語助喜羅：虛字與宋代文章的書寫困境

摘" 要：宋代文章常陷入“格弱字冗”之譏。基于文學的外部研究，可知宋代國力政體對其文章風格所加的影響；但聚焦文本內部，從語言修辭的角度加以考察，便知宋代文章的卑弱之風與“語助喜羅”關系甚切。虛字頻用致使宋文陷入卑弱疲苶之境遇，而這種被不少論者視作宋文弊端的修辭手法卻因方便效擬等原因被后世士子奉為科場時文之“密技”，同時亦滋生出諸多拙劣效擬之作。虛字的高頻使用成為宋代文章的獨特風格標簽，亦由此不可避免地衍生出某種書寫困境。

關鍵詞：宋代；文章；虛字

宋代文章常給人以“卑弱”之感，但文章史上對于卑弱文風的譏議卻并非只針對宋文，對于卑弱之文的肇端起于何時，各路論家各持己見，聚訟紛紜。而相較于前代文章，對宋代文章整體層面的“格弱字冗”之譏則時復得見。除卻文學外部視野的考量，基于文本內部的語言學探繹，可發現宋代文章中虛字的使用頻率明顯高于前代，甚或招致“助詞累倍”“語助喜羅”之議。虛字較之實字沒有確定所指，存在“無實義”的特性，而“義”層面上的輕虛質感也影響“音”維度的審美建構。學界目前對虛字與文章學的整體研究與日俱增，但集中探討虛字與宋代文章關系的研究則相對較少{1}。而宋人文章是否真的頻用虛字？“語助喜羅”又為宋代及后世文章帶來了哪些影響？這些都是本文嘗試探索的問題。

一、格弱字冗：宋代文章的整體風尚

王應麟《玉海》曾引尹洙語：“文忌格弱字冗。”{2}可見當宋之世，便已有人對其時文風之弊有了深切體認。尹氏言文避忌“弱”與“冗”，從另一個角度恰證明宋代文章容易在這兩個方面有所罅隙。事實上，后世文家對宋代文風作整體裁定時，也傾向于用“弱”與“冗”對之進行評判。

首先是“弱”，宋代文章常給人一種“柔弱”的印象，許多批評家在評價宋文時無一例外地使用“弱”這樣的字眼。如明代王文祿《文脈雜論》云：“漢鄭康成已開訓詁之文之端，其句也實而健。唐韓昌黎已開課試之文之端，其篇也達而昌。歷宋及元，則訓詁、課試之文弱而索。”③王文祿認為鄭玄的注疏文字乃是“訓詁之文”肇端，其體“實而健”；韓愈之“課試之文”則是“達而昌”。到了宋元，無論是訓詁之文還是課試之文都無一例外地走向了“弱而索”的情境。而“弱”與“索”即指整體文風的卑弱與蕭索，對于這種風格，王氏毫不客氣地徑稱其為“宋格”，并對“宋格”的源流做了一番分梳{1}。他認為五季之文勢已至“弱甚矣”，后之宋世即便有如歐、蘇、曾、王這樣的大家時常貢獻“條暢豪邁”之作，亦是杯水車薪，難望前代健實文風之項背。明何良俊論唐宋文之差異時亦言：“唐人之文實，宋人之文虛；唐人之文厚，宋人之文薄。”{2}他認為宋文較之唐文而言為“虛”與“薄”，這兩個字較為簡明地指出了宋文的風格之弊。耐人尋味的是，“虛”與“薄”似存在辯證的互動關系，某些情況下可相互轉化，文章若“虛”，多半意味著內容懸浮，不夠言之有物，也就自然顯得“薄”。

除了二者，另有一個幾乎相伴而生的詞亦常用來描摹宋文，那便是“冗”字。古人對于文章之“冗”向來警惕，《尚書》曾言“辭尚體要”③；陸機于《文賦》中亦云“要辭達而理舉，故無取乎冗長”{4}，但宋代文章卻常常陷入冗長可厭的爭議。《朱子語類》里記載了一個有趣的案例。朱熹門人向其請益，詢“后山是宗南豐文否”，朱熹繪聲繪色地闡述陳師道作文字冗之事{5}，仿若其親見。而考陳師道文集，其云此段掌故，描繪則相當簡潔。他在《答晁深之書》中向晁深之談論“言之難”的問題時便曾引當年曾公賜教之事，其云：“始仆以文見曾南豐，辱賜以教曰：‘愛子以誠，不知言之盡也。’仆行方內，才得此爾。”⑥朱熹對此段掌故大加鋪衍，究竟根底是想警醒后進門生對文長字冗之弊端有所體認，畢竟后山文之“冗”便是取則不遠之典例。陳師道求教曾鞏之細節雖難詳考，但其原文較多“冗字”應是真實不誣。

對于宋文之冗，傅山亦曾言：“宋人之文動千百言，蘿莎冗長，看著便厭。”{7}“蘿莎冗長”某種程度上稀釋了文章的內容密度，從而使文章陷入虛薄寡味之境地，自然“看著便厭”。李光地亦言：“文字扯長起于宋人，長便薄。”又云：“文只要簡凈，蹲沓拖曳，皆詞之累，韓文簡潔如此，三蘇則專事虛翻而已，至南宋一味冗長，若非理足者，有何意味？”{8}“長便薄”十分鮮明地指出了文章的信息載量與文字數量之間的關系，文章如若不能言之有物，只是一味追求篇幅的冗長，勢必會將主題思想的凝練性弱化，從而導致文章整體氣韻偏“薄”，文章一旦薄，便易導向粗淺率易之境。關于文章為何繁冗，阮元從書寫質料層面給出了一定的解釋{9}，他認為“漆書刀削之勞”使得古人文章的篇幅受到某種限制，而“今人”則得益于“筆硯紙墨之便”，動輒“下筆千言”。這種看法從印刷史的外部維度加以觀照，顯得十分客觀。宋代開始，印刷術的普及使得紙張的獲取以及書籍的出版效率都遠超前代。由此，文人在書寫層面上便更不受書寫質料之限制，下筆千言以致冗長贅余便司空見慣了。

雖然宋文的冗長常招致譏議，但亦有論者持反對意見，宋代陳模便認為大家之文殊少虛語，某些看似不經意的冗語之下實則暗藏玄機，別有意味。他稱這類絮語為“冷語”{1}，恰如王羲之書法中之“拙筆”{2}，不是不會作好語，只是故意為之，以祈達到特殊的表達效果。陳氏立論十分刁鉆，但卻不失為一個思索“辭尚體要”的好機會。當然，“冷語”與“冗語”似只在一劍之隔，行文的最終藝術樣態取決于創作者的水平。

雖然有陳模這樣的論者對宋文之“冗”予以回護，但后世對宋文篇幅過長之批駁仍是主流。而無論是“虛”、“薄”還是“冗”，宋代文章在整體評價上總是更多傾向于卑弱疲苶之風，即便有如姚鼐般較為溫和的表述，其在風格歸屬上亦多屬“陰柔”一派。姚鼐曰：“宋朝歐陽、曾公之文，其才皆偏于柔之美者也。”③歐曾文某種層面而言堪稱宋文典范，而“柔之美者”雖不如“卑弱”一語犀利，亦十分彰顯其與“陽剛”風格之相去甚遠。《四庫全書總目提要》在述王铚《四六話》時言：“終宋之世，惟以隸事切合為工，組織繁碎，而文格日卑。”{4}這里雖是闡述駢文，但如前文所述，“文格日卑”卻似乎并不僅就駢文一體而言，古文亦時受指摘。可見關乎宋文卑弱的爭議直至清代都未消歇，那么宋代文章確乎如此嗎？如果宋文乃蕭索虛薄，前代之文就定然是剛健勁實嗎？答案顯然不是，其實后人對于卑弱文風的批判并非全然始自宋代，許多宋以前的文章即被冠以卑弱之名，所不同的是，各路文家對于卑弱文風究竟濫觴于何時莫衷一是{5}。不過盡管對此問題難有共識，但就普遍層面而言，古人基于“文以載道”“厚古薄今”等思維慣性，多半認同相較于道之所存的上古時代，尤其是堯舜禹這樣的淳樸盛世，文章走入宋代確乎已過壯年，盛勢漸臻消頹，所能做的更多都是如何去復興提振一類的復古之功。由此，后人對宋代文風基于整體觀照上的卑弱裁定較少異議，雖不乏論者對歐蘇等大家的古文提振之功褒獎有加，但仍舊無法從根本上改變宋代文風的整體印象。那么這種卑弱的“宋格”究竟何以形成？這種負面的評述是否真的站得住腳？我們需要從各個維度對宋代文章的風貌進行窺繹。

韋勒克和沃倫《文學理論》曾言及文學研究涉及的兩個維度“文學的外部研究”和“文學的內部研究”⑥，這對我們的研究頗有啟發，看待一個文學現象，不光要從文本內部對其語言形制進行窺繹，也須在外部對影響其發展的種種社會生態予以觀照。由此，“文學的外部研究”提醒我們要多留意時代風尚與文體文風間的幽微聯系。劉勰言“時運交移，質文代變”、“文變染乎世情，興廢系乎時序”{7}，朱熹亦言“有治世之文，有衰世之文，有亂世之文”{8}。文章可作為彰顯時代精神的鏡子，“國勢”與“文式”在某種維度上可有機對標。由此，宋文之“弱”亦可推本溯源，聯系其時之政體風尚。

南宋黃震《黃氏日抄》載：“愚聞先儒謂本朝大綱亡，萬目亦不甚舉，蓋指三綱關天理人心者也。水心有取于秦漢之強，而不滿于本朝之弱，蓋他有所謂紀綱矣，豈有激之言乎？”又云：“謂唐失其道，捐內地為藩鎮，內外皆堅，而人主不能自安。本朝反其弊，內外皆柔，有大不可安者。”{1}葉適認為宋朝整體實力乃“弱”與“柔”，黃震則認為宋朝“柔弱之弊大略似周”{2}。對于宋朝國力的弱勢，當時之士便已有了深刻體認。降及明朝，對于宋代疲苶之評述仍是方興未艾，明馮時可言“宋文弱而兵亦弱”③，直言宋代國力與文章風格皆呈弱勢。茅坤筆下的此類論斷則俯拾皆是——“宋之政體特弱”{4}、“宋以忠厚立國，似失之弱”{5}、“元祐之政失之弱”⑥，足見其對宋代政體之于文章的影響關注甚切。近代學者柳詒徵亦認為“有宋一代，武功不競”{7}，錢穆在《國史大綱》中則辟專章述宋代“對外之積弱不振”以及“內部之積貧難療”{8}，此皆言宋代之國力弱勢。基于對宋世背景的外部考察，可知當時國勢風尚之強弱對文章所產生的影響。那么除了外部研究，宋代文章從文本內部窺繹又有著何種特征？其語言體勢為何能將之導向蕭索卑弱之風？這是我們需要進一步探繹的問題。

二、助詞累倍：尚好虛字的宋代文章

從外部觀照，宋代文風之弱與時代風尚密不可分，但從語言演進的內部來看，宋代文風的卑弱疲苶恐怕與其語詞的使用狀況密不可分，最主要的原因便是宋人文章尤愛使用虛字。虛字在所指上具有“無實義”的特征{9}，使用多了會在接受層面上予人以輕虛之感，使文章變得異常柔弱。而宋人較之前人，在虛字的使用頻率方面可謂十分熱衷，這種行為也招致了古今各路論家的譏刺。其中最直陳其弊的莫過于祝允明。祝氏在《罪知錄》中對此行為大加撻伐，認為宋文“實義無幾，助詞累倍，乎而亹亹，之也紛紛，常若耳提孩稚，保嫗乳婆，所謂躁人之辭與，皆濫觴韓氏，而極乎宋家四氏之習也”{10}。祝氏用語犀刻，對宋人濫用虛字的行為頗多憤懣，且直指“助詞累倍”是濫觴于韓愈而“極乎宋家四氏”的，而“宋家四氏”即指歐、蘇、曾、王，皆為宋代文章的代表性人物。祝氏的這番批駁指向性十分明確，將宋人文章中好用虛字的特點揭橥得不留情面。立論雖顯犀刻，但頗能指摘出宋文之弊，劉咸炘即評此論為“此說殊偏，然亦中病”{11}。

關于宋人好用虛字的問題，盛百二引黃洸洲之語證古今文字之別{1}。黃氏認為虛字是類同機軸一般的構件，是“轉動”文章的要素，認為其原屬行文中的功能性語詞，本身應側重其工具屬性而盡量“可不用處，則且不用”；且認為古人文章多以“神氣”為轉折，后人則打破此種平衡，宋儒則尤好使用虛字。這種觀點從語言發展的歷時性角度著眼，指出了虛字的使用頻率造就古今文字之別的問題，頗具創見。而宋人文字正因“好用虛字”的特點而成為與“古之文字”判然兩途的“今之文字”之典型。

民國孫學濓亦基于語言發展的歷時性規律闡述宋人“好用虛字”的問題{2}，所不同的是，孫氏基于修辭學視角，所論頗為獨到，他以“修辭”總括“飾辭”“助辭”等概念，認為上古文章未嘗假“助辭”與“飾辭”，故文風健舉，乃“修辭之正軌”。至唐代韓愈高舉古文復興之大纛，漸至“散體大昌”，以致“飾辭漸少，助辭漸多”。降及宋代，助辭變本加厲，文章甚或“助詞語病”絡繹不絕。而后他亦總結了一番關于“修辭”的言論，即認為“周秦以上，辭以宣意，語皆簡重，為修辭之正宗；自周末至初唐，則偏于用飾辭；自中唐至前清，則偏于用助辭。”③這種看法從修辭角度對古代文章進行了一個大刀闊斧的簡易劃分，其所論述雖頗為粗疏，但不失為一個從語言學觀照古代文章的絕佳案例。孫氏從“修辭”的角度闡述虛字在文章史上的因革，洵為創見，而對于宋人“好用虛字”的事實，他亦言語犀利，譏刺頗多{4}。

前文已揭，虛字頻用之于宋人乃是一個十分鮮明的標簽，但值得注意的是，宋人“好用虛字”這個特點更像是一個“語用習慣”，而非出于對特定文體的修辭考量。宋人不光在文章中好用虛字，在詩歌中同樣如此{5}。除此之外，宋人文章中多用虛字也受宋人重視議論以及古文之學興起的影響⑥。種種語體及文體的演變促使虛字成為一種似乎無孔不入的語用習慣，并對其時之文章創作產生深遠影響。所謂千里之堤潰于蟻穴，綴采措辭乃創作伊始，看似只是字句之末、行文之粗，卻會對文章的最終形態產生重要影響。虛字頻用甚至濫用，其最直觀的后果莫過于助力卑弱“宋格”之形成。

南宋費袞于《梁溪漫志》中云：“文字中用語助太多，或令文氣卑弱。典謨訓誥之文，其末句初無‘耶’‘歟’‘者’‘也’之辭，而渾渾灝灝噩噩，列于六經。然后之文人多因難以見巧。”{7}這段話揭示了虛字多寡與文章風格間的關系問題，費氏認為語助太多會令文氣卑弱，資于佐證的點便是上古之文在虛字的使用上頻率較低，最后卻能成為渾噩厚重之文，可見虛字的“含量”十分影響文章體勢。后世劉大櫆對此問題的揭橥則更為詳盡，他認為宋人文章宗秦，得秦之疏縱卻又失秦之厚懋，故而“氣味少薄”，而造成這種情況的原因則與虛字的過多使用有關。劉氏認為虛字對于文章神態的建構十分重要，不可輕易節損，但倘若過多羅列，則會致使文章“枝蔓軟弱”，缺少古人文章中的厚重之氣{1}。這種看法將虛字多寡與文章的疲敝之風直接掛鉤，從文章寫作的措辭粗處來討論文章風格問題，可謂十分允當。而對于虛字與“弱”字的互動聯系，方東樹則直言“好用虛字承遞，此宋后時文體，最易軟弱”{2}，認為虛字的過多摻入易使詩文的風格體勢靡弱不堪。孫學濓亦指出：“偏于用助辭者纖佻，或流為時文、小說，無復古文面目矣。”③“纖佻”概同卑弱，亦是揭橥“語助喜羅”對于文章風格的直接影響，甚或可能使文章流為“時文、小說”之類的“低體位文體”{4}，而不復為古文之正宗。

上述觀點皆是從結果角度對“語助喜羅”之弊端予以申說，并未從學理上揭橥為何虛字的過多使用會使文章導向卑弱疲苶之風。人文學科研究之重難點通常不在知其然，更在知其所以然。關于“語助喜羅”為何會導致文章風格走向卑弱蕭索，這是一個更為復雜且重要的問題，值得我們從各個向度加以探繹。

關于這個答案的尋求，可以先嘗試從個案著手，對于個案的發覆祛魅，或可舉一反三，闡幽明微。宋人文章中，歐陽修的文章即常被冠以卑弱之名{5}。助詞虛字因不具備實義而往往作為彌縫文體的存在來勾連句子的意脈，但若過多使用，則有可能對原本連貫的“實義”造成一定意義上的“切割”，這種“切割”帶來的頓斷雖有助于文章形成紆徐之情致⑥，但一著不慎也易引發文章結構的“支離蹉跌”以至于“渙散不收”，而使“文章過散漫則無力”{7}，歐文某種程度上正患此弊。李光地即言歐文：“古文以句句有實理，有實事，簡凈踏實為上，若多用 ‘也’‘矣’‘焉’等字，氣一住便弱。歐文每有此病。予見子弟讀歐、 蘇文者輒勸沮之，以文太卑耳。”{8}虛字的過多使用易使文章實義不彰，顯得“無實理”、“無實事”，有損“簡凈踏實”，從而造成文章的整體氣勢卑弱。這種不“簡凈踏實”的狀態點明了虛字在“義”維度上的“虛”性特質，無實義的特征注定了虛字在意義鏈條上相較于實字始終處于一種曖昧不明的狀態，難以為接受者提供瞬時完整的“圖式”{9}建構，從而造成信息轉換的困難，以致無法陶鈞出流暢的意義實感。

除了意義層面，虛字在聲音維度較之實字亦有諸多顯著特性。虛字作為彌縫文章的字類，許多時候兼具“口吻”之特性，乃有藉聲音傳遞神情之效用{1}。晚清姚永樸便從“吞吐”音聲角度入手，借此揭示虛字與文風的關系問題，其《文學研究法》云：“自近代文家好多用虛字，專以吞吐夷猶，為文之旨味，而文味遂日以漓。不知古人所以吞吐夷猶者，不過言外之意耳。此須工夫至極深處、極平淡處，乃工為之。若初學而以是為指南，自以為余味曲包，而實則了無意味。”{2}姚永樸認為古人是以深厚的“工夫”為基礎，通過言外之意來取得“吞吐夷猶”的效果，近人妄圖通過多用虛字而使文章“余味曲包”，乃舍本逐末之功。可見，通過多用虛字來營造某種文章旨味，只會使文章之整體氣韻走向流易澆漓，對于文風的塑造終百害無一利。反向觀之，近代文家已十分關注虛字對于音聲吞吐的影響，頻用虛字某種程度上確乎能造就“吞吐夷猶”的聲音效果。畢竟虛字較之實字承載了更多“神情”語氣之職，在具體的聲音實踐中亦能靈活調整音長、音強。這種聲音上的“夷猶”降低了語句表層信息傳遞的效率，換言之，過多“無實義”的虛字摻入會使句子的“實義”拼湊及轉錄變得如同音聲一般“啴緩”。而虛字作為實字的“間隙”，無形中構建了許多意義“空置”的節點，這些節點便是“文外之趣”誕生的擅場。由此，文章便能粗疏地建構出某種“流水線”式的文外之趣。但是這種所謂“文外之趣”若過度添加，則有可能使文本從聲音維度上的“夷猶”轉向意義層面的“虛無”，由“音”及“義”，進一步加劇語流意義鏈條的稀釋，從而給人以輕虛之感，造成“流易”之弊。方東樹即云：“朱子曰：‘行文要緊健，有氣勢，鋒刃快利，忌輭弱寬緩。’按此宋歐、蘇、曾、王皆能之，然嫌太流易，不如漢、唐人厚重。”③可見對于宋文風格的批駁多聚焦于“軟弱”“流易”這樣的字眼，而無論文章表現得是何種疲苶之態，都可能與虛字的過多使用有一定關系。

對于頻用虛字何以助力靡弱文風，孫學濓亦從聲音維度進行闡釋，但他并不從“吞吐”來描摹虛字的影響，而是聚焦于語流頓斷的“音節”向度，認為虛字頻用會妨害文章音節，致使文章音響卑弱{4}。他雖未能給出具體的邏輯推演，但主旨是認為虛字頻用會造成音節短促，致使句子的語流割裂過多，從而在文氣上形成如同上文王若虛所言之“支離蹉跌”的景象，以致文章“渙散不收”。這種觀點似乎是將虛字頻用視為某類“潛氣內轉”{5}的反面用例，即相比于通過節損虛字以實現“潛氣內轉”，當文章之氣都通過虛字來“外轉”時，便有可能造成文氣頓斷過多而顯得“氣虛”。由此，從語言的三個普遍向度——“音形義”⑥來觀照，虛字頻用在“音”及“義”兩個方面都直接或間接地促使文本走向“輕虛”境地，從而助力文章的卑弱質感。這種形式層面上的“虛”與文本最后呈現的美學范式之“弱”有著較為明晰且緊密的聯系。但“語助喜羅”是否就必然造就卑弱文風，這顯然是一個值得商榷的問題。

其實，一篇文章的文氣疲苶與否并不單一取決于形式，內容及思想的深蘊奧窔某種程度上可以中和形式可能造成的虛弱之弊。歸根結底，任何文學體式都是一門言意融合的綜合藝術，內容和形式都不能偏廢，僅憑形式一端便判斷文章的最終氣象顯然有失公允。對于虛字與氣弱間的互動聯系，古往今來亦有不少論者提出異議。如陳骙便列舉了許多先秦文章中單句多用虛字的案例{1}，反復申說古人使用虛字“不嫌其多也”之意，可見他對先秦文章中某些單句高頻使用虛字的形式十分稱許。甚或對于“四字成句，而助辭半之”的形式，更是直言“不如是文不健也”。先秦文章素無氣弱之爭議，故即便是在單句中高頻地使用虛字，也不會招致后世如宋文那般關于“卑弱”的譏議，這恐怕是由于先秦經典在精神內核上總體是“清剛簡質”的，其內容層面的“載道”想象早已超拔于美學維度的“氣弱”范式，由此，即便個別語句廣泛高頻地使用虛字，也不會影響其整體上的風格。但宋文顯然在德義內蘊上難望經典之項背，亦沒有關于“軸心時代”的精神濾鏡{2}，后人僅從文字風格角度品評，其難逃瑣細字句之苛責便無甚可怪了。

費袞雖然認為“文字中用語助太多，或令文氣卑弱”，但也肯定大家之手對虛字的妙用。他認為韓愈《祭十二郎老成文》乃助語連用的典型③，“句句用助”反能成就“怒濤驚湍”之勢。可見“妙于文章”者即便多用虛字，亦能安頓妥帖，不致渙散靡弱。除此之外，他也不同于后世文家對歐文靡弱之批駁{4}，而是贊賞《醉翁亭記》的“紆徐不迫之態”。可見虛字對卑弱文風的影響不是絕對的，對于大手筆的作者來說，若能恰如其分地使用虛字，則能使字無虛發，曲盡文妙。李紱在《穆堂別稿》中亦指出宋代駢文喜用虛字，但他卻認為這種在駢文中適時摻入虛字的行為能夠衍生出長句，營造一種“蕭散流轉”的風格{5}。“蕭散流轉”帶有一種優游不迫的從容感，總體而言是一種褒義的陳述，這與祝允明筆下“助詞累倍”帶來的“躁人之辭”之論顯然是云泥之判，殊為不同。

由此可見，雖然宋人文章好用虛字，但多用虛字也不必然造就卑弱文風；相反的是，某些情況下恰如其分地多用虛字還能造就特定的風格，或“怒濤驚湍”，或“紆徐不迫”，或“蕭散流轉”。“語助喜羅”不必然意味著“躁人之辭”，歸根結底還是取決于行文的特定情況，具體問題還需具體分析，妙于文章之大家即便“乎而亹亹，之也紛紛”，亦有可能造就大手筆之文。

三、空衍成篇：宋文之“弊”與效擬之“便”

宋人文章多用虛字雖備受詬病，但后世文人在效擬宋文時卻不能對此有清醒的規避意識，反而因之鮮明的風格烙印，將之視作“擬古”的捷徑，或隱或顯地走在了復刻這一積習的道路上，由此便進一步加劇了“語助喜羅”之患⑥。蔣湘南對此給予了犀利抨擊：“夫明人所錄之八家未嘗非古文也，而數百年來所為八家之文則非古文也。韓皂歐臺，沾沾自喜，語助喜羅，吞吐唯否，其弊也奴。”{1}“語助喜羅，吞吐唯否”直言虛字之濫用對文章節奏體勢的戕害。王應奎在《柳南隨筆》中亦言：“王李之古文，學史漢而偽者也；今人之古文，學歐曾而偽者也。然為偽史漢猶非多讀書不能，若為偽歐曾，只須誦百翻免園冊，用其之乎語助，盡可空衍成篇，蓋便于學者之不讀書，殆莫甚于此。”{2}王氏認為作文若為“偽歐曾”，只須“誦百翻免園冊”③，剿襲其虛字用法即可“空衍成篇”。這里點出了兩條較為重要的信息：一者“誦百翻免園冊”即點明時人為學之空疏，不下功夫涵經茹古，只知擇取簡易作品諷誦以剿襲；二則直指虛字的高頻使用對于效擬宋文提供了相當多的便利。兩者皆使得宋文的效擬走向了一種快利簡便之境，仿佛給后世文人士子一種錯覺，那便是效擬“宋格”是一件極其容易的事。

關于“偽歐曾”之誚，可將歐陽修與蘇軾對舉一同參看，也可將之分梳，逐個探繹。事實上，蘇軾之文早在南宋就已為當時之文人士子所摹擬，成為一種較為“簡便”的應試策略而為眾人心摹手追。陸游《老學庵筆記》中曾載：“國初尚《文選》，當時文人專意此書……方其盛時，士子至為之語曰：‘《文選》爛，秀才半。’建炎以來，尚蘇氏文章，學者翕然從之，而蜀士尤盛。亦有語曰：‘蘇文熟，吃羊肉{4}；蘇文生，吃菜羹。’”{5}此段材料足見蘇軾之文對后世士子的影響力。尤其在科舉時藝方面，蘇軾之文成為科場士子的必讀范文，后人對其之效擬由宋及清，可謂絡繹不絕。

明人何喬新在《論學繩尺序》中云：“予少時從事舉子業，先公論學嘗訓之曰：‘近時場屋論體卑弱，當以歐蘇諸論為法，乃可以脫凡近而追古雅。’予因取歐蘇諸論熟讀之，間仿其體，擬作二一，出示同舍生，莫不駭且笑之。雖予亦不能自信。”⑥何喬新之父何文淵認為當時的“場屋論體”乃卑弱之風，而歐蘇諸論則反此之弊，若能習得其法，便可“脫凡近而追古雅”，這種觀點與常論有別，認為歐蘇之文并不卑弱。而何喬新也采納了其父之建議，在熟讀歐蘇之論后效擬一二，令當時之學士“駭且笑之”。此段案例十分鮮活有趣，可見作為時藝范本的歐蘇之文在具體的效擬實踐中亦非手到擒來，存在一定難度，但即便如此，亦不能阻擋后人對之“心摹手追”。究其原因，恐怕還要從效擬的難度層面來看，盡管摹擬歐蘇之文不一定人人都能學得精髓，一蹴而就，但與其他古文大家相比，歐蘇之文確乎在效擬難度上顯得相對容易，甚至堪當一般文人士子效擬古文之起點。

王世貞曾云：“然歐、蘇則有間焉，其流也使人畏難而好易。”{7}“畏難而好易”非常犀利地點明了何以后世效擬歐蘇之徒蔚為大觀，其癥結所在正為一“易”字{8}。而為何歐蘇之文給人以“簡易”之感？從字句措辭層面看，這與虛字的高頻使用關系甚切。蔣湘南在《與田叔子論古文第二書》中云：“宋代諸公變峭厲而為平暢，永叔情致紆徐，故虛字多。子瞻才氣廉悍，故間架闊，后世功令文之法，大半出于兩家。即作古文者，亦以兩家為初桄。”{9}歐蘇文章為清朝士人習古文之“初桄”，而學習歐文，虛字多是一個非常顯而易見的效擬之點。從虛字入手將為效擬提供十足捷徑。這種簡易的觀感不僅僅聚焦于歐蘇之文上，某些時候亦成為“八家”的整體習氣。王應奎則引徐伯調語言習唐宋文之“易”：“學史漢者如孔廟奏古樂，琴瑟柷敔，僅得形模，故難為；學八家者如古樂之遞變至近時梨園諸曲，窮情極態，亦復感動頑慧，故樂為。實則彼以古而難追，此以今而易襲，未可謂易為者為古而難為者反非古也。”{1}八家之文屬“今而易襲”，究其“易襲”之緣由，恐與后代文人對其中虛字的著意摹擬關系甚密。如劉元培對這種粗糙的剿襲便直接給出了藥方，其云：“不用語助虛字，足為偽八家對病之藥。”{2}可見“偽八家”蹈襲窠臼的核心之弊即在濫用虛字上。

孫學濂談及士人效擬唐宋文時亦言：“空疏之士，少讀《太史公書》、唐宋八家文，習虛字用法，輒登壇坫，自命文雄，蓋可羞矣。”③“空疏之士”效擬唐宋文之“虛字”用法便“自命文雄”，可見虛字頻用在某些一般士人眼中并非一定與“氣弱”掛鉤，相反可能是型塑“雄”文之密鑰，這也解釋了為何他們對此趨之若鶩。但“主流”的觀點更多還是將虛字視為增進文章氣“健”的絆腳石，徑直將實字與“健”掛鉤，反之則將虛字與“弱”匹配。多用虛字在科舉時文中也產生一定影響，如孫學濓云：“明代歸熙甫，學非弘博，而欲主文盟，盛倡神韻之說。清人方靈皋和之，于是合古文、八比為一，以善用語助為秘訣，周秦漢魏之辭，世遂罕有擬之者。寢淫至今日之桐城派，莫不承斯衣缽。”{4}孫氏認為方苞承歸有光之余緒而“合古文、八比為一”，且以“善用語助”為作文之秘訣。此處所言之“古文”即唐宋古文，與秦漢古文迥然不侔，由此便也使得“周秦漢魏之辭”變得“世遂罕有擬之者”。對此問題，阮元顯然更早抉發，其言：“近代古文名家，徒為科名時藝之累，于古人之文有益時藝者始競趨之，元嘗取以置之兩漢書中，誦之擬之，淄澠不能同其味，宮徵不能壹其聲，體氣各殊，弗可強已。”{5}阮元所言之“古人之文有益時藝者”更多指唐宋文，由此，當古文名家為科名時藝所累，所寫古文多參乎唐宋文時，將其文置于兩漢書中，自然宮徵貳聲，判然可辨。

值得注意的是，“善用語助”可以幫助考生在考場上迅速掌握“之乎者也”來進行創作，但也由此孳乳出相應弊端。最顯而易見的便是，考生可能因攫取了作文秘法而對作文之根基不加措意，由此便不注重經史根底之培養，變得束書不觀，游談無根，惹人側目。清人凌廷堪便對不學之士只知學八家感到不滿，其云：“士從事于學者，復古為志，而論文則貿貿然焉，但曰八家。是知二五而昧于十也。”⑥凌廷堪對“博學”有著異乎尋常的追求，即便宗師如韓愈，他亦頗有微詞{7}，他認為文章乃“載道之器”，曾言：“疏于往代載籍，其文必不能信今；昧于當時掌故，其文必不能傳后。安有但取村童所恒誦者而摹擬之，未博先約，便謂得古人之神髓，何其淺之乎視古人也。”{8}可見在凌氏眼中，“古人之神髓”必由博學而后取之，“未博先約”乃是淺視古人，其所言“村童所恒誦者”與兔園冊之譏可謂相映成趣。

虛字頻用就廣義而言堪稱“宋文之弊”，但文人士子若想效擬“宋格”，這似乎是一個難以繞開的話題。王應奎所指出的“誦百翻免園冊”尚還處于一種較為模糊的學習方法，但“用其之乎語助”則是相當具體地點明了速成“偽歐曾”文的方法，這種從創作末端的字類著手之門徑，為一般士子提供了絕佳的參照之法。換言之，多用虛字使得效擬普通水平的宋文變得十分簡便。由此，剿襲卑弱之“宋格”正好迎合了一般士子的“畏難”心態，使得他們創作古文變得有法可循。但前文已揭，“語助喜羅”對于宋文冗弱之風的型塑帶來的弊端十分嚴重，而后世作者并未對此進行深刻分梳，反而因之效擬的簡便有法而大為尊奉。虛字作為宋文的典型特色反為后世文人效擬宋文提供了“提綱挈領”式的便利。由此，時人所譏諷的“宋文之弊”不知不覺為后人提供了“效擬之便”，這不得不說是文章史上一份獨有的“陰差陽錯”。

結語

宋代文章較之前代，時常受到“格弱字冗”的質疑。無論是“格弱”“字冗”抑或是“虛薄”之譏刺，宋代文章似乎總逃不開卑弱疲苶之標簽。這種卑弱質感從外部視野觀照，與宋代的政體國力較弱關系甚切，但從語言文字的內部進行考察，則會發現虛字對于宋代文章的深刻影響。宋人在文章中頻頻使用虛字，以致招來“助詞累倍，實義無幾”之詬病，而“語助喜羅”最直觀的影響便是助力纖弱文風的形成。一方面，虛字的過多使用容易切斷文章句子的意義鏈條，造成實義的破碎，而使文章陷入“支離蹉跌”“渙散不收”之景境，在“義”的層面上顯得輕虛浮泛；另一方面，虛字頻用容易造成語流的過分頓斷，阻礙文章聲氣的流暢度，致使“吞吐唯否”，影響聲音對文氣的審美建構，“由音及義”進一步促使文章走向縹緲纖弱之境。但文章始終是內容和形式的辯證統一體，虛字頻用或許對卑弱文風有型塑之功，但文章的最終面貌還取決于其主旨意蘊的彪炳與否。任何單一的評斷都有可能與事實南轅北轍，這需要研究者以更為全面辯證的眼光加以審視。但反向觀之，若文章本身的思想深度未能稱乎“言有物”，那語詞字句之妥帖與否則可能助力最后的疲敝之象，這是一個值得深思的問題。此外，耐人尋味的是，盡管“語助喜羅”不斷招致各路論者之批評，但因之鮮明的特性而成為宋代文章的獨特修辭標簽，且這種標簽更是一躍成為后世文人士子效擬古文之捷徑，成為一般文人的“為文密鑰”而蔚為成風，也由此孳乳出眾多的蹈襲之弊。

以往研究者討論宋代文章的風格問題多從文體、技法等層面著手，較少關注用詞用字等為文粗處。但千里之行，始于足下，具體的措辭在某種程度上堪稱直接陶鑄著文章的神形面貌。由此，這種基礎的向度更需研究者以愈加細致的眼光涵泳體察。虛字作為漢語的兩大字類之一，其對于文章修辭的影響至關重要，文章的風格型塑與審美范式的建構都可從虛字的羅列擇取上加以考量，而宋代文章的虛字使用情況尤為特殊。宋人對虛字有著異乎尋常的熱情，探討虛字對于宋人文章的滲透及影響，甚或推演比照宋代審美文化，對宋代文章及文化研究都十分有意義。當然，虛字的內涵不僅僅限于字面文本，甚或超過語言文學本身，其深厚的內蘊還可從多個維度加以探繹，期待學界探驪得珠，對之有進一步的窺繹。

作者簡介：王燕君，南京大學古代文學專業博士生，研究方向為中國古代文章學、明清文論。

①" 近年來，關于虛字與文章間互動關系的研究，可參見劉越峰、田甘：《論歐陽修散文虛字運用的成因及其認識價值》，《探索與爭鳴》２０１０年第９期；常方舟：《傳統文話的虛詞批評與近代文章學的新詮》，《文藝理論研究》２０１９年第５期；龔宗杰：《漢語虛字與古代文章學》，《中國社會科學》２０２１年第１１期。上述文章或針對某個文家做個案研究，或對傳統文章學理論進行全面觀照，對于虛字與文章間關系的揭示極具創見，但對虛字與宋代文章審美特性之探討尚處起步階段，相關細節仍有待學界進一步拓展，本文擬就該議題作更為具體之闡述。

{2}" 王應麟：《玉海》卷二百一，《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臺北：商務印書館，１９８６年版，第９４８冊，第２７６頁。

{3}" 王文祿：《文脈》卷二，王水照編《歷代文話》，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２０１３年版，第２冊，第１６９７頁。

①" 王文祿《文脈》云：“是以古作各不同，若屈、宋、馬、楊漸華而雄，班、蔡降稍怯矣，更變為粗。六朝工之組織，韓昌黎覺其意不達也，反而平且質，承之者疏以漓。五季弱甚矣，歐、蘇、曾、王條暢豪邁，而曲折紆徐終亦宋格。”見王水照編《歷代文話》，第２冊，第１７０３頁。

{2}" 何良俊：《四友齋叢說》卷二三，《續修四庫全書》，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２００２年版，第１１２５冊，第６７７頁。

{3}" 《尚書·畢命》曰：“政貴有恒，辭尚體要，不惟好異。”見孔安國傳、孔穎達疏：《尚書正義》卷十九，李學勤主編：《十三經注疏》（標點本），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１９９９年版，第６１７頁。

{4}" 陸機著、張少康集釋：《文賦集釋》，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２００２年版，第９９頁。

{5}" 《朱子語類》載：“后山文思亦澀，窮日之力方成，僅數百言。明日，以呈南豐，南豐云：‘大略也好，只是冗字多，不知可為略刪動否？’后山因請改竄。但見南豐就坐，……凡削去一二百字。后山讀之，則其意尤完，因嘆服，遂以為法。所以后山文字簡潔如此。”見黎靖德編、王星賢點校：《朱子語類》卷一百三十九，北京：中華書局，１９８６年版，第３３０９頁。

{6}" 陳師道：《后山先生集》卷十四，明弘治十二年（1499）刻傅增湘校本，《宋集珍本叢刊》，北京：線裝書局，２００４年版，第７６７頁。

{7}" 傅山：《霜紅龕集》卷四十，《清代詩文集匯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２０１０年版，第２５冊，第５２３頁。

{8}" 李光地：《榕村語錄》卷二十九，《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７２５冊，第４５２頁、第４５３頁。

{9}" 《文言說》云：“古人無筆硯紙墨之便，往往鑄金刻石，始傳久遠；其著之簡策者，亦有漆書刀削之勞；非如今人下筆千言，言事甚易也。”見阮元：《揅經室三集》卷二，《清代詩文集匯編》，第４７７冊，第３６１頁。

①" 陳模《懷古錄》云：“歐文好處多在于冷語。……又如東坡‘封建非圣人意也’，后又曰：‘封建非圣人意也，勢也。’亦是冷語。但歐文平淡中下冷語，人都不覺。人不曉者，則以為此等語似冗長，可以去之，卻不知極有味。”王水照編：《歷代文話》，第１冊，第５２６頁、第５２７頁。

{2}" 陳模《懷古錄》云：“但今為文者，文勢到此，自然下冷語方好，卻不可勉強學他。歐文中間拙處，他卻不是不會作好語，但他不做，故意下此等拙語，譬如王右軍寫字，或作一兩筆拙筆時，卻拙得來好。”王水照編：《歷代文話》，第１冊，第５２７頁。

{3}" 姚鼐著、劉季高標注：《惜抱軒詩文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１９９２年版，第９４頁。

{4}" 四庫館臣編：《四庫全書總目提要》，《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５冊，第２２５頁。

{5}" 如范仲淹認為：唐懿宗和唐僖宗之后直至五代，文章的風格體勢都屬“薄弱”；朱熹認為漢末以后，駢體取代散體，而駢體的儷偶使得文氣漸“弱”；《宋史》則將卑弱的文風的伊始裁定于唐末，且認為古文對于卑弱文風具有提振之功；茅坤認為文勢從魏晉直至隋唐乃是日漸靡弱。詳參范仲淹：《范文正集》卷六，《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１０８９冊，第６１７頁；黎靖德編，王星賢點校：《朱子語類》卷一百三十九，第３２９８頁；脫脫等撰：《宋史》卷二九五，北京：中華書局，１９７７年版，第八冊，第９８３８頁；茅坤：《唐宋八大家文鈔評文》總敘，王水照編：《歷代文話》，第２冊，第１７８２頁。

{6}" ［美］勒內·韋勒克、奧斯汀·沃倫著：《文學理論》，劉象愚等譯，南京：江蘇教育出版社，２００５年版，第７３頁。

{7}" 劉勰著，王運熙、周鋒譯注：《文心雕龍》，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２０１０年版，第２１１、２１８頁。

{8}" 朱熹撰、黎靖德編、王星賢點校：《朱子語類》卷一百三十九，第３２９７頁。

①" 黃震：《黃氏日抄·讀文集》，見王水照編：《歷代文話》，第１冊，第８９６頁。

{2}" 同上，第８９７頁。

{3}" 馮時可：《雨航雜錄》卷上，《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８６７冊，第３２９頁。

{4}" 茅坤：《唐宋八大家文鈔評文》，王水照編：《歷代文話》，第２冊，第１８５０頁。

{5}" 同上，第１９５４頁。

{6}" 同上，第２００６頁。

{7}" 柳詒徵：《中國文化史》，貴陽：貴州大學出版社，２０２２年版，第６６２頁。

{8}" 錢穆：《國史大綱》，北京：商務印書館，２０１０年版，第５２７—５５６頁。

{9}" 《馬氏文通》云：“凡字有事理可解者，曰實字。無解而惟以助實字之情態者，曰虛字。”見馬建忠《馬氏文通·正名卷之一》，北京：商務印書館，２０１０年版，第１３頁。馬建忠認為虛字為“無解”，即“無實義”，但虛字許多是從實詞演變而來，其詞匯意義通常不能視為全然缺失，詳參郭紹虞：《漢語語法修辭新探》，北京：商務印書館，１９７９年版，第５４６—５５１頁；黎運漢《漢語虛詞演變的趨勢初探》，《暨南大學學報》１９８１年第４期。從具體而微的語言學角度看，虛字不能視為絕對的“無實義”，但本文著重探討的是虛字對于文章修辭的影響，就該維度而言，虛詞較之實詞在意義層面顯然更為輕虛，故筆者本文借鑒馬建忠之說法，以祈刪繁就簡，更為清晰地闡述相關問題。

{10}" 祝允明：《祝子罪知錄》卷八，《四庫全書存目叢書》，濟南：齊魯書社，１９９７年版，子部第８３冊，第７３１頁。

{11}" 劉咸炘：《推十書》，上海：上海科學技術文獻出版社，２００９年版，戊輯第２冊，第９９６頁。

①" 盛百二《柚堂續筆談》載：“濟州黃洸洲維祺云：‘文章虛字，夫、蓋、然而之類如弩之牙、帆之腳、戶之樞，蓋所借以轉動者。其字原有限，貪用則易復，故可不用處，則且不用。’又云‘古人文字以神氣為轉折，不甚用虛字，如《誠意傳》是也。宋儒文字則好用虛字，如《補格物致知傳》是也。’看此兩章可知古今文字之別。”見盛百二：《柚堂續筆談》卷三，《叢書集成續編》，上海：上海書店，１９９４年版，第９０冊，第８２０頁。

{2}" 孫學濂云《文章二論》：“至唐韓退之起，散體大昌，……柳子厚與同時，亦研煉字句，然自是飾辭漸少，助辭漸多。沿及宋人，文之簡者，辭尚可觀，若長篇鉅制，自謂以氣包舉，助詞語病，絡繹行間，以為小不足計，王介甫為尤甚。”見余祖坤編：《歷代文話續編》，南京：鳳凰出版社，２０１３年版，中冊，第８２６頁。

{3}" 孫學濂：《文章二論》，余祖坤編：《歷代文話續編》，中冊，第８２６頁。

{4}" 孫學濓云《文章二論》：“其故則宋后文人工于用助詞，助詞多之句恒佳，若整語之不假助詞者，宜其率奏矣，故永叔《畫錦堂記》至馳騎追稿，于首句增兩“而“字。斯皆漢魏人所不爭，而宋后人之所競競者也，君子于此可以知文章修辭之盛衰矣。”又云：“凡斯之類，皆出宋人，而永叔、介甫尤甚。蓋知法子長、退之，而不知法《尚書》《論》《孟》《左氏》，幾非助辭不能成語，且更自標正宗。”余祖坤編：《歷代文話續編》，中冊，第８３０、８５６頁。

{5}" 如阮葵生在《茶余客話》中指出：“宋人好以虛字入詩，介甫、東坡皆多警句，其流極至不可救藥，初學不可效。”阮葵生撰、李保民校點：《茶余客話》卷十一，《清代筆記小說大觀》，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２００７年版，第３冊，第２７３２頁；吳齊賢《論杜》中亦言宋人作詩好用虛字：“用虛字，宋人之習氣也。”見仇兆鰲：《杜詩詳注》，北京：中華書局，１９７９年版，第五冊，第２３４８頁。王士禛《古夫于亭雜錄》亦云：“天啟后，竟陵派盛行，后生傚之，多用‘焉哉乎也’等虛字成句，往往令人噴飯，不知宋人已有先之者矣”見王士禛：《古夫于亭雜錄》卷二，北京：中華書局，１９８８年版，第３６、３７頁。

{6}" 詳參龔宗杰：《漢語虛字與古代文章學》，《中國社會科學》２０２１年第１１期。

{7}" 費袞撰、金圓校點：《梁溪漫志》卷六，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１９８５年版，第３３９７頁。

①" 劉大櫆《論文偶記》云：“上古文字初開，實字多，虛字少，……宋人宗秦，得其疏縱，而失其厚懋，氣味亦少薄矣。文必虛字備而后神態岀，何可節損？然枝蔓軟弱，少古人厚重之氣，自是后人文漸薄處。”見林紓著、范先淵校點：《春覺齋論文》合刊），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１９５９年版，第８、９頁。

{2}" 方東樹著、汪紹楹點校：《昭昧詹言》卷一，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１９６１年版，第１９頁。

{3}" 孫學濂：《文章二論》，余祖坤編：《歷代文話續編》，中冊，第８２６頁。

{4}" 參見蔣寅：《中國古代文體互參中“以高行卑”的體位定勢》，《中國社會科學》２００８年第５期。

{5}" 如金代王若虛曾言：“歐公散文，自為一代之祖，而所不足者，精潔峻健耳。《五代史》論，曲折太過，往往支離蹉跌，或至渙散而不收。助詞虛字，亦多不愜。如《吳越世家論》尤甚也。”王若虛：《文辨》卷三，王水照編：《歷代文話》，第２冊，第１１４４頁。

{6}" 蔣湘南有言：“永叔情致紆徐，故虛字多。”蔣湘南：《七經樓文鈔》卷四，《續修四庫全書》，第１５４１冊，第３０９頁。

{7}" 孫萬春：《縉山書院文話》卷一，王水照主編：《歷代文話》，第６冊，第５８９４頁。

{8}" 李光地：《榕村語錄續集》卷十九，《四庫未收書輯刊》（第四輯），北京：北京出版社，１９９７年版，第２１冊，第１８０頁。

{9}" 圖式是假設的認知結構，它幫助人們知覺、組織、加工和利用信息。詳參［美］ＪＥＲＲＹ Ｍ．ＢＵＲＧＥＲ著：《人格心理學》（第８版），陳會昌譯，北京：中國輕工業出版社，２０２０年版，第４１４頁；［美］Ｅ．西爾格德等著：《西爾格德心理學導論》，洪光遠譯，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２０２１年版，第４４１頁。

①" 清代袁仁林《虛字說》云：“凡書文發語，語助等字，皆屬口吻。口吻者，神情聲氣也。……故虛字者，所以傳其聲，聲傳而情見焉。”袁仁林：《虛字說》，北京：中華書局，１９８９年版，第１２８頁。

{2}" 唐文治：《國文大義》，王水照主編：《歷代文話》，第９冊，第８２２２頁。

{3}" 方東樹著、汪紹楹點校：《昭昧詹言》卷一，第２４頁。

{4}" 孫學濓云：“行文非如歌騷之諧韻，則助辭不宜數數復用，以其有害音節也。賈生《過秦論》中篇開端接用兩“夫”字，前人已有議之者，諸葛孔明《出師表》用“也”過多，音響遂弱，修辭者不可不辨。”孫學濂：《文章二論》，余祖坤編：《歷代文話續編》，中冊，第８２８頁。

{5}" 余祖坤認為“潛氣內轉”的其中一種表現形式即是指在行文發生承接或轉折時，不用虛詞作過渡。詳參余祖坤：《論古典文章學中的“潛氣內轉”》，《中南民族大學學報》２０１２年第１期。關于“潛氣內轉”，還可參考莫道才、劉振干：《詞氣兼資 清新不窮——論王先謙對駢文“潛氣內轉”理論的發展》，《中國文學研究》２０２１年第４期；彭玉平：《詞學史上的“潛氣內轉”說》，《文學評論》２０１２年第２期。

{6}" 關于“形”的部分，涉及漢字的“構形圖式”問題，較為復雜，需另辟專章加以討論，本文限于篇幅，暫不論述。可參見陳文俊：《漢字文化學》，北京：商務印書館國際有限公司，２０２３年版，第９９頁。

①" 《文則》中云：“《檀弓》曰：‘勿之有悔焉耳矣。’《孟子》曰：‘寡人盡心焉耳矣。’《檀弓》曰：‘我吊也與哉。’《左氏傳》曰：‘獨吾君也乎哉。’凡此一句而三字連助，不嫌其多也。……此二者，六字成句，而四字為助，亦不嫌其多也。……凡此不嫌用‘之’字為多。……凡此四字成句，而助辭半之，不如是文不健也。”陳骙：《文則》，王水照主編：《歷代文話》，第１冊，第１４２頁。

{2}" 雅斯貝斯認為：“人類一直靠軸心期所產生、思考和創造的一切而生存。每一次新的飛躍都回顧這一時期，并被它重燃火焰。……對這一開端的復歸是中國、印度和西方不斷發生的事情。”雅斯貝斯：《歷史的起源與目標》，北京：華夏出版社，１９８９年版，第１４頁。

{3}" 《梁溪漫志》云：退之《祭十二郎老成文》一篇，大率皆用助語，其最妙處，自“其信然邪”以下，至“幾何不從汝而死也”一段，僅三十句，凡句尾連用“邪”字者三，連用“乎”字者三，連用“也”字者四，連用“矣”字者七，幾于句句用助辭矣，而反覆出沒，如怒濤驚湍，變化不測，非妙于文章者安能及此？其后歐陽公作《醉翁亭記》繼之，又特盡紆徐不迫之態。二公固以為游戲，然非大手筆不能也。費袞撰，金圓校點：《梁溪漫志》卷六，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１９８５年版，第３３９７、３３９８頁。

{4}" 李光地曾云：“歐文微弱。”李光地：《榕村語錄》卷二十九，《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７２５冊，第４５３頁。

{5}" 李紱云：“參以虛字，衍以長句，蕭散而流轉者，宋人體也。”李紱：《穆堂別稿》卷四十四，《清代詩文集匯編》，第２３３冊，第４２８頁。

{6}" 郭紹虞說：“唐宋派之學秦漢文則不然，先從唐宋文入手，善于運用助詞，所以覺得豐神搖曳能表達語言的神態。郭紹虞：《從〈馬氏文通〉所想起的一些問題》，《照隅室語言文字論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１９８５年版，第２３１頁。可見“唐宋派”仿效唐宋文，為獲得“風神搖曳”之情態，對于助詞的運用是著意關切且十分擅長的。

①" 蔣湘南：《七經樓文鈔》卷四，《清代詩文集匯編》，第５９１冊，第１６１頁、第１６２頁。

{2}" 王應奎：《柳南續筆》卷三，《續修四庫全書》，第１１４７冊，第４２８頁。

{3}" “兔園冊”是唐五代時私塾教授學童的課本，后泛指淺近的書籍。《新五代史·劉岳傳》：“《兔園冊》者，鄉校俚儒教田夫牧子之所誦也。”歐陽修撰，徐無黨注：《新五代史》卷五十五，北京：中華書局，１９７４年版，第６３２頁。

{4}" 按：南宋羊價極貴，洪邁《夷堅志》載：“紹興末，監平江市征。吳中羊價絕高，肉一斤為錢九百。洪邁撰，何卓點校：《夷堅志》卷一七，北京：中華書局，２００６年版，第６８２頁。陸游此處徑以“吃羊肉”喻富貴。

{5}" 陸游：《老學庵筆記》卷八，北京：中華書局，１９７９年版，第１００頁。

{6}" 何喬新：《論學繩尺序》，王水照主編：《歷代文話》，第１冊，第１０６９、１０７０頁。

{7}" 王世貞：《弇州四部稿》卷一百四十七，《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１２８１冊，第３９１頁。

{8}" 宋文較之唐文在審美范式上相對更傾向于“易”，馬茂軍認為唐文以韓愈文章的奇崛風格為代表，文字艱澀，主張復古主義；宋文的范式則主要是指歐曾蘇文的平淡風格，歐陽修散文的“紆余委備”“容與閑易”之風可視為宋文之代表。詳參馬茂軍：《論唐宋文之爭》，《文學評論》２０１１年第３期。

{9}" 蔣湘南：《與田叔子論古文第二書》，沈粹芬、黃人等輯：《清文匯》（丙集卷六），《續修四庫全書》，第１６７６冊，第８３頁。

①" 王應奎：《柳南續筆》卷三，《續修四庫全書》，第１１４７冊，第４２８頁。

{2}" 劉元培：《七經樓文鈔序》，蔣湘南：《七經樓文鈔》卷四，《清代詩文集匯編》，第５９１冊，第８３頁。

{3}" 孫學濂：《文章二論》，余祖坤編：《歷代文話續編》，中冊，第８０７頁、第８０８頁。

{4}" 同上，第８２６頁。

{5}" 阮元：《揅經室三集》卷二，《清代詩文集匯編》，第４７７冊，第３６３頁。

{6}" 凌廷堪：《校禮堂文集》卷三十二，《續修四庫全書》，第１４８０冊，第３２８頁。

{7}" 凌廷堪曾云：“竊謂昌黎之論文與考亭之論學皆欲以一人之見上掩千古，雖足以矯風尚之同而實便于空疏之習。故韓歐作而摯虞劉勰之焰熸。洛閩興而沖遠叔明之勢絀，廢墜之所由來者漸矣。”凌廷堪：《校禮堂文集》（卷三十二），《續修四庫全書》，第１４８０冊，第３２８頁。

{8}" 凌廷堪：《校禮堂文集》卷二四，《續修四庫全書》，第１４８０冊，第２６７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