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運水生

“夢想號”駛向遠方

1

小城的春天是沿著運河來的，先是黑褐干枯的柳枝變得墨綠柔軟起來，嫩綠的草會不經意地在石縫間或者枯草叢里冒出來，水里的鴨子們開始自在地捕食嬉戲。暖融融的風一夜之間就跑遍了街巷，跑進院落，然后趁我們拉開屋門的時候，突然送上一個溫暖的擁抱。樹上的麻雀、燕隼在歡叫著，戴勝鳥時而展開彩色的翅膀。

一個周六的早晨，爺爺接了個電話，是水生爺爺打來的。

水生爺爺在電話里說：“水生媽媽回來了，水生鬧亂子呢。”

爺爺放下筷子，起身把毛呢禮帽戴上，急匆匆走出院子。

在水生家，我看到水生媽媽坐在靠墻的木凳上，像個木然的淚人。她黑瘦了許多，滿臉倦怠，衣服皺巴巴的，身上不再有嗆人的香粉味。她看我們進了屋，只是用目光掃了一下我和爺爺。

水生爺爺坐在方桌一旁的木圈椅上，一只胳膊擱在方桌上，幾十張百元紙鈔攤著。他抬抬屁股隨后落下，慢條斯理地開了腔，替水生媽媽說起來龍去脈。

水生媽媽已經回來一個多月了，沒有直接回家，去匯通紡織公司上了班。今天一大早，她帶著當紡織工一個月的工資回來，說是來向水生爺爺賠罪的，也回來看看水生。水生不認媽媽，要趕媽媽離開。

原來，水生爸爸死后不久，水生媽媽被騙，帶著家里的積蓄，去南方做生意。她沒想到，竹籃打水一場空，白熬了半年，帶去的錢打了水漂。她想過死，可想到水生就斷了輕生的念頭。于是，她決心從頭開始，踏踏實實打工掙錢，供養水生好好讀書，回家請求水生爺爺原諒。沒想到，水生爺爺還沒表態，水生就炸了鍋。

“孩兒得有娘啊。”水生爺爺嘆一口氣。

“這是大實話。”爺爺看水生爺爺一眼。

“可水生這孩子犯的哪門子邪勁啊！”水生爺爺用拳頭砸砸桌子。

“爹死了，娘走了，你又整天醉鬼一樣，好好的孩子給舍了。”爺爺覺得說走了嘴，望望水生媽媽，馬上轉移話題，“孩子都是娘身上掉下的肉，哪有孩子不戀娘的啊。”

水生媽媽站起身，走向爺爺，鞠了一躬，抹抹眼睛說：“您的恩德俺忘不了，您有威望，勸導勸導這孩子。”

“孩子長大啦，有主見啦。想辦法把他擰回來，也不能嗆著。”爺爺望我一眼，繼續說，“我看，大運能跟水生說道說道。”

我沒想到爺爺順手把事“推”給我了，連忙搖搖頭表示拒絕。

可是，爺爺裝作沒看見，寒暄一句，把一直拿在手里的禮帽戴在頭上，起身告辭。他哼著《借東風》，大搖大擺地走在我前面。

我向爺爺表示抗議：“你們大人的事情，小孩子是不能摻和的。”

爺爺故意沉下臉色，說：“你是不想吃蜜三刀、綠豆糕啦？過會兒，我要路過一品齋的。”

我“嘿嘿”笑出聲，猴子一樣跳到爺爺前面，面對爺爺，向后退著步子，說：“我說著玩呢，水生的事包在我身上啦。”我朝爺爺吐吐舌頭，笑一下，轉頭小步跑向石榴家。

2

“石榴，石榴——”我氣喘吁吁地喊叫著。

石榴走出北屋，迎著我到了石榴樹下。

“水生不要他媽媽了。”我喘著粗氣說，“簡直就像電視劇。”

“你就別賣關子啦。”石榴說。

“你得讓我喘口氣吧。”于是，我把剛才的事和盤托出，還把爺爺交給我的任務著重說了一遍。我看了看她的臉色，眨巴了幾下眼睛，故意說：“我爺爺說，這個任務就交給咱倆啦。”

“我們必須順利完成任務。”石榴眉開眼笑，欣然答應。

她讓我感到意外。

我擔心她看出我的話添加了水分。我說：“我是認真的，可沒騙你。”

她甩甩辮子說：“我不是認真的嗎？爸爸已經給我下了任務，和史爺爺給你的任務一樣。陶嬸前幾天打電話給爸爸，請求讓水生復學讀書。爸爸說，水生在外面野了好長時間，一下子攏不住心。陶嬸說，看在左鄰右舍的面子上，不能眼看著水生走下坡路。爸爸答應了陶嬸，便把勸他回學校讀書的任務交給了我。”

我聽完石榴的話，懸著的心終于落了地。我說：“咱現在就去找他，讓他下星期回學校讀書。”

“水生的脾氣你還不知？他哪能任咱擺布。”石榴說。

“咱就跟他好好擺擺道理。”我說。

“他現在玩野了。就憑咱倆這嘴，能說服他？”石榴說。

“可是，咱不能臨陣脫逃吧？”我說。

“咱好好商量一下。”石榴說著，讓我坐在石榴樹下的木凳上。

于是，我倆開始絞盡腦汁考慮如何說服水生。

3

下午五點多，我聽說水生在家，就和石榴一同去找他。我們在北房堂屋看到水生坐在矮木凳上，身子倚在墻上，有些狼狽，臉上還有幾個紅掌印。我不由得心疼起來，指指他的臉，說：“又打架啦？”

水生“哼”一聲，氣咻咻地說：“吃你家鹽了？喝你家水了？”

我頓時火冒三丈，大聲說：“你吃槍藥啦？你可以不和我當哥們，你咋能對陶嬸那個樣子！”

“我樂意，你管得著？”水生倔巴巴地說。

“今天我就樂意管，管定啦。”我扯著嗓子叫嚷，擺出咄咄逼人的架勢，“你連自己的媽媽都不認，鄙視你。”

“大運，不是讓你來吵架的。”石榴亮開嗓門，“你會把事情弄得一塌糊涂。”

這時，我突然意識到自己過于意氣用事，亂了陣腳，剛才準備的臺詞一句也沒有用上，計劃好的程序打亂了。

（選自《大運水生》，青島出版社2024年版，略有改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