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江到漩渦鎮段,江岸邊只有我一個人。
面包車從漢陰縣城出發, 就發出老牛耕地般的嘶吼聲開始爬坡,然后,一頭鉆進秦嶺的褶皺里,纏繞,盤旋,上升,像架沒有螺旋槳的直升機。然而路況很好,許多急速轉彎處, 路的外側, 栽滿了水泥澆筑的護樁。護樁上密密麻麻地懸掛著廢舊的汽車輪胎,涂抹了顏色,五彩繽紛。確實有小型轎車,車輪卷起枯葉和落花,迅疾地下坡,或者轟鳴著超車。象棋對局時有句調侃語:出車要快,姿勢要帥。他們基本上做到了。但其實也完全沒有必要。漢陰奮力打造中國秦嶺自駕游第一縣,并非倡導賽道比賽。自駕游,核心恰恰是“慢”。自由、放松。知其所來,并不確定所往,才是隨心所欲,隨性隨緣。路隨山轉,山轉景移,景移境殊。車慢,眼睛尚且不夠使,快,景致干脆成了模糊的風。
看了幾次越來越遠的山坳間縣城的高樓, 就再也看不見了。面包車幻化為孫猴子,鉆在秦嶺的腹腔中。樹,我不認識,叫不出名字來,只是看著它們像綠色的波濤,一層一波地向著山頂卷去, 在山頂站成冒尖的綠峰。路邊的花朵,艷,一樹粉紅,一樹嫩黃;大朵大朵,有些肆無忌憚,讓人看著驚心動魄。那萬仞的峰底,偶爾會出現黛瓦白墻的小樓,樓前有稀疏的籬笆、三兩行金黃的油菜,在一片墨綠里特別明艷。如若沒有油菜花的突圍,人家必被這綠海淹沒。好在面包車從秦嶺的山腳一直沖到頂, 就開始俯沖,往下滑落,一直滑到漩渦鎮,一直落到漢江邊。
漢江漩渦鎮段,嚴厲禁止釣魚。而我兩手空空,沒有漁具。
四月,是漢江的枯水期。坐在左岸,能看到右岸的江水線,尤其是橋墩上的痕跡,常年接受沖刷浸泡,非常明顯。歲月想在一件事物上留下走過的腳印,太容易了,人類假若想要抹去,是相當困難的。
現在,江的身子蜷縮著,江心,最深也不過十多米。
在漩渦鎮,江水是黑色的、稠的、沉重的,江水飽含了金屬的質地,沒有波浪,沒有帆影,似乎是靜止不動的。只有在江邊,在巨大的裸露的白色石頭邊, 江水浮載著一些沿途擄掠來的枯枝敗葉, 啵啵啵地蕩向岸邊,泛著白色的水花。
岸邊的江水仿佛在倒流, 在向著上游流去。
漢江流到漩渦鎮,似乎心生悔意,想要返回到秦嶺的懷抱中去, 回到千樹的根部去,回到萬草的尖頂上去。它想重新成為秦嶺頂上一朵浮云、一派朝霧,甚至是寒冬里的一片雪花。就像年老的人垂頭回到故鄉,遭難的人行囊空空回到故園。它一路從勉縣、寧強的千山萬壑走來,撲漢中,越城固,過洋縣,下石泉,到達漩渦鎮。它似乎知道,前面還有數不清的險灘、巨石、草甸、幽谷、懸崖,要沖破阻礙,撞擊巖石,跌下深澗,碰得頭破血流,才能到達丹江口;然而即便在那里擁有了更大的力量,依然要前行,浩大的長江在不停地召喚著,最終,千流歸大海。
但是到了漩渦鎮,它徘徊了,遲滯了,猶疑了。它已經不復當初的清亮、晶瑩和柔弱無骨。它不再像必須按期到達指定位置的戰士那樣疾行, 它放緩了腳步, 舉目四望。那些倒漩回流的江水,如同開了小差的兵士,悄然離開主流,在江岸邊往來沖突,尋找著出路,濺濕了江邊的大石,石頭的回答是沉默。四月的油菜花揮舞著黃色的旗幟,嫩綠的豌豆一邊吹著粉色的喇叭,一邊暗地里往彈夾中填壓著子彈。兩岸群山奔騰,雜花生樹,仿佛都在搖旗吶喊———快走快走快走!
終于, 有個女人吆喝著兩頭暗紅色的黃牛,還有一只頭頂發白的小牛犢,從岸邊的林草間搖擺出來,踏過亂石灘,晃到江水邊。老牛低頭吸水,牛犢子并不老實,四蹄在石縫間倒騰。是在抓魚嗎?老牛抬頭看著江水,下巴上扯著長長的水線,再昂首西邊的云彩,搖著腦袋,甩打著尾巴,跟著女人,走回一團黑色的農舍去了。
暮色四合,暗影中的漢江,寂寞無聲。
我往江邊的山上去。沿著鋪滿枯葉的小徑,吸納沁著草木清香的空氣。漩渦鎮的樹木四季都是綠的,所以四月也會有落葉。是生命力更強的新生嫩芽, 硬生生頂落了陳舊的葉片。小徑的兩邊,全是荒蕪了的茶園。
“全都出去打工了。老人和小孩承擔不了茶園的勞作。況且茶園的收益本就遠低于務工的收入。”漩渦鎮的這個朋友是護林員, 所以才待在家里沒有也出去。巡山之余,他寫詩。
站在半山腰,看江兩岸的萬家燈火,燈火投射到江面,江水亮了。漩渦鎮直到這個時候才有了煙火氣息, 漢江到了這個時候才有了些許動靜。
天明, 微雨。漢江在這里打了一夜漩渦,在煙雨蒙蒙中扯出一幅水墨畫卷,然后邁開沉重的步履,遠去了,留下了“漩渦鎮”這樣一個地名。
這樣一個小鎮, 像秦嶺衣襟上的一枚紐扣,也像是漢江吐出的一粒魚籽。它是那樣小, 小到漢江都忘了它的徑流以及它所承載的歷史; 小到秦嶺都記不清它有多少樹木枯了又榮,有多少花朵落了又開。
在漢江邊的漩渦鎮,自始至終,我都沒能吃上一條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