葦花漠漠弄斜暉

媽媽瘦弱的肩，是扛起我家的那座金山，媽媽綿厚無私的愛，是流淌在我家的金泉，媽媽對兒女的教育，是我們在人世間行走無懼風霜雨雪的底氣……媽媽在我心里，就如伊犁河谷那些生生不息、柔韌飄搖的蘆葦，無論酷暑嚴冬，都倔強不屈地深深扎根在兵團這片土地上。

媽媽初來新疆時十八歲。家里的老相框里，有爸爸和媽媽年輕時為數不多的幾張合影。照片中的媽媽，面龐清秀，眼睛黑亮，梳著黑油油的大辮子，透著難掩的青澀和秀美。一想起媽媽青春美好的容顏在大半輩子的風風雨雨中，在操持一大家子的辛勞中磋磨老去，我總是心疼到不忍細想。

媽媽老家在河南，兄弟姊妹9個，就靠姥爺和姥姥在那一畝三分地里刨食，家境可想而知。媽媽排行老三，小學只上了3年，家里就供不起了，便開始下地干活，照顧弟妹，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在困苦中慢慢長大。如果不是遇到爸爸，媽媽大概率會同村里其他姑娘一樣，被走鄉串戶的媒婆介紹給鄰村小伙，相親嫁人，生兒育女，在中原大地上扎下根來，活成故鄉不變的風景。

爸爸是十四歲時跟著奶奶來到新疆的，成為兵團農四師最早的一批職工。十八歲時，爸爸回老家找媳婦，經媒人介紹相中了媽媽。姥姥一聽說三女兒要被帶去遙遠的新疆，一萬個不忍。但姥爺相中了我那長相不錯、勤快能干的爸爸，不容反駁地定下了這門親事。于是，在姥姥的淚眼婆娑中，媽媽依依不舍地告別家鄉的親人，跟著我的爸爸一路顛簸千里，遠赴新疆。

爸媽剛來到新疆伊犁那會兒，白天忙著開荒種地，種得最多的是苞谷，吃得最多的也是苞谷面，偶爾逢個年節才能分到幾兩白面。爸媽晚上收工回來就住在地窩子里，晴天還好，一下大雨地窩子就會漏，于是一地的盆啊桶啊接著。地窩子外面稀里嘩啦，地窩子里面叮叮咚咚，合奏著一曲西部屯墾拓荒者們艱苦凄冷又豪邁無懼的青春之歌……直至后來，連隊組織大家自力更生蓋起了干打壘的平房，搬出了地窩子。而住在河邊地窩子里那些又濕又冷的夜晚，也深深地烙在媽媽的青春記憶里。

從地窩子里搬到平房后，我們幾個孩子也一個接一個出生，而媽媽則更辛苦了——春天挖大渠、挑肥料，夏天打田埂、種莊稼，秋天收苞谷、割麥子，冬天搬冰塊、拉水車……所有農活一樣不少干，收工回來還有一家老小好幾張嘴巴等著吃飯，又趕緊開始做飯、洗衣、縫補、喂雞、剁豬草、侍弄菜園子……總之，一年四季都沒有清閑的時候。

媽媽說，初來新疆的那段墾荒歲月，最難忘的就是開墾“蘆葦湖”。“蘆葦湖”因靠近伊犁河，到處是叢生的蘆葦，還長得又密又高，高到一群牛進了蘆葦叢立刻就看不見了。好不容易開墾出一片地來，春天種下的糧食作物，還沒長到夏秋收割之季，就被瘋長的蘆葦給“吃”了。伊犁河岸那片遼闊的荒地，便被拓荒者們稱為“蘆葦湖”。

蘆葦的生命力極強，今年拔了明年又生。于是，拓荒者們年年都會與蘆葦進行搶奪土地的大戰。大田里總是熱火朝天的，男人們用坎土曼使勁往深里挖，將蘆葦根刨出來，女人們則在后面撿拾或者拔起蘆葦根。在那些農忙的季節里，媽媽通常是早飯都顧不上吃，就下地去挖蘆葦、撿蘆葦根，干到中午回家，背著餓得嗷嗷哭的孩子，匆匆忙忙在灶臺前燒火做飯，吃完飯又繼續下地干活。晚上收工回來，忙完家務事兒，一張簡陋的大床上躺著的幾個娃兒，還等著她的安撫，在媽媽溫柔的兒歌和老掉牙的故事里，我們甜甜入睡……

媽媽一肩扛著屯墾農事，一肩扛著家事，每天里里外外、早出晚歸地忙碌著。到了施肥的時節，因為五七隊的大田分不到肥料，要自己去挑，媽媽要早起跑幾里地遠的牛圈、羊圈、豬圈去鏟肥料，再挑著肥料運到地里……一塊地開墾好了可以種莊稼了，上交給連隊，然后再去開墾下一塊荒地……

我在伊犁河邊出生長大，打有記憶起，四周就是綠油油的田野，一塊塊整齊劃一的條田，種著小麥、水稻和玉米、甜菜等。難以置信，那一片片良田沃土的前身，竟然是蚊蟲肆虐、蘆葦叢生的極荒之地，竟然是連隊那些如我的爸爸媽媽一樣膚色黝黑、臉上寫滿滄桑、眼角刻滿風霜的父輩們開墾出來的。更是不敢細想，在氣候溫潤的中原長大的正值青春、清秀柔弱的媽媽，在大西北一年年寒風勁雨、寒霜酷暑的磨礪下，怎樣漸漸長成了一株不懼風霜、堅韌茁壯、任憑風雨飄搖但絕不倒伏撲地的蘆葦……

不管生活過得多苦多累，媽媽對我們的疼愛卻從不減分毫。那時盡管家里孩子多，生活條件很差，但媽媽總是盡可能地給我們暖暖的愛。記得冬天我們都沒有棉鞋，只能穿那種長筒雨膠鞋。媽媽怕她織的毛線襪子擋不住嚴寒，撕下一塊塊舊布讓我們一層層裹在腳上，再套進去，防止鞋子在雨雪里浸濕。上學來回七八公里路，我們的包腳布基本上都是半濕的。等我們睡下了，媽媽會把我們的包腳布一塊塊鋪在火墻上烤著。第二天早晨起來，裹上媽媽遞過來的干爽熱乎的包腳布，帶上媽媽給準備的饅頭片加咸菜，就跟小伙伴們你追我趕著上學去了。晚上回來，當我們圍坐在方桌上的煤油燈下寫作業時，辛苦了一天的媽媽就坐在旁邊，就著忽明忽暗的燈光做針線活，陪著我們學習讀書。現在我腦海里依舊忘不掉老屋的那些夜晚：泥巴抹墻的老屋，光線很暗，側坐一旁做針線活兒的媽媽也很瘦，但她映在墻上的身影卻很大，大到可以遮住身后的半面土墻……

一到夏秋農忙時節或者暑假時間，我們幾個也總是無一例外地跟著父母下地干活。媽媽總是語重心長地說，我是因為從小家里窮，只上了兩年小學，吃了沒文化的虧。你們可都要好好學習啊，吃不了學習的苦，就得受種地的苦……媽媽帶著我們在大田里勞作的辛苦經歷，也讓我們懂得了，只有努力學習才能改變命運，一個個都默默攢足了奮發學習的動力。后來，我家5個孩子陸續都考上了大學，讓全連隊的人羨慕不已，也讓媽媽十分驕傲。每當有人問她，你是怎么培養出5個大學生的啊？媽媽笑而不語。

印象里，媽媽能稍微輕松一點的時候便是冬閑時節。地里沒活了，除了操持家務，喂雞養鴨，媽媽便開始了一大家子的縫縫補補。心靈手巧的媽媽，自己琢磨著、比畫著，學會了裁剪、做衣服，后來省吃儉用買了一臺上海“蝴蝶”牌縫紉機。從此，我們幾個孩子過年能穿上媽媽做的新衣服了。小時候家里孩子多，雖然就我一個女兒，但我早早便開始與媽媽一起分擔家務，還沒有案板高，就踩著凳子學著和面做飯，照顧弟弟們。等我自己做了母親之后，養育一個孩子偶遇心力難支之時，回想起小時候，我的新衣服和小布鞋上總會有媽媽用心繡的一朵朵精致小花。媽媽在養育5個孩子的情況下，還能在勞作之余閑暇之時，靜靜地坐下來給女兒繡上一朵花，已經盡了一個母親所能，已經給了我這個女兒格外的愛。一想到這里，我忍不住眼淚濡濕了眼眶……

媽媽是當時住在伊犁河邊那個小連隊里唯一會裁剪做衣服的，當左鄰右舍都拿著布料來請她幫忙時，她從不拒絕。一到冬閑時節，家里總會有三三兩兩的鄰居帶著布料來閑坐，排隊等著媽媽給做衣服。媽媽一邊踩著縫紉機，一邊與大家聊著家長里短。在媽媽腳下那有韻律的機輪轉動聲里，大家有說有笑，有織有縫，有鄉音儂語，有爐火溫暖，真是一屋子的暖意融融。媽媽言傳身教地告訴我們：積德行善，忠厚傳家；要與人為善，鄰里互助……媽媽這些質樸智慧的人生道理，深深種在我們的心里。我想，在那些艱苦年月里，媽媽和她的連隊鄉親們，就如那些擠擠挨挨、互相扶持、抱團生長的蘆葦叢一樣，生生不息地，一起扛過嚴冬，迎來一個又一個青綠的春天。

幾十年墾荒歲月過去了，條田里的蘆葦日漸稀少，莊稼油綠，茁壯生長，但田埂、地頭、渠邊，仍然可以見到一叢一叢的蘆葦，春來泛起青綠，秋至葦花金黃。

清風中搖曳蕩漾著的一叢叢蘆葦，似乎在講述著那些墾荒歲月的故事，又似乎正沉醉于荒灘變綠洲的巨變。兵團人的日子越來越好，兵團人的家園也越來越美了。

等我上中學時，我家已經從河邊的土平房搬到了連隊的磚房。每年端午將至，住在團部的老師和同學會請我幫忙拔一些葦葉，我總是欣然應允。放學回家后我不顧蚊蟲叮咬，一頭扎進麥田地頭去拔葦葉。當我把一捆捆細心疊摞好的葦葉帶到學校的時候，心里也格外自豪——這可是伊犁河邊的葦葉呢，青綠的葉兒寬寬的，煮出的粽子自帶一股清香。雖然生活一天天在變好，但媽媽依然里里外外操勞忙碌。她無暇給我們包一個個玲瓏精致的粽子，但她將葦葉厚厚地碼在蒸籠箅子上，再鋪上泡過的米，蒸出來的米便帶著沁人心脾的葦葉清香，吃的時候再澆上自己熬的糖稀，入口甜香軟糯，讓我們幾個饞貓吃得肚兒溜圓。

再后來，等父母從連隊搬到團部住進樓房時，我們幾個孩子也早已分散在疆內外的大城市定居了。因為在伊犁河邊長大的緣故，我自小就對蘆葦有著天然的親切感，以致偶爾在市郊或鄉村路旁見到大片大片的蘆葦時，就移不開眼睛，挪不動腳步。靠近隨風搖曳的蘆葦，我腦海里總會想起童年時跟小伙伴們在蘆葦叢里玩耍小憩的情景……

將媽媽喻為柔韌堅強的蘆葦，正是源于在我整個童年、少年乃至青春記憶里，都是媽媽常年辛勤耕作、日夜辛苦操勞的身影……媽媽個子不高，也很瘦，幾十年來體重都沒超過50公斤，即便退休十多年了，也沒胖起來，那是因為她這大半輩子吃了太多太多的苦，過重的生活負荷掏空了她的身子，以至于虧空到補不起來。但瘦弱的她又是那么堅強，像柔韌不屈、不肯倒伏的蘆葦一樣，忍著勞作的苦，扛著生活的沉，熬過無數艱難的日子，疼愛呵護著我們長大成人。待我們成家立業，媽媽又心疼我們工作太忙，這家帶帶孫子，那家帶帶孫女，直到我們堅決讓她好好休息……

閑不住的媽媽，還自己整了一小片菜園子，種著各種菜，時常在家庭群里直播一下：看，我種的萵筍長高了，豆角要搭架子了，小白菜要剔苗了……今年媽媽還網購來秋葵和西蘭花種子，這種新疆不常種的菜竟然也出苗了，讓我們很是驚奇稱贊！看著辛苦大半輩子的媽媽將自己的生活打理得有聲有色，我們做兒女的也由衷地高興。她總說，你們不用擔心我，把自己的工作干好，把自己的日子過好，把自己的孩子教育好，一個個健健康康的，都有出息，就是對我最好的孝順……媽媽以樸素的人生道理和歸真的生活方式，教我們幾個兒女在這個紛繁復雜的人世間，活得至純至愛，簡單通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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