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986 年, 河南舞陽賈湖新石器時代遺址首次發現骨笛,迄今已逾38 載。截至2013 年,賈湖遺址先后歷經八次發掘, 共計出土骨笛44支,其中完整和殘損的7 孔骨笛有18 支。據碳14測定,賈湖遺址的年代為距今約9000—7500 年,賈湖先民在這里生活大約1500 年的時間。賈湖遺址分為早、中、晚三期,每期約有500 年。骨笛集中發現于中期,并且以7 孔(指孔)骨笛居多。早期骨笛有2 孔、5 孔、6 孔和7 孔制式, 但數量較少。晚期骨笛同樣少見,有7 孔和8 孔兩種。
考古發現的骨制管狀體, 有的上面開孔,有的無孔,尤其無孔骨管,對其作為樂器或發聲器的判別有不確定性。賈湖遺址出土的2 孔、5 孔、6 孔、7 孔和8 孔骨笛的樂器屬性在學界業已形成共識,但該遺址發現的無孔骨管尚未取得普遍認可。現在看來,那種無孔的骨管有可能是廣義的樂器或發聲器。
為方便探討,我曾對考古發現的早期哨、管、笛從形制上加以界定,提出區分這三種樂器的初步意見。①考古發現的骨哨和骨管,均為無孔的管狀體。骨哨的特點是比較短小,吹奏發音較為尖銳;骨管則較骨哨更長,音高自然較骨哨更低。具體的區別,可暫以目前所知漢代和新莽時期的律管長度作為參照。如馬王堆一號漢墓出土的12 支竹制竽律,最短管為10.1cm。②上海博物館所藏的新莽無射銅律, 復原之后12 支律管的最短管為10.6cm。③據此,可將長度在9cm 以上的管狀體視作管,長度小于9cm 者作為哨。當然,無論哨或管,管徑不能太粗,否則難以吹響;另外,就哨而言,長度過短就成為一種環狀體,同樣難以吹響。因此,考古發現的無孔骨管并非均為哨或管④,其是否可以作為哨或管類樂器(發聲器)來使用,還須結合具體的考古環境(archaeological:context)并經過實測方可加以判別。
至于有孔的管狀體,應可界定為笛。這里所說的孔,指的是指孔,也稱為按孔。有孔的管,長度不一,有些管雖比較短,但有指孔,可以吹奏不同的音高,這種笛類樂器在當今中國南方少數民族吹管樂器中不乏所見。當然,以上所述只是目前的初步認識和劃分,不一定十分精確,略供大家討論商榷。
自1987 年以來,學界對賈湖骨笛進行了多方面的研究,綜合看來,主要包括以下幾類:
首先是對骨笛進行的測音研究。最初骨笛出土時對其是否為樂器尚存疑問,主要原因是不能吹出聲音。因為這種兩端通透的骨笛屬于開管樂器,類似當今所見的洞簫,但洞簫吹口端有一個豁口,通稱“山口”,由此吹入氣流即可激勵邊棱發音。但是賈湖骨笛沒有這種形制構造,所以演奏者并非都能吹之發聲。豎吹的閉管樂器,如排簫,吹口端開放,底端封閉,因此吹口端無須山口即可吹響。這與賈湖骨笛的形制和發音原理殊不相同。
張居中先生是賈湖遺址的發掘主持者和參與者,1987 年他與蕭興華先生一道邀請中央民族樂團劉文金先生幫助,由管樂演奏家寧保生先生采用斜吹法首次吹響了賈湖骨笛。⑤這種奏法是口含一端管口,將笛體傾斜到一側吹奏,實際上氣流是從側邊而非垂直進入吹口。當今河南民間吹管樂器籌、新疆哈薩克族吹管樂器斯布斯額和塔吉克族鷹骨笛即用這樣的斜吹法演奏。
賈湖骨笛的正式測音工作最早由黃翔鵬先生主持,參與者有童忠良、蕭興華、徐桃英和顧伯寶, 當時只測試了1 支骨笛, 即著名的M282∶20那件標本。⑥據張居中先生憶述,那次的測音兼用斜吹和豎吹兩種方法演奏。⑦據我對仿制骨笛的吹奏實驗,豎吹法須用下唇壓住管口的一部分來吹送氣流激勵邊棱發音,但是音量偏小,不如斜吹法音量大且音色明亮。應該說這兩種奏法都有應用的可能,但相比而言,斜吹的優勢明顯,故而其使用的可能性應該更大。
隨著賈湖遺址的持續發掘,后來又有骨笛的新發現,測音工作隨之開展。專事笛簫演奏和研究的劉正國先生參與骨笛的測音,劉先生采用斜吹法演奏,測試標本較前增加不少,包括2 孔和7 孔骨笛以及無孔的骨管,測音結果業已發表。
骨笛測音數據的陸續公布,引發學術界對賈湖骨笛音樂性能的研究熱潮。目前一般根據骨笛吹奏的音列,按其發音由低到高排列成所謂的音階。但實際骨笛各孔依次所發音高僅是一種音列,而不是音階,音階是研究者主觀排列組合而成。當然,骨笛的音階確實蘊含于音列之中,因此由音列推導出所謂的音階應是允許的。
骨笛的音列與當今常見的六孔竹笛不同,竹笛的發音由孔1 到孔6 可以構成(筒音作)或1234567(筒音作1),這是音階的形式。但賈湖骨笛不是這樣,5 孔、6 孔、7 孔和8 孔骨笛均非如此,它不是按照全音和半音級進模式構成。有的骨笛音列結構比較明顯,有的在音列里有一些變化音。這些變化音有的是骨笛本身所固有,有的則是因演奏者吹奏角度或力度的不同所致。骨笛的吹奏確實存在個體差異,表現在音高上會產生一定的上下游移,這是吹管樂器者所熟知的。因此,賈湖的7 孔骨笛,有六聲音階、七聲音階甚至八聲音階的不同認知,目前仍是諸說并存,迄無定論。
除音列和音階分析外,還有學者對賈湖骨笛的音律進行探討,由骨笛的測音數據加以驗算來探求其律制,從而得出骨笛的發音為十二平均律的論斷。⑨這種研究方法恐不科學,因為骨笛的音高會受到吹奏角度、力度等因素的影響,不同人次所奏表現在音高數據如頻率和音分上一定會有出入, 所以根據骨笛的測音數據來研究律制,并由此證明中國距今八九千年就已產生十二平均律,恐怕是不足信的。大家知道,十二平均律的理論由明代朱載堉提出, 具體時間在1581 年前后,這與賈湖遺址的年代相距甚遠,因此對賈湖骨笛音樂性能的研究不可過度引申或隨意拔高。
另外還有一類研究, 即對賈湖骨笛進行模擬制造———仿制,以此來探索骨笛的設計制造、工藝技術和演奏方法等。目前所謂骨笛的復制,實際都應歸為仿制,因為復制是十分嚴格的,它要求必須跟出土原器在制作材料、形制、尺寸等方面保持高度精確一致, 這是文物復制的基本要求。目前有學者利用CT 斷層掃描對出土骨笛進行尺寸測量,并轉換為三維模型,然后再利用3D 打印技術來制作出與原器形制尺寸一致的骨笛。⑩這是十分有益的嘗試,可是它仍然屬于仿制。因為3D 打印的材料與出土骨笛的原材料并不相同, 賈湖骨笛由丹頂鶴尺骨或其他鳥骨制成, 因此在音色上一定與3D 打印材料有所差異,不過若僅就探究骨笛的音列而言,3D 打印則是目前最佳的仿制手段。然而,由于受到各方面條件的限制,目前僅對個別出土骨笛進行CT 斷層掃描和3D 打印,在仿制品數量上遠不能滿足研究所需。
近年來, 我對賈湖骨笛的研究有一些新的思考。從以往的測音觀察,演奏者都是將骨笛的細端管口作為吹口, 因而發表的測音數據均為由細端吹奏所獲。我曾致電向劉正國先生請教,得知測音時確實是從細端吹奏。又據張居中先生記述,骨笛的測音均為從細端吹奏。骨笛的骨管形狀是自然生長而成,故兩端有粗有細,當時測音之所以從細端吹奏, 估計應是考慮更易吹響的緣故。
骨笛粗、細兩端均開口,因此兩端應該都有吹奏的可能。我在吹奏仿制骨笛的過程中,試行了幾種吹奏方法, 其中即包括吹奏骨笛的粗、細兩端。有的7 孔骨笛如M282∶20,吹奏粗、細兩端的音列大體相同,但有的骨笛如M78∶1,粗、細兩端的音列則有較大差異。
目前要想對賈湖骨笛重新予以測量和測音是比較困難的,一方面是骨笛分藏于多處,有的收藏于河南博物院, 有的為中國國家博物館所藏,還有一些收藏于賈湖遺址博物館和中國科學技術大學; 另一方面是受到文物保護的限制,如果利用3D 打印技術仿制骨笛,須對原器進行CT斷層掃描,同樣要接觸出土骨笛的原器,一般難以實現。在這樣的情形下,只好借助普通的仿制手段,來檢測骨笛粗、細兩端吹奏的音列異同。
2023 年,我與曲阜師范大學音樂學院的陳瑞泉先生合作,對賈湖骨笛進行仿制實驗,并對骨笛的音列結構試做新的探索。陳先生長期從事笛簫專業的演奏和教學, 并有仿制骨笛的實踐經驗。我們從出土比較多的7 孔骨笛入手,先后仿制了7 支7 孔骨笛,試圖進行有限的定量分析。
仿制工作必然要涉及7 孔骨笛的各部尺寸問題, 我們以考古發掘報告公布的尺寸為基礎,對于不盡詳細的尺寸數據, 用Digimizer 圖像測量軟件對骨笛照片進行測量分析并得出數據。通過與原報告公布的骨笛尺寸數據比對,可知由測量軟件所獲尺寸的精確度較高, 誤差不到1mm,可以作為一種輔助的研究手段。當然,測量軟件只能測出骨笛的二維尺寸,如管長、孔徑、孔距、管外徑等,而骨笛的三維尺寸如管內徑則無法探測,因為管內徑是自然生成且不規則,因此仿制品不能達到與原器的高度一致, 這是必須說明的。但是,我們仿制骨笛的主要目的,是想了解由粗端吹奏時骨笛的音列是否與細端相同或相異,因此只要掌握管長、孔徑、孔距和管外徑等尺寸,即有可能制作骨笛的仿制品并獲得可資參考的音響數據。仿制骨笛時,對于7 支出土骨笛的標本,每支都制作出多件仿制品,以盡量避免只有一件所產生的偶然性和隨機性。
仿制出土樂器,是實驗音樂考古的主要研究手段之一,它可以模擬和驗證出土樂器的制造工藝、演奏方法和音響性能等。實驗具有一定的指向性和針對性,實驗的目的不同,采用的具體方法也會有所差異。我們的仿制實驗,目的是獲取骨笛不同吹奏端口的音列結構,而并非對骨笛制造工藝、方法和流程的探索。因此我們選用養殖的鴕鳥骨以及大型鳥骨類“煙袋桿”作為制作材料,但并未探尋賈湖骨笛用何種工具以及如何制造,比如我們沒有考慮賈湖遺址發現的石制或骨制工具,并模擬利用此類工具來仿制骨笛,而是采用現代的制造工具來完成仿制品的制作。
在7 孔骨笛仿制品的吹奏和測音環節,我們先用細端吹奏和測音,結果與最初發表的7 孔骨笛音列結構一致。然而,在吹奏粗端之后有一個新的發現,那就是所有7 孔骨笛都是相同的音列結構,即均為角—徵—羽—變宮—宮—商—角—徵(35671235),無一例外。這恐非偶然,因為如果一支或兩支骨笛如此,可能會帶有一定的偶然性或隨機性,但是目前仿制的7 支7 孔骨笛全部如此,這就必須引起注意。
如前所述, 以往用細端吹奏測音的7 孔骨笛,有的具備較為規則的音列,如M282∶20 骨笛的音列即與粗端演奏所得大體一致,但有的骨笛會有一些不規則的變化音,如M78∶1 骨笛的音列就顯得比較怪異。現在通過仿制實驗,以粗端吹奏之后, 音列結構具備一定規律且保持一致,由此推測7 孔骨笛在當時或許是用粗端作為吹口來演奏,這種可能性是不能排除的。
除7 孔骨笛外, 賈湖遺址還發現有2 孔、5孔、6 孔和8 孔骨笛, 但由于出土數量不如7 孔骨笛多,且大多為孤例,所以目前對這些樂器的仿制實驗,以及吹奏粗端所形成的音列等,尚不能進行有限的定量分析,須積累更多的出土實物再行研究。
對賈湖7 孔骨笛所做仿制實驗以及吹奏粗端所得音列結構,只是對骨笛客觀性能的一個新發現,但目前還不能得出最終結論。因為我們測試的骨笛屬于仿制品,盡管它與原器的尺寸已經非常接近, 但畢竟不能等同于出土骨笛的原器,所以對于7 孔骨笛粗端吹奏的音列,還須對出土骨笛原器進行測試才能驗證仿制實驗的正誤。
今后的研究工作或可朝兩個方向做出努力。其一, 在不能直接吹奏出土骨笛原器的情況下,通過CT 斷層掃描和3D 打印來仿制多件不同的7 孔骨笛標本,并做粗、細兩端吹奏和測音,以進一步檢測其音列結構;其二,爭取相關文物收藏和保管部門的支持與合作,對出土骨笛原器進行重新吹奏測音。實際上,對于出土骨笛原器的音響復測,在嚴格遵守文物保護政策和制度的前提下,專業演奏者無須經過多次吹奏即可進行錄音采樣,并由此獲知骨笛粗、細兩端演奏的音列。
賈湖遺址的面積達5.5 萬m2之廣,目前仍有較多區域尚待發掘。隨著今后賈湖遺址發掘工作的繼續開展,希望能有7 孔骨笛的新發現。那時再對骨笛粗、細兩端吹奏并測音,一定會有新的結果,而我們對賈湖骨笛音樂性能的認識也將會更加全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