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好,李煥英》最初作為小品節目,于2016年在浙江衛視《喜劇總動員》中播出,引發觀眾熱烈反響后改編成電影,并于2021年上映;《熱辣滾燙》則改編自日本2014年上映的《百元之戀》,但不同于原劇本較為沉重壓抑的電影氛圍,改編后的電影情節呈現出幽默喜感的氛圍。從媒介的角度來看,兩部電影都蘊含了“跨媒介敘事”機制。
“跨媒介敘事”最早由美國粉絲文化研究學者亨利·詹金斯提出,“一個跨媒體故事橫跨多種媒體平臺展現出來,其中每一個新文本都對整個故事做出了獨特而有價值的貢獻。跨媒體敘事最理想的形式,就是每一個媒體出色地各司其職,各盡其責”(亨利·詹金斯著,杜永明譯《融合文化:新媒體和舊媒體的沖突地帶》)。亨利·詹金斯的論述主要基于《黑客帝國》系列電影所產生的同人小說,更多聚焦于粉絲如何利用多種媒介平臺,在原作的基礎上產生的同人文本。但近幾年上映的現象級喜劇電影中,小品逐漸成為跨媒介敘事的基點。導演會結合自己作為小品演員的表演經歷,有意識地將小品的表演語言、形式和氛圍植入電影。在此,跨媒介敘事不僅是粉絲改編原作的形式,還成為一種電影改編的新路徑。鑒于此,本文將以《你好,李煥英》和《熱辣滾燙》為例,從歷時發展與橫向結構兩個維度進行闡述,分析這一類型電影的跨媒介敘事,為國產喜劇電影研究提供跨媒介敘事維度的參考。
一、從擴展到轉調:小品與電影跨媒介敘事的發展脈絡
歷時來看,《你好,李煥英》和《熱辣滾燙》形成了小品與電影跨媒介敘事的發展脈絡,前者在人物關系、場景轉換、敘事結構等方面,將小品“擴展”為電影,后者則以小品作為影片氛圍的“轉調”方法。
在《你好,李煥英》中,小品的故事進程被擴展為電影敘事,最突出的是人物關系的復雜化。在小品《你好,李煥英》中,由于表演時長有限,小品主要表現的是女主角穿越后幫助年輕時的母親去追求化肥廠廣播站播音員歐陽柱這一條主線,沒有細致塑造除三人外的角色。電影《你好,李煥英》則細化了包玉梅、王琴、沈光林等角色。例如,賈曉玲升學宴時,王琴談及自己的女兒在國外留學、學習導演專業,并貶低賈曉玲時咄咄逼人的姿態,以及與李煥英對話時的針鋒相對,都能讓人感受到二人曾經有過矛盾與糾葛。在賈曉玲穿越后,這段沖突在憑票兌換電視機時出現,李煥英與王琴在排到隊后,電視機剛好只剩最后一臺,二人發生爭執,都想為廠里爭取到電視機,就此觀眾明白二人之間不和的根源在何處,并且借王琴這一角色,豐富了李煥英作為母親角色維護女兒的一面。
小品到電影敘事的擴展,還涉及場景轉換的流暢性。在小品《你好,李煥英》中,場景的布置依靠的是臨時搭建的背景板上工廠的照片,轉場是通過幕布的開合進行切換,這是需要時間來調度的。在電影中,場景的營造更加具有真實感,包括使用符合20世紀80年代與21世紀初的人物穿著與建筑形式的道具,使得觀眾能夠充分融入電影情節當中。在穿越戲當中,小品中的女主角是在經歷一次車禍事故后,昏迷在廠區的一張長椅上;而電影中的賈曉玲則是在母親躺在病床后,影片色調從正常轉為黃色調,醫院里的人消失,賈曉玲走到老式電視機前被吸入其中,從天而降到達了母親以前生活過的時代,并且還砸倒了她,后面母女也在醫務室相識。電影這一層的轉場就顯得更為自然,清晰地交代了現在的賈曉玲穿越回過去,如何與年輕時的李煥英認識的一系列過程。
最后是電影對小品敘事結構的延伸。在小品《你好,李煥英》的表演尾聲,以除了女主角以外的角色離場、燈光的逐漸暗淡來宣告穿越結束,只留下她獨自坐在沙發上哭泣的場景。這源于喜劇小品因為節奏、時間被限制,不適合過于冗長的獨白臺詞或者細膩入微的內心戲。而電影里頭的結局,則是穿越后的賈曉玲與過去的李煥英通過撫摸頭、語言安慰的方式達成了二者最后的告別,在經歷一個轉場后,賈曉玲又躺在了現在的李煥英病榻前,結束了穿越之旅。電影中的這一部分的處理相較于小品,角色彌補了自己的遺憾,使得影片愈加具有情緒的感染力,結局變得飽滿與溫情。
在《你好,李煥英》上映的三年后,導演又推出了她的第二部喜劇電影《熱辣滾燙》,但后者并沒有延續“擴展”的思路,而是把小品作為了一種轉化原作“氛圍”的方法。
首先,小品人物的“喜感”打破了電影原作的色調和景置。《百元之戀》影片整體氛圍與色調就較為陰沉,齋藤一子出場時,是在燈光較暗、空間狹小的房間內抽煙和打街霸,原本白色的上衣有些許污垢,以及凌亂的頭發,整體會讓觀眾感受到頹廢消極,之后她還經歷被流氓同事強奸后報警,卻因在情侶酒店警察并沒有出警;男朋友出軌于賣豆腐的女人,還和女人說齋藤一子是自己的表妹;姐姐看不慣自己啃老,從而二人大打出手。而《熱辣滾燙》中的樂瑩是一出場就給人一種活潑俏皮、輕松自在的印象,這可以通過影片剛開始戶外的陽光曬入室內,她用腳趾去摁動遙控器開關,爭吵后不是用消極的態度去應對,而是選擇悠閑的散步,購買街邊的小吃,影片中本應消極與沖突的情節大多被轉譯成喜劇效果。
其次,“轉調”存在于影片中小人物的表演上。不同于《百元之戀》中,在電影前后的齋藤一子的心理變化,強調的不是特別明顯,而《熱辣滾燙》則是強化了主角心理的變化。樂瑩不再像以往一樣,去迎合昊坤吃牛蛙的習慣,而是直接地告知不喜歡吃;最后被對手擊倒在地,樂瑩陷入痛苦的回憶后,決定不再防御,而是使用擅長的左拳開始反擊。可以看出樂瑩從頹廢、被動接受,到充滿斗志、學會反抗。《熱辣滾燙》還聚焦于中國社會小人物形象的提取、凝練與塑造,運用了小品式的、輕松幽默的表演方式將生活中比較看似平常的事件進行了藝術化的處理,在逗得觀眾發笑的同時,也能給觀眾留下深刻的印象,引發強烈的共鳴感。
“轉調”還可體現在將影片題材置換為貼近中國現實語境的內容,并將原作沉悶苦澀的結局轉換成小品式的詼諧歡快結局。像《百元之戀》中,有反映日本老齡化、勞動力短缺等問題的情節,齋藤一子的母親摔傷,店里缺乏人手,父親找到齋藤一子,希望她能夠回到店內,照看便當生意。《熱辣滾燙》則是設置了貼近中國所發生的時事,比方說,年輕人懼怕和逃避工作,在家“啃老”;節目用惡意剪輯的方式博取流量,導致當事人被大眾誤解,進而被網暴。再到兩部影片的結局,兩個主角在面對拳賽被擊敗的方式也不太一樣,齋藤一子更多是未能取得勝利的遺憾,而樂瑩是與自己和解,發布了朋友圈,認為自己贏了一次,與過去一味妥協的自己告別,在原作結局的基礎上進行了再升華。
從《你好,李煥英》到《熱辣滾燙》,可以發現縱向時間的變化,從擴展到轉調,小品從作為跨媒介敘事的本體變為了作為跨媒介敘事的方法,推到了一個新的高度。
二、小品與電影跨媒介敘事的結構剖析
除了小品與電影跨媒介敘事發展脈絡外,還可就兩部影片的結構出發,發現其中的共性。可聚焦于三點,即人物形象的變化、人物之間的紐帶關系和小品作為影片推動敘事的手段。
電影中的人物形象被小品化,呈現出喜感,更多展現在人物的體態。《熱辣滾燙》先展示了樂瑩結局的狀態,她體魄強健,即將上臺比賽,之后跳轉到她慵懶地躺在沙發上的畫面,至此留下了懸念。是什么讓角色形象產生如此大的轉變?不同于齋藤一子,樂瑩的體態被凸顯得更加臃腫,穿著寬松的衣服,下樓時發出咚咚聲,更能體現出喜劇感。影片還用了二十分鐘左右的篇幅來展現樂瑩通過拳擊訓練所帶來的體態變化,這一過程是通過演員持續不斷的鍛煉來實現的。《你好,李煥英》則是通過妝造的方式,來區別青年與老年角色。
談到影片人物之間的聯系,兩部電影是將小品化語言作為了人物關系的一種紐帶。在《你好,李煥英》中,賈曉玲認為自己穿越回過去,能改變母親的命運,最終卻放棄了這種想法,轉而珍惜與母親的美好時光。《熱辣滾燙》的人物關系同樣復雜,可以分為三個方面。家庭層面,樂瑩因職場打擊長期待業,母親為之操心;姐姐離婚后獨自撫養孩子,逼迫樂瑩讓出房產;豆豆希望樂瑩參加節目,借此轉正。工作層面,樂瑩遭遇老板性騷擾;在與同事交流中發現自己缺乏分享生活的能力。感情層面,昊坤不承認樂瑩的女友身份,并因蠅頭小利放棄比賽的信念。這些情節為其他角色對樂瑩的態度轉變鋪墊了基礎。影片結尾,姐姐和昊坤在看到樂瑩倒地后的神情,從不理解到擔心,暗示了人物關系由沖突到理解的變化,升華了影片的主旨。
小品表演中的即興表演是推動電影敘事的方法之一。在《你好,李煥英》中,賈曉玲購買了假的本科錄取通知書,希望母親能在大家面前有面子。在升學宴上,李煥英翻閱假通知書,手觸碰到校長簽名的位置,筆墨未干,本以為假證要被揭穿,結果李煥英認為這是校長為每個學生簽名的認真之舉。包玉梅為了給賈曉玲紅包,將紅包扔進她的書包,但李煥英極力想取出紅包,意外帶出了成人教育的錄取通知書。在《熱辣滾燙》中,昊坤受賄打假拳,為了演得逼真,他提出要進攻對方三個回合,卻被一拳打倒。這兩個情節都通過小品中的即興表演和喜劇沖突,引發笑點的同時推動了敘事發展。像李煥英經歷假證事件后,并沒有生氣,當賈曉玲感到自己沒出息時,她耐心安慰和鼓勵,為后續母女車禍、賈曉玲懊悔進行了鋪墊。
通過小品與電影的跨媒介敘事結構分析,兩部影片存在上述共性并呈現出小品化特征,但其戲謔與反諷手法源自傳統喜劇小品表演,而非20世紀90年代前后的香港喜劇電影模式。
小品與電影的跨媒介敘事凸顯了跨媒介改編作為一種創新路徑的重要性,這一過程包含了對敘事改編的橫向與縱向深入分析。橫向分析聚焦于小品與電影跨媒介發展的譜系,探討《熱辣滾燙》與《你好,李煥英》等影片在改編過程中方式的變化;縱向分析則著眼于這些影片之間敘事結構的共通性,特別是它們都融入了小品表演的藝術形式。小品,作為中國特有的本土化表演藝術語言,獨具特色,是其他國家文化所不具備的。小品與電影的媒介融合,開創了新的電影類型。簡而言之,單一媒介往往孕育單一的藝術類型、存在方式和感知方式,而多種媒介的混合使用則催生了跨媒介的藝術類型、綜合的藝術存在方式和多元化的感知方式。另外,就“小品電影”概念,一方面有學者認為是影片表達的新形式,具有獨特的美學特征;但另一方面,這一類型影片的創作又仍處于發展階段,電影所設置的笑點觀眾無法去領會,質量良莠不齊,這些都有待在劇本層面繼續深挖,以及市場的進一步檢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