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角（短篇小說）

唐唐出生在上海，在她剛剛落地的時候，父親便走了。從此她便跟媽媽在上海灘的那棟弄堂里生活。在她長到需要爸爸的時候，有一天她問細姨：“媽媽，別的小朋友都有爸爸。我的爸爸在哪？”細姨當時聽后，愣了一下解釋說：“你沒有爸爸，我們不需要爸爸。你只有媽媽?！?/p>

“哦。我知道了，我們不需要爸爸。我只有媽媽?！?/p>

到了上小學(xué)的時候，同學(xué)再問起唐唐：“你的爸爸呢？”唐唐就像當年細姨那樣，微笑著說：“我不需要爸爸，我只有媽媽。”

問的同學(xué)知趣地走開。

長大后，唐唐出落成了上海灘弄堂里的一個美女。16歲是花季，在上海灘，16歲也是梅雨季。

長大了的唐唐開始喜歡上服裝，比如當時最流行的是穿著一尺寬的喇叭褲。唐唐也有一條，是她用細姨的那臺老式上海牌的縫紉機改裝的解放褲。她將原來的小褲腳改成了一尺二的大褲腳，在弄堂里，她的喇叭褲比男孩子的褲腳都寬。走在淤積著雨水的弄堂里，那條喇叭褲就像一把笤梳，來往的碎紙屑都被它帶走了。那時的細姨已經(jīng)老了，她不再像如今的唐唐可以閃耀弄堂?？粗铺频膶捬澩?，她彎著身子說：“你干嗎不好好活著？打扮成這個樣子，要死啦?！碧铺坡犃耍瘩g道：“你不給我爸爸，我這樣穿衣服你也要管？！”細姨最怕的就是這句話。她坐在沙發(fā)上，薄薄的身子喘著粗氣：“不管了，吃飯。”

唐唐走到哪都很惹眼。外灘上、弄堂里，她總會招一些小流氓。那些哨子在他們的嘴里響得花哨。不到17歲的唐唐最后跟弄堂里的一個叫米老鼠的人熟悉了。米老鼠原來的名字叫米酒，是他爸爸喝醉的時候給他取的名字。酒醒后，他爸爸想再改過來，卻發(fā)現(xiàn)叫順嘴了，改不過來了。那個時候全上海都在播放動畫片《米老鼠和唐老鴨》。米酒癡迷動畫片，后來，便多了米老鼠這個名字。米老鼠比唐唐高一個年級，最后在十九歲的時候，同唐唐一樣高考落馬。

18歲的唐唐出落得驚艷，一米九的個子，纖纖細細。米老鼠的身高也長到了兩米。兩個人走在上海灘的弄堂里，就像兩根移動的電線桿，還真有趣。

細姨不喜歡米老鼠，常跟唐唐嘮叨：“你不該跟那個米老鼠在一起。他跟棍子似的，一點肉不見，整天在臺上走來晃去，不穩(wěn)重。我不喜歡?！?/p>

唐唐依舊反駁：“你不是不喜歡米老鼠，你是不喜歡男人?！?/p>

細姨聽了覺得沒面子：“你媽媽年輕的時候，也是有男人追的啦?！?/p>

唐唐坐在馬桶上呼道：“怎么沒見你領(lǐng)回家一個？”

細姨說：“你說這話，我真后悔?！?/p>

唐唐提起褲子出了衛(wèi)生間：“后悔什么？”

細姨看了看唐唐較真的樣子：“不說啦，不說啦。早飯在桌子上。快去吃啦。上一個廁所要這么長時間?！闭f著自己像紙片一樣閃身進了衛(wèi)生間。

唐唐坐在桌子邊喝著豆?jié){。一口豆?jié){下去，外面?zhèn)鱽砻桌鲜蟮穆曇簦骸斑@都啥時候啦，怎么還不出來！”

唐唐聽到召喚，抓起一根油條，猛地咬了一口，跑出了門。她嘴巴叼著油條跳上米老鼠的嘉陵摩托。這個時候只聽“砰”的一聲，那輛紅色的嘉陵摩托就飛出了弄堂。半空中那些晾曬的衣物似乎被空氣帶動起來，紛紛搖晃，像在鼓掌歡送一位榮歸故里的將軍。

唐唐那個時候跟米老鼠正在上海灘走秀，他們一同在一家服裝公司當起了模特。

那時模特行業(yè)剛剛在中國興起，在上海灘那些婦女的嘴巴里還不是正經(jīng)的工作。弄堂里婦女們的碎嘴子傳到了細姨的耳朵里。她跟唐唐吵了一架，害了一場大病。等病好了，身體卻癱瘓了，不能走動。曾經(jīng)閃耀上海灘的大眼睛逐漸變得空洞，細鼻子卻愈發(fā)堅挺，薄嘴唇也能不時爆發(fā)出話來。她躺在木板床上恢復(fù)了以前的細膩和優(yōu)雅：“唐唐，是媽媽連累了你，讓你的生活變成了現(xiàn)在這個樣子。”

唐唐反駁道：“你要是心疼我，就別嘮叨。你說你一嘮叨，我就分神，一分神，我動作就變形，一變形，你就拉褲子啦。”

“不說了，不說了。”細姨歉意地說。

將細姨從衛(wèi)生間扛出來放在床上，唐唐已經(jīng)滿頭大汗。那架勢，如同在T臺上走了一百圈。

因為從衛(wèi)生間到床榻的距離不是很近，唐唐的寬肩膀和寬胯骨經(jīng)常受到細姨這樣的虐待。唐唐長得像細姨，除了個子，她簡直就是細姨的一次再版。唐唐在閑暇的時候也常常想，她媽媽年輕的時候，肯定也是上海灘上的一個頂級美女。如今老成這個樣子了，還未從美麗的殼里脫殼。

唐唐現(xiàn)在的生活是每天走T臺，回家，再伺候細姨的起居。她沒了自己的時間，自然怠慢了米老鼠。

沒多久，唐唐便從同伴的口中得知，米老鼠和另外一個單眼皮的模特走在了一起。唐唐知道后也沒生氣，只是在米老鼠想再用他那輛摩托車帶自己的時候，選擇了拒絕。

“為什么？”米老鼠說，“唐唐，算上這次你已經(jīng)拒絕我三次了。”

“你算數(shù)蠻好的?！碧铺谱咴谇懊妗?/p>

米老鼠雙腳點著地，叉著腿，騎在摩托上，尾隨著唐唐：“上來吧，唐唐，哥帶你，要不公司又該罰款了?！?/p>

“你走吧，我自己打車?！碧铺普f。

“何苦呢，我哪做錯了，你批評就是，也犯不著不搭理我。”米老鼠說。

“你不知道你哪里錯了？”唐唐說。

“不知道，我真不知道，我要是知道，我是你家養(yǎng)的老鱉?！泵桌鲜笳f。

“我家沒有你這樣的老鱉?！碧铺普f。

“是，是，我是我家的老鱉，和我爸爸一樣，受我媽媽一輩子氣。”米老鼠說。

“哎。”唐唐嘆口氣，一招手，一輛的士停下來，唐唐閃了進去。

背景里，米老鼠悵然若失。

但米老鼠不罷休，繼續(xù)折騰唐唐。

“唐唐，快上來吧，今天是大世界開業(yè)，來了好多名人呢。我們早點去，興許能結(jié)識個名人。”

“你去吧，我媽媽今天要洗澡。”唐唐說。

“晚一天就沒有這樣的機會了?！泵桌鲜髣裾f道。

“我說了，我不去。我媽媽要洗澡。你真磨嘰?！碧铺评淞四?。

“唐唐，我到底哪得罪你了，你這樣不搭理我?！泵桌鲜髥柕馈?/p>

“你不知道？”唐唐說。

“我真不知道，我和你說過，我要是知道，我是老家的老鱉。”米老鼠站在那里對唐唐起誓。

細姨躺在床上“撲哧”一下笑了：“你，你還真像你爸爸當老鱉的樣子?！?/p>

細姨的一句話逗樂了唐唐。

米老鼠卻顯得有些尷尬。

弄堂里的人都知道，米老鼠的媽媽是一個風流人，背著米老鼠他爸爸睡了不少男人。就連米老鼠的樣子，長得都不像米老鼠的爸爸。別人當面說這話，米老鼠聽了哪能高興。

細姨當初反對唐唐和米老鼠來往，多少也是因為這樣。

“你走吧，我真不去?！碧铺浦棺⌒β曊f。

細姨在一側(cè)憋了半天壞跟著說：“老，老，老鱉走吧?！?/p>

唐唐覺得內(nèi)心好笑，但是這次她沒再笑出來，拍了她媽媽一下：“別跟著鬧，再鬧，我不給你洗澡了。”

細姨在一旁連連說：“不鬧了，不鬧了，我要洗澡，我要洗澡，我身子癢癢。”

米老鼠說：“唐唐，這次真的是機會，不去真的可惜了。你不要因為我不去。不值得?！?/p>

“嗯。我知道。”唐唐說。

細姨跟著說：“磨嘰。”

“去，不讓你說話?！碧铺婆牧思氁桃幌拢奥犜挵　！?/p>

“聽話，聽話?！奔氁陶f。

米老鼠無奈地走了。外面的摩托聲響起，帶走了米老鼠的失望。

“老鱉?！奔氁套彀屠镉置俺鲆痪?。

“你說你糊涂，在米老鼠面前一點都不糊涂。你是不是裝的？”唐唐睜大眼睛對細姨說。

細姨咧著嘴巴委屈地哭了。

“哎，不哭，不哭。我不說了，我向你道歉。”唐唐一邊幫著細姨脫內(nèi)衣，一邊說著。

細姨是土生土長的上海人，她到了五十歲，皮膚也一樣白皙細膩。唐唐幫細姨脫掉了所有的衣物，自己也脫掉了外衣，只穿了條短褲，她的皮膚和細姨一樣白嫩細膩，但氣質(zhì)多了一份優(yōu)雅，畢竟年輕嘛。

細姨躺在唐唐的懷里，閉著眼睛，享受著女兒曾經(jīng)享受過的愛撫。

兩個上海灘的女人在浴缸里被清涼的水浸潤著，水在帶走泥屑的時候，也帶走了悶熱。它埋伏在兩個女人的身體上，盡情地，貪婪地吮吸著。

陽光也不失時機地透過窗欞的縫隙鉆進來，映射在兩個女人白皙的皮膚上，為她們增加了一絲活力。

在歲月的沉積下，生活是多么美??！

晚上，有人敲響了唐唐家的門。唐唐打開門一看，是米老鼠。她問道：“這么晚了，你還折騰啥？”

米老鼠趴在門上說：“你讓我進去說?！?/p>

“我要睡了。”唐唐將自己的腦袋夾在門縫中，阻擋米老鼠進入。

“好吧，唐唐，我今天見到了謝晉導(dǎo)演，他給我留了電話，說我氣質(zhì)不錯，他手里有一部電影，正缺一個角色，讓我明天去試試?！?/p>

“那挺好啊。你去吧?！碧铺谱彀屠锩俺鲞@句話。

“我想帶你去，萬一還有啥機會呢。”米老鼠說。

唐唐想了一下說：“好吧。明天再說。我今天累了，我要睡覺?！?/p>

米老鼠應(yīng)了一聲：“好嘞。明天見。”說完高興地轉(zhuǎn)身離去。

唐唐回到屋里，正要躺下，細姨在一側(cè)開口了：“老鱉來了？”

唐唐沒回答，她實在太累了。曾經(jīng)那么堅強的一個女人，自打中風后，變得那樣脆弱，又糊里糊涂，就像一個嬰兒一樣。這老天爺啊，真把人當猴一樣戲弄。人在世上走一圈，最后又回到了起點。細姨現(xiàn)在就是這個樣子，嬰兒一樣的思維、嬰兒一樣的肢體。

上海灘的微風吹來的時候，唐唐已經(jīng)睡著了。白色的幔帳飄動著，就像嬰兒起伏的呼吸。屋子里的那些老家具又恢復(fù)成原來的樣子，幽遠、幽深，世界歸于平靜。

次日清早，唐唐正睡眼蒙眬的時候，門被敲響了。

唐唐有些厭煩地起來，打著哈欠來到門前，打開門，站在米老鼠跟前，揉著眼睛。

米老鼠看著唐唐的樣子，有些緊張地咽了一下口水。

“走，換衣服，我?guī)阕??！泵桌鲜笳f。

“帶我走，去哪里？”唐唐說。

“去見導(dǎo)演呢?！泵桌鲜笳f。

“我干嗎去見導(dǎo)演，我是一個模特?！碧铺普f。

“你忘記了，我昨天和你說的。你當時答應(yīng)了。”米老鼠說。

唐唐站在那里，白色的睡袍在晨曦中掩著她豐盈性感的裸體：“我什么時候答應(yīng)你了？我不去?！闭f著“砰”的一聲關(guān)了門。

米老鼠再敲門，敲門聲驚動了細姨。“誰??？老鱉啊？”

唐唐說：“別鬧?！彼裏o奈地再次打開門。

“這真是機會?！泵桌鲜笳f。

“我不去?！碧铺普f。

“最后一次問你，你為什么不搭理我？告訴我，我就走，以后再也不來了?！泵桌鲜笳f。

“真的？”唐唐問。

“真的，我是爺們。”米老鼠說。

“你不是和倩倩好了嗎？”唐唐慢悠悠地說。

“啊，是這??！我和她是好了，可這也不影響我和你好??？”米老鼠說。

“滾！無恥！”唐唐下了逐客令，說完就關(guān)了門。

米老鼠呆呆地站在原地：“這孩子長大了。”然后頭也不回地走了。

一年后，唐唐在一部叫作《上海的晚上》的電影里，看到了米老鼠。在電影首映的那一天，這條叫作愛舍里的弄堂里幾乎所有人都接到了一張免費的電影票，包括唐唐和細姨。

細姨那天表現(xiàn)得一點也不糊涂，聽說米老鼠當上了電影演員，非要唐唐帶著自己去觀摩一下。唐唐拗不過細姨，只好將細姨扶上輪椅，然后帶著她去了明華電影院。

此刻的明華電影院就像一座城堡，坐落在一片濃陰里，顯得別致精巧。

米老鼠在電影里扮演了一個模特。當米老鼠在鏡頭里第一次出現(xiàn)的時候，細姨清晰地冒出了一句：“老鱉?！北娙思娂娹D(zhuǎn)頭朝細姨這里看，唐唐趕緊捂住了細姨的嘴巴?！皠e鬧。要是再鬧，我就帶你回家?！奔氁淘诤诎抵悬c點頭。

米老鼠在電影里飾演一個落魄的模特，為了追求自己的模特夢想度過了慘淡的一生。當看到米老鼠晚年坐在輪椅上喊著“媽媽，我要回家”那句話后，唐唐再也忍不住，用手捂住臉“嗚嗚”地哭了起來，一直到電影散場也沒抬頭。坐在一側(cè)的細姨始終將自己的頭靠在唐唐的肩上，沒有離開。

事后，米老鼠和他的爸爸媽媽搬離了愛舍里弄堂。

米老鼠走的時候，唐唐沒在家，她正在參加一場演出。她回來后聽鄰居說，米老鼠站在細姨家門前待了好久。最后他和鄰居們說：“是我?guī)е铺谱呱狭四Ｌ剡@條路。如今自己當演員了，恐怕以后就干不了模特了。希望唐唐將來能將模特這條路走好。”

唐唐聽后，苦澀地笑了笑。

二十世紀八九十年代上海灘的機會很多，但也很亂，就像那部叫《繁花》的小說里寫的那樣。有人翻身，有人倒下，有人依舊過著從前的生活，對外界不聞不問，只低頭走路。有人倒下了，爬起來，繼續(xù)走。有人跌倒了，再也沒有起來，甚至遠離了這個紛亂的世界。因為每一個人都是這個城市的一角，即使掉了一角。這個城市依舊是城市，生活依舊是生活。一年四季依舊往返交替，不會為誰停留，也不會為誰終止。

在唐唐21歲那年，細姨走了。就像上海灘那些普通人一樣，帶著遺憾、失落和對這個世界的癡迷與戀戀不舍，堅決、決然地走了。

細姨的整個葬禮都是唐唐一個人操辦的。她們在上海灘沒有其他親人。弄堂里的人也沒有幫得上忙的，他們都在忙自己的生活。因為擔心自己倒下，所以只能顧自己的生活。大家都一樣，來來去去終有時。該來的會來，該走的自然會走，無法停留，無法挽留。

整個葬禮，細碎、簡單、平凡、普通。

在火化細姨的時候，殯儀館的人望著細姨身上那件天藍色的旗袍，不住嘖嘆：“真美?！?/p>

一位老火化工問唐唐：“就你一個人？”

唐唐點點頭：“是?！?/p>

“沒有別的親人了？”老火化工問。

“沒有。”唐唐回答。

“唉。”老火化工嘆了口氣，不忍心再多說一句話。

細姨穿著一身精致的旗袍進去，最后變成了一堆白色的粉末出來。火光擠干了她身上的所有淚水、汗水、苦水。她不再屬于這個塵世，不會再受到打擾。她來源于塵土、歸于塵土。當唐唐見到它們的那一刻，她“哇”的一聲哭了出來。

事后，她怪自己沒忍住。

在止住哭聲的時候，老火化工已經(jīng)用骨灰盒將細姨的一生完整地裝了進去。

唐唐怯怯地問：“都在里面了？”

“都在里面了?！崩匣鸹せ卮?。

細姨年輕的時候就喜歡那座外灘公園。唐唐知道媽媽這一愛好。上海灘的墓地貴得嚇人，活著不容易，但是更死不起。沒有能力給媽媽買墓地，于是一天午夜，唐唐抱著細姨的骨灰盒，將細姨偷偷埋在了一棵梧桐樹下。誰也不知，誰也不曉。那一晚，只有天上的星星偷窺到了這個秘密。

唐唐那時候還不懂得孤獨，但是她知道媽媽喜歡熱鬧。

細姨走后，唐唐開始追求自己的模特夢想，從前當模特是為了生活，現(xiàn)在當模特是為了夢想，為了過上一種優(yōu)雅的生活。

23歲的唐唐成了上海灘最有名的模特，她獲得了榮譽，也獲得了一份感情。

那年她和一位富商結(jié)婚，富商是服裝界的一位名流。大家都叫他明樓。明樓帶唐唐去過巴黎時裝周，去過羅馬斗獸場，讓唐唐在那里走過臺，也帶著唐唐去過美國、德國、比利時，幾乎全世界所有大型的時裝秀，唐唐都參加過，并且獲得了不少贊譽。為了當模特，唐唐將自己的體重減到了100斤。一個一米九多的女孩，最后只有100斤?？上脒@是多么殘酷的事情。所以唐唐私下里總和朋友說，自己只剩下皮和骨頭，就連水分也沒有了。自己活不了多久的。這句話最后應(yīng)驗了，但是死的不是唐唐，而是明樓。

明樓沒活過唐唐。這個60歲的明樓在和唐唐結(jié)婚三個月后，便死在了去往巴黎時裝周的路上。

唐唐清楚地記得，那天一早起來，她給明樓準備了早餐，然后幫他把喜歡的那件西裝穿上，帶好文件包，讓司機送他去機場。明樓這次出差是為了推廣自己的新服裝品牌，唐唐。明樓用了唐唐的名字作為新品牌的商標。但是在飛機上，他心臟病復(fù)發(fā)，沒堅持住，最終夢離塵世。

唐唐聽到這個消息后，呆呆地坐在地板上，一言不發(fā)。她沒有流淚，也沒有哭鬧。

那天，唐唐來到埋著媽媽的那棵梧桐樹下，靜靜地坐了一晚。第二天早晨，當路人驚訝地看著她的時候，她重新打理了自己，轉(zhuǎn)身離開。這是一個秘密，只屬于她和細姨，還有那天的星星。

唐唐從這份感情里走出來時，已經(jīng)是三年后。

三年后的唐唐錯過了當模特最好的年齡，她從此告別了T臺，過上普通的生活，就像當初的細姨一樣。她一個人養(yǎng)了一條狗，沒事的時候就去公園散步、逛大型的商超。她并不打算購買，只是看看那些新的服裝款式和新的潮流，就像當年自己做的第一條喇叭褲一樣，她一直喜歡時裝、喜歡各種飾品。這期間，她擁有了一個愛好，不停地購買面具，印第安的、南非土著的、加拿大的、斐濟的，還有云南的面具。買了這些面具后，她會將它們掛在自己的房子里，在客廳、書房、衛(wèi)生間等各個地方的墻上都掛滿面具。她甚至開玩笑說，自己為了面具，寧可不要男人。

但是在唐唐40歲的時候，她再次結(jié)婚。她暗下決心，這次她要生一個孩子。

但是唐唐幾次懷孕，最后都流了。那個依靠她吃飯的男人也忍受不了，終于在一天清晨，唐唐在遛狗回來時，發(fā)現(xiàn)男人不見了。她一整天都在打男人的電話，可就沒人接。她慌張地報了警，但還是無果。

一段時間后，她再打電話。那個曾經(jīng)那么熟悉的數(shù)字，成了空號。

這次，她沒有太傷心。她現(xiàn)在和當初的細姨一樣，選擇了原諒。原諒別人，也原諒自己。在男人走后，她躲在家里整整一個月沒有出門。最后她想起了米老鼠，都是這個該死的米老鼠。想到這里，她笑了。

平凡是我們一生的事業(yè)，偉大只是一次偶然的出軌。唐唐想到了這一點。

當唐唐再次走出家門的時候，她賣掉了自己名下所有的房產(chǎn)。她不再擁有固定的資產(chǎn)。現(xiàn)在她只是一家公司的服裝品牌策劃師。

賣掉自己固定資產(chǎn)后的她開始不斷更換住地?；臼且粋€地方住了半年就再更換一個地方，反正上海灘足夠大，足夠她折騰，足夠她在新的環(huán)境里適應(yīng)自己、適應(yīng)生活。

同事們都說她能折騰，常開玩笑說：“早上還住在金山嘴，晚上便安家在靜安寺。昨天還在黃浦江，今天就睡在了蘇州河?！?/p>

但唐唐樂此不疲。愛舍里弄堂已經(jīng)拆遷了。她不能像母親一樣一輩子生在愛舍里，住在愛舍里，也死在愛舍里。從來到去，都在那里，一眼盡頭，一眼江山。她要從最初來，到最后去，只跟自己，生活里沒有男人。這個時候唐唐理解了孤獨，也理解了母親。孤獨是存在的，它存在于一切的生命里，包括人也包括動物。

她在愛舍里舊址對面的離岸咖啡館坐了一上午后，望著那些老式的建筑傾塌，義無反顧地死去。第二天她便開車去了南京的一家孤兒院。她打算領(lǐng)養(yǎng)一個孩子，來消解自己的孤獨。

當她邁進孤兒院，看見第一個男孩，他們便被彼此吸引了。那個小男孩在唐唐蹲下去的一瞬間，便歪歪扭扭地走了過來，然后拉著唐唐的一個手指叫：“媽媽?！?/p>

這簡直太奇妙了，天意，真是天意。那是唐唐人生中第一次聽見有人叫自己媽媽，一瞬間她淚流滿面。她一下子抱住了那個叫天天的男孩。那一刻，她感覺自己是圓滿的。

孤兒院的阿姨當時也有些手足無措，她驚奇地說，自己在孤兒院干了半輩子，還是頭一次見到這樣的場面。緣分，真是緣分。

唐唐抬頭和那位阿姨說：“我就要他了。咱們今天就辦手續(xù)?！?/p>

孤兒院的阿姨說：“今天辦不了。”

唐唐問：“為什么？”

“你看看今天是什么日子？”阿姨笑著說。

唐唐看了看表，驚呼：“我這腦袋趕得上細姨了。”

阿姨問：“誰？”

唐唐笑著說：“我媽媽。我發(fā)現(xiàn)我將來老了，恐怕也要得老年癡呆?！?/p>

阿姨笑著說：“你不能。你瞧你這個個頭，人還這么漂亮。你不能，絕對不能。上帝都不會允許?！?/p>

“但愿如此吧。”唐唐站起來，打算去旅館住下。

小男孩卻抱著她不忍撒手。

唐唐耐心地說：“媽媽明天就來。媽媽現(xiàn)在有事要出去。你等媽媽回來。”

小男孩似乎聽懂了，于是很懂事地撒開了手。

唐唐以為小男孩會哭，但是小男孩沒有。他呆呆地站在那里，望著唐唐一步步走遠，直到變成一個盲點。大概是經(jīng)歷了太多這樣的場面，小男孩似乎已經(jīng)習(xí)慣了被拋棄的感覺。

但是當唐唐轉(zhuǎn)身看見呆愣在那里遲遲未走的小男孩的時候，還是感覺到了心疼。

唐唐和天天生活在一起已經(jīng)五年了，現(xiàn)在天天已經(jīng)上學(xué)。學(xué)校是當年唐唐上學(xué)的地方。而唐唐也不再任性地搬來搬去，她定居下來，租住在距離愛舍里不遠的一處別墅里。天天的名字沒有改，而且在天天能和人交流的時候，唐唐已經(jīng)告訴了天天他的身世?！澳闶潜晃沂震B(yǎng)的。媽媽沒有孩子，結(jié)過兩次婚，但是都沒有自己的孩子，所以我去南京孤兒院收養(yǎng)了你。以后我們相互有了依靠。我陪著你長大，你陪著我變老?！闭f到這里，唐唐有些憂傷。天天坐在那里耐心地聽唐唐說著，不住地點頭，但是全程沒有說一句話。事后，為了讓天天相信自己說的話的確是真的，唐唐還拿出了那本領(lǐng)養(yǎng)證，讓天天看。在這方面，唐唐表現(xiàn)得很開放。

天天很懂事，在唐唐做飯的時候，他會站在一旁看著。唐唐好奇地問：“你不出去和小朋友玩，站在這里干嘛？”

“媽媽，我想和你學(xué)做飯，等你老了，我就給你做?！碧铺坡犃耍睦锔械揭魂嚋嘏?，眼角不禁濕潤。一切就像天天說的那樣，有時候唐唐不舒服，天天會幫唐唐遛狗、做飯。盡管飯做得不那么可口，但是唐唐還是感覺到了一絲溫暖。

天天性格獨立，學(xué)習(xí)很用功，所以學(xué)習(xí)成績一直很好。每次唐唐去學(xué)校接天天，總是聽到老師夸天天懂事。

而天天在唐唐去接自己的時候也會說：“媽媽，你要是有事就不用來接我，我能找到家的?！?/p>

“媽媽擔心你。”唐唐說。

“怕啥。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長大了?！碧焯煺f。

“還沒有呢。等你到媽媽這樣的年紀才算長大?！碧铺普f。

“媽媽，我以后也要長得像你那么高，也要像你那樣當大模特?！碧焯煺f。

“不好。媽媽不要你當模特。你要走和媽媽不一樣的路，一條屬于你自己的路。你不應(yīng)該學(xué)別人?！碧铺普?。

“為什么我不可以當模特？”天天說。

“不可以，就是不可以?！碧铺粕鷼獾卣f。

天天沉默下來，不說話了。

過了一會，唐唐說：“對不起，媽媽不應(yīng)該這么說。等你長大了，你自己選擇吧?？茨隳懿荒荛L得足夠高?！?/p>

天天這才開心地笑了。

一天，唐唐在接天天回家的路上意外地遇見了米老鼠。

米老鼠一頭銀發(fā)站在一棵梧桐樹下，他穿著一件米色意大利風衣，腳下的米蘭皮鞋刷得很亮，褲腿筆直，腰板筆直，身材沒怎么變形，依舊挺拔。不愧是當過模特的，唐唐心想。

米老鼠也看見了唐唐，他面露笑意。

“好久不見。”唐唐站在那里和米老鼠說。

“好久不見?！泵桌鲜蠡亓艘痪洹＝又戳丝刺焯靻?，“你的孩子？”

“是。我的。”唐唐回答。

“還好嗎？”米老鼠問。

“挺好的。”唐唐笑笑說，“你也挺好的？”

“一樣。不過我孩子比他大，現(xiàn)在他在法國，是一個模特，走了我走的路。”米老鼠說。

唐唐笑了笑沒說話。

過了一會兒，米老鼠說：“我看這孩子身材也不錯，將來也是一個當模特的料。”

“可我不想讓他走這條路。他應(yīng)該有自己的路?！碧铺苹艁y地說。

“為什么要走自己的路？有現(xiàn)成的路走，不是更安全、更容易？”米老鼠說。

“不一樣，他學(xué)習(xí)很好。他不應(yīng)該走我們的路。我們是因為學(xué)習(xí)不好，被迫走了這條路?！碧铺普f。

“可是我兒子走得就不錯。該有的都有了。”米老鼠說。

唐唐笑了：“你還是和以前一樣，沒變?！?/p>

“唉，我老了。去年老伴走了。”米老鼠說。

“是她嗎？”唐唐問。

“怎么會？她叫靜怡。”

“哦。對不起?！碧铺普f。

“有啥對不起的，一切都過去了?！泵桌鲜笳f。

“哦?！碧铺普f。

“我一直想告訴你，你其實是我爸和你媽生的孩子。”米老鼠說，“可是你不聽我解釋。”

唐唐驚訝地愣在那里，過了好久，她笑了，點點頭，又搖了搖頭，然后擺手說：“米酒，再會?！闭f完拉著天天朝另一個方向走去。

身后傳來米老鼠的聲音：“唐唐，這是你第一次叫我的名字、第一次叫我米酒。其實你應(yīng)該叫我哥哥?！?/p>

這時忽然起風了，風吹在唐唐的臉上，一股眼淚流了出來。

路旁的咖啡店里傳來那首《十年》，歌詞唱著：“十年之前，我不認識你，你不認識我?！?/p>

天天抬頭看著唐唐說：“媽媽，你哭了。他是誰??？”

唐唐掩飾地說：“是風吹的。他嘛，是帶領(lǐng)媽媽走上模特路的那個人?！?/p>

“媽媽，你喜歡這個工作嗎？”天天歪著腦袋看著唐唐。

“不知道?！碧铺频卣f。

“可是，媽媽，我喜歡。我長大了也要當模特。你沒看剛才那位叔叔說了，我將來的身材也會很好的。因為你是高個子，我個子也會很高。”天天說。

“等你長大了再說吧。媽媽不干擾你。不過，媽媽給你提個建議，我還是不喜歡你當模特?！碧铺普f。

“那是為什么呢？我不明白?！碧焯煺f。