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十五是偶然知道香草地的。這位小有名氣的網絡小說作家有個怪癖,筆下的小說常以古城作為背景,而且只要有可能他都動身前往并住在那座古城里,他稱之為“旅行式寫作”。那段時間他一直躲在壽州城一家小旅館寫一篇以壽州城為背景的小說,小旅館在循理書院附近,環境十分安靜,很適合寫作。書院建于明朝天啟二年,雖屢經戰亂,清朗的讀書聲始終不絕于耳,在淮河一帶很有些名氣,現在是壽州城重要文物保護單位。壽州古稱壽春,始建于春秋,重筑于北宋,是楚國最后的都城。回頭想想,那真的是一段自由而散漫的時光。每天下午三四點鐘,馬十五就關上電腦,伸伸懶腰,揉揉眼睛,然后一個人到壽州城街巷里信馬由韁地轉。那天,他腦子里想著小說里的人和事,一雙腳卻越轉越遠,轉著轉著就轉到了香草地,只是他并不知道自己轉到的地方是香草地。
那是好多年前的事了,香草地一帶還沒有開發,周圍的高樓還沒有從那片土地上長出來,后來聞名遐邇的楚韻香草博物館還只是李小果腦子里一個模糊的構想。馬十五走進了一個巷子,巷子的墻面一片斑駁,那是時光留下的印記,高聳的檐角向上輕輕翹起,似乎是一個從古代留下來的絕美笑容。說來也怪,這個時辰來往行人卻寥寥無幾,即便遇上也是行色匆匆。馬十五踩著青石板路面慢慢地走著,恍然走進了一個悠長的夢境里。
在一個拐角處,雨說來就來,牽著絲往下落。馬十五是在檐下避雨時嗅到那股香氣的,是一股很奇特的香氣,香氣并不是徐徐而至的,而是毫無預警說來就來,似乎一直埋伏在那里。馬十五使勁地嗅了嗅,香氣并不濃烈,卻連綿不斷,十分厚重,是那種一進入鼻孔就讓人精神為之一振的香氣,愜意、舒暢、甜美等許多美好的詞語接踵而至。這香氣絕對不是人們所熟悉的花香。一路上也零星地看到一些當季的花,白的是玉蘭,紅的是桃花,黃的是連翹,紫的是紫藤,可這些花開得零亂且漫不經心?;m也是香的,但香得很潦草,它們的存在似乎是一種陪襯。怎么看也是這香氣是主角,其他的花香都是跑龍套的,連個配角都談不上。
春雨貴似油,老天果然舍不得下,不一會淅淅瀝瀝地雨就停了。雨后的香氣仍余韻裊裊,馬十五就是循著這香氣找到那位老人的。老人梳著發髻,臉上溝壑縱橫,兩腮深陷,身上穿著黑色的對襟褂子,這讓馬十五想起了故去多年的奶奶,她們的發型、衣著、臉上的皺紋甚至眉眼間的神態都非常相似。這時,太陽從云層里露出來,陽光灑下來。院門敞開著,老人坐在屋檐下。她的面前擺放著一只包漿的簸箕,上面晾曬著一些干草,香氣正是這些干草散發出來的。陽光一窩蜂涌進院子,先落在老人身上,又從她身上紛紛落下來,落在院子里,落在簸箕上,落得到處都是亮燦燦的,像水一樣流動著。老人一手拿著花繃子,一手穿針引線,每動一下陽光就活潑潑地在她的手指間跳動,這讓她枯枝般的手指一下子有了生機。她手指在動,不疾不徐,臉上的表情木木的、呆呆的,仿佛入了定一般。大姑娘小嫂子刺繡的馬十五見過不少,可這么大年紀還在刺繡他還是第一次見,心下疑惑,腳步不停地走過去打招呼:老人家在忙著呢。老人大約有點耳背,直到這時,她才如同從夢里驚醒一樣扭頭看了馬十五一眼。不過,她手里的動作沒有停,只是朝馬十五點頭微笑。馬十五把這理解成歡迎的意思,也朝老人微笑著,笑的同時指著簸箕里的干草問老人:這草好香,請問老人家這是什么草?老人兩腮一癟一癟地顫動了起來,馬十五知道這是老年人要開口說話的前奏。果然,老人說話了,可以確定她說的是中國話,可馬十五一句也沒有聽懂。
或許老人說的是方言吧,也或許老人已經老到連話也說不清楚了。誰知道呢。
第二天上午,馬十五又去了一趟香草地,是那位叫李小果的女孩陪他一起去的。那天回到旅館他沒能克制住自己的好奇心,打電話和當地的一個朋友問起了這事。朋友免不了一頓抱怨,抱怨馬十五來壽州城也不和他這個地主打個招呼,簡直不把他當朋友。抱怨完了這才說馬十五去的地方叫香草地,地名來自一種草,草有幽香,故名之曰香草。說來也怪,香草只認這一塊地,大小不到十畝,若易地種植,香草雖也長葉開花,枝莖卻由空變實,香味全失,丟了香味的香草還能叫香草嗎?馬十五驚奇地叫了起來,還有這樣的事?耳聽為虛,眼見為實,朋友盡管人在外地出差,卻把事情安排得妥妥的。就這樣,李小果出現了,她是草農的后代,對香草地一帶的掌故自然是再熟悉不過了。那是馬十五第一次見到李小果,他沒有想到她這個草農的后代會有一天不但把傳統香囊發揚光大,還異想天開地開發出枕頭、頭飾、包飾、胸飾等系列文創產品,并成功銷往世界各地,還順帶把香草地打造成城里的網紅打卡地。
李小果是個年輕的女孩,她身材苗條,步子輕盈得如同一只在花叢中翩翩起舞的蜜蜂。她穿的是高跟鞋,鞋跟落在青石板上,一只落下發出當一聲響,余韻未了,另一只又落下,又發出當的一聲響。這聲音仿佛是一種打擊樂,頗具節奏感,靜謐的巷子因此顯得熱鬧起來。
很快,李小果就熟門熟路地把馬十五帶到了香草地。香草地離循理書院其實并不遠,可巷子七拐八彎的,如果不是熟悉的人帶路,就算近在眼前也是不容易找到的。
香草是每年九月份下種,來年四月份收割,再燙制、踩壓、發酵、晾曬,就可以做香囊了。每年收割香草時,白色的香草花開滿了香草地,香氣飄蕩在城里的每一個角落。這個季節,香草已經長到一米多高了,離成熟只有一步之遙,白色的花朵仍害羞一般藏在花蕊里,一眼看去香草地還是一片青綠色。風起時,那些綠色起起伏伏的,仿佛海上翻涌不停的波浪。馬十五看得親切,香草的葉子是對生的,花柄是長長的,倒和家鄉的芝麻秸有個七八分相似。
李小果說,這就是傳說中的香草,開花便成熟,遇雨香氣更盛,離鄉越遠香氣越濃。
香草是有靈性的草,大凡有靈性的東西傳說就多,香草也不例外。
有人說,香草是忠魂所化。公元前223年,秦將王翦率六十萬大軍傾國而來,楚將項燕率六十軍迎戰,雙方在平輿爆發了先秦史上規模最大的一次戰爭。楚敗,秦軍奪取淮河兩岸的大部分地區,又攻壽春,壽春即現在的壽州城。攻下壽春后,秦殺楚將項燕,俘楚王負芻,楚國滅亡。壽春都城,萬千宮殿,化為烏有,唯有一枝香草在風中不屈不折地搖曳。據說,這香草是楚國將士忠魂所化。背井離鄉的楚人攜帶故國的香草去流浪,離開家鄉愈遠,其香益濃也,愈能勾起他們的鄉愁,而且每逢陰雨,其味越香,“離鄉草”因此得名。
有人說,香草是帝王所封。相傳在五代十國末期,后周大將趙匡胤率軍攻打南唐壽州,奪城之后,他的戰馬發瘋一般掙脫韁繩,徑直跑到循理書院邊上的一塊草地吃草,打不跑,牽不走。趙匡胤聽聞后,便來實地察看,摘了一枝野草嗅嗅,連聲說道:“是香草,是香草?!背粤讼悴莸膽瘃R,有如神助,鐵蹄征伐,所向披靡,直至黃袍加身。壽州香草由此而得名。
有人說,香草是理學所悟。光緒《壽州志》曾有記載:循理書院始建于明天啟二年,其址在州治北,春申坊大寺巷內。書院取名“循理”,其意為“欲使游其中者,日持循于天理之內,而漸臻自然也”。也不知是從何時起,循理書院的師生不時地能嗅到空氣中似有似無的清香,卻也并不在意。直到有一天香氣如絲如縷撲鼻而來,眾人循香找到院后,但見青草一片,白花朵朵,幽幽奇香,散發開來。這個傳說說教的意味十分明顯,一方面說明壽州香草是受了理學的教化開悟。另一方面也道出壽州香草有一種認土歸宗的執拗勁,也進一步表明它的稀缺和珍貴。無論哪個朝代,也無論疆域多么廣大,它只認城內循理書院旁邊的那一小塊地。
聽完李小果的介紹,馬十五意猶未盡,就隨口和她說起了昨天下午的事。當馬十五說到那位老人時,他看到李小果的臉色凝重起來,先前的笑容和輕松瞬間就消失不見了。她盯著馬十五眼睛看,似乎在確認他剛才是不是在編故事。馬十五對李小果這么大的反應感到奇怪,正在糾結要不要問問原因,沒想到李小果主動開口了。
于是,馬十五就聽到了下面這個故事。
事情得從1938年春天說起,大約也是三月里的一天。這天,何平安的家里發生了一件大事,這事說來和日本第六師團炮擊壽州城有關。這第六師團為了以最小代價攻占壽州城,使了一招圍三闕一之計,就是把東門、南門和西門圍起來,唯獨放著北門不圍。圍城后也不急著出兵攻城,而是以炮火開路。兵法有云:圍其三面,闕其一面,所以示生路也。若四面包圍,被圍者失去逃生希望便只能血戰到底了,現在看到了生路,也就失去了決一死戰的決心。當時守城的是桂系軍閥的一支部隊,見第六師團來勢洶洶就心下懼了幾分,待炮聲一響懼意更盛,一槍未放,便亂紛紛地從北門逃了出去,壽州城不攻自破。第六師團兵分兩路,一路進城燒殺搶掠,一路在城外安營扎寨,這便是兵書所說的互為掎角之勢。據說,第六師團一共朝壽州城開了十一炮,炸毀了五六間民房,爆炸引發大火又燒掉了二十多間民房,循理書院也有兩間教室著火,門窗桌椅焚毀殆盡,炸死百姓二十多人,炸傷的更是超過百人。不幸的是,何平安的爹也死于這次炮擊。炸死他的那顆炮彈落在香草地上,足足炸出了一個直徑五六米一人深的大坑。當時,何平安的爹正好在香草地拔雜草,他認定香草是一家人的飯碗,就算日本人來了也得要保住飯碗。當炮彈帶著尖利的嘯聲落下時,何平安的爹正在拔一根雜草,那株雜草扮成香草的樣子躲在香草叢里,可這哪里能逃過他的眼睛,他一眼就看到了,彎腰伸手去拔。這時炮彈落在他的身邊,十幾枚彈片從不同的角度把他切削成碎片,又被氣浪拋得到處都是,就算城里手最巧的殮師也沒有辦法拼完整。何平安在離在香草地好幾米遠的地方找到一只手掌,那手掌竟奇跡般地完好無損,手掌里還緊緊握著一樣東西,這東西并不是刀槍,只是一株雜草而已,鮮血把雜草通體染成了紅色。
當時,新四軍獨立團在城外不停地襲擾,加上壽州城也沒啥油水可撈了,第六師團干脆就棄城合兵追剿獨立團去了。獨立團以小股部隊誘敵一路往東,大部隊則中途折返進了壽州城。春天的陽光還是春天的陽光,可壽州城卻不再是往日的壽州城了,才幾天時間,這座小城七處冒火八處冒煙,死的死,傷的傷,逃的逃,藏的藏,恍若人間地獄。就連香草地也不能幸免,日本人的軍馬蠻橫地闖進了香草地,把快要開花的香草啃食得一干二凈,紛雜而堅硬的馬蹄把香草地踩踏得坑坑洼洼。那一年,香草地沒開出一朵香草花。
在第六師團進攻壽州城時,新四軍獨立團曾在城外展開阻擊,因守城的桂系軍閥部隊不戰而逃,敵眾我寡,獨立團孤掌難鳴,一番苦戰后獨立團雖突圍而去,卻也犧牲了二十多人。這一次,獨立團又誘敵東去,成功解了壽州城之困。老輩人回憶說,獨立團是在深夜時分進城的,進城后就在循理書院外露天席地而坐。這一百多人行臥起坐竟猶如一人一般,一切進行得悄無聲息,直到天亮時才被發現。春寒料峭,到了夜間氣溫就更低了,這些戰士常年打游擊,缺衣少食,身體素質本來就不好,何況還有一些傷病員,一個個凍得牙齒打架身子發抖,像篩糠一樣。得知眼前這支部隊就是和第六師團拼過命的獨立團,循理書院打開了大門把部隊迎了進去。獨立團在書院里休整了三天,第四天凌晨時分,獨立團離開了壽州城。在休整的這幾天,獨立團一點也沒有閑著,炸塌的城墻補起來了,燒毀的房子建起來了,損壞的道路修起來了,受傷的百姓得到了醫治,連香草地也深耕了一遍,只待來年撒上種子,還會長出一片青綠的頂著白花的香草。
說到這里,該說一下獨立團團長趙驚云了。他曾在循理書院教過幾年書,后來又應邀去省城一所大學任教??箲鹨潦迹驮凇墩胬怼冯s志上發表了那篇有名的《我以我血染河山》,此文一出一時洛陽紙貴,他成了青年學生眼中的偶像。此后時局愈發動蕩起來,天地之大再也放不下一張平靜的書桌了,趙驚云憤而投筆從戎,加入了新四軍,擔任獨立團團長。
當時獨立團臨時指揮部就設在何平安家。何平安的家成為指揮部是有原因的,一是何平安家和循理書院僅一路之隔,距離近便于指揮;二是何平安是趙驚云的學生,學生邀請老師住在自己的家是合情合理;三則何平安是心里有想法的人。日本第六師團對壽州城的轟炸,并沒有讓何平安恐懼,更激起了他的血性,暗地里一直在尋機投奔自己的老師趙驚云。沒想到,就在這當口趙驚云率領獨立團竟然不請自到,你說何平安能放過這個機會嗎?
別看何平安才十五六歲的年紀,卻遠比同齡人老成沉穩,心里能裝得住事,該吃吃,該喝喝,該睡睡,并沒有表現出任何異樣。獨立團開拔時,他和其他人一樣提著燈籠打著火把去給獨立團送行。這里要說一下,去的人沒有一個人是空著手的,有的扛著一小袋麥子,有的拎著一籃子紅薯,有的背著一筐子土豆……何平安當然也沒有空手,他送去了家里存放的香囊,有百十來個,足夠分發給獨立團的每一位戰士。那年頭,戰火四起,人人想著保命,香囊的生意難做,這才存下了這么多。可別小看這小小的香囊,帶在身上可以驅蚊蟲蛇蟻,獨立團常年在野外作戰正好用得上。依著大伙的意思,獨立團是為了壽州城才把部隊打成這樣,進了城還在為大伙忙這忙那的,現在機會近在眼前,還能不表表心意?雖然時間緊了點,大伙仍四下張羅著要把淮詞班子請過來,再把抬閣肘閣的找來,鑼鼓家伙一起上,正兒八經地唱一場大戲。淮詞又稱淮調,是流傳在淮河一帶的民間小調,起源可追溯到清朝乾隆年間,其曲調凄婉柔麗,細膩深沉,堪稱一絕;抬閣肘閣更是被譽為沿淮民間雙絕,據說抬閣源出于金代祈雨,扎制一木質亭臺閣樓,眾人抬之演出,亭臺閣樓上有多位小孩按不同角色穿上戲服或坐或立其上,一路舞之演之;肘閣則源于明代,素有空中戲劇的美譽,由一個成年人通過鐵架子頂起一個身形瘦小的小孩,下面的人邊扭邊走,上面的人邊搖邊擺,配合默契,活潑詼諧。好在這事風聲一起就吹進了趙驚云的耳朵,他出面硬是給攔了下來,對著眾人團團抱拳說,心意我們領了,只是這城里才遭了劫難,不能再折騰了。費了好大一番口舌,這事才算作罷。第二天午夜時分獨立團就悄悄開拔了,可壽州城也就那么大,城東打鼓城西都能聽到,這事哪里能瞞得過去,于是就有了送行的那番場景。
隔著這么漫長的時光來想象一下。是夜,壽州城被燈籠火把照耀得一片通明。循理書院內,獨立團的軍旗在夜風中獵獵作響。這時,雄壯的軍歌響了起來。
東進,東進!我們是鐵的新四軍!
東進,東進!我們是鐵的新四軍!
揚子江頭淮河之濱,
任我們縱橫地馳騁
…………
此后壽州城漸漸地恢復了平靜。大概到了第三天,有人無意中看到何平安的娘捧著一封信坐在院子里哀哀地哭泣,哭聲不大,聲音充滿了凄苦,一下子就把人的腳步拉扯住了。這香草地一帶以種植香草謀生的草農也就十來戶人家,多少年一輩一輩傳下來,相互間早就非親即友了,看到了哪里能裝著沒看見呢。走進去一問才知道事情的原委,原來何平安留下一封信,撇下娘偷偷跟著獨立團走了。怪不得這幾天只看到何平安娘一個人忙里忙外的,連何平安的影子也沒見著。
何平安在信里寫道:母親大人容秉。兒不告而走,實為不孝,然敵冦入侵,鐵蹄猖獗,國家危在旦夕,以今日事勢觀之,與其坐以待斃,不如奮起反擊。自古忠孝難兩全,兒思慮再三,決心追隨吾師殺賊,上赴民族之難,下報殺父之仇,望母親大人勿念。
信寫到這里,何平安終于提到香囊了。他是這樣說的:兒此去攜香囊一只,香囊乃母親大人所制,有此庇佑,兒必當平安歸來。他日香草花盛開時,即兒得勝歸來時,再侍奉母親大人于堂前。兒平安再拜。
這半文半白的一段文字,也不知道李小果有沒有說完整??杉幢闳绱?,也讓馬十五聽得心神俱往,仿佛看到那個寫信的少年,鋪紙,落筆,灑淚,然后一步一步往后退著,身影一點點融入黑夜里,和黑夜成為一體。
馬十五揉了揉眼睛,再看這眼前的香草地,又成了另一番景象。仿佛滿地的香草在一瞬間開了花。那是怎樣的一番情景啊,開了花的香草地猶如一幅畫,畫里有山高路遠,思念萬千。又猶如一曲歌,歌里有春夏秋冬,魂牽夢縈。又猶如一首詩,詩里有慈母千行淚,日夜盼兒歸。
馬十五盯著眼前這片香草地出神,就聽到李小果幽幽地說,何平安走了后,他娘年年都繡一只香囊為他祈福,盼他回家,這樣盼了一年又一年,可年年都沒有盼到他回家。日本人被打敗了,他沒有回家;全國解放了,他還是沒有回家……人人都在背地里猜測何平安可能早就犧牲了,只是這話誰也不敢對他娘說啊。大家都知道何平安的娘就靠著這點希望活著了,這希望是萬萬斷不得的,一斷她的活路也就斷了。就這樣,何平安的娘一年又一年望著自己的兒子回家,望得頭也白了,腰也彎了,手也抖了,人也糊涂了。唯有一雙眼睛仍然是亮的,眼睛不能不亮啊,不亮了她怎么給兒子繡香囊呢?她的身體看上去如同風中殘燭,隨時都會熄滅,可她硬是撐著過了一年又一年,活到七十歲。她是在一個春天的早晨走的,那天她從睡夢中醒來睜眼去看,沒有像往常一樣看到屋里的四面墻,看到的是一片花的海洋,那是香草的花。她心里一喜,嘴里喃喃念道:香草花開了,我兒回家了。連念數聲,聲音越念越小,念到后來只有嘴唇在緩緩翕動,聲音寂然不可聞。
何平安娘走了,她盼兒子回家整整盼了四十二年,她走的時候臉上掛著笑容,或許在彌留之際,她終于看到兒子回家了,那個熟悉的身影穿過香草地,在一片花的海洋里徑直向她走來。在清理遺物時,人們在她的家中一共找到了四十二只香囊。香囊是紅色的,血是紅色的,眼淚是無色的,可細細看去,還是能看見每一只香囊上都沾染著斑斑點點的淚痕和血跡。從外表上看,這四十二只香囊并沒有什么區別,都是紅色錦緞,有手掌大小,中空縮口,上有紅色絲絳四縷,下有百結彩繩飄飄,其一面用五彩絲線繡著獅子滾繡球,另一面則用黃絲線繡著平安兩個字,在平安兩個字下面都用黃絲線繡著四個阿拉伯數字。
區別就在那如浮雕一樣出現在視線里的阿拉伯數字上,有人拿起香囊開始念上面的數字,念的聲音帶著哭腔:1939、1940、1941、1942、1943、1944、1945、1946、1947……
李小果說到這里也住了口,馬十五也屏住了呼吸,他們能清晰地聽到自己的心跳聲。一陣風吹過,大片大片的香草在眼前搖曳起來,沙沙聲不絕于耳,如泣如訴,仿佛也在訴說著那些塵封的往事。
大約在一周前,壽州城的那位朋友給馬十五寄了一本雜志。雜志上有他最近寫的一篇文章,文章寫的是出現在抗日戰場上的“風語者”。
“風語者”本來是指美軍招募的通信兵。當時正值太平洋戰爭,美軍的密碼屢被破譯,戰事吃緊,情急之下不得不計出奇招,招募納瓦霍人充當譯電員。沒想到歪打正著,這些納瓦霍族人開發的密碼,日本人極難破解,緊急情況下甚至可以直接用明語呼叫,反正日本人也聽不懂,戰局就此扭轉過來。
無獨有偶。在中國抗日的戰場上,曾經也出現過這樣的“風語者”。有資料表明,為了阻止日本人以戰養戰,新四軍某部派出一支特別行動隊秘密潛入地處江南的青山銅礦,目的是查明日本人的兵力部署,伺機奪礦。在行動隊往回發報時,被日本巡邏隊發現,旋即又被增援的部隊合圍,激戰中電報員不幸中彈犧牲。那時會使用密電碼的戰士極少,每一個都是寶貝疙瘩,行動隊只配了一個電報員?,F在沒有了電報員,就算獲得了情報又怎么送回去呢?就在這時,行動隊竟直接明語呼叫,雖用的是明語,日本人一句也聽不懂,自然也就談不上破譯了。據朋友考證,這正是來自壽州一帶的語言。這種語言不是方言,也不是江湖黑話,它只在香草地一帶草農中間口口相傳,并沒有文字,它的發音方式獨特而復雜,只有極少數人才能表述這種語言,理解它的含義,不是個中人連一個字也休想聽懂。據說,這種語言是專為種植香草誕生的,我們不妨稱之為草語。那一戰,因為情報精準及時,獨立團以最小代價奪回了青山銅礦,“風語者”立下了大功。只是從那以后,獨立團就再也沒有出現過這位“風語者”的記錄了。
讀罷這篇文章,馬十五又想起了那位刺繡香囊的老人,想起那位老人說的話。那些話他一句也聽不懂,難道那就是傳說中的語言?
馬十五心里想,還得找個時間去一趟壽州城,再去這個有故事的香草地轉轉,或許還有什么新的發現也未可知。
一念及此,馬十五的眼前出現了這樣一個場景。黎明的微光里,一支部隊行進在壽州城外的原野上。一個瘦小而靈活的身影緊緊跟在部隊的后面不遠處,部隊走得快,那個身影就走得快,部隊走得慢那個身影也走得慢,那個身影和部隊之間始終保持著一段距離。在部隊翻越一座荒草叢生的山岡時,那個身影成一片樹葉無聲無息地貼在山岡不遠處的地面上一動不動,仿佛和灰褐色的地面融為了一體。等部隊翻過山岡,那個身影從地上一躍而起,正要邁開腳步追上去,一個人突然站到了他面前。那個人就像是從地底下鉆出來似的,若是要再近上一寸就要一頭撞上去了。他吃了一驚,猛地止住腳步,待看清面前那人時,不由得伸手抓了抓自己的后腦勺,朝著對面那人憨憨地笑了起來。
那人望著他說,你來了。
他也望著那人說,我來了。
兩人就不再說話,一前一后地在山岡上走著。前面的人邁左腿時后面的人也邁左腿,前面的人邁右腿時后面的人也邁右腿,每一步都跨得很大,走得很穩,落在地面上咚咚地響。他們這樣一直走著走著……
誰也沒有注意到,不知道什么時候一個身影孤零零地出現在城樓上。那個身影是如此地瘦弱,似乎一陣風隨時都能把她刮走。她只好伸出一只手扶住城墻把自己固定住,那只手可能因為很是吃力的緣故,眼見著手在不停地顫抖著。待身影總算穩住了,她的另一只手慢慢地抬起來,一點一點地抬到眉梢處停住,搭起了涼棚,涼棚下的一雙眼睛眨也不眨地盯著遠方看,遠方深陷在一片黑暗里,可她知道遠方有廣袤的原野,原野上有日夜奔騰不息的淮河水,淮河兩岸有零星的村莊,村莊里殘垣斷壁、焦樹斷枝隨處可見……良久,隨著一聲低低的嘆息,兩滴眼淚落了下來,一滴落在城墻上,一滴落在扶著城墻的手上。
此時,黑夜正在一點一點地崩塌,身后城里的香草地從沉沉的睡夢中醒了過來。遠方山岡的第一縷霞光映射出來,幾乎一眨眼的工夫,滿天的朝霞就把天際浸染成一片斑斕。
一輪紅日終于躍出了山岡。
責任編輯惠靖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