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王嫂不特有個好女兒,還有個好兒子!兒子十二歲,已到城西區茶葉局服務當差,凈掙十五塊錢一個月。王嫂怕他不學好,一來就罵罵,裝成生氣樣子,要孩子趕快回去。
王嫂在這一家中的工作是洗衣燒飯,間或同賣雞蛋清毛房的鄉下人嚷嚷,一切動機無不出于護主。
有一天,另外一個鄉下婦人來了,帶了些新蠶豆來看王嫂,兩人一面說一面抽抽咽咽。來人去后,問起原因才知道,一年前那個做新媳婦的女兒,已在兩個月前死掉了。來的就是那女兒的婆婆。女兒因為生產,在鄉下得不到醫藥照料,孩子生下地兩天,女兒流血不止,家里人全下了田,想喝水不得水喝,喝了些水缸腳沉淀,第二天腹痛就死去了。孩子活了兩個月,也死去了。經過這樣大變故的王嫂,竟還是一切照常,用來穩定她的生命或感情的,原來是古人的“生死有命,富貴在天”八個字。她相信八字。
說起女兒死去情形時,她說:“他們忙著收麥子,大麥稞麥,用車子裝滿一車一車馬拖著走,下田去了。我女兒要喝水,喝不到,把水缸腳腳喝下肚,可憐,她嚷痛也痛,就死了!死了她男人哭,不許棺材抬出門。自己可要去做壯丁,抽簽到頭上,過盤龍寺當兵去!生死有命。”說的話不到十句,可包括了多少動人的內容!
這家里同別的人家一樣,有雞,有狗,有貓兒。這些生物在家中各有一個地位。這一切卻統由王嫂照管。下半天是她洗衣的時間,天氣好時,王嫂更忙。院子中有兩大盆待洗的衣服:老先生的,先生的,太太的,小姐的,學生的,小娃子的,還加上自己在茶業局做小勤務十二歲小兒子的。衣服雖不少,她倒不慌不忙地做去。事情永遠做不完,可并不使她懊惱。一面搓衣一面間或還用本地調子唱唱歌,喉嚨窄,聲調十分悅耳。偶然為主人聽到時,要她好好唱下去,就覺得害臊,把個臉羞得紅紅的,決不再開口。唱歌的用意只在自己聽聽,為自己催眠,憑歌聲引帶自己到一個光明夢境里去。
她目下有十二塊錢一個月,兒子卻有十五塊,兩人賺的錢都沒有用處,積聚一年可捎回鄉下去買一畝二分田地。仗打下去,米糧貴,一點收入少雖少,利上翻利,五年不動用,會有多少!再過八年兒子長大了,所長保舉他進軍官學校,接一房新媳婦,陪嫁多的不要,只要有三五畝地、一頭水牯牛。
三月后天氣轉好,鎮日長晴,城區經常有空襲警報。飛機來到她頭上也不怕。為什么不怕?孔子遺教在這顆簡單的心上有了影響,“生死有命,富貴在天”。還記起一個故事:“黃巢殺人八百萬,在劫數的八方有路難逃,不在劫數的,坐下來判官不收你。”兩句簡單話語和一個簡單故事,穩定了這顆簡單的心。一個客人向她說笑:“王嫂,你看見了日本飛機?”
“二十七架,高也高!哪,那邊高射炮蓬蓬響了,那邊機關槍咯咯響了,飛機場炸了。我不躲,我不怕的。”
“真不怕嗎?炸彈有水缸大,這房子經不起!”
“要炸讓它炸,生死有命。”
第二天到了下午,天氣還是很好,并無警報。兩點左右,小狗忽然狂吠起來。原來那個在茶業局當差的小兒子來了。
小孩子臉黑黑的,褲子已破裂,要他母親給縫補縫補。
“昨天警報你在哪里?”
孩子說:“我在河甸營。”
這一來王嫂呆住了。“你怎么到飛機場去!日本飛機不是把河甸營炸平了嗎?炸死好多好多人。你去看熱鬧!有什么好看的!”
“我有事去。飛機來了,丟下十二個炸彈、三個燃燒彈,房子燒了,倒了,我前前后后是人手人腳,有三匹馬也炸個碎爛。機關槍答答答答亂打。最后我也死了,土把我埋了。有人摸我心子,還有一點氣,汽車裝我到甘美醫院,今天九點鐘我醒回來了……”
孩子把事情敘述得清清楚楚,毫不覺得可怕,也毫不覺得這次經驗有何得意處。坐在他母親洗衣盆邊,褲子破了一個大裂口,把手抹抹,瘦瘦的腿子全裸露出來了。王嫂聲啞了:“咦,咦,咦,你不炸死!你看到死人?看到房子倒了燒起來?你看到人手人腳朝天上飛?人家抬你到醫院去,九點鐘才醒。回去主人罵不罵你?來,我看看你褲子!”
小孩子走到她身邊去,她把破褲子一拉,在孩子精光光的瘦臀上巴巴地打了三下。“你不怕死?我自己打死你,省得吃水缸大炸彈五馬分尸!”小孩子卻嘻嘻笑著,看看母親的眼睛,已濕瑩瑩的了。
孩子說:“我不怕日本,我長大了還要當兵去!”
她看看天,天上藍藍的,有一團團白云鑲在空間。恰有三只老鴉飛到院中尤加利樹高枝上停下來,孩子一拍掌,老鴉又飛去了。王嫂把褲子縫好后,用口咬下那點線頭,把針別到頭髻上去,打抱不平似的,拉住孩子臟耳朵說:“你當兵去,老鴉就叼你到樹上去。福壽,你能當兵?”
孩子不作聲,只快樂地微笑。他心想:“我怎么不能當兵?人長大了,什么都做得好。”孩子走后,家中人知道了這件事,都以為王嫂人好,心好,命好。王嫂不作聲,只是微笑。到晚上,卻悄悄地買了些香紙,拿到北門外去燒化。她想起死去的女兒,死得太苦了,命可不好,有點傷心,躲在自己房中去哭了好一會,不曾吃晚飯。這件事一家人誰也不知道,因為她怕人知道要笑她,要問她,要安慰她。這一切她都不需要。
(來源:《長河》,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13年7月版)
【閱讀導引】小說塑造了一個歷經生活苦痛而仍舊樂觀堅強的婦女形象。王嫂信的是“生死有命”,有著悲觀的宿命論和自我麻木的民間思想。故事的背景雖然是日本侵華戰爭,但并沒有直接寫戰爭,而是將戰爭與人性之善、社會風情之美作了反襯,凸顯了戰爭的殘酷,引發讀者對人物命運的思考。
【文本聚焦】20世紀40年代沈從文在西南聯大教學生創作,強調最多的是:“要貼著人物來寫。”請結合小說第7段之后部分對王嫂的刻畫,分析這一創作觀體現在哪些方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