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色

一

我所在的城市由南往北， 有一種面貌上的漸變。南北關(guān)系似乎有某種秘密，從宏觀到細節(jié)，都存在這種微妙而深刻的關(guān)系。向南，似乎面臨著更多的機會，因為陽光正在村莊的南方。這當然只是某一片平原的局限認知，但在我生長的水土上，它似乎又是金科玉律。緩慢，有時候也是一種機遇。老城正是因為遲鈍， 才得以規(guī)避了速度的陷阱， 就像老人愿意死守某個角落或信念而身逢意外的境遇。老城從南往北分別是士紳、市井以及鄉(xiāng)土的順序排列，這一點從屋舍的面貌上就能看出端倪。城南的人就連吵架似乎都優(yōu)雅一點。這種優(yōu)雅對他們自己的生活有效。他們的祖上在讀書之余也會偶有怨言， 不像城北的手工業(yè)者們在抱怨之余難得看一眼書本。他們關(guān)心的書本， 可能只是寫滿生意經(jīng)的賬本。他們寫字，是為了謀生，不像城南人，靠讀書就有飯吃。

城南其實有很多不錯的所在， 比如有很多銘牌標記的悠久歷史。一個洗澡堂子堅守了一百多年，那“地膛鍋”始終滾熱暖人，古舊的大理石有著斑駁的意境。水落石出時，見石上楷書刻著“池水清新如明月”。一百年對歷史而言不算什么， 但是對于一種臉色來說，已經(jīng)足夠漫長而值得吹噓了。一百年前這家浴室叫“義德泉”，一百年后有了時髦的名字“明星浴室”，但仍然是古舊優(yōu)雅的面目。

澡堂是收納臉色的地方， 可以在此琢磨過往與眼下。一百年前的澡客是今人的祖宗， 他們留下了一鍋熱水養(yǎng)育后代的臉色。我相信，從進門到離開，所有的面色都還是一百年前的樣子。柜前賣票的常常十分客氣，收錢賣籌的是主家人。錢財在此聚集，和氣生財，是最好的臉色。柜上的人對來客了如指掌， 一切都在那根竹制的“籌子”上體現(xiàn)。籌子上用油漆寫著“大雅”或“小雅”。小雅，是普通的座位，自是引車賣漿之流。大雅的座位多少安靜清爽一點。富足的人當然賓至如歸，他們甚至不要開口，只靠臉色就可以傲慢進門。不熟悉的客人，柜上就要問清楚———所謂大雅或者小雅，其實也就一塊錢的區(qū)別。買票的多少有些不自在，賣票的當然也心知肚明。這就像生活中總有著不同的入場券。

進入不同的室內(nèi)， 跑堂說話的聲音都不同，更不用談臉色。熟客進來，先是打招呼遞煙，跑堂的自然幫著找位置和拖鞋。生客進來則有些畏縮，跑堂的心里也疑惑，但也僅到臉色上的狐疑即告結(jié)束， 畢竟都是買了票進來的。富足的人神情松弛，一個眼神安排了搓背或是捏腳， 一杯綠茶就泡好了送上來，完全不待多言。生人進來會問各種細節(jié)價目，跑堂的自然也要回答，并要問一句： 要不要喝杯茶？———這杯茶不是免費的，且計入跑堂的收入，所以如果你不要一杯茶， 這一塊錢的生計也會在臉色上微妙地顯示出來。

“大雅”“小雅”的客人，其實都進一個池子洗澡。衣衫褪去實在沒有區(qū)別，朦朧的水汽也隱去了人們的臉色。但在人心里，臉色就像身上的污垢，是無從擦拭干凈的。一百年后的今天及以后， 一切仍會在熱水池中繼承和生長。這和莊稼地里的生長是一個道理。日色依舊那么執(zhí)著，草木也自然還是古老的臉色。小雅里面坐著的山野村夫，和大雅室內(nèi)坐著的自以為高人一等的人們，都有著自己祖宗遺傳給他們的臉色，其中并沒有任何一定需要區(qū)別的高明和卑微。有人如我慢慢地適應(yīng)這些變幻的臉色，就像一個人看流過的云彩，最終也會變成其中一朵。不過這也并沒有什么悲傷可言，對于某個澡堂來說，無論一百年或者更長的時間，你也不過只是一個客人。

二

許多人帶著祖輩的表情來到了城市。我一開始并不在意這些細節(jié)。或者說，同樣作為一個進城者， 我一直試圖掩藏自己卑微膽怯的表情。想要在城市里找到一個自己的角落，就要忘記很多過去的舊辦法。這是我先前的一種生存路數(shù)。但我有時候覺得自己并不像一個真正的農(nóng)民那樣坦蕩與自然。他們能靠著一膀子力氣，在城市的地面找到立腳之處。

村里人趁月色挑著蔬菜進城， 找到一個熟悉的拐角做買賣。一桿秤，讓土地所出有了價格， 讓生長延續(xù)到見不到泥土的城市。城里人自然喜歡這些土生土長的菜蔬。他們許多年前的身世其實與鄉(xiāng)村大有瓜葛。就像是一根藤上的瓜，有些種子落在了城里生了根，長出來的還是過去的味道。鄉(xiāng)下人進城來賣菜，學會和城里人斤斤計較，也有了一些爾虞我詐的古怪心思。灑水、爛葉或者短斤少兩都是有效的辦法， 一把菜上也有心思重重。賣菜的很早就進城來，他們有熟悉的地點和人群。時間長了也懶得吆喝，攤子和菜色就是廣告語。主人疲憊而木訥的表情與日色周旋， 那些老舊籃筐就像那些不事浮華的店面一樣怡然自得。這些和城里的店鋪只有一點形式上的差別，人們終于“癱”進了街上的生活中。這種營生并不一定比固守莊稼地來得富足。人們用漫長的光陰學會了一種表情， 獲得了一種無從改變的情緒和辦法。

我看著那張蒼老的臉———一個也曾經(jīng)是少女少婦的老人， 用寫在臉上的飽經(jīng)風霜，對抗著瞬息萬變的生活。她們心里明白，城市無論如何向上生長，擴張吞噬村莊的土地，碗里裝的，也總是糧食和蔬菜。久而久之， 她們甚至也學會了城里人咒罵的口吻和語詞，爭執(zhí)起來時毫不示弱。她們的內(nèi)心長滿了倔強和深情， 否則就無法在沒有片瓦之地的城市站住腳跟。

這些人， 就像此前進城的子孫們種在陽臺上的蔬菜一樣，雖然并不壯觀，但照樣有生機勃勃的臉色———除了像一棵莊稼般生長以外，他們未曾有過奢侈的要求。

我聽說在北城鬧市區(qū)有一家頗有名氣的餃面店，它處在老新華書店的舊址。書店搬家很多年了，但人們提到這個位置，仍然習慣用“書店”來稱呼，這也是城市表情的一個秘密。那些時日里坐車進城來，書店是必然或者唯一的目的地。書店，可能也是彼時城鄉(xiāng)差異的一種標志。村莊里其時連報紙都是稀缺或滯后的。這家面店在傳說中是城里時間最長的面店———以其幾十年不變的位置來看，是不必懷疑的。我本來對于城市的古舊有些膽怯和警惕， 始終覺得自己是一個外來者， 對于別人顯赫的家世多少有些畏懼。但聽人說這家店的老板原來竟然是東角墩的———與我的村莊南角墩不過三五公里之遠。又聽說這家店的老板馮姓，這就讓我心生懷疑與興致。東角墩的人有兩種自豪：一是有獨家秘術(shù)豢養(yǎng)的鸕鶿，二是村人都姓秦， 族譜上驕傲地記錄著是秦少游的后代。馮姓聚集的地方正是南角墩，雖然我在那個村莊也是外姓，但仍然像是尋親一樣找到了這個拐角。來自同一個村莊，就是一把解開思鄉(xiāng)之情的鑰匙。進門之后點一碗面， 等待的時候看了一眼營業(yè)執(zhí)照，馮姓之后有一個“恒”（盡管紙上誤錄入為“垣”）字，就像是找到了族譜里的密語，我十分唐突地問：您老家是南角墩的？七十多歲的女師傅一愣，而后脫口而出：你也是南角墩的？

面店營業(yè)執(zhí)照用的是她丈夫的名字。她姓陸，本是老城里街上人，當年下放去了南角墩。四十三年前父親早逝后， 她和六歲、八歲以及十二歲的弟弟妹妹們，日子一下子就陷入了絕境。她對母親說自己要把這日子“團”起來———其實是怕母親遠走，而鄰居們似乎已經(jīng)篤定了這日子是過不下去的。于是她便進城擺攤下面，開始是打游擊一樣奔走，最后有了門面掙了錢，把弟弟妹妹領(lǐng)大了。真是應(yīng)了南角墩的俗話：活人嘴里不會長青草。她把南角墩的經(jīng)歷幾乎一帶而過， 大概怕我不明白四十三年前的艱難，講的更多的，是她現(xiàn)在出息的子孫。他們都在城市里有了房子， 還有的去了其他的城市。她辛苦了這些年所得到的福報，就是沒有人再記得她所來自的村莊———也許， 那已經(jīng)只是她日后說起當年如何辛勤時的一句證詞罷了。

因為“南角墩”這個快要消失的地名，她抓了一大把面下鍋。面出沸水浮上來，是“堆尖”的一大碗。過去人以堆頭論豐歉，這碗面里有滿滿的暖意， 是村里隔壁鄰居家大媽遞過來的一碗面。南角墩是很少吃面的，飯不夠或者突然有親戚上門，才下碗面打個雞蛋。眼前這碗面確實多，任我風卷，也不可避免地留下了殘云。但就像在親戚家吃飯那樣，多了，也只能埋頭吃完否則不恭，所以也就不顧究竟有什么細致的滋味。

現(xiàn)在他們住在“北頭”。這里人稱城北地段為“北頭”，最北面為“貼的北頭”。他們雖然記得南角墩， 但不再覺得自己是城市的外來者。街市對他們而言，已經(jīng)像村莊一樣，只有南頭或者北頭的方向上的區(qū)別，許多掌故他們都了如指掌， 不必再見外地叫什么具體地名。就像一口面， 下得時間長了，味道也就穩(wěn)定了。至于究竟是村莊的辦法，還是城里的表情，一切已不能也不必分清楚。

我走的時候，她攔著不讓付錢，說：一個村的人還要什么錢？ 這是村里人固有的客套，城市里難有這樣的做法，不然這生意做不下去。我從她程式化的笑容里，看得出她已然是一個城里人， 一個老城北頭的舊住戶。她在南角墩的困難的家是在南頭的，但現(xiàn)在她住在了城市的北頭， 也就生長出了新的表情。就像是一棵樹，從自己的家鄉(xiāng)來，長成了一棵城里的古樹。城里原來哪里有什么古樹，不都是鄉(xiāng)村里漂泊來的孩子？只是時間長了， 他們終于掩飾住了自己的表情，或者養(yǎng)成了一種新的面色，在城鄉(xiāng)之間慢慢地裂地為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