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宋高宗時期,三蘇蜀學復興,對其時學術(shù)產(chǎn)生重大影響。就《易》學而論,李光、張浚、朱震、李衡在解《易》之作中對《蘇氏易傳》有所征引。蘇學以經(jīng)世致用為導向,切于人事是《蘇氏易傳》的一大特色。蘇軾常借《易經(jīng)》探討朋黨問題,闡發(fā)應對小人之法。其反對過分打擊小人,主張予以適當包容。這為李光、張浚的解《易》之作所承襲。此外,《蘇氏易傳》以自然和“無心”之說闡發(fā)簡易之道,反對有意“同風俗”,以駁斥王安石。張浚、李光、李石的部分論述與蘇軾一脈相承。在高宗朝,李光《易》學與蘇軾《易》學的風格最為接近,其所作《讀易詳說》亦以明人事為主,重史學和經(jīng)世,強調(diào)“全身”的必要性,不卑視漢唐,此皆與蘇學相近。
關(guān)鍵詞:蘇軾;《蘇氏易傳》;李光;張浚;《讀易詳說》
三蘇是公認的文學大家,其文章在宋室南渡后大行于世,對南宋文學產(chǎn)生巨大影響。此點已成為學界共識。但三蘇本人對經(jīng)學和史學更為重視,在經(jīng)學領域尤其有重大成就和影響,研究者對此關(guān)注較少。《周易》為六經(jīng)之首。在《易》學方面,蘇軾在蘇洵《易傳》的基礎上完成了《蘇氏易傳》{1}。三蘇的許多文章亦與《周易》相關(guān)。《蘇氏易傳》最終完成于蘇軾晚年貶居海南之時。在此后不久的崇寧學禁中,蘇學遭受打壓,三蘇著作被禁。故北宋時期,《蘇氏易傳》流傳不廣,影響較小。宋高宗時期,蘇學實現(xiàn)復興。蘇氏《易》學方為世所重。本文以《蘇氏易傳》為中心,考察蘇氏蜀學與宋高宗朝《易》學的關(guān)系,以求初步呈現(xiàn)蘇學在南宋經(jīng)學領域的影響力{2}。
在高宗朝,對《周易》有專門注解的學者主要有張浚、李光、沈該、朱震、鄭剛中、吳沆、都絜、郭雍(承其父郭忠孝)、李衡(承房審權(quán))。經(jīng)考察,此時王弼注和孔穎達疏雖已喪失獨尊地位,但仍為絕大多數(shù)注易者所參考。其中,王弼注最為重要。此外,影響最大的當數(shù)程頤《易傳》。朱震是該時期最有成就的《易》學家,其為程氏再傳,且《漢上易傳》明言以程頤《易傳》為宗。郭忠孝從學程頤二十年,郭雍《郭氏傳家易說》對二程推崇備至,對程氏《易傳》多有承襲。鄭剛中非理學中人,但其本人對程頤和朱震極為推崇,其自言所著《周易窺余》是在程、朱的基礎上加以補充。從師承、地域來講,張浚與蘇氏聯(lián)系更為緊密,且早年受蘇氏影響更大。然而,其中年后所作《紫巖易傳》雖亦受蘇氏影響,但在整體風格上與程頤更為接近。其《易》學思想以誠和中為重心,受《中庸》影響較大,詳義利之分,重質(zhì)而輕文。此皆近程而遠蘇。
李衡所編《周易義海撮要》擇取《程氏易傳》280余處,為其他諸家所不及。邵雍是北宋象數(shù)《易》學的代表,其《易》學研究獨具特色,對朱震等《易》學家有很大影響。張載著有《橫渠易說》,影響雖不及程、邵,但與兩家《易》學相配合,使理學家在南宋初期《易》學領域占據(jù)優(yōu)勢,非新學和蘇學所能比。王、蘇兩家的《易》學著作影響力稍弱,且乏傳人。
雖然如此,蘇軾和胡瑗、王安石、司馬光、龔原是理學家以外最具影響的北宋《易》學家。李衡所編《周易義海撮要》取蘇氏之說160余條,李光、張浚、朱震等人亦重《蘇氏易傳》。下文分別從具體論述和人物入手,探討《蘇氏易傳》的影響。
一、待“小人”之法:三蘇《易》學主要觀點的流衍之一
北宋中期以后黨爭不斷,朋黨和君子小人關(guān)系問題成為士人關(guān)注和爭論的焦點,二蘇兄弟也參與其中,且其論獨具特色。元祐期間,蘇軾撰有《續(xù)歐陽子朋黨論》,蘇轍三次上劄討論“分別邪正”問題。他們論述的經(jīng)典依據(jù)主要是《周易》。在《蘇氏易傳》中,蘇軾多次表達其對朋黨和處置小人問題的看法,觀點與二蘇諸文一致,可并論。{1}
《易經(jīng)》中的《泰卦》內(nèi)卦為三陽爻,外卦是三陰爻。《彖》辭解釋此卦象征“內(nèi)君子而外小人。君子道長,小人道消也”{2}。王弼和孔穎達在解釋此卦時并無過多發(fā)揮。二蘇則依據(jù)此卦對君子小人問題進行系統(tǒng)闡發(fā)。首先,他們認為,最佳的狀態(tài)應是君子在內(nèi),小人在外。《蘇氏易傳》言:“使君子居中常制其命,而小人在外不為無措。然后君子之患無由而起,此泰之所以為最安也。”③蘇轍亦言:“昔圣人作《易》,內(nèi)陽外陰,內(nèi)君子外小人,則謂之‘泰’……蓋小人不可使在朝廷,自古而然矣。但當置之于外,每加安存,使無失其所,不至忿恨無聊,謀害君子,則泰卦之本意也。”{4}
其次,在此基礎上,二蘇反對過分打擊小人。因為若如此,小人在外不能安,破壞了陰陽平衡,不合《泰》卦之旨,且容易引起爭斗,對君子和國家不利。《蘇氏易傳》言:“世之小人不可勝盡,必欲迫而逐之,使之窮而無歸,其勢必至于爭。爭則勝負之勢未有決焉。”{5}在《續(xù)歐陽子朋黨論》中,蘇軾進一步指出君子小人相爭,“爭則小人者必勝”,君子必危。且小人如惡草,難以根除。若窮追猛治,會迫使小人反撲、重新得勢。如此一來,君子和國家將遭受滅頂之災,齊簡公、東漢黨人、唐六臣即屬此類。⑥蘇轍亦認為,對小人摧沮太過是為朝廷斂怨。{7}又言:“方泰之時,若君子能保其位,外安小人,使無失其所,則天下之安未有艾也。惟恐君子得位,因勢陵暴小人,使之在外而不安,則勢將必至反覆。”{8}即在君子掌權(quán)之時,保證君子在朝、維持朝廷穩(wěn)定即可。對小人應加以安撫,使他們在地方任職,有施展才能的空間。這是最佳的狀態(tài),可使國家得到長久安定。如果在此時,君子憑借勢力壓制和打擊小人,使他們在地方也難得安定,必然引起小人的反抗,造成政局反覆。
其三,蘇軾在闡釋《易經(jīng)》時指出應當包容,甚至任用部分小人。《泰》卦九二爻辭為“包荒,用馮河,不遐遺,朋亡,得尚于中行”。王弼和孔穎達僅從字面上加以解釋。{9}蘇軾則加以發(fā)揮,認為“荒”指的是小人中的無用之徒,“馮河”是小人中的勇者。所以,此爻是在討論“懷小人”之法,“包荒”指“無用者容之”,“用馮河”意為“有用者用之”。而“以君子而懷小人”,并不能得到所有君子及同僚的認同,易造成誤會。有些人會因此離去,這就是爻辭中“朋亡”的含義。蘇軾在《續(xù)朋黨論》中表達了相同的意思,且更為詳盡。其言:
凡才智之士,銳于功名而嗜于進取者,隨所用耳。……昔欒懷子得罪于晉,其黨皆出奔,樂王鮒謂范宣子曰:“盍反州綽、邢蒯?勇士也。”宣子曰:“彼欒氏之勇也,余何獲焉!”王鮒曰:“子為彼欒氏,乃亦子之勇也。”嗚呼,宣子蚤從王鮒之言,豈獨獲二子之勇,且安有曲沃之變哉!{1}
此處提到的州綽、邢蒯兩位勇士即是《蘇氏易傳》中所說的小人之勇、“馮河者”。蘇軾用史實論證了“用馮河”的重要性。此外,蘇軾還公然指出:“奸固不可長,而亦不可不容也。若奸無所容,君子其久安之道哉!”并以李德裕為反面典型說明不容奸的壞處。{2}《蘇氏易傳》在《剝》卦中亦提及應包容小人,并以爻辭為依據(jù)闡發(fā)任用小人之術(shù)。其解《剝》卦六五爻時言:
六五,剝之主……圣人不能使之無寵于其類,故擇其害之淺者許之。四以下,貫魚之象也。自上及下,施寵均也。夫?qū)櫨鶆t勢分,勢分則害淺矣。以宮人之寵寵之,不及以政也。不及以政,豈惟自安?亦以安之,故“無不利”。圣人之教人也,容其或有,而去其太甚,庶幾從之。如責之以必無,則彼有不從而已矣。③
蘇軾指出:圣人應該施寵均衡,使權(quán)勢不集中于部分人之手,如此可減少危害。且應以對待宮人的方法應付小人,予以小人閑職。這既能避免其干政,又可使其自安而不生怨。此處,蘇軾實際上援引了法家之說,公然主張以權(quán)術(shù)應對小人。這是對歷史經(jīng)驗的總結(jié),目的在經(jīng)世,與正統(tǒng)儒家思想相悖,體現(xiàn)了蘇學特色。
其四,蘇軾還指出部分小人善念猶存,可以而且應當感化之。其解《剝》卦六二爻時稱:“君子之于小人,不疾其有丘山之惡,而幸其有毫發(fā)之善。……曰蔑貞而后兇。小人之于正也,絕滅無余,而后兇可必也。若猶有余,則君子自其余而懷之矣。”{4}
綜上,二蘇以《易經(jīng)》為依據(jù),表明了其在君子、小人和朋黨問題上的態(tài)度。與激進派相比,他們對“小人”和異見者的態(tài)度較為溫和,蘇軾更為突出。但他們并未也不可能放棄君子小人之分,且主張嚴厲打擊首惡,其包容是有限度的。{5}二蘇解《易》,將時代特色和個人思想融入其中,但持之有故,言之成理,且并未偏離經(jīng)文,豐富了經(jīng)典內(nèi)涵,成一家之言。
二蘇將《易經(jīng)》與“懷小人”聯(lián)系起來。這點為高宗朝部分《易》家所繼承。李光解釋《泰》卦時言:“退小人之術(shù),豈在迫逐之哉?陽剛在內(nèi),勢足以有為,則陰柔知其不勝而聽命矣。在外者,特不使之在君側(cè)、握朝權(quán)耳。”⑥即在君子處于內(nèi)、掌握大權(quán)之時,不應對小人窮追猛打,而是應利用權(quán)勢使其服從聽命,居于外以遠離君王,不掌握中央權(quán)力即可。{7}這明顯承自蘇軾。此外,李光將《泰》卦六二爻中的“包荒”釋為“包含荒穢”,將“用馮河”解為容納不顧險患的狂狷之士。并指出在泰之時,不能遴選太精,否則豪杰之士會聚而為盜,如秦朝和隋朝末年的情形。此時應當“廓其度量,包含荒穢,遠者無所棄遺”,使山林之士皆至,避免朋黨之禍{8}。這亦與蘇軾所解相近。
李光解《剝》卦六五爻:
宮人者,婢妾、宦寺之象也。小人既久用事,不無憂危之心,人主……顯排而亟治之,則計生無聊,禍有不可勝言者。能以婢妾、宦寺待之,使之駢頭而進,不見嫌惡之跡,則可終無尤悔。以俟君子之進,正道之復也。圣人為后世之慮如此。漢之獻帝蓋粗知此者,至魏高貴鄉(xiāng)公、唐昭宗,欲于剝盡之時稍立權(quán)綱,遂不免于禍,此足以為后世鑒矣。{1}
與蘇軾類似,李光亦通過此爻闡釋在君子勢弱情勢下的應對小人之法。他指出,在小人勢力尚強之時,雖處于至尊之位,亦不能貿(mào)然從事、操之過急,將小人一網(wǎng)打盡。而應暫時順從小人之意,逐漸削弱他們的權(quán)力,用對待婢妾、宦寺的方式應付之,使其并進,等待時機到來。否則,將有大禍,激怒小人,為其所噬,如魏高貴鄉(xiāng)公、唐昭宗。這亦是以權(quán)術(shù)應時局、待小人,與蘇軾的思路相合。其注《剝》卦六三爻言:“介乎陰邪之間,能知君子而失其黨類之心,圣人亦恕之,免誅殛之禍。此待小人之術(shù),容其悔過,不為己甚者也。”{2}即在此之時,不應窮治小人,處罰過重,而應容許其改過,且明確提出以“術(shù)”待小人。這亦與蘇軾之解一脈相承,具備蘇學特征。
此外,李光在解釋其他卦時也常闡發(fā)此論,擴充了蘇氏之說。如解《需》卦六四爻時言:“君子之去小人,不為已甚,彼能退聽,斯已耳。……小人能自竄伏,不窮治之也。李膺破柱以取張朔,激成黨錮之禍,身既不全,卒以亡漢,可不戒哉。”③蘇軾在解釋《否》卦時提到君子不為已甚,在《續(xù)朋黨論》中又以窮治小人的東漢黨人為反面典型。李光亦認為黨錮之禍與李膺的過激行為有關(guān),當引以為戒。這與蘇軾說類似。《需》卦上六爻為“入于穴,有不速之客三人來,敬之,終吉。”此前,蘇軾在內(nèi)的注《易》者未將此爻與待小人之法聯(lián)系起來。李光解釋道:“需之既久,險難將平,故眾賢不俟號召而皆進。小人自知力不能拒,能以誠敬而待君子。君子豈復窮治之哉?君子之待小人,其恕如此。……今三陽健進,雖非己所召,敬以待之,乃獲終吉。圣人為小人計亦深矣,豈必誅絕之哉?”{4}君子不窮治小人,應以恕道待之,這也是對二蘇觀點的繼承。與他處不同,李光主要借此爻引導小人以誠敬待君子,打破了“《易》為君子謀,不為小人謀”的規(guī)則,具有創(chuàng)新性,有力配合并補充了蘇氏之說。
蘇氏的闡釋也影響到了其再傳弟子張浚。在《紫巖易傳》中,張浚多次論及待小人之法。{5}如《剝》卦六五爻,張浚注稱:“小人可盡去乎?曰:‘待小人有權(quán)有化。東漢、李唐之季可鑒矣。惟我太祖收諸鎮(zhèn),節(jié)度俾列第京師,得易旨。’……小人自下而上均被其寵,任不付以天下事,利及其身,害不加于天下,其規(guī)模洪遠矣。……乾至四皆有巽體,巽以行權(quán),六五優(yōu)為之巽。”⑥以權(quán)術(shù)應對小人,不盡去之,不付實權(quán),施寵均平,這與前引蘇軾對此爻的注釋若合符節(jié),承襲關(guān)系明顯。張浚以東漢、李唐之季為負面典型,這也沿襲了蘇軾的《續(xù)歐陽子朋黨論》。蘇軾雖未言“權(quán)”,但皆圍繞此展開論述,況以“權(quán)”論學正是蘇洵家風。張浚明確提出“權(quán)”,并將其與卦象相結(jié)合,引出“巽以行權(quán)”,使之更具說服力。但實際上張浚筆下的“權(quán)”吸收了法家思想,已與《易經(jīng)》和儒家經(jīng)權(quán)說的本意有異,顯屬蘇洵之學。
張浚的《泰》卦注亦似蘇說。其言:
君子悉處于內(nèi),為心腹、在要職者莫非君子,罔有小人間之。夫為人君而剛內(nèi)柔外,執(zhí)德之中,皇極之道斯為盡……內(nèi)健外順,君臣得體也。君用健,臣用順,事無不濟。內(nèi)君子而外小人,君子小人各當其位也。圣人之于小人也,外而已,如曰必絕棄之,則奸心滋生,為吾治害。外之所以俟其化,圣人之心仁矣,大矣夫。{1}
值得注意的是,張浚在此處引入了《尚書》中的皇極之說。而其對皇極的理解也受到了蘇軾《東坡書傳》的影響。{2}張浚將《泰》卦九二爻“包荒,用馮河”解釋為:“包荒,用馮河,容也。……包荒則不才者勉,馮河用則強暴者化。”③亦與前引蘇氏注同。《蘇氏易傳》中稱部分小人良心未泯,可被感化,但未詳論。張浚則在此基礎上加以展開:“夫小人未嘗一日無于世,使之中心樂從君子之化,是小人皆為君子也,泰至是而盛。四自內(nèi)為三陰首,下從群陽,其順若鳥飛,有翩翩勢。小人降心,從君子象也,知君子有可信之道。”{4}小人被君子感化后的祥和場景被形象地展現(xiàn)出來。容小人尚屬消極層面,權(quán)術(shù)色彩濃厚,而化小人則積極向上,更具儒學風貌。
二、主簡易以反新學:三蘇《易》學主要觀點的流衍之二
《易經(jīng)》之“易”有三內(nèi)涵:簡易、變易、不易。《蘇氏易傳》對簡易一維尤為重視,多有闡發(fā)。這既是對其師歐陽修學術(shù)風格的繼承,又受到了道家思想影響。蘇軾將《易經(jīng)》中的簡易話語與自然、無心相聯(lián)系,形成了獨具特色的解《易》風格。在《系辭傳》注中,蘇軾對此觀點有詳細闡發(fā)。其言:
雷霆風雨,日月寒暑……雜然施之而未嘗有擇也,忽然成之而未嘗有意也。及其用息而功顯……{5}
在蘇軾看來,萬物化生并非出自有意的安排、計劃和創(chuàng)造,而是自然而然形成的,具有偶然性。圣人亦是如此,無創(chuàng)造仁義概念之意。萬事萬物皆非有意為之,極為簡易。接下來,《系辭傳》提出“乾以易知,坤以簡能。易則易知,坤以簡能。易則易知,簡則易從……易簡而天下之理得矣。”在蘇軾看來,無心是理解“易”“簡”的關(guān)鍵所在。他指出:
乾無心于知之,故“易”。坤無心于作之,故“簡”。……易簡者,一之謂也。凡有心者,雖欲一,不可得也。不一則無信矣。⑥
蘇軾指出:因為無心,所以“易”“簡”。而“易”、“簡”就是“一”。由此而論,無心是“一”的前提,有心為“一”,反而與“一”背道而馳。蘇軾注《易》之日正是被新黨貶斥之時。此時王安石和新黨主導朝政,以“一道德,同風俗”為旗幟,新學成為統(tǒng)治學說,并大行新法。作為王安石的政敵,蘇軾對新學和新法屢有攻伐。{7}如蘇軾指出,王安石“患在于好使人同己”{8},將矛頭直指“一道德,同風俗”的大旗。然而,“一道德,同風俗”并非王氏所獨創(chuàng),其為千百年間諸多儒者的共同追求。新學的反對者理學諸子亦無異議。且儒家經(jīng)典中有不少“一”與“同”的敘述。若不能對“一”與“同”作出解釋,蘇軾的說法就不具備經(jīng)典依據(jù),不足以正荊公之失。蘇軾之所以把易簡和無心作為“一”的前提,就是要否定王安石所謂的“一”。在蘇軾看來,王安石是有心為“一”,與圣人之道名同實異。所以必然不可得“一”,反而會造成“德怨交至”的惡果。
在反對王安石式“一”的同時,蘇軾還對王氏之“同”加以抨擊:《易經(jīng)》中有《同人》卦,卦辭為“同人于野,亨。利涉大川,利君子貞。”這似可成為王安石同風俗之說的依據(jù)。而蘇軾認為不然,其言:
立于無求之地,則凡從我者,皆誠同也。……同人而不得其誠同,可謂同人乎?……天非求同于物,非求不同于物也。立乎上,而天下之能同者自至焉,其不能者不至也。至者非我援之,不至者非我拒之。不拒不援,是以得其誠同,而可以涉川也……茍不得其誠同,與之居安則合,與之涉川則潰矣。涉川而不潰者,誠同也。”{1}
和《系辭傳》類似,蘇軾此處亦認為天無心于求同,所謂“同人”者,是同者自至,是誠同。依前所述,在蘇軾看來,真正的“同人”是符合自然、易簡之理的。相反,王安石的“同風俗”顯然是刻意求其同,憑借朝廷力量強行使天下人同己,這當然不能使眾人心悅誠服,“得其誠同”,違背了“同人”之道。
此外,在《蘇氏易傳》中,蘇軾多次對違反易簡、自然和無心之理,有意而動、求之過深的行為加以批判。如《屯》卦六三注言:“茍不可得而強求焉,非徒不得而已,后必有患。……無其德而有求民之心,……鹿不可得,而徒有入林之勞。”{2}即無德而強行使民眾跟隨,必然勞而無功。解《蒙卦·彖》:“茍不待其欲達而強發(fā)之……雖有得,非其正矣……圣人之于蒙也,時其可發(fā)而發(fā)之,不可則置之。”③《無妄》卦注言:“善為天下者,不求其必然。求其必然,乃至于盡喪。……此其意未始不以為無妄也。然卒至于大妄,則求詳之過也。”{4}《睽》卦上九爻注言:“天下所以睽而不合者,以我求之詳也。夫茍求其詳,則孰為不可疑者?”{5}《鼎》卦初六爻注言:“擇之太詳,求之太備,天下無完人。”⑥《渙》卦《彖》之注言:“水將自擇其所安而歸焉。古之善治者,未嘗與民爭,而聽其自擇,然后從而導之。”{7}強求、強發(fā)、求其必然、求其詳、求之太備、與民爭的行為,顯然是針對王安石。當然也指向與王安石行為相似者,所有與簡易之道相悖者。
《蘇氏易傳》重道家自然、無心之說,對簡易之理大加闡發(fā),并以此反對王安石。這也為高宗朝易家繼承。張浚在解《系辭上》的“易簡而天下之理得”時言:“簡故不繁,而因彼自然,物遂其性,天下之治實本諸此。自非圣賢誠一之道克配乾坤,其孰能與此邪?后之在上者矜智能、峻刑罰,而易失之矣;作聰明、變舊章,而簡失之矣。理失于上,亂作于下,又安能保有大業(yè),中天地,而成其覆載之功也歟?”{8}張浚認為,欲使萬物遂其性、天下得治,必須遵循易簡的原則。而易簡與“誠”“一”相聯(lián)系。矜智能、作聰明、變舊章的行為是違背易簡之道的,因而難以成功。此處的變舊章顯然指的是王安石。張浚所論,與前引蘇軾觀點極為契合。
《觀》卦《象》言:“風行地上,觀。先王以省方,觀民設教。”此有先王“同風俗”之意,與新黨主張相合。宋徽宗以大觀為年號,亦與此相關(guān)。{9}李光解釋《觀》卦《大象》時言:“至秦皇、漢武巡游無度,縱其侈心,適所以擾天下而啟英雄窺覬之端,失先王所以省方觀民之意。由上之人事繁文而不務簡易之過也。”{10}李光這里亦以易簡之道對打著“同風俗”旗號的行為加以貶斥。其矛頭雖明指秦皇、漢武,但王安石和新黨也屬其批判范圍。在解《咸》卦時,李光言:“無心感物曰咸。……蓋天理之自然,而非人為也。”{11}推崇自然,反對人為,亦與東坡相合。除張浚、李光外,李石《易》學也受到蘇軾無心說影響。{12}
除了以易簡之道反對新學外,蘇軾還在易解中反對王安石的理財之道。《系辭》下談及理財之說“理財正辭,禁民為非曰義”,這可為新法提供理論依據(jù)。蘇軾解釋此語道:
位之存亡寄乎民,民之死生寄乎財。故奪民財者,害其生者也。害其生者,賊其位者也。甚矣,斯言之可畏也。以是亡國者多矣。夫理財者,疏理其出入之道,使不壅爾,非取之也。{1}
蘇軾指出,圣人所言的理財并非奪民、取民之財,而是疏理其出入之道。且理財要與正名相結(jié)合,得到民眾的認同。否則,理財會成為害民的借口,甚至導致亡國。
蘇軾借《易經(jīng)》反新黨理財?shù)淖龇槔罟饫^承。李光在解釋《損》卦時稱:“唐明皇用宇文融、韋堅之流,行聚斂刻剝之政……百姓流亡,海內(nèi)耗竭,致祿山之禍,損莫大焉。”又言:
上九處損之終,勢力足以制服海內(nèi),而恣其裒斂,剝下以媚上者也。如此,雖才如劉晏,不能以善終,故弗損于下而能反益之,庶其免乎咎戾,全其剛貞而獲吉也。上九,人臣之極位,上能增主之明,下能裕民之財,然后可以大有為于世。{2}
與蘇軾相似,李光也不反對理財,但認為好的理財者當有生財裕民之道,使民眾得到實惠。而剝下以媚上,行聚斂之政者則是行大損之道,于國、民有大害。
三、現(xiàn)實取向:李光《讀易詳說》對蘇學的全面繼承
李光《讀易詳說》作于其貶居海南之時。在他之前,被貶海南的士大夫中最著名者即為蘇軾,且《蘇氏易傳》亦最終成書于海南。在海南,李光對蘇軾極為推崇。③在南宋初期的《易》學著作中,《讀易詳說》受蘇氏影響最大。除上述兩點外,此書思想與蘇學尚有諸多契合處。
首先,李光與蘇軾在《易》學風格上較為契合,以經(jīng)世、人事為重,不取象數(shù),不染儒家性理之風。北宋以來,王弼注獨尊的局面受到挑戰(zhàn),一些易家開始吸收漢代象數(shù)《易》學的成果,以補王弼之不足,如司馬光、邵雍等。另一些易家則將自己對儒家性理之學的理解注入《周易》中,以程頤為代表。到了南宋,這兩種趨勢更為明顯。高宗時期成就最大的朱震即同時充分吸收了漢代《易》學和程頤《易》學的成果,突破王弼《易》學。此外,張浚常談變卦,沈該、都絜系統(tǒng)闡發(fā)變體之義。鄭剛中亦對漢代和程頤《易》學再三致意。蘇軾亦談性理,但主要以道家為指歸。在《蘇氏易傳》中明言卦變之說求之太深,故棄而不用。李光為司馬光再傳弟子,卻對象數(shù)《易》學不感興趣,亦與新興的儒家性理之學關(guān)系較疏。與蘇軾類似,李光對道家學說頗感興趣,多次引用《老子》,闡發(fā)自然之說,不主張對道德性命求之過深。同時,蘇、李兩家皆對進退出處和各爻所處的形勢最為重視,皆以經(jīng)世致用為指向。通過四庫館臣的評價,也可看出兩家學術(shù)的相似處。四庫館臣評《蘇氏易傳》“推闡理勢”“多切人事”{4}。李光曾為胡銓《易解》作序,稱“《易》之為書,凡以明人事。學者泥于象數(shù),《易》幾為無用之書。邦衡說《易》,真可與論天人之際”。四庫館臣認為,此可看作李光自明著述之旨,并評價李光的《讀易詳說》:
書中于卦爻之辭,皆即君臣立言,證以史事,或不免間有牽合。然圣人作《易》以垂訓,將使天下萬世無不知所從違,非徒使上智數(shù)人矜談妙語,如佛家之傳心印、道家之授丹訣。自好異者推闡性命,鉤稽奇偶,其言愈精愈妙,而于圣人立教牖民之旨愈南轅而北轍。轉(zhuǎn)不若光作是書,切實近理,為有益于學者。{5}
展現(xiàn)了李光《易》學重經(jīng)世和史學、反性理和象數(shù)的特征。這一傾向與蘇軾最為接近。
其二,在進退出處的看法上,李光近蘇而遠程。李光注《遁》卦言:
“遁之時”謂可遁之時,“遁之義”謂當遁之義。觀其時,察其義,二者皆當遁,則可以全身遠害以俟天道之復。國之治亂、民之休戚系焉,故曰“遁之時義大矣哉”。程氏以謂圣賢之于天下,雖知道之將廢,豈肯坐視其亂而不救?必區(qū)區(qū)致力于未極之間,不可大貞而尚利小貞也。竊為不然。圣賢所貴乎知幾者,謂當辨之于早,脫之于眾人未覺之時,故可免也。故曰:“知幾其神乎”。若如漢王允之徒,遲回顧戀,不免殺身,徒速其禍耳。何補于治亂哉?{1}
程頤認為:即便是在“道之將廢”的“遁”之時,君子也應當盡力救亂。如此一來,即便不能徹底扭轉(zhuǎn)局勢,也可有小成,而不認可“全身遠害”的行為。這是典型的醇儒觀點,堅持原則而不變通,依經(jīng)守理而不順勢、從權(quán)。注重動機、原則和個人道德,而不顧實效和國家、百姓。李光對此不以為然,指出“全身遠害”是為了等待時機,在局勢好轉(zhuǎn)時大展宏圖,拯世濟民。東漢王允的行為與程頤所論相符合,結(jié)果不僅自己不免殺身之禍,且對治亂興衰毫無影響,于國于民無益。
在解釋《蠱》卦九二爻“干母之蠱”時,李光言:
陳平之事呂后,狄仁杰之事武后,可謂得其道矣。呂后王諸呂,武后廢廬陵王,二人未嘗面折廷爭,然卒安劉氏者,平也;卒返廬陵王者,仁杰也。若王陵、褚遂良輩,徒至于殺身而已,何補于治亂哉?
易道所貴,貴乎無咎悔,不以殺身為善。蘇氏解“五十而學易,可以無大過”,以謂非老于憂患之君子,未《易》學也。{2}
李光認為,易道不以殺身為善,而以全身安國為美,并以陳平、狄仁杰為例。李光所論可稱得上推闡理勢,經(jīng)權(quán)并用,將史家智慧、道家自全思想融入經(jīng)學之中,而其目的在于經(jīng)世致用,這正與蘇學一脈相承。且李光明引蘇軾《論語解》以資佐證。李光與蘇學在這方面的一致性還有不少例證。如言:“一治一亂豈人事哉?君子當天下否閉、小人道長之時,則有奉身而退,茍必欲以正道有為于其間,遇禍決矣。”③亦指出在小人得勢,天下事不可為的“否”時,君子應當知難而退。如致力于扭轉(zhuǎn)時局,只會自取其禍。又道:“非獨明哲全身之道當然,亦所以傾否而開泰也。漢之陳太丘足以當之,若李膺、杜喬之流,徒激禍亂耳。”{4}即君子全身而退并不只是為了保全自己,還是為了在時機來臨之際結(jié)束動亂,開創(chuàng)盛世。
蘇轍將是否明自全之道作為評價歷史人物的一項重要標準。如孔子弟子子路為衛(wèi)國大夫孔悝家臣,衛(wèi)國內(nèi)亂時,子路本不在動亂現(xiàn)場,得知消息時,卻不顧自身安危救孔悝,因而被殺。{5}司馬光認為,子路雖然未得善終,但卻殺身成仁,比全身遠害者賢明。⑥而蘇轍對子路之死的評價剛好相反:“季路,志厲而識暗……學于孔子,而其慮害,曾不若召獲,悲夫!”{7}在《狄仁杰論》中,蘇轍贊揚狄仁杰能審時度勢,使“身與國俱全”,并表明他論史的依據(jù)是《老子》:“老氏有言:‘將欲歙之,必固張之;將欲弱之,必固強之;將欲廢之,必固興之;將欲奪之,必固與之。’是謂微明,柔勝剛,弱勝強。”{8}李光以陳平、狄仁杰為例佐證其說,與之類似。且李光《讀易詳說》受老子影響極大,常引《老子》之語解經(jīng)。
除以王允為負面典型外,李光在注釋《否》卦時指出,為許多人忽視的管寧是明時勢、知進退的正面典型,對其推崇備至。李光言:“君子居否之時,當奉身而退,漢管寧之徒是已。寧見天下大亂,遂渡海至遼東,環(huán)堵篳門,偃息窮巷,晏然若將終焉。雖三公之位有所不顧,豈以世之榮辱累其心哉?”{9}在李光看來,當漢末天下大亂之時,退避于遼東、居于陋巷、晏然自樂、不求名利、無視榮辱的管寧值得尊敬,可為亂世士人效法。而在人才輩出的漢末群雄中,蘇轍對事功、影響力、名氣均不突出的管寧格外重視,并專門為其作《管幼安畫贊》。在此文中,蘇轍縱論漢末人物,對荀彧、張昭、華歆、許靖等人均有批評,因為他們“鮮能自全”,而唯獨對管寧稱贊有加。因為,管寧“明于知時,審于處己以能自全”,“處亂而能自全”。{1}南宋之后,三蘇文章為天下傳誦,李光尤重蘇文,其推許管寧和對進退出處的認識應受到了蘇轍影響。
其三,與三蘇類似,李光重視史學,不卑視漢唐。北宋中期以來,儒學復興,諸多士人力求“回向三代”而卑視漢唐。這以王安石和二程等人為代表。{2}此類學者過分重視經(jīng)學,而忽視史學。而三蘇是最大的例外,他們以經(jīng)世致用為指歸。經(jīng)世則須明時勢,明時勢則須讀史。故三蘇“以古今成敗得失為議論之要”。③在北宋三家學派中,惟蘇氏能不廢史學。{4}
而秦漢以來的歷史顯然更能為治國安民提供參考,自然為三蘇所重。他們作有許多探討秦漢以來歷史和人物的文章。在《蘇氏易傳》中,蘇軾指出圣人與賢人并無本質(zhì)區(qū)別:“見其謂之圣人則隆之,見其謂之賢人則降之,此近世之俗學,古無是論也。”{5}在宋代,圣人一般指三代圣王、圣相及孔子。而漢唐以來的杰出人物屬賢人。二程等儒者夸大三代圣人與漢唐賢人的區(qū)別,以為漢唐以來諸賢不足論,欲直追三代圣人。程頤在《顏子所好何學論》中,更認為秦漢以來諸賢不知學。而在蘇軾看來,圣人也是賢人的一種,過分推崇圣人而貶低賢人是近世俗儒之說,不足道。三蘇雖亦尊敬三代圣賢,但對賈誼、陸贄等漢唐賢人更為重視,與程氏大異。在這一點上,李光與三蘇極為一致。《讀易詳說》是以史論《易》的代表,李光對史學的重視不需贅言。李光解《否》卦上九爻時言:“自昔未有常亂而不治者。秦之亂,而漢祖取之。王莽之亂,而光武興之。茍非圣賢馳騖而經(jīng)營,則亂之日必長,亂之日長則君子之受禍必深,生民之被害必酷。”⑥此處,李光對平亂興治的漢高祖劉邦、漢光武帝劉秀給予高度評價,并直接稱他們?yōu)槭ベt。這顯然與卑視漢唐者大異,與致力于縮小三代圣人和漢唐賢人差距的二蘇相近。
其四,與蘇氏類似,李光肯定文學的價值。北宋中期以后,士人們在對文學的認識上產(chǎn)生分歧。歐陽修和蘇軾雖更重經(jīng)學,但肯定文辭之價值。而王安石的新學一派和司馬光等主張廢詩賦。程頤等理學家更提出“作文害道”。南宋初期,理學家《易》學占據(jù)重要地位,許多《易》學家認同程頤之說。二蘇的再傳弟子張浚也在《賁》卦注中對溺文喪質(zhì)大加抨擊。{7}而李光則指出,文不可或缺,“質(zhì)勝文則野”,加以賁飾,方能亨通。{8}
其五,李光引用蘇文以解《易》。如李光引用蘇軾《漢鼎銘》解釋《鼎》卦:“蘇氏曰:‘五帝三代及秦漢以來受命之君靡不有此鼎,鼎存而昌,鼎亡而亡,蓋鼎必先壞而國隨之。豈有易姓而猶傳者乎?’此合大易取新之義。”李光指出,蘇軾所說的鼎和每一個政權(quán)的興亡息息相關(guān),這與《鼎》卦蘊含的取新之義相吻合。而同時,蘇軾在《漢鼎銘》中又稱鼎最初僅為實用之物,在東周末期成為列國覬覦的寶物,對周王朝來說有害無益。所以,周人為避禍延年自毀其鼎。這又否定了鼎的神圣性和象征意義。所以,李光稱蘇軾此語不知“圣人立器觀象之旨”{9}。《蠱》卦卦辭有“先甲三日,后甲三日”之說。對此,諸儒所解各異。而蘇軾所解獨具特色。李光將其列入注解,以備一說。{10}
四、朱震與李衡:三蘇《易》學對二程后學的滲透
朱震是二程再傳弟子,其《易》學受程頤和漢代易家影響較大。但其《漢上易傳叢說》亦提及《蘇氏易傳》。如蘇軾在注《需》卦時,對光有解釋:“光者,物之神也,蓋出于形器之表矣。故《易》凡言‘光’、‘光大’者,皆其見遠知大者也。其言‘未光’、‘未光大’者,則隘且陋矣。”{1}朱震指出,蘇軾此說取自關(guān)子明{2}。據(jù)陳師道言,《關(guān)子明易傳》為阮逸偽作。并稱此為蘇軾所言,阮逸曾將偽作的草稿給蘇洵看過③。由此可知,蘇軾應看過阮逸偽作《關(guān)子明易傳》,其對“光”的解釋應當是受到了《關(guān)子明易傳》的影響。朱震之語為考察《蘇氏易傳》的學術(shù)來源提供了重要參考。
朱震對蘇軾的一些注釋評價較高,并在其基礎上加以延展。如蘇軾解《豐》卦六五爻:“六五以陰居陽,有章者也,而能來六二之明,故曰‘來章’。”朱震認為,蘇軾將“來”解釋為“我來彼也”,勝過王弼。{4}蘇軾解《豐》曰:“豐之患常在于暗,故爻皆以明暗為吉兇也。初九、六二、九三,三者皆離也,而有明德者也。九四、六五、上六,則所謂豐而暗者也。”{5}朱震贊同此說,并依據(jù)卦變說對蘇軾之論加以深化。他指出,《豐》卦是《泰》卦所變而成。在內(nèi)卦變?yōu)椤峨x》的過程中,九四也有參與。故初九、六二、九三、九四爻皆有離明之象。而五、六爻本為坤陰,所以為暗。朱震此論是為發(fā)揮蘇軾之說,但與蘇軾所論已有偏離。蘇軾認為九四爻也屬暗,朱震在引用時卻稱九四爻為明,篡改了蘇說。⑥蘇軾明確反對變卦,認為其求之太深。{7}其將下三爻解釋為明,僅是因為它們構(gòu)成《離》卦,而與卦變無關(guān)。
李衡的《周易義海撮要》是在房審權(quán)的基礎上完成的。據(jù)李衡自序,僅程頤、蘇軾、朱震三家為其本人所增{8},足見《蘇氏易傳》在李衡心中的分量。《撮要》引用蘇軾注釋達160余條。且在《系辭》部分,李衡對蘇軾之說征引較多。
結(jié)語
新學、蘇學、理學三大學派皆有注解《周易》的名著。相比而言,理學一派的成就最為突出,對南宋的學者影響最大。但《蘇氏易傳》的影響力亦不容忽視。二蘇借《易經(jīng)》闡發(fā)待小人之法,此為李光、張浚等人所繼承。《蘇氏易傳》力倡簡易之道,以駁斥王安石新法和新學。此亦為李光和張浚所承襲。在宋高宗朝的《易》學家中,李光關(guān)注人事,以經(jīng)世致用為重心,又擅長以史解《易》,且重老子之說,其學術(shù)風格與蘇軾最為接近。朱震與李衡雖更重理學一派的《易》學著作,但也吸收了《蘇氏易傳》的成果。凡此種種,皆足以見出蘇氏《易》學在南宋之初便產(chǎn)生了超出本身學派的廣泛影響,具有重要的學術(shù)史意義。從時代背景看,宋高宗朝始終面對金國的強力威脅,處于危急存亡之秋,朝野不能不關(guān)切經(jīng)世之學,無暇專尚性理。這大概是三蘇《易》學產(chǎn)生廣泛影響的主要原因。
作者簡介:高揚,西南交通大學人文學院助理研究員,主要研究方向為宋代學術(shù)史、宋代文化史。
*" 本文為國家社科基金重大項目“蜀學發(fā)展演變史研究”(項目編號:24amp;ZD268)階段性成果。
①" 此書又稱《東坡易傳》,是蘇軾在蘇洵易注的基礎上完成的,不少內(nèi)容帶有明顯的蘇洵特色,蘇轍亦參與創(chuàng)作,但貢獻最大者是蘇軾。基于此原因且為表述方便,文中稱本書作者為蘇軾。參見金生楊:《〈蘇氏易傳〉研究》,成都:巴蜀書社,2002年版,第50—70頁。
{2}" 學界對該問題有所研究,但較為簡略。舒大剛在《蘇軾研究史》中討論了朱熹和蘇軾《易》學的關(guān)系,提到了《東坡易傳》對張浚、李衡、丁易東等南宋易家的影響(曾棗莊等:《蘇軾研究史》,南京:江蘇教育出版社,2001年版,第512—518頁)。金生楊在博士論文中簡單介紹了《蘇氏易傳》對南宋巴蜀易家李石、張浚、李杞、毛璞的影響(金生楊:《宋代巴蜀〈易〉學研究》,四川大學2007年博士學位論文,第60—61頁、第114—115、129頁)。在《〈蘇氏易傳〉研究》中論及《蘇氏易傳》對楊時、朱震、黃震、洪邁、王應麟、林栗、丁易東、李杞等人的影響(金生楊:《〈蘇氏易傳〉研究》,第78—80頁、第340—341頁)。
①" 可參見程剛:《蘇軾的〈易〉學與朋黨論——兼與歐陽修、司馬光、程頤 “朋黨”觀比較》,《北方論叢》2013年第1期;余敦康:《內(nèi)圣外王的貫通——北宋〈易〉學的現(xiàn)代闡釋》,上海:學林出版社,1997年版,第132—134頁。
{2}" 王弼、韓康伯注、孔穎達正義:《周易正義》卷二,《十三經(jīng)注疏》本,北京:中華書局,2009年版,第54頁。
{3}" 蘇軾撰、金生楊點校:《蘇氏易傳》卷二,見舒大剛、李文澤主編:《三蘇經(jīng)解集校》,成都:四川大學出版社,2017年版,上冊,第35頁。
{4}" 蘇轍著、陳宏天、高秀芳點校:《蘇轍集·欒城集》卷四三《乞分別邪正劄子》,北京:中華書局,1990年版,第757頁。
{5}" 蘇軾:《蘇氏易傳》卷二,第35頁。
{6}" 蘇軾著、孔凡禮點校:《蘇軾文集》卷四《續(xù)歐陽子朋黨論》,北京:中華書局,1986版,第128—130頁。
{7}" 《蘇轍集·欒城集》卷四三《乞分別邪正劄子》,第757頁。
{8}" 《蘇轍集·欒城集》卷四三《再論分別邪正劄子》,第761頁。
{9}" 《周易正義》卷二,第55頁。
①" 《蘇軾文集》卷四《續(xù)歐陽子朋黨論》,第129頁。
{2}" 同上,第129—130頁。
{3}" 蘇軾:《蘇氏易傳》卷三,第58頁。
{4}" 同上,第57頁。
{5}" 與范純?nèi)实葴睾团上啾龋K又較為激進。參見張呈忠:《從崇寧講議司的構(gòu)成看蔡京集團的政治性格——兼論北宋晚期的政治分野》,《山東社會科學》2024年第2期。
{6}" 李光:《讀易詳說》卷三,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22年版,第61頁。
{7}" 吳國龍對李光《讀易詳說》中包容小人的論述有所討論,但未將其與二蘇相比較。參見吳國龍:《宋代政治文化視野下的李光〈易〉學思想研究》,湖南大學2018年博士學位論文,第141—142頁。
{8}" 李光:《讀易詳說》卷三,第118頁。
①" 李光:《讀易詳說》卷四,第338頁。
{2}" 同上,第117頁。
{3}" 李光:《讀易詳說》卷二,第33頁。
{4}" 同上,第34頁。
{5}" 金生楊對此略有提及,但較為簡略,且未談及其與蘇學的關(guān)系。參見金生楊:《宋代巴蜀〈易〉學研究》,四川大學2007年博士學位論文,第137頁。
{6}" 張浚:《紫巖易傳》卷三,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臺北:商務印書館,第10冊,1986年版,第77頁。
①" 張浚:《紫巖易傳》卷二,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0冊,第39頁。
{2}" 參見黃淮、楊士奇編:《歷代名臣奏議》卷一四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年版,第1863頁。
{3}" 張浚:《紫巖易傳》卷二,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0冊,第40頁。
{4}" 張浚:《紫巖易傳》卷二,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0冊,第41頁。梁從峨對張浚、李光以《否》《泰》兩卦論朋黨有所討論,但關(guān)注點與本文不同。可參見梁從峨:《否泰之義:兩宋黨爭與南渡《易》學》,《朱子學刊》2016年第2輯。
{5}" 蘇軾:《蘇氏易傳》卷七,第131頁。
{6}" 同上,第132頁。
{7}" 參見劉成國:《正統(tǒng)與政見之爭——論北宋中后期蘇氏蜀學對荊公新學之批評》,《四川大學學報》2004年第5期。
{8}" 《蘇軾文集》卷四九《答張文潛縣丞書》,第1427頁。
①" 蘇軾:《蘇氏易傳》卷二,第38頁。
{2}" 蘇軾:《蘇氏易傳》卷一,第21頁。
{3}" 同上,第22頁。
{4}" 蘇軾:《蘇氏易傳》卷三,第61頁。
{5}" 蘇軾:《蘇氏易傳》卷四,第84頁。
{6}" 蘇軾:《蘇氏易傳》卷五,第106頁。
{7}" 蘇軾:《蘇氏易傳》卷六,第121頁。
{8}" 張浚:《紫巖易傳》卷七,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0冊,第199頁。
{9}" 參見曹杰:《試釋大觀改元——從宋代歷史語境中的〈易·觀〉談起》,《唐宋歷史評論》2021年第1期。
{10}" 李光:《讀易詳說》卷四,第100頁。
{11}" 李光:《讀易詳說》卷六,第147頁。
{12}" 參見金生楊:《宋代巴蜀〈易〉學研究》,四川大學2007年博士學位論文,第60、114—115頁。
①" 蘇軾:《蘇氏易傳》卷八,第147—148頁。
{2}" 李光:《讀易詳說》卷七,第193頁。
{3}" 參見蔡龍威:《論蘇軾對南宋高宗朝貶謫詩壇的影響》,《史志學刊》2017年第4期;蔣林霞:《李光考論——以海南時期為中心》,浙江大學2007年碩士學位論文,第14—17頁。但蔣氏認為李光在《易》學方面與蘇軾大異。參見該文第26頁);秦欣:《李光文章研究》,南昌大學2023年碩士學位論文,第33—35頁。
{4}" 永瑢等:《四庫全書總目》卷二,北京:中華書局,1965年版,第6頁。
{5}" 同上,第8頁。
①" 李光:《讀易詳說》卷六,第158頁。
{2}" 李光:《讀易詳說》卷三,第92頁。
{3}" 同上,第66頁。
{4}" 同上,第68頁。
{5}" 楊伯峻編著:《春秋左傳注》,北京:中華書局,2009年版,第1694—1696頁。
{6}" 司馬光著、胡三省音注:《資治通鑒》卷二九一,北京:中華書局,1956年版,第9512頁。
{7}" 蘇轍著、舒大剛等點校:《古史》卷三二,成都:四川大學出版社,2016年版,第303頁。
{8}" 《蘇轍集·欒城后集》卷十《歷代論四》,第999頁。
{9}" 李光:《讀易詳說》卷三,第67頁。
①" 《蘇轍集·欒城三集》卷五,第1208頁。
{2}" 參見余英時:《朱熹的歷史世界:宋代士大夫政治文化的研究》,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11年版,第184—197頁。
{3}" 《蘇轍集·欒城后集》卷七《歷代論》引,第958頁。
{4}" 蒙文通:《中國史學史》,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第80頁。
{5}" 蘇軾:《蘇氏易傳》卷七,第132頁。
{6}" 李光:《讀易詳說》卷三,第70頁。
{7}" 張浚:《紫巖易傳》卷三,第73頁。
{8}" 李光:《讀易詳說》卷四,第108頁。
{9}" 李光:《讀易詳說》卷八,第240頁。
{10}" 李光:《讀易詳說》卷三,第90頁。
①" 蘇軾:《蘇氏易傳》卷一,第23頁。
{2}" 朱震:《漢上易傳叢說》,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1冊,第393頁。
{3}" 陳師道撰、李偉國點校:《后山談叢》卷二,北京:中華書局,2007年版,第36頁。
{4}" 蘇軾:《蘇氏易傳》卷六,第115頁。
{5}" 同上,第114頁。
{6}" 朱震:《漢上易傳叢說》,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1冊,第384頁。
{7}" 蘇軾:《蘇氏易傳》卷三,第55頁。
{8}" 李衡:《周易義海撮要》,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3冊,第276頁。但《周易義海撮要》中收錄了不少龔原的注解。龔原在王安石后,應非房審權(quán)所錄,可能亦為李衡所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