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譯何以“發表區區政見”？

摘" 要：《佳人奇遇》是梁啟超流亡期間翻譯、連載的政治小說。梁啟超接觸到柴四朗《佳人之奇遇》事出偶然，但１８９８年底選擇將其譯印，則是出于對戊戌時期政治觀點的堅持。相同的流亡體驗，相近的政體觀，使梁啟超持續兩年將《佳人奇遇》連載于《清議報》。盡管主要篇幅以直譯手法譯出，那些有意改譯和被迫改譯的部分，體現了梁啟超赴日后救國理念的變與不變。梁譯《佳人奇遇》既表明了梁啟超的政治家底色，也見證了晚清一代知識分子主動介入時代進程的歷史細節。

關鍵詞：《佳人奇遇》；梁啟超；政治小說；翻譯

《佳人奇遇》是梁啟超翻譯的政治小說，１８９８年底至１９００年初連載于《清議報》，其底本是日本政治家、小說家柴四朗的《佳人之奇遇》。受當時譯介風尚影響，梁啟超的譯本很難從翻譯技巧的層面加以評判。然而，從這部翻譯小說起，政治小說的譯介和創作才逐漸引起人們的關注和重視，它甚至一度發揮了引領晚清時代風潮和標示小說變革方向的作用。當前學界對梁譯《佳人奇遇》的研究相對單薄，文學史論著中偶有提及，也大多默認它是《譯印政治小說序》{1}的“副文本”，被簡單放置在小說界革命的延長線上。關于《佳人奇遇》的專論，一是將其視作譯文文本進行翻譯理論研究{2}，二是將其視為典型個案進行傳播和譯介研究③。在這兩方面研究中，梁譯《佳人奇遇》都不是研究主體。三是針對梁啟超翻譯原因的研究{4}，論題呈現細化深入的趨勢，只是尚未形成定論。本文依托原始報刊，返回譯介的歷史現場，對照柴四朗日文底本，辨析梁啟超接受、連載、改譯《佳人奇遇》的具體表現及原因，從而呈現梁啟超在清末錯綜復雜的時局變動中沖突交錯的政治思想和彷徨追索的政治心態。

一、接受：從政學書翻譯到政治小說翻譯

為什么柴四朗《佳人之奇遇》會獲得戊戌政變后倉皇出逃的梁啟超垂青？據《梁啟超年譜長編》載：“戊戌八月，先生脫險赴日本，在彼國軍艦中，一身以外無文物，艦長以《佳人之奇遇》一書俾先生遣悶。先生隨閱隨譯，其后登諸《清議報》，翻譯之始，即在艦中也。”{5}此外再無文獻史料可以回答這個問題。這樣看來，梁啟超接觸到《佳人之奇遇》似乎是一次偶然事件。在傳統近現代文學史著中，為避開它所呈現的偶然性與被動性，論者往往將《佳人奇遇》直接與其后的《譯印政治小說序》（１８９８）、《論小說與群治之關系》（１９０２）及《自由書》（１８９９）勾連，認為梁啟超接受《佳人之奇遇》的原因，是他對小說、特別是政治小說鼓動人心與移情作用的發現。這遮蔽了《佳人奇遇》與戊戌變法之間的歷時性脈絡，也放大了小說文體的影響權重。

《佳人之奇遇》的小說文體，不是梁啟超接受它的根本原因。查戊戌變法前梁啟超公開發表的文章，有三處直接提及小說，分別是《論學校七·譯書》（１８９７）、《〈蒙學報〉〈演義報〉合敘》（１８９７）、《擬譯書局章程并瀝陳開辦情形折》（１８９８）。他將小說的接受對象和適用范圍，框定在“婦孺農氓”“愚民”和“小學”“蒙學”，企盼小說能夠在粗通文墨者和幼童處發揮作用。問題在于，整個維新派關注的對象既不是庶民、兒童，也不是小學教科書。茅海建將康有為、梁啟超的變法途徑總結為自上和自下兩類：自上直接獻策于光緒帝，自下講學、辦學會、辦報刊{1}。其中，即便是自下，面向的也是權力階層。維新派發起的北京強學會、上海強學會、保國會，會員除康、梁同儕外，幾乎全是官僚與歐美傳教士{2}，《萬國公報》《強學報》《時務報》意圖鼓動的，也是“懷才報德之士”③。總之，在意圖自上而下維新救國的政治運動中，小說的地位并不顯要。前文提及的報刊文章對小說文體的揄揚，主要是出于擴大政治設計范圍的需要。

真正影響梁啟超接受《佳人之奇遇》的，是他戊戌維新時期對譯書的渴求。在梁啟超的政治設想中，譯書的作用至少體現在兩方面：一是直接譯介西方的政法思想，為變法尋找理論依托；二是輸入新知，改變時人的知識結構，為變法積蓄人才。在梁啟超等人的倡導下，譯書的地位逐漸提高，西學借由翻譯與中學分庭抗禮。與理論鼓吹對應，梁啟超以辦理譯書局事務參與變法，直接主持上海大同譯書局、上海譯書官局和大學堂編譯局，譯書成為他在晚清政壇的政治標簽和政治籌碼。

在具體的譯書規劃中，政學書和東文書排在首位，兩者直接與《佳人之奇遇》產生呼應。“政”“教”“藝”三類譯書中，作為蒙童學堂教科書的“教”類書因不能速效，在梁啟超其后的論說中逐漸失去蹤跡；“藝學”書與洋務派中體西用構想中的西用涵蓋范圍基本相同，不再被青睞。囊括西國章程、律意、政事等法政社科內容的“政學”書成為維新派急求的利器。因此，對“西政”書的索求，是他選擇翻譯《佳人之奇遇》的根本原因。對這部小說的翻譯，同時又是梁啟超赴日后持續編譯西方政治作品的開始，是他初入日本眼界大開、遍讀西書、頭腦為之改易的初步成果。

梁啟超抱持轉譯日書以求速效的設想，最終因戊戌政變而失去了施展平臺。作為政治流亡者的梁啟超，選擇翻譯一部“作為民眾的政治啟蒙讀物、政黨的革命宣傳及斗爭的輔助武器”，以及“個人發表政見以及社會改良思想的積極的手段”的政治小說{4}，才成為順理成章之事。在途窮思變的現實語境中，梁啟超對政治的持續思索、對翻譯西方政法理論書籍與日語書籍的看重和對小說功能論的理解，促使他在閱讀之初，就立即接受了柴四朗《佳人之奇遇》，設想“每一書出，而全國之議論為之一變”{5}，將其在《清議報》上譯印出來。

二、連載：流亡體驗的投射與政體觀的探索

１８９８年至１９００年間，梁啟超往返于東京、橫濱、箱根、檀香山諸處，旅途勞頓中，仍持續譯印《佳人奇遇》的緣由是什么？

首先，赴日后，梁啟超得以對業已結束的明治政治小說潮有較完整的意義研判，“于日本維新之運有大功者，小說亦其一端也”{1}，在他的印象中，政治小說蘊蓄了改良社會的巨大潛能。更直接的原因，則是貫穿《佳人之奇遇》始終的流亡書寫恰與梁啟超的現實境遇相重合。這種共鳴，最初是由小說第一卷開頭由漢字寫就的引言帶來的，柴四朗雜居客土多年而生發出的流離感慨和憂國之志被直率地披露出來：

訴之天耶，茫茫不答；告之人耶，人不吾聽。于是乎筆代舌，墨代淚，文字代語言，而自告自愬以自遣。柴君愛國之志，亦可悲夫。君會津人，少長于流離患難之中。……嗟乎！使此有用之才，不能施之事業，竟借筆墨以泄其志者，抑誰之咎也？讀畢慨然書卷端。{2}

隨后，梁啟超與柴四朗經歷和情感方面的感同身受進一步延伸到角色上。作者通過每卷小說首尾的序、跋、書評不斷提醒讀者，主人公東海散士就是柴四朗的鏡中之“我”。而東海散士報國無門的流亡體驗和壯志未酬的感慨，都是讀者梁啟超正在經歷、感受的。“流亡”，成為譯者、作者、文本三者之間的情感基點。正因此，無怪梁啟超在１９００年底的《紀事二十四首》中發出這樣的感慨：“曩譯佳人奇遇成，每生游想涉空冥。從今不羨柴東海，枉被多情惹薄情。”③

非獨于此，兩年的連載周期中，《佳人奇遇》能夠持續吸引梁啟超的原因，除了小說的移情作用和可為殷鑒的明治政治小說潮，更在于《佳人奇遇》對民主共和、君主立憲政體的敘述，與梁啟超的政體觀不謀而合。

《佳人奇遇》的結構并不復雜，東海散士于美國偶遇紅蓮、幽蘭和范卿，此后，小說通過敘述四人隨后的行蹤，連帶出大大小小１８個政治故事。這些政治故事基本可分為人民的獨立運動或戰爭、弱小國家的衰亡以及失勢政治英雄的悲壯沉落三類。最終，所有故事都指向了對政治全面的批判與暴露：批判政府腐敗不堪、破壞成法，批判當權者茍且于侵略者、矯枉過正，批判政黨互相構鬩，批判列強恃強凌弱，批判知識分子徒溺空理、失去節義，其批判范圍甚至囊括了宗教紛爭、外債糾葛等。由于翻譯小說本身的特殊性，錙銖必較于譯文中的某個政治故事勢必會混淆作者和譯者的政治意圖，無益于探索梁啟超自身的政治表達，只有掠過文本表面的政治故事，深入其中才能解析出譯者的政治訴求。通過量化分析可知，梁啟超的著眼點主要集中在對政體的討論上。

赴日后，面對紛至沓來的西方社會科學理論，梁啟超開始重新思索國家政體間的優劣，這成為他與《佳人奇遇》相連的紐帶。《佳人奇遇》幾乎所有政治故事都論及政體問題，而先聲奪人處即在卷一。柴四朗極力揄揚美國共和民政，“成此富強文明之邦，人享自由之樂，家作太平之謳”{4}，而這時，梁啟超正與孫中山接觸，心向革命。隨后，柴四朗對共和政體的適用性整體抱持審慎態度，卷十一的自由國故事便敘述了一個誤信共和制導致同室操戈、鄰里反目的案例，“吾輩既屈氣于共和之政體，銷魂于故國之紛爭，今日反欽羨君權之國為無事也”{5}。在梁啟超這邊，短暫傾向革命后，他同樣表達對美式民主的憂慮：“民主立憲政體，其施政之方略，變易太數，選舉總統時，競爭太烈，于國家幸福，未嘗不間有阻力。”⑥

此外，《佳人奇遇》主要著重于對君主立憲制的討論。除去有關殖民地、未開化國家和附屬國的政治故事外，關于君主立憲，小說講述了西班牙、愛爾蘭、波蘭、埃及、匈牙利、日本幕府和明治日本７個政治故事。其中，有的將“立君公議”憧憬為“天下之善政也”{7}，有的表明立憲公議是“闔國人民之哀愿”{8}，是人民的共同選擇，還有的則是直接敘寫舉國推動政治體制變革的轉換過程：“于是波蘭人新創起憲法，廢共和之政，設立憲公議之制，選皇子而奉戴之。”{1}窮形盡相枚舉和比較諸種可能，最終的落腳點還在對君主立憲制度優越性的肯定。這與梁啟超的政體思路一致，盡管他說明了君主立憲的選用需要新民基礎，因而不能立即實現，但和“行之則至于亡國”的民主共和制比，君主立憲制本身確是“政體之最良者也”{2}。

整體來看，戊戌變法后的一段時間內，梁啟超仍將君主立憲作為救國的最優解。只是他面臨的是兩難的政治抉擇：既想限制君權以張揚民的自由，又不能失掉傳統的政治體制；既欲規勸君主，又想奔走呼號于新民和啟蒙。這種在政體選擇層面的徘徊游走，特別是對君主立憲制的矛盾心態，都投射到了《佳人奇遇》上。《佳人奇遇》因此被裹上譯者自身的政治理念。《佳人奇遇》的連載之路并不算順利，《清議報》第四冊連載小說第一卷時，因小說內容有悖于康有為，當期報紙被銷毀重印。連載至第十一卷時，小說橫遭終止，無法刊載。盡管如此，梁啟超依然堅持譯出全文，保持著在思想、情感層面和《佳人奇遇》的持續對話。《佳人奇遇》的譯印過程，是梁啟超政治態度左右沖突、生命軌跡起伏變化的鮮活寫照。

三、改譯：介入現實政治的方法

羅選民創造性地將梁啟超那種“漂亮但不忠實”的譯法，總結為“衍譯和改寫”③，但《佳人奇遇》的譯法，仍有值得詳細說明的空間。與他的另一部翻譯小說《十五小豪杰》相比，《佳人之奇遇》本身是柴四朗用漢字漢詞占了十之七八的“漢文調”創作而成，因而梁啟超的譯法，在大部分時候表現為對日文原文的照搬。{4}但是，這并不意味著譯本與底本完全一致。伴隨著外界政治情勢和自身思想的變化，梁啟超確實對底本進行了部分刪改。最終呈現出來的改譯面貌，既有譯著者被迫為之的部分，也有有意為之的部分。前者出于康有為因政見對立而做出的強制操縱，后者源自梁啟超國家意識的覺醒和對所謂“誨淫誨盜”內容的拒斥。

師徒之間政見分歧的導火索，是梁啟超與孫中山的直接接觸；其本質，則是任公對革命反清問題的態度游移。康、梁與孫中山結識于１８９７年，但正式結交在二人赴日之后、梁啟超譯印《佳人奇遇》期間。１８９９年初，梁啟超正式接觸孫中山后逐漸傾心革命，這與一意保皇的康有為產生嚴重分歧。直到１１月梁啟超趕往檀香山時，留與孫中山的信中依然是“要之我輩既已訂交，他日共天下事，必無分歧之理”{5}。梁啟超懷揣革命之志忠實直譯的貶斥清廷的部分譯文，不為康有為見容。這種因南海康先生而不得不做出的改譯主要有兩處。

第一處是對小說中的主要角色鼎泰璉身份的刪改。在原文的第一卷末和第二卷初，柴四朗將他設定為“明名臣瞿式耜將鼎璉之后”，并插入一大段反清復明的故事：“此時當滿清薙發令下，盡變中華文物衣冠為夷狄俗，滿人以乘勝勢，殺老幼，辱婦女，坑處士，謫書生，苛虐暴戾猛于獰虎”；鴉片戰爭后，“明遺臣十八人察其機已熟，傳檄四百余州，鳴清朝罪惡，誓維恢復明朝，救蒼生涂炭，誅戮奸臣，改革弊政。道光二十八年，海內響應，旌揚摜甲，蜂起蟻集，顰鼓振地，于是謀臣計議建都金陵，率兵東下，殺清胥吏。旬月，諸省狥進，迫北京，清舉朝震懾，或遷都吉林避兵鋒”⑥。

顯然，明朝遺臣矢志報仇、清軍入關大肆屠殺、清廷昏庸無道的內容，絕不會被康有為認可；在梁啟超將其刊于《清議報》第四冊后，康氏大加震怒，命其收回重印。{1}改譯后，鼎泰璉的身份變為“遁跡江湖”的“支那志士”，“與散士交最契”，名字直接被改換為“范卿”，抹去遺民痕跡；散士、幽蘭、紅蓮、范卿之間的相遇，變為“久耳幽蘭紅蓮之名，散士此行，早約其（范卿）艤舟相待”。在情節上，這種改動顯然與前后不合：散士與二佳人、范卿本為偶遇，以期應和“奇遇”主題，但改動后的“久耳”“早約”云云顯然已經無法與主題合榫。

第二處則是《佳人奇遇》連載的戛然中止。１９００年２月《清議報》第三十五冊，《佳人奇遇》譯至原文第十二卷起首處匆匆截止。但１９３６年中華書局出版《飲冰室合集》時，專集第八十八卷卻收錄了全本十六卷《佳人奇遇》，這說明梁啟超本是譯完了全文的。為何不再刊載？原因可從《清議報》第三十四冊處找，其時連載的，是小說第十一卷。文中，散士重逢范卿，范卿說起他與幽蘭、紅蓮因船難而走失后自己的行蹤。在原本的人物設定中，范卿念念不忘反清復明，這一特點在本卷尤為明顯。他被法國船只救起后隨船奔走，法船航行至安南（今越南）東京時，法國幕將要挾范卿做間諜，去探索反抗法國的黑旗軍的底細。范卿陽以應承其事，陰則企圖游說黑旗軍加入反清大業：他建議黑旗軍“或控佛（今譯法國），或控清，揶揄其兩者。佛人大舉而侵其地，使清之大軍激戰，子提其奇兵，橫劍直立，而全其功”，最終“南面稱王，飜其風云際會東向之明旗，而得爭霸于中原”{2}。范卿三分之計，如柴四朗底本眉批所言，是為了“煽動我國使發兵攻清，欲承此機恢復明室”③。這種反清復明的意圖文字過于明確，作為譯者的梁啟超拗不過作為贊助人、太有成見的康有為。出于康有為對保皇會會刊《清議報》的掌控，《佳人奇遇》的連載就此中斷。

此外，則是梁啟超有意識地自行改譯。赴日后，梁啟超逐漸接受并開始傳播現代國家思想：“吾民之稱禹域也，謂之為天下，而不謂之為國”，“有主權，有服從，人人皆主權者，人人皆服從者。夫如是，斯謂之完全成立之國”{4}。對國家概念的敏感進一步造就了他與清王朝的政治距離。具體的翻譯實踐中，體現在他對“清”和“支那”錙銖必較的選擇，如“滿清三億萬”{5}改為“支那四億萬”，“范老則今在清國”⑥改為“中國”，等等。但更明顯的改動在小說結尾處。

《佳人之奇遇》最后一卷的結尾直接與甲午中日戰爭相關。梁啟超不能接受明火執仗書寫祖國戰敗的情節，將其完全刪除。但是，理性上他對“國家”概念的再認識又使其自行創作了一段日本人口吻的新解釋。他首先聲明“朝鮮者，原為中國之屬土也”，這時在梁啟超的意識中，“朝鮮”屬于“中國”而非“滿清”。接下來的敘述態度更為清晰：“彼（日本）見清廷之可欺，朝鮮之可誘也，遂借端扶植朝鮮，與清廷構釁”，這里，梁啟超全部使用了“清廷”，作為歷史與現狀、政府與國家的劃分。從此出發，“中國”與“清廷”既然已能截然不屬同物，日本侵略事實便可直接敘述：“以腐敗廢朽而且不通世故之老大病夫國，與彼兇性蠻力而且有文明思想之新出世日本，斗力角智，勢固懸絕，……我日人志趣遠大，猶以為未足也”{7}。清廷已然腐朽沒落，被新出之日本打敗理所當然。在梁啟超的思想建構中，既符合達爾文式國家主義的進化規律，又與少年中國毫無掛礙。

最后，作為“小說界革命”的發起者，梁啟超所批判的傳統小說的弊病自然是他要身體力行規避的。因此，他改譯了所有可能誨淫誨盜的內容。除了刪削“箕帚奉于閣下之側，待死則從同穴泉下”{1}這類稍嫌露骨描述愛情的筆法外，對于情節上具有較大意義的段落，梁啟超則盡量做出簡化，如：

（柴本）然紅蓮之膽略甚勇，權謀詐術有不可量，且假行六合之禮，結同床之歡，而紅蓮之志偏在報父母之仇、愛蘭之獨立，可暫假居米國，而無來日本安棲之心。散士亦無伉儷佳人、得萬金致富、永移居外國之念。{2}

（梁譯本）然而紅蓮深謀遠略，其志固別有在者，在報父母之仇讎，使愛蘭獨立而已。③

次之則是刪去具體書寫毀城放火、殺人亂世等戰爭慘狀的部分。對于難以刪去的，梁啟超則采取盡量淡化血腥的改譯。有時，這種修改達到字斟句酌、錙銖必較的地步，如文中“其悲慘之狀，可稱縊死”一句，底本眉批評論道：“縊死二字，下得痛切。”{4}顯然，梁啟超并不想小說顯得如此“痛切”，于是改為“其悲慘之狀，誠不忍見聞者矣”。

質言之，翻譯并非文本與語言的簡單轉換，而是借“她者”的痕跡喚醒自我的過程。{5}《佳人奇遇》的譯介，本質上是梁啟超以翻譯小說為媒介介入現實政治的行為。因此，不論是接受和連載，還是主動或被動的改譯，無一例外揭示了譯者梁啟超的政治家底色。作為文學文本的《佳人奇遇》更是一種政治手段，梁啟超的最終目的與政治小說開創者迪斯累利一樣，是為了“以虛構形式表現政治和宗教問題”⑥。在此意義上，盡管是部翻譯作品，但《佳人奇遇》為我所用的譯印方式，讓它成為具備在地性、及物性、主體性的另一種創作。

結語

梁啟超和《佳人奇遇》的相遇，是在世紀更迭的重大歷史關頭、國內局勢風云突變的政治場域中發生的。梁啟超對《佳人奇遇》的選擇和譯介，更像是他在流亡期間一段隱秘的自白。流亡，既是現實中在國內政界的失勢，更是直面西方后政治觀念層面的自我更新。他不能簡單料定哪種政體更適宜于彼時彼日的中國，也不能無視孫中山革命思想的合理成分，他的政治抉擇是，通過翻譯，將之一一吐露，盡管這定會與康有為有所抵牾。時代所給予他的，他都視作救國的可能性之一種，將之呈現給執著求索的同路人。在《佳人奇遇》的譯印過程中折射出的，是中國政治、歷史和文學大潮間的血脈相通。

兩個甲子過去，《佳人奇遇》依然有其重要意義。《佳人奇遇》及其隨之而來的政治小說熱潮對時代進程的主動介入，匯入了從晚清到民初以至“五四”中國小說現代化的整體路徑中，開啟了此后一個時期中國作家對制度現代性的書寫和追求。作為文學事件的《佳人奇遇》，使更多的知識分子參與到對國家前途的思考中。《佳人奇遇》所代表的，是梁啟超等維新知識分子在時代語境下，在多種因素合力影響下掙扎尋求救國之路的復雜面相。從這個層面來說，梁譯《佳人奇遇》是一個說不盡的學術話題。

作者簡介：張震，深圳大學人文學院博士研究生，主要研究方向為中國近現代文學。

*" 本文系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重大項目“中國文學學術現代化進程研究（項目編號：２１＆ＺＤ２６３）”，國家社科基金重點項目“晚清革命文潮研究（項目編號：24AZW015）”的階段性成果。

①" 《譯印政治小說序》最初刊載于１８９８年《清議報》第１冊，《佳人奇遇》結集出版后，該文易名為《政治小說〈佳人奇遇〉序》收錄于書中，文章結尾由“今特采外國名儒所撰述”改為“今特采日本政治小說《佳人奇遇》譯之”。見新會梁啟超任公：《佳人奇遇》，上海：中華書局，１９３６年版，第１－２頁。

{2}" 見龐焱、陳華榮：《意識形態操控下梁啟超對〈佳人奇遇〉的改寫》，《東北亞外語研究》２０１６年第１期。該文是在陳華榮２０１５年的碩士論文《意識形態對梁啟超譯〈佳人奇遇〉的操控》基礎上寫就的。

{3}" 如鄒波：《政治的翻譯與翻譯的政治——政治小說〈佳人奇遇〉在中國的譯介》，《東方文學研究集刊》２０２１年；竇新光：《明治政治小說〈佳人之奇遇〉在近代東亞的傳播》，《日語學習與研究》２０２４年第１期。

{4}" 岳凱華：《〈佳人奇遇〉：梁啟超的翻譯緣由與對中國政治小說的影響》，《南華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２０１８年第１期。

{5}" 丁文江、趙豐田編：《梁啟超年譜長編》，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２００９年版，第１０２頁。

①" 茅海建：《戊戌時期康有為、梁啟超的思想》，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２０２１年版，第３６４－３９３頁。

{2}" 湯志鈞：《戊戌變法史》，北京：人民出版社，１９８４年版，第１３９－１４０頁、第１６１－１６３頁、第３２３頁。

{3}" 梁啟超：《論報館有益于國事》，《時務報》第１冊，１８９６年８月９日。

{4}" ［日］柳田泉：《政治小說研究》，鐮倉：春秋社，１９３５年版，第４０頁。

{5}" 任公：《譯印政治小說序》，《清議報》第１冊，１８９８年１２月２３日。

①" 任公：《飲冰室自由書》，《清議報》第２６冊，１８９９年９月５日。

{2}" ［日］有待樓主人：《佳人之奇遇引言》，［日］東海散士：《佳人之奇遇卷一》，東京：博文堂，１８８６年版，第１頁。

{3}" 任公：《紀事二十四首》，《清議報》第６４冊，１９００年１１月２２日。

{4}" 柴四郎：《佳人奇遇卷一》，《清議報》第１冊，１８９８年１２月２３日。

{5}" 柴四郎：《佳人奇遇卷十一》，《清議報》第３４冊，１９００年２月１日。

{6}" 愛國者：《立憲法議》，《清議報》第８１冊，１９０１年６月７日。

{7}" 柴四郎：《佳人奇遇卷一》，《清議報》第１冊，１８９８年１２月２３日。

{8}" 柴四郎：《佳人奇遇卷六》，《清議報》第１８冊，１８９９年６月１８日。

①" 柴四郎：《佳人奇遇卷三》，《清議報》第８冊，１８９９年３月１２日。

{2}" 飲冰：《答某報第四號對于本報之駁論》，《新民叢報》第７９期，１９０６年４月２４日。

{3}" 羅選民：《意識形態與文學翻譯——論梁啟超的翻譯實踐》，《清華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２００６年第１期。

{4}" 王向遠將這種“對日文原文的既省事又可靠的照搬”，稱之為“移譯”。王向遠：《日本文學漢譯史》，北京：九州出版社，２０２１年版，第２２頁。

{5}" 馮自由：《中華民國開國前革命史》，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２０１１年版，第２９－３０頁。

{6}" ［日］東海散士：《佳人之奇遇卷一》，東京：博文堂，１８８６年版，第３７頁；［日］東海散士：《佳人之奇遇卷二》，第１－６頁。

①" 臺灣成文書局１９６７年影印本目錄中，《清議報》第四冊有《佳人奇遇卷一》字樣，但中華書局１９９１年影印本則無。詳見清華大學國學研究院編：《東亞近代文明史上的梁啟超》，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２０１６年版，第５５－５７頁。又據馮自由《革命逸史》所言，“惟關于中國志士反抗滿虜一節，為康有為強令刪去”。

{2}" 柴四郎：《佳人奇遇卷十一》，《清議報》第３４冊，１９００年２月１日。

{3}" ［日］東海散士：《佳人之奇遇卷十》，東京：博文堂，１８９１年版，第２４－２５頁。

{4}" 哀時客：《愛國論一》，《清議報》第６冊，１８９９年２月２０日。

{5}" ［日］東海散士：《佳人之奇遇卷九》，東京：博文堂，１８９１年版，第２５頁。

{6}" ［日］東海散士：《佳人之奇遇卷十二》，東京：博文堂，１８９７年版，第４０頁。

{7}" 梁啟超：《佳人奇遇》，湯志鈞、湯仁澤編：《梁啟超全集》第１８集，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２０１８年版，第１９８頁。

①" ［日］東海散士：《佳人之奇遇卷三》，東京：博文堂，１８８６年版，第３７頁。

{2}" ［日］東海散士：《佳人之奇遇卷六》，東京：博文堂，１８８７年版，第２３頁。

{3}" 柴四郎：《佳人奇遇卷六》，《清議報》第１８冊，１８９９年６月１８日。

{4}" ［日］東海散士：《佳人之奇遇卷十四》，東京：博文堂，１８９７年版，第３３頁。

{5}" ［印］迦亞特里·斯皮瓦克：《翻譯的政治》，許兆麟、郝田虎譯，許寶強、袁偉編：《語言與翻譯的政治》，北京：中央編譯出版社，２００１年版，第２７８頁。

{6}" Ｄａｖｉｄ Ｃｅｃｉｌ， Ｅａｒｌｙ Ｖｉｃｔｏｒｉａｎ Ｎｏｖｅｌｉｓｔｓ： Ｅｓｓａｙｓ ｉｎ Ｒｅｖａｌｕａｔｉｏｎ． Ｌｏｎｄｏｎ： Ｐｅｎｇｕｉｎ Ｂｏｏｋｓ Ｌｔｄ， １９４８， ｐ．２１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