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楊趴在欄桿上,雙眉緊鎖,望著遠方,每隔十五分鐘,他準時拿起對講機,說聲“林場方向,一切正常”,對面一如既往,回個“收到”。剩余的時間里,只有刺刺啦啦的電流聲。臨別,老楊終于說了句完整的話:“見到劉七刀,留張好皮子,我要做頂好帽子。”
劉七刀?誰啊?我不認識,怎么給你捎話啊?老楊卻只拍了拍我的肩,轉身爬上觀測臺,再沒回頭看我一眼。一陣山風吹過,觀測站掩映在滾滾松濤之中,老楊瘦弱彎曲的背影若隱若現。我只好轉身離開,背著一大兜子山貨,循著斷斷續續的荒草路,向著不老林的方向走去。
森林的霧氣凝結成了云的形狀,飄浮在樹梢之上,葉子已經見紅見黃,在朝陽中閃著跳躍的火光,過不了多久,就會把林中萬物燒成厚厚的瑩白灰燼,被狂風裹挾著,日夜呼嘯。就連老楊這樣久經風雪的觀測員,都得預備保暖的皮帽,厚實的皮衣,才能撐過漫長的冬季。
這么想著,老楊不覺打了個冷顫,竟顫出了一陣嚶嚶聲,隱隱約約,像嬰兒的哭泣,越往前,越清晰。突然,一棵大松樹闖進視野,紅色的樹皮中猛地長出了一張慘白大臉,巨口濃眉,面皮皸裂,溢滿鮮血,惡狠狠地盯著我。似乎要沖上來,咬住我的身軀,撕裂我的皮囊,啃食我的骨肉。
咚!咚咚!
我清晰地聽到了胸膛里心跳的回聲,四面八方的涼氣都從我的毛孔涌進,整個人都僵了,腳步停了,腿也軟了。我慌亂中把索羅棍插在地上,才沒有倒下。抖了一會兒,才看清,那不是張真臉。老徐說舊時關東山林海中的部落,會在巨樹上刻上人臉,祭祀山神,這應是處遺留。果然,想到這些,那張臉瞬間老了過去,露出歲月滄桑的肌理,雙目也隨即失去神采,變成兩只盲眼,癡呆地貼在樹干上。嚶嚶聲依然在,注神靜聽,聲音來自樹后。握緊索羅棍,慢慢繞過去,樹后的草叢里躺著一只灰褐色的動物,一條腿夾在大大的捕獸夾里。
看起來,像狗。
我發出嘖嘖的安撫聲,繞它轉了一圈。短小的嘴巴,尖尖的耳朵,細細的腰身,修長的四肢。尤其是那條被夾的腿,格外細長。我正要伸手,想把那個大得有些夸張的捕獸夾掰開,一個念頭兀自冒了出來——這模樣,似乎有點像狼?伸出的手,像被狼叼了一口,猛縮了回來。又開始琢磨起狼和狗的區別。聽老人們講,狼尾巴硬,一般是拖著,狗尾巴軟,還能卷起來;狼眼睛冒綠光,狗眼睛跟人的差不多。看這東西的尾巴,卷的;用索羅棍碰了碰,似乎也是軟的;再看看眼睛,遠看是淡淡的棕色,黑色的瞳孔,周圍布滿了血絲,另一只眼睛沒睜開,結了很厚的痂,汩汩流著淚水。再加上這可憐兮兮的叫聲,有七八分可能是狗了。我縮回去的手又慢慢伸了出來,撥開草叢,幾只蚊蠅從狗腿溢血流膿的地方飛出,帶來一股子腥臭。咦——這得有多少細菌病毒啊?感染了怎么辦?萬一被咬一口,傳染了狂犬病怎么辦?從農夫與蛇到東郭先生與狼再到呂洞賓和狗,恩將仇報的事還少嗎?不說別的,無論是狼是狗,放了它,它都能跳起來,一口咬在我的脖子上。我摸了摸脖子,嘆了口氣,直起了身。
那家伙似乎覺察到我要走了,抽搐起來,更凄厲地叫起來,是撕心裂肺,卑微而絕望,直扎我的耳朵。我的腳也被捕獸夾夾住一般,遲遲邁不開。要不,救了?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救狗一命不知道能造幾級浮屠,最起碼也能讓我得個心安。如果就這么走了,晚上肯定睡不了個安穩覺。心一橫,牙一咬,氣一屏,腳一跺,手使勁一掰,一只狗腿,就從捕獸夾的鐵牙里抽了出去。我立馬撒手連跳幾步拉開距離,索羅棍擋在身前。
可我多慮了,抽出腿后這家伙還是躺在地上,只不過嚶嚶聲低了一點兒。看來受傷嚴重,需要慢慢恢復,那剩下的就靠它自己吧。我轉身要走,它卻搖搖晃晃站起來了,歪著頭晃悠悠轉了一圈。這下,才看清楚它的全貌,肋骨清晰可見,肚皮凹了下去,兩邊快要貼在一起了。那只蒙了厚痂的眼,還是沒睜開,要看東西時,總歪斜著腦袋。原來是眼神不好,怪不得會被這么大的夾子夾住。我從包里翻出來兩截風干腸,爛了一點皮的黃蘋果,扔在它面前。這狗不管是什么,大口吞咽起來,連地上的草和落葉都吃進去不少,跟頭豬一樣。它吞完后慢慢活動了起來,那一條被夾過的腿不敢著地,走起路來一瘸一拐。
好了,你自由了,回家去吧!我也先走了。和它道了別,我繼續踏上了前行的路。可那狗呢,一瘸一拐,搖搖擺擺,跟了上來。“你別跟著我。你自由了,想去哪去哪吧!”我先是說,后是喊。可狗似乎沒聽見,仍歪斜著腦袋一顛一拐地跟著。唉,管他三七二十一,反正現在這狗自由了,我還是趕我的路吧,一定要在天黑之前趕到不老林。我大步流星向前走去。那狗也加快了速度,甚至跑了起來,又嚶嚶嚶地叫了起來,似乎受了多大委屈。這叫聲就像一根纖細而又牢固的皮繩,牽扯著我的心,走一步勒一下。我實在受不了了,干脆蹲下來,等了它一會兒。那狗跟上來,嗅著我的包,歡快地叫著,搖著尾巴,吐著舌頭,繞著我的腿來來回回地蹭。好像我就是它的老主人一般。我只好任它尾隨著,走進關東山的茫茫林海。
關東山基本被森林覆蓋,只有每座山的高處露出了密密麻麻的沉積巖,向人們證明這里億萬年前還是幽深的海底。我們登上山頂的時候,裸露的巖石被夕陽鍍了層金色的光輝,神像一般,肅穆莊嚴。我倚靠著其中的一座,欣賞著關東山里的日落。那狗也蹲在旁邊,察覺到夕陽的金色也鍍在自己身上時,輕微轉了一下身,狗毛泛著光澤,灰褐色的毛皮上流淌著金色的河,神情滿足而驕傲,似乎在緬懷曾經的某一段幸福時光。我忍不住靠近了這流光,手指輕撫了幾下,細膩柔軟而又順滑溫暖。我們的影子,有些親昵地交疊在一起。影子盡頭便是無垠無際的山林,巨大的夜幕正從天地之間漫過來。
踩著夜幕來到不老林的大槐樹下,我摸了摸狗頭,拍了一巴掌讓它走。不出所料,它還是一動不動,我往前走,它才大大方方地進村,沒有絲毫顧慮。看來,這狗是跟定我了,但帶一條一瘸一拐一只眼的狗進村,無處安置不說,肯定還要被老徐他們笑話。我又掏出了幾截風干腸,放在狗面前:“要不你先在這樹下等一會兒,等我回頭來找你。”這次,狗不再跟著我,不知是聽懂了我的話,還是被腸吸引了,乖乖停在樹下。
走進萬有酒館,天已經暗下來了。萬有老爺子趴在柜臺上,半瞇著眼,一只枯槁的手托著灰白的頭。見了我,瞇著的眼睜開了點,你怎么這么晚才回來啊,房間已經收拾好了——吃晚飯沒?我把一大袋子干榛蘑拿了出來。萬有老爺子吆喝一聲,直起了身子,眼角的皺紋擠到了一起:“嘖嘖,這是老楊采的野榛蘑吧,這個頭,這成色,別看老楊三棍子打不出一個悶屁來,但采的山貨絕對是沒的說。我這就去弄幾只小雞兒,明天,我們吃小雞燉蘑菇!”
“好啊,小雞燉蘑菇,我的最愛。”一個禿頭湊了過來,不用說,肯定是老徐了,老徐拍了拍我的肩:“路上可還順暢?”我沒說話,往旁邊挪了挪,讓老徐的手從我的肩上滑下,對著萬有老爺子喊了一聲:“老湯面!”
“怎么,遇到啥事兒了,給哥說說。”老徐又湊了過來,手和煩人的蒼蠅一樣,又落在了我的肩上。
“就是,來的時候遇到了一只……唉,也沒啥。那個,劉七刀是誰啊?老楊讓我捎個話,讓劉七刀給他留一張好皮子。”
“劉七刀啊——”老徐故意把尾調拉得很長,連拍了兩下我的肩,意思是年輕人,你可聽好了。“這劉七刀那可真是那個,他家在村子最里頭,不老林的最深處。祖祖輩輩都是獵戶,劉七刀從小學得一身打獵的好本領,搭弓射箭、開槍放炮、尋味追蹤、布置陷阱、烤肉熏腸、剝皮縫衣樣樣精通,是一個出類拔萃的好獵手。可惜啊,生不逢時,劉七刀三十啷當歲,正要大顯身手時,禁獵了,捕殺的獵物,搖身一變都成了國家保護動物,連兔子麻雀都不例外。我們這關東山要建生態環境保護區。老劉呢,就失了志向,從此消沉了好些年。可要我說,這禁獵保護生態也有好處。你看這幾年,林線恢復了,野生動物也越來越多了,這關東山,本來就是萬物生靈棲息的林海,不能讓人把什么都霸占了吧。后來,老劉不知道怎么地,想開了。野生的不讓捕殺了,家養的總可以宰吧?直接轉行干起了屠戶,殺羊殺豬,殺雞殺狗,祖傳的手藝也算沒丟。無論什么生靈,到了他手里,七刀完事。一刀不多,一刀不少。第一刀放血,第二刀剝皮,第三刀開膛破肚,第四五六七刀骨肉分離……”
老湯面在老徐的絮叨下越來越腥,腥得沒法吃了,我要了半杯老燒酒,回房間,倒頭就睡。一覺不知睡到了什么時候,迷迷糊糊之中,聽見一堆莫名其妙的聲音……你這瞎了眼的畜生!缺德帶冒煙的……嚶嚶,嗚嗚——小癟犢子,還敢咬……一鍬拍死你!圍住……堵住它!嚶,嚶嚶……仔細聽,卻又聽不到了。難道是夢?攏了攏被,把熱氣聚在被窩里,翻了個身又繼續睡了起來。不知過了多久,那聲音越來越大,越來越清晰,似乎就在我的門外。我一下子清醒了,套好衣服,打開房門,只覺得眼前一白,眨巴了半天眼睛,才發現大家都圍成了一個圈,中間是個殘破的鐵籠,籠里滿是雞毛和斷裂零亂的肉塊。一個雞頭夾在鐵絲縫里,驚慌地睜大了眼睛,身子卻已不知去向。一只狼狗,齜著獠牙,歪斜著頭,跟萬有老爺子對峙著。
我心里咯噔一下,頭皮一緊。那瞇著的狗眼,蜷縮的狗腿,果然是它。看這一人一狗的架勢,應該是不會善了了。環顧四周,議論紛紛,野狗家狗又瞎又瘸偷雞吃肉殺了放了的。沒有人注意我,看來,還沒人知道這狗是我帶到不老林的。
“來了!來了!”
一個瘦小的男人,提著黑布纏起來的包裹,慢慢走了過來。大家自覺地讓開了一條路。男人走到萬有老爺子和狼狗中間,黑布包袱往地上一扔,傳來丁零當啷的聲音,那狼狗的兇相頓時消失了,慢慢蹲在地上,竟發起抖來。男人再往前走了兩步,那狗直接癱在地上,抽搐了起來。仿佛靠近他的,不是一個瘦弱的男人,而是一只老虎、獅子、大黑熊之類的可怕巨獸。我扭過臉,看見老徐皺著眉頭,不知道什么時候過來的,就問他:“這誰呀?”老徐一句話也沒說,給我擺了個四指撮七的手勢,又一個提刀抹脖子的動作。
我立刻明白了。
只見劉七刀一把握住狗嘴,直接把狗提了起來,就像提了一袋山貨,還往下流著水。這狗其實不小,提起來足到劉七刀的肩頭。劉七刀只好高舉著,踮著腳把狼狗擰到樹林子邊上,找了一個歪脖樹杈子。一伸手,萬有老爺子就把繩子遞到了他手里。三下五除二,狼狗就已經吊在了樹上,嘴里剛要發出嚶嚶聲,又被一條繩子纏過來,把嘴也捆住了。它的那一只眼睛,淚汪汪地看向我,和昨天夾在捕獸夾中時一樣。
劉七刀回去蹲在酒館的臺階上,磨著他的刀。眾人隨著老爺子進了屋,我也只好跟著,聽著萬有老爺子氣呼呼地念念叨叨:“昨兒個晚上剛搞來的兩只正經土生土養的溜達雞,今天要整小雞燉蘑菇,結果這個不知死活的畜生,把雞給造了。這畜生,三分狗七分狼,一看就不是個好東西,找過去的時候,還在村頭的大槐樹下咂巴著嘴。”說到這,萬有老爺子拍著桌子,“大家說一說,一只狗,怎么偷雞吃呢?狐貍似的。當時就來氣了,抄起一把鐵鍬,給它往回趕,結果一個不小心這畜生就又溜回大槐樹下去了。耗了半天,才把這狗捉拿歸案。”最后,萬有老爺子扯著嗓子來了句:“今天,大家的小雞燉蘑菇是吃不成了,請大家伙兒吃狗肉燉蘑菇吧!說話天也冷了,給大家暖暖身子!”
“好!”
“敞亮!”
眾人齊聲喝彩,不知是為老爺子,還是為即將到嘴的狗肉。
我的心卻沉了下來。原來,這狗還記得和我的約定,在大槐樹下等我呢。可它千不該萬不該,不該吃萬有老爺子的雞啊!我還給它留了幾截風干腸呢。越想越生氣,心也漸漸悔了起來。早知道是這樣,就該把它趕走,不該讓它跟著我,更不該把它帶到這不老林。或許,當初就不該救它。
我悄悄出屋,來到樹下,那狗無聲無息,眼淚已經把僅剩的一只眼睛淹沒了。本來打算教訓一下這沒良心的,看它這慘樣,我也不忍心了。它也是為了一口吃食啊,也是為了能活下去。如果我昨天多給它留點食物,或者萬有老爺子把雞籠子放在屋里,都不會是這樣的結局。不自主地,手就靠近了吊著狗的繩子,那是一個活扣,一拉應該就能解開。哎呀,不行,解開了又能如何?這里這么多人,這狗折了一條腿,怎么能逃脫呢?還不是被捉回來。再說,放了它,我又怎么跟萬有老爺子交代呢?那劉七刀,看起來也不是個好惹的主啊。內心正糾結呢,那狗突然掙扎起來,朝上的狗頭開始搖晃,狗腿開始蹬踹,似乎在深淵里往上游躍,爭取頭頂的那一線光明。手,又不由自主地,往那繩頭伸去。
“干什么呢!”
我的手一哆嗦,插回了兜里。轉頭一看,竟是老徐。“沒,沒什么。”老徐慢慢走過來,轉了一圈,嘆了口氣,往狗脖子里摸了摸,自言自語道:“這狗,看著也挺可憐的。”我心想老徐倒是你快走啊,發什么感慨,這不是你多愁善感的時候。結果這個老徐,磨磨蹭蹭地繞來繞去,遲遲不走。
劉七刀卻已經抽著老旱煙走了過來,手里提著一把雪亮的屠宰刀,背后跟著幾個看熱鬧的人。刀刃一晃一晃,閃著刺眼的光,刺得我眼睛都睜不開了,血管都凝結了一層霜,不自覺連打了好幾個冷顫。刀刃絲毫沒有猶豫,穿過灰褐色的絨毛滑入其中,猛地抽出。鮮血就冒著熱氣往外噴流,狗身猛地掙扎,可越掙扎血噴得越急灑得越遠。沒幾下,掙扎就變成了抽搐,抽搐一下血線也就噴涌一下。慢慢地,它安靜了下來,血口溢出了細密的氣泡,漂浮在狗身下一攤殷紅的血水上面。滾燙的老旱煙頭子扔里面,發出刺啦啦的聲音。
“哈哈,這狗血不少哇,浪費了。”
“肉肯定更鮮嫩!”
“還得是老劉這手段,干凈!利落!”
在圍觀人群的贊嘆和注視下,劉七刀走到水桶邊,一只手舀起水來,灑在刀刃上。他雙指并攏,從刃尾抹到刃尖,猛地一甩,刀又恢復了明亮。刀口順著毛皮滑下,狗皮就像拉開拉鏈了一樣,從紅肉上脫了下來。狗脖上似乎還戴著一條項鏈,被劉七刀扯了下來。
“哎哎,老劉那個別扔,給我看看。”老徐飛快接過,拿到旁邊的盆里去洗了。看來老徐是要給老劉打下手啊,貪吃鬼,這就等不及了。可憐的一只瘦狗,這么多人惦記著它的肉。
吭吭咔咔,嘩啦一聲,一堆冒著熱氣的血紅色就滑到了盆里。轉眼之間,繩子上就只剩下了一只孤零零的狗頭,在風中晃來晃去。人群簇擁著萬有老爺子,他們端著一盆狗肉和骨頭回屋了。劉七刀翻洗著一盆狗下水,皺著眉。
萬有老爺子忙活了半天,狗肉燉蘑菇上桌了。白骨熏煮成了象牙黃,肉上撒滿紅艷艷的辣椒油和綠瑩瑩的香菜,冒著騰騰熱氣。大家擠成了一圈,杯中倒滿了明晃晃的燒酒,一片吧唧嘴吸溜湯的聲音,碗筷也叮當作響。老爺子問我來不來,我擺著手,找了個遠遠的角落發呆。老徐也湊了過來,坐在了旁邊,掏出一根紅塔山,慢慢吸著。劉七刀從外面進來,萬有老爺子讓他上座,他卻沒聽見似的,看見了我和老徐,走過來,坐在我們旁邊。三個人,就這么默默坐著,一句話不說,空氣漸漸黏稠了起來。
“你怎么不去吃肉呢?”老徐打破了沉默。我只好先講了昨天從老楊的觀測站回來,路上救了這狗的事。老徐恍然大悟,拍著桌子:“哦,原來這狗,你帶來的。”
“沒辦法呀,它總跟著我,趕不走。”
“知道為啥?因為你背著老楊的包!”老徐把手伸進上衣內兜里,掏出來一個牌子,上面刻著:紅旗臺林場1992。“這是那狗的牌子,紅旗臺林場,當年規模不小,咱不老林好些人年輕時就在林場工作。后來建生態保護區,林場關了。只留下老楊看場子,聽說老楊養了幾條狗,陪他護場,后來林業局在場子旁建了一個觀測站……”
“停,停,你是說,這狗,老楊的?”我瞪大了眼睛。
“這不是狗眼屁股——肯定的嘛!剛才我溜過去,看有沒有機會給放了,結果你,在那里守得死死的。”
“啊?這……”
“咳咳,有意思。”劉七刀咳嗽兩聲,“你倆別爭了,俺都看見了,老徐和你這小伙子,都有救狗的心。任何一個人去,說不定救成了,但倆人一起去,反倒是沒救成。”見我們不接話茬,劉七刀自顧自說:“這世上的事啊,誰也難料,其實,俺們都冤枉那狗了,掌柜的兩只雞,根本不是那狗吃的。我剛看了,這狗的胃里腸子里根本沒有雞肉、雞骨頭,連半根雞毛都沒有。那雞不知道是被啥玩意兒給害了,萬有老頭子年齡大了,稀里糊涂拿這狗當了替罪羊。”
我和老徐盯著劉七刀,又看了看彼此,像缺氧的魚,張著嘴巴。“那,你怎么不解釋一下呢?”我終于忍不住,發出了質問。劉七刀一句話也不說,仿佛什么都沒聽到。不知從哪里摸出了一個旱煙袋,一疊報紙條,把一大把煙葉撒到紙條的折痕上,搓卷了起來。
“算啦,解釋也沒用。當年林場快關的時候,老楊被冤枉偷林場的鋸條出去賣,最后查無實據,還是被留在深山老林里看場子。當初,沒有人替他說一句話;現在,誰又會為了他養的一只畜生,掃了大家的興呢?何況,老劉發現真相的時候,已經開完膛、破完肚了。”老徐看著那邊吃著狗肉,啃著狗骨頭,吸著狗骨髓的人群,似乎在安慰我和劉七刀,也似乎在安慰他自己。
榛蘑,狗肉,冤枉,我突然想起了老楊的叮囑,對劉七刀說:“老楊讓我給你捎句話,給他留張好皮子,他要做頂好帽子。”可劉七刀好像根本沒聽見,劃了一根火柴,點起卷好的老旱煙,猛吸一口,起身走了。他的位置上,只留下了一縷淡青色的煙。這股淡煙,斜飄直上,消失在屋頂的椽子間。椽子上一個一個的黑節子,皺皺巴巴,像那狗結痂的盲眼,死盯著我。
大概半個月之后,老徐敲開了我的房門,拿來一個黑包裹,說是劉七刀給的,讓我進山帶給老楊。打開一看,是一頂嶄新的皮帽子,灰褐色的皮毛泛著油亮的光,手摸上去既柔軟又順滑。只是有些冰涼。
“抓緊些吧!快要下雪了!”老徐扔下這句話,就走了。
責任編輯蔡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