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伯與車

臨近除夕，我從城里回到寧考鎮的大伯家。

“大伯，過年好啊！”

他在陽臺轉身看著我。

…………

我三四歲那會兒父母離了婚，將我判給了父親。爺爺奶奶已經去世，開出租車糊口的父親將我托付給大伯。大伯的年齡比我父親大20歲，他無兒無女。我的寒暑假大多是在寧考鎮的大伯家里度過。在我的印象里，大伯身邊始終有形形色色的車輪一直轉著。

1

大伯是卡車司機。從小我就聽大伯向我講他年輕時候的故事，而故事的開頭永遠都是“我17歲那年就開始出來上班……”。大伯年輕那會兒，家里窮得叮當響，奶奶家四個大小伙子正是能吃的時候，偏偏爺爺又因為血栓躺在床上。17歲的大伯學習是一等一的好，但最后還是選擇了輟學，跑到寧考鎮的汽車軸承工廠里去干活。我長大后好奇地問過大伯，是不是因為這事兒心里埋怨過家里。大伯卻只是輕輕地笑了笑，摸了摸他那短短的花白寸頭，說：“腦袋瓜子使不上勁，那就讓腳下的輪子轉起來吧。”

大伯在17歲時便獲得了大貨車駕駛證。20歲他憑借駕駛技術嫻熟、出車速度快，以及吃苦耐勞等優點，成為廠里不可或缺的貨車司機。大伯靠著駕駛卡車成為家庭經濟支柱。電視機、電冰箱等家用電器一件接一件地搬入家中。家里日子雖未大富大貴，卻也過得穩當踏實。盡管“大解放”卡車在我成長的年代并不流行，但它藍色的車身卻經常駛入我的夢中：它呼嘯而過，載著那高挑瘦削的青年大伯……

關于大伯與車的故事要從他的二八自行車說起。

每天清晨七點五十，大伯總會騎著他那輛閃亮的二八自行車，帶著4歲的我穿過鐵路的地下通道。那時，總能見到一個高挑而瘦削的身影，自行車的橫梁上坐著一個臉頰紅潤的小孩。

鄰居們看到了總會問候一句：“喲，老高！送孩子啊！”

“啊，送孩子！”大伯應著。我蜷縮在軍綠色的棉大衣中，能聞到大伯身上煙草的氣息。我不敢探出頭去張望是誰在打招呼，生怕從自行車的大梁上甩落，只好緊緊地用小手抓住那冰涼的大梁。

正值壯年的大伯因血栓影響，不得不提前結束他的職業生涯。在與單位達成買斷協議后，他在45歲那年選擇了病退。血栓影響了他左側的身體，迫使曾經充滿活力的伯父不得不放慢了腳步：走路時身體會搖晃，邁步時反應遲緩，生活仿佛被按下了慢放鍵，一點一滴地緩慢前行。

后來，大伯就常和一輛和他一樣高大的自行車粘在一起，當然年幼的我也愿意和有自行車的大伯粘在一起。我最喜歡他抱著把我放在橫梁上，然后他一只腳踩著腳蹬子，一只腳在地面做助力。自行車總會由于借力一斜一斜，像是即將出發的戰馬正在刨地發力，還由不得我緊張害怕，大伯身子向前一傾，滑行的腿優雅地掄出、從容地收回到車的另一只腳踏板上，將自行車的重心再次回歸到中位線。

盡管血栓讓他蹬車的速度不能太快，但在大伯的懷中，在黑亮高大的自行車上，一方世界都奔騰于我的腳下。

2

追求輕便時尚的人們，紛紛傾心于款式多樣、速度更快的電動車。一輛輛曾經飛馳的老式自行車倚在樓道墻邊無人問津。大伯的自行車也不再騎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輛銀灰色的電動三輪車。

病情伴隨大伯年齡的增長也在日益加重，如今的大伯已經無法將腿優雅地掄起，抬腿的最高程度也只能到小腿的位置。電動三輪車成為大伯的新坐騎。

在我八九歲的時候，也擁有了屬于自己的自行車。我喜歡騎自行車，在知了叫得正歡的酷暑里，正是我和小伙伴繞著小鎮騎行的好時機。為了將騎行的“疆域”擴大，大伯的三輪車成為開拓探索新地圖的旅伴。火車站、水庫、立交橋等場所，在銀灰色的三輪車陪伴下成為我童年最為難忘的地方。

我在前面奮力地蹬，身后總能徐徐聽到大伯電動車平穩的電流啟動聲。大伯的嗓門很大，在綠蔭蟬鳴的盤山路上，他和我講著沿途的風景，以及他和父親兒時的故事。我無心聽，滿腦子只有快點騎、快點騎。而身后電動三輪車卻無論我快與慢，始終與我保持著安全距離。

終究體力還是敗下陣來，返程的路途，我和我的自行車多數時候都不得不被銀色三輪車馱回來。陽光透過頭頂郁郁蔥蔥的槐樹斑駁灑下，電動車的嗡嗡聲與四面蟬聲交織在一起，陣陣山風輕柔地拂動著脖子上的碎發，眼皮子也就不知不覺開始上下打架。

3

大伯的病情加重，讓他不得不和愛車分離——血栓加劇導致他無法順利邁上電動車踏板。我當時十六七歲，忙于高中學業，不再像兒時一樣每天在大伯家。

一輛嶄新的紅色殘疾人摩托停在小區門口，摩托并未熄火，“突突突”的聲音引來遛彎大爺的關注。血栓讓大伯坐下來起身都困難，走路也是拄著拐杖，拖著兩條腿往前蹭著小步挪動。盡管血栓拴住大伯的行動能力，但拴不住大伯渴望出去轉轉的心。他索性去醫院開具了殘疾人證明，在車行買了心儀已久的摩托。但雙腿的僵硬無法跨騎摩托，大伯就雙腿側坐摩托一邊，身子轉向前方駕駛。

正是秋冬交接的時候，大伯穿著厚厚棉服，迎面撲來的是他皮手套和皮帽子的腥味。他的臉被風吹得紅撲撲的，灰白的胡茬伴隨著笑意一顫一顫。能看出大伯對車子的愛惜，加裝的頂棚、車旁安著可以掛東西的掛鉤以及大媽為摩托縫制的車座和坐墊。

他剛從天安門回來，買新車不到一個月，正是與車子磨合感情的好時期，心里癢癢，手一擰便駛出了六十多公里。我擔心他自己出門太危險，他卻笑著向我夸耀其他司機對他的謙讓以及警察同志的熱心腸。他像剛剛買了新玩具的孩子般和我講解著愛車的時速和耗油量，以及對北京城里幾十年變遷的感慨與激動。我對車子的性能并不感冒，也對北京這幾年的發展看在眼里，但大伯因興奮不斷輸出的語句讓我感覺一切又是那么陌生與新鮮。我邀他上樓喝杯茶水，他笑著說不方便不去了，然后讓我從后座下方拿出一包茶葉帶上樓。

“咱家人都愛喝茶，我路過正好順道給你和你爸爸帶了點。大姑娘了，秋冬愛上火，多喝水啊。”他留下一包茶葉給我，一擰油門提速駛出大門。我知道，從天安門返程的路線經過我家并不順道。

4

快到年三十的時候，我從城里回到寧考鎮的大伯家。

“大伯，過年好啊！”

他在陽臺轉身面向我。

聽到大伯高興地和我打招呼，但見到大伯興奮的面龐需要一點時間——他坐在輪椅上，需要雙手用力轉動側輪來掉轉方向。大伯做過手術也看中醫調養過，但隨著雙腿及腰部的萎縮，他再也無法長時間站立，而輪椅成為大伯的車。

我已經開始工作，只有過年過節才回去看望大伯大媽一眼。在大伯剛開始坐輪椅的那幾年，每次回家大媽都會把我悄悄拉到廚房訴苦，大媽說大伯坐在輪椅上經常無端發脾氣。他也時常一個人用手扒著陽臺的窗沿努力站起來，但堅持不了幾分鐘便會重重地砸在輪椅上，幾次甚至摔在了地上。大伯開始變得孤僻，他不喜歡來串門的鄰居，也不允許大媽幫他做任何他認為自己能做到的事。

我知道不是大伯的脾氣變壞了，而是曾經的傲氣與自尊不允許他成為一切都要靠別人的無用之人。

但大伯從未在我面前失態過，每次回去看他都是曾經熟悉的笑臉與口吻。大伯坐在輪椅上，依舊講述著那個17歲外出打拼的故事，但是故事有時會多了一層傳奇色彩，我能聽出他小小的驕傲與沉浸在回憶中的滿足，也悄悄配合著那份專屬于大伯的榮譽與輝煌。

輪椅一圈圈地轉，故事一遍遍地講。

大年三十晚上的酒喝得有點多，我卻聽到了一輛輛車子載著無數回憶駛來的鳴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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