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大山人相關結社考

八大山人（1626—1705）還俗之后，在南昌展開了豐富的結社交游活動。文人之間的結社交往，對于八大山人而言，其意義不僅僅是表面上的詩詞唱和、書畫切磋，也不止于在一定程度上提高名聲，更為重要的是精神上的交流與心靈上的慰藉。

關于八大山人的結社交游問題，學界普遍存在一個現象，即把“江西派”“東湖書畫會”“東湖詩畫會”混淆不清或混為一談。現今學界對江西畫派進行闡述與分析的文章有不少。在這些文章中重復出現“江西派”“西江派”“東湖書畫會”“東湖詩畫會”等社團并對此進行了討論。其中范鐵芳認為“江西畫派”是由“江西派”與“西江派”組合而成，并指出1926年潘天壽將八大山人認定為開“江西派”先河的人物，也是領軍人物；而“西江派”則由李廷鈺將以羅牧為代表的“東湖詩畫會”定名。范鐵芳認為沒有史料證實羅牧與八大山人同屬于“江西派”。[1]王燕、陳星則沒有論及“西江派”，她們認為“東湖書畫會”是“江西派”的雛形，其成員不僅有當時活躍的“東湖書畫會”，還有羅牧的后人、其他江西籍畫家以及后世江淮間看重羅牧藝術的畫家。[2]熊震認為“江西畫派”中包括布衣、幕僚、文人、儒士、僧人、前朝皇族。其成員基本與范鐵芳觀點一致，主要是羅牧、徐煌、朱容重、閔應銓、彭廷謨、李仍、齊鑒等人。[3]以上論文雖然對江西清初的諸多團體進行了討論，但是卻未對記載這些團體的相關文獻進行整體梳理。本文通過爬梳相關方志文獻，試圖對這幾個團體之間的成員及關系作出進一步考證。

距離清初這些團體較近的文獻為順治十七年（1660年）的《贛州府志》。但書中不見關于相關團體的記載。1720年的《西江志》中也并未出現以上團體名稱。其中徐煌、涂岫等被認為是團體中的人物也未被記載。直到時隔幾十年的乾隆十六年（1751年）版的《南昌縣志》才出現“東湖社”“東湖書畫會”“東湖詩畫會”。“東湖社”記載在“卷四十六·仙釋”：

僧心壁，云南人，能詩，工書法，游江西，結茅庵住東湖，與熊一瀟、彭廷謨、饒宇樸、帥我、萬承蒼結社曰“東湖社”。宋中丞犖撫江西，聞其名造廬訪之，為更筑憩云庵于湖畔。嘗歸省母，犖題萬里一歸人圖贈之。后主廬山秀峰寺方丈，所著有《漱玉亭詩》二卷。[4]

“東湖書畫會”的記載在對善士徐煌的描述之中：

徐煌，字芾斯，博學，工書法。早孤，好施予，每歲施棺至百余，且內錢棺中，以為賻。久之黠者多佯哭其門，既得錢輒棄棺于濠去。煌不吝也，又嘗置二舟于樂社塘，以利濟。夏秋間，設茶郵亭，飲途人，而拯病者以藥。歲暮復出谷，周其鄰里，鄉人德之。煌與同邑熊秉哲、八大山人、彭廷謨及寧都羅牧結“東湖書畫會”。手臨《黃庭》《道德》二帖，刻石行世。秉哲，字明生，工董華亭書。[5]

在《南昌縣志》卷四十中記載了“東湖詩畫會”這一團體：

涂岫，字平山，工繪事，其畫人物能使神采刻露，須發可數，生氣拂拂出紙上，間設色作花卉，皆秾麗可玩。同時蔡秉質工寫翎毛，尤善畫鵝。而臨江黎坤亦工山水，嘗與閔應銓、彭廷謨、李仍輩十二人結“東湖詩畫會”。廷謨獨擅題詠。故時有“涂菊”“蔡鵝”“閔蟹”“彭詩”之稱。會中又有臬司經歷，逸其名，畫千葉桃花獨絕，人呼“千葉桃經歷”。秉質，字彬士;坤，字載臣。[6]

從以上記載大致可以知道這三個團體成員組成：心璧和尚、熊一瀟、彭廷謨、饒宇樸、帥我、萬承蒼結社曰“東湖社”；“東湖書畫會”成員則為徐煌、熊秉哲、八大山人、彭廷謨、羅牧；“東湖詩畫會”成員為涂岫、蔡秉質、黎坤、閔應銓、彭廷謨、李仍和一位人稱“千葉桃經歷”的臬司（逸其名）等十二人。

乾隆五十九年（1794年）的《南昌縣志》則不見記載東湖社等三個社團名稱，僅記載部分成員往來東湖的情況：“涂岫，字平山，工繪事……而臨江黎坤亦工山水，嘗與閔應銓、彭廷謨、李仍輩往來東湖……又有按察司經歷某，畫千葉桃花獨絕，人呼‘千葉桃經歷’。”[7]雖然在卷二十五有關于羅牧的單獨記載，但是乾隆五十九年《南昌縣志》的記載并沒有直接說明羅牧為社團成員。道光六年（1826年）的《南昌縣志》結合乾隆十六年與五十九年兩版的縣志，復現“東湖詩畫會”之名。從道光到民國的《南昌縣志》皆為不同程度地抄錄前期縣志，如同治九年（1870年）《南昌縣志》抄錄道光六年縣志，民國二十四年（1935年）版則抄錄乾隆十六年版縣志，但也僅見對“東湖詩畫會”的記述。

現今很多文章將這些團體名稱混雜使用，有些甚至將其合為同一個團體，團體人員也混為一談，其原因即可能對歷代方志的記載未加詳辨，而混合使用方志內容。比如方志中對“東湖詩畫會”成員記載本身就較為含混，如涂岫、蔡秉質、黎坤及“閔應銓、彭廷謨、李仍輩十二人”，有些縣志也只有他們“往來東湖”的記載。后人查閱到的縣志版本不同，再加以自己的推測，就造成了如今含混不清的情況。如黃篤在1989年發表的文章中將“東湖書畫會”與“東湖詩畫會”的成員合并稱為“東湖書畫會”。相較于乾隆十六年的縣志，他在團體中增加了與李仍等人交游的吳雯炯，認為成員有徐煌、羅牧、八大山人、熊秉哲、彭士謨、李仍、蔡秉質、涂岫、閔應銓、齊鑒、朱容重、吳雯炯。[8]其中齊鑒、朱容重、吳雯炯三人，在各個版本方志對于三個團體的記載中都未出現，彭士謨此人應為方志中的彭廷謨。蕭鴻鳴沿用黃篤的總結，混合使用“東湖書畫會”與“東湖詩畫會”名稱，另外也簡要介紹了“東湖社”，并將這些成員合并介紹。[9]雖然現今學界存在嚴重混合使用這些團體和成員的情況，但它們之間確實存在密切關聯。三個社團的共同點在于：活動地點均在東湖之畔；有共同成員彭廷謨；成員皆為文人雅士，且多互為相識。或許存在由彭廷謨搭線互相引薦相識的情況。以下對社團中一些較為重要的人物及其與八大山人的關系略作說明。

羅牧（1622—1705），字飯牛，號云庵、牧行者、竹溪，東湖書畫會成員。羅牧有《贈八大山人》七古一首：“山人舊是淄袍客，忽到人間弄筆墨。黃茅不可置蒼崖，丹灶未能煮白石。近日移居西埠門，長揮玉塵同黃昏。少陵先生惜不在，眼前誰復哀王孫。”可知他對八大的身份非常熟悉。八大山人有《題羅牧山水冊》二開（圖1），其一“遠岫近如見，千山一畫里。坐來石上云，乍謂壺中起”，描繪了畫作中遠山近景的層次感，以及云煙繚繞的美感，給人一種超脫凡世的意境。其二“西塞長云盡，南湖片月斜。漾舟人不見，臥入武陵花”，呈現出一種寧靜悠遠的畫面，云散月斜，人蹤難覓，似入世外桃源。這兩首題畫詩體現了八大山人對羅牧山水的欣賞之情，通過對畫作的描繪和意境的營造，傳達出畫作所蘊含的深遠意蘊。可見羅牧與八大山人之間關系密切。

羅牧于1688年在南昌結識了宋犖。宋犖（1634—1713），字牧仲，康熙二十七年（1688年）任江西巡撫。他不僅在政治方面有所建樹，同時還是一位對藝術有獨特見解的收藏家，鼎力支持東湖社，推動了藝術的傳播。宋犖在職期間曾主持北蘭寺的擴建工作，并邀請羅牧為北蘭寺重要廳堂煙江疊嶂堂作畫。隨后宋犖在其著作《西陂類稿》中反復提及自己前往北蘭寺并觀看羅牧的《煙江疊嶂圖》，寫有《送羅飯牛入廬山歌》：

子以牧為名，我以牧為字。二牧生平偶不同，各于詩畫有深寄。我詩苦吟四十年，得小三昧嗟華顛。子亦行年平七十，一生供養惟云煙。昨于北蘭寺中煙江疊嶂堂見子所作煙江疊嶂畫。堊壁才數尺，意興何瀟灑。一掩一重出肺腑，彴略茅亭總光怪。猶云此水石規摹董巨而為之，更有粉本迥出董巨外。匡廬五老崢嶸霄漢皆吾師，子攜畫筆往，我寫詩篇送。如澠之酒壯子行，何惜傾倒畢卓甕。酒酣一櫂浮章江，恰值梅雨初晴山鳥哢。[10]

宋犖在詩中對羅牧的繪畫給予了高度評價，表達了對羅牧的贊賞和欽佩之情，同時也展現了宋犖和羅牧的深厚情誼。這種情誼一直延續到羅牧晚年。宋犖作為“江南第一大收藏家”，對八大山人的書畫作品也是喜愛至極的。乾隆三十一年（1766年）《西山志》卷七與乾隆《新建縣志》卷四十皆提及“巡撫宋犖甚禮重之”，也表明宋犖對八大山人的看重。北京瀚海曾拍賣過一幅八大山人山水立軸圖（圖2），上有八大山人鈐印，宋犖、牧仲二收藏印，還有溥儒、黃賓虹、齊白石、張大千、于非廠邊跋。這是宋犖收藏八大山人作品的直接證據。無獨有偶，美國納爾遜—艾金斯美術館所藏八大山人《叭叭鳥圖軸》（圖3）二幅，上有八大山人驢形小印、涉事等印，其中一幅有“太子少師”（白文）、“臣犖”（朱文）兩鑒藏印，另外一副有“宋犖之印”（白文）、“牧仲”（朱文）二收藏印。八大山人存世最早的作品《傳綮寫生冊》上每頁均有宋犖之子宋致的鑒藏印“宋致審定”。除此之外畫面上還鈐蓋有清皇帝“養心殿鑒藏寶”印章、乾隆皇帝“乾隆御賞之寶”印章等諸多清內府收藏印。這幅作品冊中雖沒有宋犖本人之印，但卻有其子之印，由此推測八大作品或是經由宋氏家族進入到清內府。在乾隆時期八大山人也已經得到了官方的認可，獲得了主流畫家地位。

除此之外，彭廷謨，字夏賡，號并老，工詩和古文辭，東湖書畫會、東湖社兼東湖詩畫會成員。北京故宮博物院所藏一組彭廷謨、八大山人、李仍等相會時作的十頁書畫冊，其中有一開為彭廷謨書法。前有“川詠”引首，錄其《過漢孫道兄城南別業漫賦》詩“緇法方滾滾，別構愛臨流。檻去風飄出，沙邊浴鷺浮。新聲翻水□，名畫仿營丘。即景增高況，棲尋欲共謀。過漢孫道兄城南別業漫賦，彭廷謨。”有“謨”朱文小印。這組書畫冊乃是彭廷謨、八大山人、李仍等相會時所作。李仍（生卒年不詳），字漢孫，號蘇齋，東湖詩畫會成員。另外王方宇曾列日本私人收藏之八大山人為廷翁寫唐詩“人道難馴鹿易降”，其中的廷翁應為彭廷謨。

心壁和尚（生卒年不詳），字超淵，憩云庵僧人，東湖社核心成員。《廬山秀峰寺志》卷六藝文載有八大山人《贈心壁和尚》詩“云攜匡山岫，顧我山人堂。清談畏分手，徘徊明月光。躊躇未忍別，此去游何方。為道江左右，無多陳米倉”。可見二人間情感頗深。饒宇樸（生卒年不詳），字蔚宇，東湖社成員。他與八大山人同師事高僧弘敏，乃佛門師兄弟。在《個山小像》上題跋“諸方藉藉，又以為博山有后矣”，末屬“鹿同法弟饒宇樸題并書”，可見二人同門之誼。閔應銓（生卒年不詳），字六長，南昌人，東湖詩畫會成員。上海博物館所藏《魚鳥圖軸》（圖4）上，有八大山人題跋：“王二畫石，必手捫之，蹋而完其致；大戴畫牛，必角如尾，蹋而以成其斗。予與閔子，斗劣于人者也。一日出所畫，以示幔亭熊子，熊子道：‘幔亭之山，畫若無逾天，尤接筍，筍者接筍，天若上之。必三重階二貼紙，紙處俯瞰萬丈，人且劣也；必頻登而后可以無懼，是斗勝也。’文字亦以無懼為勝，矧畫事！故予畫亦曰‘涉事’。癸丑春題閔六老畫后。八大山人。”其中的閔六老便是閔應銓。

綜上，東湖作為明末清初時期南昌地區的文化藝術中心，眾多文人相聚于此結社交流，八大山人亦參與其中。離開佛門還俗的八大山人通過結社交游積極入世，與東湖社成員心壁、熊一瀟、彭廷謨、饒宇樸、帥我、萬承蒼，東湖詩畫會的蔡秉質、黎坤、閔應銓、彭廷謨、李仍等人皆有不少接觸。他們相互切磋技藝，共同促進當地藝術繁榮，這些活動同時也有助于提高參與者自身的聲譽和影響力。八大山人出身皇室，因家學積淀及其自身的修習，學養造詣非常深厚。這使得八大山人在這樣的結社交游中迅速獲得鄉黨的認可和推崇，這為他之后在南昌定居生活提供了諸多的便利。從八大山人內在精神狀態來看，結社交游也讓他在志同道合者間尋得理解與支持，獲得心靈上的寬慰，緩解內心的孤寂憤懣，為其藝術創作持續注入動力。同時也讓他在藝術史上留下濃墨重彩且飽含情感深度的一筆，其作品也成為那個特殊時代文化與情感交融的珍貴見證。

注釋：

[1]范鐵芳：《試論“江西畫派”之構成》，江西畫派研究會編，《江西畫派研究會文集》，內部刊行，2012年，第14頁。

[2]王燕、陳星：《“江西派”開派畫家羅牧藝術風格研究—兼論“東湖書畫會”與“江西派”的異同》，《江西畫派研究會文集》，第26頁。

[3]熊震：《明清以降“江西畫派”聚落的社會關系與筆墨探究》，《江西社會科學》2017年第2期。

[4]顧錫鬯：《南昌縣志》，清乾隆十六年刻本，卷四十六，第28頁。

[5]顧錫鬯：《南昌縣志》，卷三十九，第6頁。

[6]顧錫鬯：《南昌縣志》，卷四十，第11頁。

[7]徐午修、萬廷蘭：《南昌縣志》，清乾隆五十九年刻本，卷二十五，第21頁。

[8] 黃篤：《江西派開派畫家羅牧的幾個問題》，《美術研究》1989年第1期。

[9]蕭鴻鳴：《八大山人研究—“江西派”開派畫家羅牧》，北京燕山出版社，2006年，第38頁。

[10]宋犖：《西陂類稿》卷十一，清康熙刻本，第57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