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國演義》中塑造了眾多的人物形象,羅貫中在小說中著力塑造的是智絕、奸絕、義絕“三絕”。而賈詡只不過是《三國演義》中的一個小角色,給讀者的印象遠不如諸葛亮、關羽、曹操等人那樣深刻。但是,賈詡這樣一個不露聲色的謀士,不僅計略過人、算無遺策而又洞悉人性、從權達變,而且在三國時期幾個關鍵的歷史時刻曾發(fā)揮過左右歷史進程的作用,堪稱《三國演義》中隱藏的重要角色。在這著墨不多的片段中,賈詡的每次出場,都是各有精彩。可以這樣說,對賈詡這樣的謀士,羅貫中也是十分喜歡和推崇的,并且也是滿腔熱情地加以塑造和描繪。
一、火中試金,亂世造就“毒士”“鬼才”
長篇小說和戲劇一樣,如果不能對波瀾壯闊的沖突展開描寫,不能設置富有戲劇性的情節(jié),就很難使人物性格具有鮮明突出的魅力。《三國演義》的作者羅貫中正是善于運用“火中試金”的創(chuàng)作手法,通過設置一些激烈尖銳的矛盾沖突,讓筆下人物紛紛登場表演,使他們在聯(lián)合、矛盾、斗爭中自覺地展現(xiàn)其性格特征。這種通過極端情境揭示人物本質的塑造方式,在其對謀士賈詡的形象刻畫中體現(xiàn)得尤為突出:當曹操在宛城遭遇張繡反叛時,賈詡在權衡利弊后仍選擇跟隨敗軍之主,其審時度勢的智慧在生死存亡的危急時刻得以充分展現(xiàn)。
先來介紹一下賈詡。賈詡(147—223),字文和,武威姑臧(今甘肅省武威市涼州區(qū))人。據(jù)《三國志》記載,其家族雖未明確追溯至賈誼,但確系涼州士族。他早年以智謀見稱,先后效力董卓、張繡、曹操等勢力,在官渡之戰(zhàn)、赤壁之戰(zhàn)前后屢獻奇策,其“反攻長安”“離間馬韓”等謀略深刻影響漢末政局走向。《三國志》作者陳壽評其“算無遺策,經(jīng)達權變”,因所獻計策常致政局劇變且不計民生代價,被后世稱為“毒士”。“毒士”,即性格冷酷,眼光毒辣,為達目的不擇手段。縱觀賈詡一生,“毒士”其名也當之無愧。賈詡生于東漢風雨飄搖、諸侯并起逐鹿之亂世,這樣的環(huán)境也造就了他通權達變、為自保不擇手段的性格品質。《三國演義》中他首次出場便一鳴驚人,只言片語就影響了整個東漢末年的歷史軌跡,為三國鼎立的局面起到了推動作用,其影響力甚至遠大于三國第一軍師、“臥龍”諸葛亮首次出場時提出的“天下三分論”。下面讓我們來看下“毒士”賈詡是怎樣一言而定天下的。
初平三年(192),董卓被殺,董卓部將李傕、郭汜等人便遣使詣長安求赦。王允為人剛直,沒有同意。李傕等人更加恐懼,人心惶惶,準備各自解散,逃生而去。賈詡當時因為是董卓所部的官吏,為求自保,便出面阻止了他們,對李傕等人說:“聞長安中議欲盡誅涼州人,而諸君棄眾單行,即一亭長能束君矣。不如率眾而西,所在收兵,以攻長安,為董公報仇,幸而事濟,奉國家以征天下,若不濟,走未后也。”(陳壽《三國志》)此時賈詡短短的幾句話真正起到了扭轉乾坤、改寫歷史的作用,令人驚嘆不已。此舉的直接后果,是李、郭等人“遂將其眾而西,所在收兵,比至長安,眾十余萬,與卓故部曲樊稠、李蒙、王方等合圍長安城。十日城陷,與布戰(zhàn)城中,布敗走。傕等放兵略長安老少,殺之悉盡,死者狼籍。誅殺卓者,尸王允于市……吏民死者不可勝數(shù)”(陳壽《三國志》)。
從李傕、郭汜集團的立場上看,賈詡勸說其反攻長安的決策確實達到了預期效果。興平元年(194),李傕、郭汜采納賈詡計策攻陷長安,成功掌控了東漢朝廷中樞。二人分別晉升至大司馬、車騎將軍(按《后漢書》記載實為李傕遷車騎將軍,郭汜為后將軍,后李傕升大司馬),實際執(zhí)掌朝政。就賈詡當時作為董卓舊部的身份而言,其獻策首要目的是在董卓被殺后保全自身及西涼集團利益,從這一現(xiàn)實目標考量,此次謀劃無疑是成功的。但他看似平淡的一句話,卻給人民帶來了無窮的災難,使東漢再次陷入了混亂甚至顛覆的狀態(tài)。設想一下,假如賈詡不建言獻策,李傕、郭汜等西涼軍事集團四散逃亡,王允扶持漢獻帝執(zhí)政,又有皇甫嵩等良將在旁輔佐,傾頹的東漢王朝未必不能中興。于亂世推波助流,為自保而動搖天下,“毒士”之毒,由此可見一斑。
除了“毒士”這個稱呼外,賈詡還有一個外號,那就是“鬼才”。“鬼才”,即神機妙算,有神鬼莫測之計。無論賈詡的人品如何,他是一個軍事家、戰(zhàn)略家,這一點是毋庸置疑的,賈詡在戰(zhàn)術戰(zhàn)略上頗有心得,他親臨戰(zhàn)場時神機妙算,知己知彼;縱觀大局時眼光準確,審時度勢。
建安三年(198)三月,曹操征討張繡出奇兵獲勝后,由于擔心被袁紹襲擊許都而撤退。張繡見曹軍撤退,親自率兵追擊,“賈詡曰:‘不可追也,追之必敗。’劉表曰:‘今日不追,坐失機會矣。’力勸繡引軍萬馀同往追之。約行十馀里,趕上曹軍后隊。曹軍奮力接戰(zhàn),劉、張兩軍大敗而還。繡謂詡曰:‘不用公言,果有此敗。’詡曰:‘今可整兵再往追之。’繡與表俱曰:‘今已敗,奈何復追?’詡曰:‘今番追去,必獲大勝,如其不然,請斬吾首。’繡信之。劉表疑慮,不肯同往,繡乃自引一軍往追。操兵果然大敗,軍馬輜重,連路散棄而走。繡正往前追趕,忽山后一彪軍擁出。繡不敢前追,收軍回安眾。劉表問賈詡曰:‘前以精兵追退兵,而公曰必敗,后以敗卒擊勝兵,而公曰必克,究竟悉如公言。何其事不同而皆驗也?愿公明教我。’詡曰:‘此易知耳。將軍雖善用兵,非曹操敵手。操軍雖敗,必有勁將為后殿,以防追兵;我兵雖銳,不能敵之也:故知必敗。夫操之急于退兵者,必因許都有事;既破我追軍之后,必輕車速回,不復為備;我乘其不備而更追之:故能勝也。’劉表、張繡俱服其高見”(羅貫中《三國演義》)。此次大勝堪稱賈詡在戰(zhàn)術上的代表作,從對局勢到敵方的分析上均可與“曹劌論戰(zhàn)”相媲美。
二、雙重刻畫,摧國護國方顯賈詡本色
黑格爾在其著作《美學》一書中說過:“每個人都是一個整體,本身就是一個世界,每個人都是一個完滿的有生氣的人,而不是某種孤立的性格特征的寓言式的抽象品。”所謂理想性格,應該是以一個主要的突出的性格特征為主導,具備多種屬性的有機統(tǒng)一的整體,而人物應該是生動完滿的人。如果作家僅僅寫出人物的主導性格,那筆下的人物就會顯得干癟、膚淺,概念化、簡單化,難以自立。《三國演義》中對賈詡的塑造刻畫就是雙重刻畫人格的典型之一。上文說到,賈詡的一言的確令東漢王朝陷入了萬劫不復之境,然而賈詡并不是真的跟張角等黃巾黨一樣,把顛覆漢室作為自己的目標之一。賈詡認識到為了保全自己性命犧牲了很多無辜的生命,因此他在入京后沒有為虎作倀,和李傕等人狼狽為奸,而是暗中保護漢室,阻止李、郭等人的惡行,由此可見賈詡的良知尚未泯滅。陳壽在《三國志》中記載了賈詡“典選舉,多所匡濟,傕等親而憚之”,當李傕、郭汜欲誅殺司徒趙溫等大臣時,賈詡為之陳理,“傕乃止”,以及“祐護大臣,詡有力焉”。賈詡執(zhí)意保全漢朝大臣,跟為禍不淺的李傕等人保持距離。由此可見,在賈詡心中,東漢王室始終占據(jù)了一個很重要的位置,要不是當初為了保全自身,想必賈詡是不會建議李傕等人殺回長安的。后人評論賈詡時說:“似花還似非花,摧國不忘護國。”正可見賈詡本色。
自此可以看到,作者在顯示賈詡基本性格“毒辣”“自私”的同時,又能寫出人物性格的豐富性、復雜性,從而使賈詡的形象血肉豐滿地走進了中國小說的藝術殿堂。
三、多處對比,顯出賈詡過人之處
《三國演義》中運用對比手法來塑造人物形象的地方也是很多的,如諸葛亮同周瑜的對比,袁紹同曹操的對比等,這些對比使人物性格涇渭分明。作者在寫賈詡時,雖然很多時候沒有直接進行比較,但是當仔細分析的時候發(fā)現(xiàn)作者實際上暗中設置了許多可以與賈詡形成對比的地方,值得研究。
與“謙恭才博”(魚豢《典略》)的楊修作比。曹操成為魏公后不久,立嗣之事也就成了首要之事。曹操當時有四個兒子,不過只有長子曹丕和三兒子曹植是最可能成為后嗣的。曹植一開始是在立嗣之爭中占據(jù)上風的。二人各有參謀,曹植的參謀是主簿楊修,而曹丕的參謀是謀士賈詡。先來看看兩個參謀都是怎樣各自表現(xiàn)的:曹操每次出征,曹丕都痛哭流涕,十分不舍;曹植則歌功頌德,詞句文采飛揚,“于是操疑植乖巧,誠心不及丕也”(羅貫中《三國演義》)。后來曹操出題,欲考驗兒子的才干。曹操讓二人都進宮辦事,卻暗自吩咐侍衛(wèi)不放二人入門。曹丕見了,沒有進去,知難而退。曹植去了之后,按楊修暗中所教,斥退侍衛(wèi)而入。曹操當知道是楊修所教之后,心中頓時非常不喜。后來,曹操考驗兩個兒子軍國之事,曹丕木訥,而曹植則對答如流。自從上次發(fā)現(xiàn)楊修擅自教曹植推侍衛(wèi)而入的事件后,曹操便多了個心眼兒,經(jīng)查這次果然又是楊修所教。于是曹操開始對曹植的態(tài)度轉變。終于到了要作決定的時候了,于是曹操拿立嗣之事問賈詡,而賈詡卻沉默良久不答,“操問其故。詡曰:‘正有所思,故不能即答耳。’操曰:‘何所思?’詡對曰:‘思袁本初、劉景升父子也。’操大笑,遂立長子曹丕為王世子”(羅貫中《三國演義》)。眾所周知,袁紹、劉表正因為沒有妥善處理好繼承權問題,廢長立幼,最終使得兄弟鬩墻,導致各自勢力滅亡。賈詡以前車之鑒警示曹操,終于使曹操拿定主意,立曹丕為太子。
表面上看,曹植在儲位之爭中占盡先機,楊修屢獻奇策;曹丕則韜光養(yǎng)晦,賈詡主張以守為攻。然而,最終的勝負卻與表面態(tài)勢相悖。曹操作為最高決策者,其多疑性格具有決定性作用,尤其是他意中不言之語,最畏他人知曉,更不能容忍別人耍花招。這時候,不爭便是爭,越是質樸、越是忍耐才越有價值。這一點,賈詡內(nèi)心明了,楊修卻自得其樂。與恃才放曠的楊修相比,賈詡在審時度勢和保身之道上甚是高明。
四、大筆勾勒,根據(jù)史實刻畫立體形象
《三國演義》基本依據(jù)了賈詡的歷史事實,采用“大筆勾勒”的手法進行描寫。作者“略貌取神”,著重表現(xiàn)賈詡內(nèi)在的精神狀態(tài),突出其神韻風采,塑造出了一個身處亂世而憑借個人智慧左右逢源的謀士形象。
據(jù)陳壽《三國志》記載,賈詡初時為孝廉,后因病返回涼州。在歸鄉(xiāng)途中他遇上了當?shù)嘏炎兊呢等耍c其同行的幾十人皆被生擒。正當氐族要處死他們時,賈詡急中生智說:“我段公外孫也,汝別埋我,我家必厚贖之。”表示他是當時威震西疆的段颎的外孫,叫氐族不要加害于他。事實上,賈詡和段颎兩人根本沒有關系,賈詡只是借段颎的大名“狐假虎威”,最終更令自己得以成功逃命。《三國志》稱賈詡此舉是:“權以濟事,咸此類也。”從這件事上,賈詡的急才、機敏與果斷表露無遺。包括后來賈詡一而再,再而三換主君,也可以看出他審時度勢的果斷及決策能力之高明。
雖然賈詡依靠自己的智慧成功脫身,但其余的人卻都遇害了。其實以賈詡的聰明才智,完全可以救出同行之人,然而他只顧了自己,或者他的志向并不在于救濟天下黎民百姓,只在于發(fā)揮聰明才智和體現(xiàn)自身價值。
賈詡出生的武威作為河西走廊的核心要塞,自西漢設郡以來便是中原王朝經(jīng)略西域的戰(zhàn)略樞紐。東漢末年的武威郡胡漢雜處、民風尚武,少年賈詡成長于這樣的邊陲環(huán)境,所以能熟讀典籍又深諳生存之道。
賈詡是一個很復雜的人物,他的智謀毋庸置疑,但最受后人非議的是賈詡的個人名節(jié)和政治品行。賈詡一生奇計百出,算無遺策。然而,他卻將自己的聰明才智都用在了怎樣維持身家性命和官場地位上。無論是政治立場上的大是大非問題,還是在對待朋友同僚的品德態(tài)度,賈詡首先想到的是自身利益,至于那些所謂的原則、道義,在個體生存的需求面前都不值一提。
縱觀漢末三國時期的謀士,少有善始善終之人。郭嘉為病魔所侵,身死征途;周瑜舊疾復發(fā),英年早逝;荀彧忠于漢室,因反對曹操稱公被調離中樞,憂郁而死(一說服毒自盡);諸葛亮出師未捷身先死,飲恨五丈原;唯有賈詡,能夠安安穩(wěn)穩(wěn)活到壽終正寢,且子孫后代在整個晉朝都沒有受到任何追究和政治清算,這不能不說是個奇跡。
賈詡并不像《三國演義》中其他人物形象那樣性格典型單一。他審時度勢、算無遺策卻又韜光養(yǎng)晦、通達權變;他冷酷自私、不恤民情卻又良心未泯、心存漢室。“亂世出英雄”,社會的動蕩不安,為他提供了一展才華的機會。他又以自己超群的才智改寫了歷史車輪的軌跡,以變通的智慧應對東漢末年瞬息萬變的政治軍事形勢,盡一切可能地實現(xiàn)了自身的存在價值。但他也有讓人詬病的地方,“謀”有余而“識”不足,善于自保而不善恤國,智謀多限于權術詭詐。從他身上,不難窺探到漢末三國時期相當一部分謀士們的精神面貌與生存狀態(tài)。他就像一個在亂世中游戲人生的縱橫家,又像一個走自己的路讓別人去說的人。他不攀附權貴,但總是小心翼翼地保護自己;他對任何自己所效力的主公似乎都沒有真正的感情,一副冷眼,看待天下的沉浮滄桑;他把施展才華看作一種享受,不慌不忙地看著事態(tài)按照自己所預期的方向發(fā)展。可以說他無情,但在那個天下大亂的時代,太多的情義只是虛偽的面具和前進的羈絆,賈詡有理由選擇做一個唯美主義的旁觀者和游戲者。“清者自清,濁者自濁”,我們不能完全用現(xiàn)在的價值觀念去評判一千八百年前的古人的是是非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