各參與人均對法益侵害結果的整體承擔刑事責任，那么也應當根據犯罪行為造成的損失后果承擔連帶退賠責任，如此才符合刑法理論的一致性和刑事法律的價值要求參見天津市濱海新區人民法院（2022）津0116刑申5號刑事申訴再審審查刑事通知書。 。第二，共同犯罪案件中退賠責任的承擔與民事共同侵權連帶責任具有理論上的一致性。共同犯罪行為符合侵權行為要件時，可能發生刑事責任與民事侵權責任之競合，此時可適用侵權規則，而共同侵權行為的法律后果是承擔連帶責任^［10］。第三，對于共同犯罪各參與人只要其存在能夠退賠的條件，就應要求其足額退賠，以最大限度地維護被害人權益，無須過多考慮共犯之間的退賠責任區分^［11］。由此可見，基于連帶退賠說，退賠責任同刑事責任和侵權責任具有等價性。根據“責任共同原則”的基本要求，共同犯罪的參與人均應當對共同侵害行為造成的損害后果共同承擔責任。但是，責令退賠同刑事責任和侵權責任的制度基礎并不相同，類推適用連帶退賠的方式缺乏合理依據。

首先，責任共同原則難以作為共犯之間對退賠承擔連帶責任的依據。在共同犯罪案件中，盡管行為人對于犯罪事實具有實現的共同性，而實現犯罪行為的共同性是共同犯罪人承擔刑事責任與損害賠償責任的基礎，但責令退賠的制度邏輯在于，當違法所得無法被追繳或無法全部被追繳時，犯罪人應等值返還違法所得，以實現“任何人不得從犯罪中獲利”的基本目標。易言之，責令退賠所針對的是因犯罪事實所創設的不法利益本身。而對不法利益的剝奪，并不附屬于對行為人刑事責任和侵權賠償責任的判斷^［12］。所以，對于共同犯罪案件責令退賠機制的構建，仍應從不法利益本身進行考量，不能因實施犯罪、侵權行為的共同性而要求所有參與犯罪的行為人承擔連帶退賠責任。

其次，連帶責任的適用違背了比例原則的基本要求。一般來說，在共同犯罪中，共犯只能獲得部分違法所得，甚至一些從犯雖參與了共同犯罪活動，但只獲得了相應報酬，并未參與最終違法所得的分配環節。如果不問共犯之間違法所得的具體分配，僅依據整體性的不法利益完全剝奪的觀念而對共犯作連帶退賠的處理，則可能導致僅獲得部分違法所得的共犯退賠全案違法所得，這顯然已經超出其實際獲得的不法利益的范圍。這種連帶退賠的方式，將明顯違背比例原則的基本要求。

最后，保證被害人獲得最大限度的賠償亦不能作為共犯之間對退賠承擔連帶責任的依據。民法中設置連帶責任是為了使債權人的合法權利盡可能得到滿足，使債權人省去證明債權基礎因果關系的麻煩，并且將責任分擔與給付不能的風險轉移給債務人^［13］。盡管在司法實踐中，責令退賠的財物主要被用來填補被害人的經濟損失，甚至在非法占有、處置被害人財產的案件中，責令退賠是被害人獲得賠償的主要方式；但作為一種獨立的對物措施，責令退賠的本質并非對被害人損害的償付，而是排除不合法財產的增加。此外，責令退賠屬于一種“公法債權”，作為“債權人”的一方是具備調查能力和強制能力的國家，其被期待在剝奪公民財產之前，應進行充分調查。法律對“公法債權”的保障范圍、力度與方式，自然應當與普通私法債權不同。從這一觀點出發，國家專責機關在理論上應該對共犯逐一確定退賠的范圍，以免違背該制度的基本目的和比例原則的基本要求。

2.個別退賠說之反思

個別退賠說認為，共犯之間的退賠責任應當依據共犯實際獲得的違法所得數額加以個別認定，各共犯之間不承擔連帶退賠責任。個別退賠說的依據主要有以下幾點：第一，責令退賠與民事訴訟中共同被告對集資參與人的損失承擔連帶賠償責任有所區別，追繳或者退賠違法所得不屬于民事賠償訴訟的范疇，因此不涉及民事連帶責任的問題參見2018年重慶市高級人民法院、重慶市人民檢察院、重慶市公安局聯合發布的《關于辦理非法集資類刑事案件法律適用問題的會議紀要》（渝高法〔2018〕186號）第24點。 。第二，退賠違法所得旨在恢復刑事法律關系，不具有懲罰性，不能以連帶賠償責任的形式進行追賠，否則將擴大共犯的退賠義務^［14］。第三，連帶退賠與責令退賠的制度屬性不符，作為違法所得原物追繳不能時的補充性措施，法院應當針對個別行為人逐一確定退賠的范圍，而不是把退賠當成私人間的債務一般，使數行為人中的一人或數人承擔退賠責任，造成特定行為人必須承擔比自己實際所得更多金額的沒收結果^［2］。由此可見，基于個別退賠說，責令退賠制度的關注焦點在于行為人違法所得的剝奪與返還，退賠責任的范圍認定應當以行為人通過犯罪實際獲得的違法所得為限。

個別退賠說堅持以共犯實際違法所得為限認定退賠責任，這固然符合責令退賠作為獨立的對物措施的制度，但無法解決各共犯分配違法所得數額無法查明時共犯退賠責任的認定問題。從司法實踐來看，非法集資案件涉及的財產情況紛繁復雜，如果一味堅持個別分配原則，可能過分加重控訴方的證明負擔，進而導致部分案件中責令退賠制度的適用困難。在沒有明顯脫離責令退賠制度目的的前提下，完全否定連帶沒收存在的可能性，對于有效剝奪不法利得的制度目的并無幫助。因而，從現階段司法實踐來看，這種做法主要集中于共犯之間違法所得數額極為明確的案件，難以為司法實務可能面臨的各種狀況提供具有可操作性的規則指引。

3.混合說之反思

除連帶退賠說和個別退賠說外，一些學者在對前兩種觀點進行比較分析的基礎上，對二者進行調和，提出了混合說^［2］。所謂混合說，是指依據不同的標準對共犯進行劃分，對于符合某些要求的共犯，適用連帶退賠責任，而對于其他共犯，適用個別退賠責任。依據劃分標準不同，共犯之間承擔退賠責任的方式和范圍亦有不同。從現有論述和相關判決來看，混合說的劃分標準主要包括以下幾種：第一，以共犯在共同犯罪中的作用及刑事責任大小作為追繳和退賠的依據，對于主犯和首要分子適用連帶退賠責任，而對于從犯，則適用個別退賠責任^［15］。第二，共犯以違法所得之物上的權利范圍為標準，連帶退賠責任僅可在共犯對違法所得具有共同處分權限的情況下適用^［2］。第三，以傭金或分成的分配為標準認定退賠責任，即在獲取報酬的金額與非法集資金額直接相關時，共犯應對非法集資金額承擔連帶退賠責任參見湖南省長沙市中級人民法院（2022）湘01刑終96號刑事二審刑事裁定書。 。

混合說在盡量減少退賠造成共犯之間退賠責任不公的基礎上，通過一定范圍內連帶退賠責任的適用，降低了控方的舉證困難，保證了責令退賠制度目的的充分實現。但混合說所面臨的問題也是極為明顯的，即應當以何種標準劃定連帶退賠責任適用的范圍。如果以行為人在共同犯罪中的地位和作用進行認定，顯然再次將退賠責任的劃分與刑事責任的認定混為一談，與責令退賠的制度目的不相符合。當行為人在共同犯罪中起主要作用，但并未實際獲得違法所得的情況下，連帶退賠責任的適用將不當擴大該行為人應當承擔的退賠責任。以傭金或分成的分配標準認定退賠責任雖然極富創新性，但缺乏理論依據。而且，在非法集資案件中，中層管理人員和業務員的傭金通常與非法集資數額掛鉤，以該標準認定退賠責任無疑存在不當擴大連帶退賠范圍的可能。以共犯在違法所得之物上的權利范圍作為認定標準，對具有共同處分權的行為人適用連帶退賠責任，雖然不存在理論上和制度上的適用障礙，但這一標準過于抽象，難以適應實踐中可能出現的各種情況。例如，該主張認為判斷共犯是否對違法所得具有處分權的關鍵在于其行為后財產水平是否上升。但在公司化、組織化的共同犯罪案件中，違法所得可能被用于公司或組織的經營活動，即所得體現為涉案公司或組織整體財產水平的提升。在這種情況下，如何對組織內部各共犯間的退賠責任進行劃分，則難以通過該標準加以解決。

三、美國“支配控制標準”的流變與評析

在域外國家和地區，盡管相關法律中并不存在“責令退賠”這一概念術語，但對于沒收標的原物滅失的情形，域外國家和地區普遍規定了相對應的刑事替代物沒收機制。這種作為刑事沒收補充形態的刑事替代物沒收機制，發揮著與責令退賠相似的作用。在對待共同犯罪案件替代物沒收適用方式的問題上，美國也大體經歷了從連帶沒收模式到個別沒收模式的轉變過程，并逐漸發展出“支配控制標準”。這一標準可為我國解決非法集資共同犯罪案件退賠責任劃分問題提供借鑒。

在美國，《美國法典注釋》第21篇第13章第853條規定了刑事沒收制度以及替代物沒收制度（forfeiture of substitute property）21 U-S-C-A-§ 853（a）；21 U-S-C-A-§ 853（p）。 。依據該規定，任何構成或來源于行為人通過犯罪行為直接或間接獲得的任何財產，應當予以沒收。在規定應予沒收之物因被告人的作為或不作為而出現無法沒收的情況時，法院可對被告人其他任何等值財產宣告沒收在美國，替代物沒收的具體情況包括：一是通過盡責調查也無法找到原物；二是原物已被轉移或出賣，或處理給第三方；三是原物已經被轉移出管轄范圍；四是原物已貶值嚴重；五是原物已經與其他財產混同而無法區分。 。長期以來，美國法院基于共同責任原則，將由犯罪行為而產生的沒收定性為“連帶責任”，以充分實現沒收的補救目的?；谶@一思路，正如共同犯罪行為人對參與共同犯罪的其他成員實施的可預見的犯罪行為負有實質性責任一樣，共同犯罪行為人同樣需要對其他共犯因推進共同犯罪活動而實施的“可合理預見的行為”所應承擔的不利后果承擔連帶責任U.S. v. McHan， 101 F.3d 1027 （1996）。。直至2017年，美國聯邦最高法院通過Honeycutt v-U-S-案件的裁判，廢除了共犯連帶責任原則在刑事沒收中的適用United States v-Chittenden， 896 F-3d 633 （2018）。。

在Honeycutt案中，美國聯邦最高法院在判決書中指出，《美國法典注釋》第21篇第13章第853條（a） 項僅從個人占有或使用的角度來定義可沒收的財產。美國國會在頒布《美國法典注釋》第21篇第13章第853條（a） 項時，將“獲得”定義為“取得占有”（to come into possession of）或“通過努力取得”（get or acquire）。從文義解釋來看，美國國會制定《美國法典注釋》第21篇第13章第853條（p）項的目的，只是在涉案財物本身無法被沒收時，為政府提供了一種替代性方案，以更為有效地實現對犯罪收益的徹底剝奪。然而，這一規定并沒有擴大可沒收財產范圍，政府可沒收的對象仍僅限于實際獲得該涉案財物的被告人的替代資產。如若要求其他共犯對替代物沒收承擔連帶責任，將會架空《美國法典注釋》第21篇第13章第853條（p）項和（a）項對沒收的限制性規定，進而違背美國國會制定該規則時的立法目的?；诖?，這一規定并沒有共犯應對彼此為促進犯罪實施而進行的可預見的行動負法律責任這一原則的適用空間Honeycutt v-U-S-， 137 S-Ct-1626 （2017）。。

盡管Honeycutt案件所確立的以“實際獲得”為審查標準的沒收模式逐漸為司法實踐所廣泛接受，但Honeycutt案并未對“實際獲得”的判斷標準作出明確界定。這一界定的缺失使Honeycutt案在司法實踐中的適用存在不小困難。第一，如何確定各共犯的沒收數額在實踐中缺乏明確標準。尤其是犯罪活動的“策劃者”“中介人”和犯罪組織的“中層經理”，對于如何認定其實際獲得的數額缺乏一定之規。第二，在司法實踐中，涉案財物的狀況錯綜復雜，尤其在共同犯罪案件中，由于犯罪組織結構過于復雜，或者共犯拒不供述犯罪收益的分配情況，司法機關想要查清每一個共犯實際獲得的犯罪收益數額極為困難?；诖?，盡管Honeycutt案否定了共犯對替代物沒收承擔連帶責任，但在司法實踐中，許多法院根據案件的不同情況，對“實際獲得”的標準進行細化，并在實踐中逐漸形成以“支配與控制”（dominion and control）為基礎的有限連帶責任模式，以最終實現打擊犯罪與保護被追訴人財產權之間的平衡。

首先，將“支配與控制”作為認定各類案件中被告是否直接或間接“獲得”財產的標準。在2012年的United States v. Contorinis案中，法院指出，盡管被告人通過犯罪獲得的財產范圍不以個人親自或直接占有的財產為限，但只有通過犯罪產生的收益在某一時刻處于被告的控制之下，該財產才可被視為被告“獲得”的財產United States v. Contorinis， 692 F.3d 136 （2012）。 。2013年的United States v. Peters案中，法院進一步對通過公司間接獲得的犯罪收益的判斷標準進行界定，即當一個人很大程度上控制或支配公司時，即可以認為他通過公司“間接地”獲得犯罪收益，因為在這種情況下，公司的資產實際上處于個人的控制之下United States v. Peters， 732 F.3d 93 （2013）。 。Contorinis案和Peters案將“支配與控制”作為對被告人是否“實際獲得”犯罪收益的判斷基準。Honeycutt案之后，這種判斷標準亦為其他法院所認可Saccoccia v. United States， 955 F.3d 171 （2020）。 。從美國現階段的判例來看，對于“支配與控制”的界定，主要需要滿足以下要件：（1）主觀上對犯罪收益有所了解United States v. Bangiyev， 359 F.Supp.3d 435 （2019）; United States v. Cadden， 965 F.3d 1 （2020）。 ；（2）在犯罪活動的任何一個階段，犯罪收益在客觀上處于被告人的控制之下United States v. Carlyle， 776 Fed.Appx. 565 （2019）; United States v. Carpenter， 941 F.3d 1 （2019）。 ；（3）被告人對犯罪收益的控制應當是深入的，即可以決定或控制犯罪收益的處分、分配和使用United States SEC v. Metter， 706 Fed. Appx. 699 （2017）; United States v. Haaris， 2020 WL 5259927；United States v. Bergstein， 788 Fed. Appx. 742 （2019）。 。

其次，當作為沒收對象的犯罪收益為共犯共同控制時，對犯罪收益享有控制權的共犯承擔連帶責任。在美國，一些法院認為，當兩個或兩個以上的被告人共同控制沒收標的時，Honeycutt案所確立的禁止共犯承擔連帶沒收責任的原則并不適用。因為在這種情況下，法院可以基于案件情況作出推論，即共犯實際獲得了全部的犯罪收益。例如，在United States v. Goldstein案中，犯罪收益被存入兩名被告均有訪問權限和控制能力的銀行賬戶內，并處于兩名被告共同的控制之下。兩名被告并沒有提供相反的證據證明他們對這些犯罪收益進行了實際分割。針對這種情況，法院認為，每個被告都獲得了存入其共同控制賬戶的犯罪收益總額United States v. Goldstein， 989 F.3d 1178 （2021）。 。再如，在United States v. Masino案中，兩名被告人通過他們共同控制的公司組織非法賭博活動，犯罪收益流入公司后，被兩名被告以工資、分紅等形式分配給公司股東和公司員工。被告人通過他們共同控制的公司獲得非法收益，且財務記錄表明，即使在一名被告人控制該公司時，公司所得收益也是由兩人共同支配。被告人具有對公司經營活動以及收益分配的控制權，這與Honeycutt案有著顯著區別。因為在Honeycutt案中，被告人對公司沒有實際控制權，也沒有獲得個人利益。因此，法院認為兩名被告人應當對公司獲得的全部犯罪收益承擔連帶沒收責任United States v. Masino， 2019 WL 1045179。 。

最后，中層管理人員應當在其享有實際控制權的數額范圍內承擔責任。盡管Honeycutt案解決了共同犯罪案件中較低層次的從犯與主犯之間的責任認定問題，但在某些情況下，被告既不是共同犯罪中的主犯，也并非層級較低的從犯，而是犯罪組織的中層管理人員。對于此類犯罪行為人，美國司法實務通常認為，這些犯罪人員應當對其直接監督或實際控制的犯罪活動所產生的收益負責。例如，在U-S-v-Cano-Flores案中，被告人Cano-Flores是販毒集團Gulf Cartel在小鎮Los Guerra的負責人。華盛頓巡回法院在判決中指出，犯罪組織的中層管理人員只對“由他直接監督的犯罪活動收益”負責，“由被告控制的個人或實體（如雇員或下屬）獲得的財產”可視為該中層管理人間接獲得的財產U-S-v-Cano-Flores， 796 F-3d 83 （2015）。。

總之，美國對共同犯罪案件沒收責任的認定，實務中經歷了從早期的連帶沒收，到2017年以后的個別沒收，最終演進到近期成為主流的以“支配與控制”為基礎的有限連帶沒收的過程。一方面，美國實務界認為沒收以涉案財物為對象，對共犯進行沒收的前提，是其實際上獲得了違法所得之物。對共犯的沒收責任認定，應對其實際違法所得進行個別審查，不得直接適用連帶責任。另一方面，為避免個別沒收模式可能帶來的實踐困境，美國實務允許在享有實際控制權的范圍內對共犯適用連帶沒收。

四、非法集資共同犯罪案件中退賠責任劃分的規范路徑

盡管美國的“支配控制標準”在中層管理人員沒收責任認定、共犯沒收數額計算等問題上存在一定爭議，但該標準仍可為我國解決非法集資共同犯罪案件中退賠責任劃分問題提供思路。一方面，以“支配控制標準”對共同犯罪案件中退賠責任進行認定沒有脫離責令退賠的制度屬性，未超越剝奪犯罪行為人因犯罪而直接、間接所得的范圍而使實際并未獲取違法所得的共犯承擔連帶退賠責任。另一方面，“支配控制標準”對違法所得的歸屬采取了更為寬泛、靈活的認定標準，在一定程度上化解了將退賠責任認定與個人財產水平上升進行捆綁可能在公司化、組織化共同犯罪案件中出現的退賠責任認定困難。基于此，筆者認為，可以“支配控制標準”為參考，結合我國司法實踐，對非法集資共同犯罪案件中退賠責任的認定標準進行細化。

（一）非法集資共同犯罪案件責令退賠的基本要求

第一，堅持個別退賠的基本原則。由于責令退賠制度的重點在于違法所得的返還而非共同侵害行為，所以未收違法所得的行為人并無返還責任?；诖?，對于共同犯罪案件責令退賠的適用，應以個別退賠為基本原則，并遵循兩個本然性的限制：其一，將通過犯罪行為獲得的違法所得作為責令退賠效力的作用對象，亦即必須以個別退賠為基本原則；其二，責令退賠的主體范圍應限定在實現犯罪事實的行為人，且該行為人應獲得違法財物。倘若行為人確實沒有獲得違法財物，則不應將連帶退賠的責任加諸其上。所謂“獲得”，并不以行為人取得物的所有權為限，只要行為人通過犯罪行為獲得財產性利益，即可對其責令退賠。基于此，對“獲得”應從寬泛意義上理解，即以行為人對違法所得有事實上的支配權限、處分權限或者使用權限為基準。而且，這種支配權、處分權或使用權在犯罪行為的任何一個階段，以任何一種形式歸屬于行為人即可，并不以案發時行為人實際享有為必要條件。在程序方面，由于對共同犯罪各成員有無違法所得以及對所得數額的認定，只關乎于責令退賠范圍的認定，與犯罪事實的有無和刑事責任的承擔并無關系，因此沒有適用嚴格證明原則的必要，亦無須達到排除合理懷疑的程度。法官可以通過自由心證的方式對各行為人的退賠責任加以認定，并釋明該認定的合理依據。需要指出的是，個別退賠原則并不適用于行為人自愿超額退賠的案件。自愿超出自己實際獲得違法所得范圍承擔退賠責任的行為人可通過另行提起民事訴訟向其他行為人追償。

第二，以對違法所得之物的實際控制權為基準確定連帶退賠的適用范圍。個別退賠原則的適用自然會帶來訴訟中各行為人違法所得數額認定困難等問題。為防止因共犯間具體分配關系難以查明而導致責令退賠目的落空，應當在一定范圍內承認連帶退賠責任適用的可能性。連帶退賠作為責令退賠概念下的一種次級類型，同樣必須服務于責令退賠本身的制度屬性。因此，連帶退賠責任成立的客觀要件即行為人客觀上必須“獲得”違法所得之物，亦即行為人在整個犯罪過程中，必須要有違法所得，或起碼曾經對違法所得有共同控制權限或處分權限。行為人只在其享有共同控制權或處分權的財產范圍內，承擔連帶退賠責任。由此觀之，不同于民法上的連帶債務情形，成立連帶退賠的要件更為嚴格。民事上的共同侵權人不問是共同侵權、教唆還是幫助，對于被侵權人的損害賠償，都應負連帶賠償責任，其主要目的在于彌補被侵權人的損害，使被侵權人能夠以最簡便的方式滿足其權利恢復。但是連帶退賠的制度設計目的并不在此。連帶退賠應該服務于“任何人不得從犯罪中獲利”的質樸法理，其觀察的重點并非被侵權人方面的“誰受到了損害”或者“如何能滿足被侵權人的債權”，而是行為人方面的“誰得到了什么”以及“如何才能徹底剝奪違法所得”。

第三，對各共犯責令退賠的適用應堅持總額原則。與連帶退賠不同，個別退賠原則的適用須對每一個共犯的違法所得數額進行個別考量，并對每一個共犯分別宣告退賠數額。在這種情況下，如果對違法所得的計算仍堅持總額原則，可能出現退賠總額高于共同犯罪活動實際違法所得數額的情況。例如，被告人A在被告人B經營管理的公司從事非法集資活動。被告人A在該公司中從事產品推介、客戶招攬等輔助性業務，每月從公司領取固定報酬。經查明，該公司通過非法集資活動實際違法所得900萬元，A共獲得報酬8萬元。對于該案件，如果以總額原則對A和B分別認定退賠數額，則A應當退賠其實際獲得的8萬元報酬，而B作為公司的實際控制人，則應當對其享有實際控制權的900萬元違法所得承擔退賠責任。A、B兩人合計退賠908萬元，高于該公司通過非法集資活動實際獲得的違法所得數額?；诖?，一些學者認為，個別退賠原則的確立可能會對傳統的總額原則產生沖擊^［16］。實踐中，司法機關可能會通過凈額原則的適用，保證退賠結果與被告人犯罪行為的嚴重性成正比^［16］。筆者認為，基于個別退賠原則，對于每一個行為人分別認定退賠數額，退賠總金額高于共同犯罪違法所得總數額的情形當然可能發生。但責令退賠的目的，并不在于一次性剝奪共同犯罪違法所得總額，而是在于剝奪每一個參與者通過犯罪行為的“所得”，以實現“任何人不得因犯罪行為獲利”的制度理念?；谔嵘V訟效率、防止犯罪變得“穩賺不賠”等目的，采取總額原則對違法所得數額進行計算已經為實務界和理論界的共識^［17］，這一原則也不應因個體犯罪行為的實施方式或行為人在共同犯罪中的身份、地位不同而有所變化?；诖?，對于非法集資共同犯罪責令退賠數額的認定，不應受共同犯罪違法所得總額的桎梏，而應該采取總額原則對各行為人的退賠數額加以認定。

（二）非法集資共同犯罪案件中責令退賠的類型化分析

第一，受薪型共犯應當在其所獲薪酬范圍內承擔退賠責任，并不對全案違法所得承擔連帶退賠責任。責令退賠制度關注的是剝奪行為人通過犯罪行為獲得的違法所得。如若行為人并沒有從犯罪行為中獲得任何違法所得，或者表面上曾經短暫地對違法所得具有某種占有或管理的外觀，但并無實質上的支配權或處分權，則其不應就該部分財產承擔連帶退賠責任。例如，非法集資案件中，通過社會招聘、他人介紹等途徑進入涉案公司的業務員，僅在管理人員安排下從事推介產品、招攬客戶、簽訂合同等輔助性工作，即使在個別情況下可能存在收取集資款等行為，對違法所得也并沒有實質上的處分權。這些從事輔助性活動的業務員實際上僅取得每月獲得的報酬或提成?；诖?，對于這類受薪型共犯，由于其對酬勞、提成之外的違法所得并無處分權限，對其責令退賠范圍的認定，也應當以其獲得的酬勞、提成數額為限。

第二，對違法所得具有共同控制權的共犯，應當在其享有共同支配權的范圍內，對違法所得承擔連帶責任。例如，行為人共同分享通過參與犯罪活動獲得的收益，或者對犯罪收益的使用享有共同決定權。在這些情況下，即使存在財產事后分配的情況，各行為人在犯罪活動中的某一個階段，也對違法所得整體享有支配權和控制權，此類行為人自然應當在其享有共同支配權的范圍內承擔連帶退賠責任。需要指出的是，對于共同控制權應從客觀和主觀兩個方面來理解。從客觀上來說，各行為人必須起碼在犯罪的某個階段對于違法所得取得了事實上的共同控制權，即可以決定或控制犯罪收益的處分、分配和使用。從主觀上來說，各行為人需要將通過犯罪行為獲得的收益視為各自具有共同支配權限的財產，如依據公司章程或共犯合意，公司主要股東、核心管理層人員或集資活動的組織者通常對集資款的使用和流向享有共同決策權和控制權。如果行為人雖然參與共同犯罪，但并沒有獲得共同支配權限的合意，則不應認定其對違法所得具有共同控制權，亦不應使其對全案違法所得承擔連帶退賠責任。典型例證如業務員以個人賬戶收款后轉交公司，雖然該業務員在犯罪過程的某一階段臨時占有了該財產，或具有對該財產享有控制權的外觀，但由于其并沒有獲得共同支配權限的合意，故不應認定其對該財產具有共同控制權。

第三，僅對部分犯罪活動起到組織、監督作用的中層管理人員應當在其享有實際控制權的違法所得范圍內承擔退賠責任。依據責令退賠的制度目的，對中層管理人員退賠責任的認定，同樣以其實際獲得的違法所得數額為限。但由于中層管理人員只處于涉案公司或犯罪組織的某一層級，對其享有實際控制權的違法所得的認定通常較為困難。一般而言，中層管理人與共同犯罪領導者的關系可以分為兩種：受薪型中層管理人和分贓型中層管理人。受薪型中層管理人只負責組織、監督下層參與人進行犯罪活動，并不直接獲得違法所得，如涉案公司的業務部門主任，盡管其職務、地位略有不同，但他們與下層參與人一樣，都是每月獲得相應的報酬和提成。而分贓型中層管理人通過組織、監督的犯罪活動獲得違法所得，將違法所得的一部分交由上層管理人后，其余部分由中層管理人自行使用、支配，其既可以用這些財產支付下屬薪水，也可以留歸己用，如涉案公司分支機構的負責人等。在這種情況下，中層管理人在實質上已經獲得了違法所得的支配權和處分權，即使其此后將違法所得上交或分配，亦不影響其在犯罪活動的某個階段享有對違法所得的實際控制權的事實?；诖耍众E型中層管理人應對其具有實際控制權的違法所得承擔退賠責任。

五、結 語

在非法集資共同犯罪案件中，由于犯罪主體眾多、成分復雜，如何對各犯罪人的退賠責任進行認定成為困擾司法實踐的重要問題。作為一種違法所得處置措施，責令退賠具有不當得利返還的性質。非法集資共同犯罪中退賠責任的劃分應當在符合責令退賠制度屬性的基礎上，兼顧訴訟效率和制度目的的充分實現。在堅持個別退賠的基礎上，以共犯對違法所得之物的實際控制權為基準，對非法集資共同犯罪案件中各犯罪人的退賠責任進行認定，能夠兼顧責令退賠剝奪犯罪人不法利益的制度目的，同時實現各犯罪人之間責任分配的公正，有效維護社會穩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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On the Division of Compensation Liability in Joint Crime" Cases of Illegal Fundraising

LI Xu

（College of Economics and Management， Beijing University of Technology， Beijing 100124， China）

Abstract：

In cases of joint crimes involving illegal fundraising， the determination of restitution responsibilities for each offender becomes a significant challenge in judicial practice due to the large number of offenders and the complexity of their roles. In the context of joint crimes involving illegal fundraising， there are three perspectives on the division of restitution responsibilities in China： joint restitution， individual restitution， and a mixed approach. As a measure for disposing of illegal gains， an order to make restitution has the nature of returning unjust enrichment. The division of restitution responsibilities in joint crimes involving illegal fundraising should align with the inherent attributes of the restitution order system while also balancing litigation efficiency and the full realization of the system's objectives. In dealing with the application of substitute asset forfeiture in joint criminal cases， the United States has gradually evolved a “dominance and control standard”. Using this standard to determine restitution responsibilities in joint crime cases remains consistent with the inherent attributes of the restitution order system and offers a degree of flexibility. China can take the “dominance and control standard” as a reference， maintaining the principle of individual restitution while taking the actual control exercised by co-offenders over the illegal gains as the basis. Specific considerations can then be made for the determination of restitution responsibilities in different case scenarios.

Key words：illegal fundraising; joint crime; order to make restitution; joint and several liability; dominance and control standard

基金項目：國家社會科學基金一般項目“刑事程序違法的實體性制裁研究”（17BFX182）；北京市教育委員會科研計劃社科一般項目“財產權保護視野下刑事替代物沒收研究”（SM202310005010）。

作者簡介：李胥（1993—），女，博士，講師，主要研究方向為刑事訴訟法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