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性命運的流轉與生命窄化

馬爾克斯在《百年孤獨》中這樣寫道：無論走到哪里，都應該記住，過去都是假的，回憶是一條沒有盡頭的路，一切以往的春天都不復存在，就連那最堅韌而又狂亂的愛情歸根結底也不過是一種轉瞬即逝的現實。小說據此取名為《沒有盡頭》，因為“過去都是假的”是一個偽命題，恰如小說所展示的那般，命運“沒有陰涼”，個體在其中的掙扎與徘徊，皆是生命的真實寫照。

小說講述薄云的婚姻變故，卻牽扯出其父母及女兒。因為沒有一個人可以獨立于世外，沒有一個人不是其家庭以及當下社會形態的產物。薄云的父母背負著上一個時代的枷鎖，薄云目睹他們不適配的婚姻，本能地對傳統遺留下的“習慣”感覺不適，她內心深處渴望著與父輩截然不同的人生，試圖掙脫命運的束縛，開辟獨屬于自己的道路。

薄云介于母親及其女兒中間，承載著女性角色的過渡，三代女性跨越不同的時代浪潮。從母親是“父親手底下的賤女人”到薄云離婚“母親沒做到的，她都做到了”，再到不婚的倡導女權主義的女兒。她們努力為自己的命運抗爭，無意中卻在強行獲取過去的“償還”。她們看似踏上了不同的人生旅程，卻始終被一根無形的絲線牽引，如同在命運的迷宮中穿梭，難以逃脫宿命與傳承的羅網。

女性如何在這個時代找到自己的位置？薄云替母親不甘心，逐漸覺醒。她提到了女權運動創始人之一的波伏娃，“看了一本外國女人的書，就非要給自己弄間書房”，那本書一定是被喻為女性主義文學宣言的《一間自己的房間》。她大步向前，可是面對衰老的母親，以及宣揚要獨身的女兒，她的抗爭如同一條原本寬闊的大江，逐漸流向狹窄的小河，最終萎縮成涓涓細流。

作者用飽含象征意義的意象、各種矛盾與情感的對立推動情節前行；用三代人走過的人生軌跡和歷經的種種事件，展示不同時代背景下，所產生的情感及行為、觀念，最后用不確定的疑問結尾，發人深思。

小說開篇先拋出一個問題，為什么要去沒有陰涼的樹下？那棵樹就是薄云心中與石建群沒有多少感情、甚至還有些涼薄的婚姻。薄云需要一場哪怕“有一種赴死的悲壯”，也“更想知道有多少嫌棄她家的人后悔”的婚姻。婚姻對于薄云，是逃避、隱藏和習慣，“因為都是如此”，她便選擇了。為什么樹下沒有陰涼？這是一棵什么樣的樹？薄云看到的是——“光禿禿的樹干下沒有陰涼”，這只是她看到的嗎？或許，這是她的感受，是生活在她內心的投射。這樣一棵樹，帶給她或者她們是怎樣一種境況？因為沒有陰涼，所以，“太陽熱辣辣的撲灑下來”，這毫無遮擋的婚姻總有一天會走到盡頭，因為它在不斷地炙烤著婚姻中兩人的軀體和精神。現實中很多婚姻，不都是如此？以為靠在樹下，能得到一絲陰涼和庇護，卻忘了頭頂的樹和天是什么樣子。因為“習慣”不愿換一種生活方式，做出最差的選擇。白先勇寫過一篇文章《樹猶如此》，樹是一個很好的象征，一個情感的寄托，一個完美的意象。樹猶如此，薄云父母、薄云與石建群兩代人的婚姻不就是如此嗎？

另一個意象“石頭”在小說中反復出現，它總是適時地出現在薄云心理乃至生命的重要節點。這顆永遠卡在塑料鞋底空格里的“石頭”，是薄云對于婚姻中“習慣”的表現，也是她自己和父母在婚姻里暴力與傷害的體現。也許石頭不像刀子那樣，劃一下便會瞬間血流如注、痛徹心扉，但它會持續地給人身體和心理造成不適，緩慢地、隱秘地造成難以察覺的大的傷害。薄云改名、父親去世，她才會覺得“像是偷偷撬出了鞋底空格里的一個小石子”。鞋底空格里有多少小石子？說不清，但撬出一顆之后，是否腳底就舒坦了呢？未必，因為石子造成的心理影響，長久地留在了心中，讓她覺得“沉重又堅硬”。薄云的丈夫——石建群，不就是另一顆更大更硬的石子？薄云知道自己擺脫不了石子，無論結婚、離婚甚至復婚。所以，她才會“允許鞋底空格里有石子，因為她無能為力的事太多了”。

還有“火”這個意象，雖然只出現了幾次但至關重要。如果沒有薄云父親在曹家放的那把火，他不會到新疆，也就沒有后面的那一連串的情感糾葛。薄云放的火，保證了母親不再受到父親的家暴。這兩把火是破壞之火，它破壞了原有的秩序，也破壞了家庭可能固有的走向。當然，這火更是自由之火，不管這自由是不是真正的自由，但至少達到了某種效果。兩把火，還是一種暴力的延續，從父親放火到薄云放火，這傳承下來的簡單粗暴的處事方式，必然會造成極端的結果。

小說中還有許多象征性的物件，“縫紉機”可以看作一定時期的薄云，縫紉機是她的謀生工具，也是她人生朝前發展的見證之物。不管是開縫紉店還是后來的連鎖店，縫紉機的影子不斷閃現，對于石建群來說，縫紉機甚至等同于薄云，他對薄云的要求便是——“寧肯她掙不了兩個錢，只要安靜地坐在一臺縫紉機后面”。縫紉機這具沒有生命，更沒有感情的物件，一上一下的針腳，戳著的是他們的婚姻甚至生命。對應石建群的則是貨車，貨車給了他好的生活，讓他在薄云面前有地位、有尊嚴，讓他矮小的身軀可以變得高大，讓他可以“忽然把一沓鈔票扔到薄云的面前”。但同時，石建群也被貨車禁錮了，那個狹小的駕駛室困住了他，他不想擺脫，也擺脫不了。奔馳的貨車，就是石建群的生命，如果沒有貨車，他的生命大概也會停滯。小說中還有一個突然出現，但又被薄云硬生生“屏蔽”的男人——符涵儒，每個人的人生中，總有一些人突然闖入，但又像一陣風一樣地消逝，這些人的存在與否，自有其深意。符涵儒像他那本書——《雄鷹的眷戀》，這個迷之自信男人算是雄鷹嗎？他又在眷戀什么？他在對人介紹薄云時，夸張地說她是業界女精英，這其實比石建群說薄云開了個小店，更加瞧不起薄云。他代表有著根深蒂固男權思想的群體，披著文化人的外衣，眷戀著自己是在女人之上的男人。

最后就是薄云和石建群的女兒媛兒，雖然其一直沒有具體的面目，但是微信名“巴別塔之妖”就足以看出，下一代人的“她”已筑起另一道墻，進行著更為偏激的反叛。

小說中的各種意象，堅實且靈動，非常熨帖地對應著陸續登場的每個人，通過一個個意象，巧妙地傳達著人物的性格和命運。

同時，小說里構建了眾多對立元素，這種對立并非簡單的生與死的對抗，它可能是性格上的參差，也可能是言語動作間的沖突，抑或就是名字里的矛盾。薄云與石建群兩人的名字，就是一種對立，本身就沒有什么重量的云，還是薄薄一片，她所嫁的人，則是有重量且堅硬的“石”，這“石”還不是一顆，而是一群。而且，云飄浮在天空，石頭則是在地面。注定不是一類人的兩個人，組合成一個家庭，終究不會走到最后。更重要的是，薄云對于石頭，始終是膈應的，有陰影的。還有開篇和結尾兩次提到的，為什么要去沒有陰涼的樹下？樹的價值在于它能提供陰涼，而沒有陰涼的樹下，為什么還要去？薄云母親與父親的關系也是對立的，甚至他們的身份地位一開始也是對立的。“一個沒有家的盲流，能娶到長得好看又有文化的上海知青，結果卻是另外一個結果。”薄佩玨與她的家庭當然也是對立的，“說起來是上海人，四代十幾口人住幾平方米的鴿子籠，兩個哥哥等著要結婚，她回去連打地鋪的地方都沒有”。薄佩玨與薄云自然也存在對立，薄云雖然改成了母親的姓，母親與她的關系卻是疏離的，薄云也許想過要在母親那里得到安慰，但母親卻將她不斷地、緩慢地推開，“你跟我姓又能怎么樣”？

到了薄云自己這里，除了與丈夫石建群、母親薄佩玨的種種矛盾對立，她與父親也是如此，否則也不會幾次放火。她與自己的兩個兄弟也存在對立，改了自己姓，就已經將自己推到了姓“曹”的對立面。薄云與女兒看著感情很好，對女兒的行為也表示理解和支持，但其實，她并沒有真正、完全地理解自己的女兒，否則，她也不會“又慌了”。小說中所有的對立，都是自然甚至天然存在的。正是這些對立，讓我們的生命里有了酸甜苦辣，正是這些元素的存在，才構成了我們五彩斑斕的生活，讓我們的生命有了一種粗糲的底色。

生命的傳承，包括生物層面的傳承，也包括文化層面、精神層面的傳承。生物層面的傳承又包括基因和本能的傳承，在小說里，這樣的傳承俯拾皆是。薄云恨自己的父親，她肯定不愿成為父親那樣的人，竭力想清除父親對自己的影響，但最后，“她長時間在鏡子前望著自己，越想清除父親的輪廓，越是清晰地看到他的存在”，“她在鏡子里看到父親拼命掙扎的輪廓，看到被活埋了的情緒控制不住地要爆發出來”。父親終是在她的生命中，烙下了永遠也清除不了的印記。薄云覺得母親懦弱，在心里，對母親也是有輕視的，很多時候，她不理解，“為什么父親走了，母親沒有脫胎換骨變個樣子”，母親長久以來形成的習慣和本能，怎么可能輕易改變？薄云以為自己與母親不同，但她在某些時刻，何嘗不是自己母親的翻版？“母親問她，肚子疼嗎？她明明疼得直冒汗，仍說不疼。她不能給母親添麻煩，母親不能給父親添麻煩，她們天生就是麻煩。”薄云與母親都是如此，只是她拒絕承認罷了。

薄云與母親之間還存在著文化和精神的傳承，母親是知青，是文化人，哪怕老了，也會“一只高木凳上放著一本黃色封皮的《金剛經》”。所以，薄云在縫紉、經商之余，會“給自己弄間書房，天天晚上趴在電腦前寫作文”。

薄云的行為也可能會傳承給自己的女兒，基因傳承保證了物種的延續性，使得生命的基本特征能夠在代際之間傳遞。小說里多次提到的“習慣”，不光是一種行為的慣性，也是一種精神的傳承。不管我們有多么痛恨某些可惡的傳承，但最后，我們往往成為自己最討厭的那種人而不自知。

小說雖然寫了父母之間、父女之間、母女之間、夫妻之間的各種“恨”，但整個小說又是溫暖的，時間會消弭一切，包括“恨”。小說后面，薄云才會“發現母親臉上的疤痕已隱藏在了皺紋里，尤其在笑的時候”，“她和母親的關系逐漸好起來”。不管命運流轉向何方，也不管生命如何慢慢變窄，這終究是人存在于這個世界的一種體驗，對于任何一個個體來說，它都是獨特的，還可能是頑固且堅韌的。

《沒有盡頭》這個小說，如同一把利刃，穿透真實存在的社會現實，揭示女性在生活里的深度思考，讓我們在所見的普遍性里，深切體會其中的根源和走向，進而對自身命運與存在有更為透徹的省悟與感知。

責任編輯惠靖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