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子的社會愿景與“禮想”仰望

《大道之行也》是部編版八年級下冊第六單元的一篇短文，節選自《禮記·禮運》?！岸Y運”的含義是：如果天下都依禮而行，就會天下太平，世界達到大同。那么，“禮”是一種什么事物，讓古人如此推崇，而且一旦世道混亂、人心不古，就哀嘆禮壞樂崩？在孔子眼里，禮既體現為人和人之間的行為規范，又是禮義、禮儀、禮俗的綜合，用以規范人的尊禮活動的道德準則，更是維護人群等級與社會秩序的國家精神機器。所以說，古代社會，禮教是先于王法出現而且比王法更有道德力量的存在，是古人治理國家、教化民眾最重要的手段和工具。

《大道之行也》的內文是孔子與其弟子言偃的對話的一個片段，抒寫了孔子對上古類似于樸素共產主義社會的一種神往，對那種循禮而治、泛設福利、物事得所、樂享其昌的社會形態，予以遐想式描畫，并包含了對社會價值、人性價值的判斷和設定，也側面表現了孔子對自己所處時代不乏謀財害命、爭權奪利的社會現實的不滿。

全文大致分為兩個層面四個層次，第一句開宗明義，點出文章的總綱，“大道之行也，天下為公”是根本，這是大道實行的情形，也是大道實行的基礎。天下為公即天下是公共的、大家的，社會財富為全民所有，工作事務大家責任共擔，發展的成果是大家利益共享。用馬克思的觀點來講：物質基礎決定上層建筑。正是因為天下為公，所以民眾才會為利益均衡、休戚與共的命運共同體而奮斗，這個承載著全民意愿和寄托的“諾亞方舟”在萬眾矚目、全體參與之下，必將守正不移、勇往直前地駛向詩與遠方?！斑x賢與能，講信修睦”是講對管理者的選拔方式與任職標準，以及全社會的努力方向?！斑x”與“舉”是公眾參與政治生活的方式，評選和舉薦均來自選民，要在選舉中獲勝，就必須接受群眾雪亮的眼睛的檢驗，說話做事公平坦蕩，思想品德值得稱道。所以，他的勝出優勢，就得凸顯“賢”與“能”，賢是道德修養好，如善良、公允、博愛、好施等，能是做事的執行水平和效率更高，富有遠見，善抓時機，可以帶領民眾有效提升生產生活水平，滿足大家的各種需求?！百t、能”的領導與管理使得個人價值在社會效益中得以體現。在抓生產奔小康的同時，“講信修睦”又是對精神文明的一種追求。對個人而言，提出誠實守信規則；對人際而言，則希望能和諧共處。整句話，是對大道良政的頂層預設，后面的內容是在其框架之下所產生的結果或細節性描述。

第二個層面分為三個并列的層次，首先，是以人為本的、關照全體的民生問題，也可以說是怎么處理好國家、社會與個人及人與人的關系問題。在此基礎上，闡述了社會的和諧與人性的淳厚。“故人不獨親其親，不獨子其子”，凸顯了社風人情的高階境界，也成為儒家士人管理國家、治世馭民的重要追求。另一位儒學大師孟子也有與之相近的表述：“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倍サ乃枷胫饾u演化為后來的普世的“尊老愛幼，扶弱濟困”的社會公德；“使老有所終，壯有所用，幼有所長，鰥、寡、孤、獨、廢疾者皆有所養”，那些社會弱勢人群、貧困人口，都能得到物質奉養和精神撫慰，國家不拋棄缺陷者、無助者、失能者、蹇難者，讓他們有所居、有所養、有所樂。除了國家對所有不幸者的助養之外，其實普通人對他們也是多予照拂、愛恤尊讓的，這也讓我們明顯地感受到社會對老人，對孩子，對殘疾，對孤寡，對貧弱等的實際行動和友善態度，從而形成了人人為我、我為人人的良好社會氛圍?！澳杏蟹?，女有歸”強調男子要有固定的職業，有做好本職的想法和能力，女子要及時婚嫁，守護好家庭。這句話有倡導人各安其分、各盡其職的意味，《論語·學而》中有若說：“君子務本，本立而道生?！盵1]意思是君子專心致力于根本的事務，根本建立了，治國做人的原則就有了。其實也是說明一個人須立足本職，致力于專業發展，并取得一定成效，才算做人有規有矩、做事有序有譜。孔子也非常重視女子的婚嫁問題，這可能與期望國家人口增長及社會和諧穩定有關。

其次，闡述人與物及人與生產的關系?！柏洂浩錀売诘匾玻槐夭赜诩骸睂懭藗冋湎趧映晒憛捓速M并鄙視侵吞公共財富的行為。因為天下為公，所以生產是全員的行為，財物的分配和使用也是集體的決策。對于國家、集體的共同財富，并不是普通人就沒有責任感，而是看不慣和不允許有棄置財貨，造成公共財富無故損失的情況；但及時挽回了財貨損失，也不是企圖占為己有。人人為己的話，公有制就將很快遭到侵蝕，動搖根基，離私有制、家天下也就不遠了?！傲浩洳怀鲇谏硪?，不必為己”是說，在生產和工作中，大家厭惡那種出工不出力、耍奸磨滑的行為，對于公家的事，應該盡自己的心，出最大的力，對大家的事和自己的事一樣看待、對等處置，不為多勞多得，只想安然無愧。以己心之純真對待萬眾之大業，何愁事不成、國不昌？孔夫子在這里也淺述了人與物的價值屬性：人盡其才、物盡其用是促進生產、合理消費、持續發展的動力。人作為社會主體，須發揮其主觀能動性；物作為社會資源，應實現使用價值的最大化。唯有如此，民才能富，邦才可興。

最后，交代在國家善政實施落實和民眾真心擁政愛國的情形下，出現的社會穩定、亂象消弭的良好局面?！笆枪手\閉而不興，盜竊亂賊而不作，故外戶而不閉?！闭f明了圖謀不軌、犯上作亂的事情不會興起，這是政治生態的體現，因為萬眾一心、政治基礎牢固，叛亂就不易發生；盜竊財物、害人性命的事不會發生，這是民事、刑事方面的社會生態的體現，因為人際關系和諧、禮樂制度熏陶、公心大于私念等，社會民眾互相攻訐、揮戈相向的情況成為概率極小事件，人不會為財死、因利亡。那么，關門閉戶地提防戒備就沒有必要，所以家家的門都無須閂上，堪稱路不拾遺、夜不閉戶的治世盛況。反觀孔子生活的時代，公有制早已蕩然無存，而且周代的分封制導致諸侯割據、群雄紛爭、烽煙四起、生靈涂炭，百姓連基本的生活都無法保障，更遑論物質富足、精神和樂。所以，最后這一層，孔子除了描繪了自己臆想的盛世外，還對春秋末期的社會沒落式微之狀表達了遺憾與反感。文末一句“是謂大同”算不上獨立的層次，只是對上文做了個婉約的綰結。

綜觀《大道之行也》全文，似乎并沒有看到“禮”的身影，甚至沒有“禮”的表示，果真是這樣嗎？其實不然，文中至少有三種“禮”的意味——禮教、禮法、禮俗，值得我們品味，并帶給我們啟示。

先說禮教《，現代漢語詞典》（第7版）把禮教解釋為：“禮儀教化，特指舊傳統中束縛人的思想行動的禮節和道德。”這種解釋是偏頗和消極的，有失客觀公允。甲骨文中就出現了“禮”字，可見上古時代，禮就存在了。夏商周都對禮予以充實，讓它成為教化百姓，使國家走向文明的手杖。禮教的目的，就是讓人在禮儀形式中悟出做人的道理，首先把身邊、眼前的事情做好。通過做事，讓每個人形成良好的習慣，以維護社會發展所需要的基本倫常關系。[2]《禮記·禮運》有云：“夫禮，先王以承天之道，以治人之情。故失之者死，得之者生。詩曰：‘相鼠有體，人而無禮。人而無禮，胡不遄死？’”意思是：“禮，是先王用來遵循天的旨意，用來治理人間萬象的，因此失去它就會死亡，得到它就可以生存下來?！对娊洝氛f：‘你看那老鼠還有個形體，做人怎能無禮？如果做人連基本的禮都沒有，還不如馬上去死！’”《論語·子路》說：“上好禮，則民莫敢不敬?！盵3]即一國的君主喜好禮儀，那么百姓沒有人不尊敬他。除了孔夫子等人的言論，那個社會還留下一個生動的實例：“昔舜在雷澤，見漁者皆取深潭厚澤，而老弱則于急流淺灘之中，惻然哀之。往而漁焉，見爭者皆匿其過而不談；見有讓者，則揄揚而取法之。期年，皆以深潭厚澤相讓矣?！盵4]其大意是：從前舜在治理雷澤的時候，發現當地打魚的人都選擇潭水深魚群聚集的地方，而那些年邁體衰的人，搶不到好地方，就只好去急流淺灘處捕魚。舜深感同情，于是他也去打魚，看見有人爭搶好地方他假裝沒看見，看到有人禮貌地謙讓，他就大加贊賞。一年后，潭深魚多的地方被大家互相禮讓。舜以禮教淳民風、厚民德，成為當時社會教化民眾的首選方法，而且取得了理想的效果。反過來看《大道之行也》中的“是故謀閉而不興，盜竊亂賊而不作，故外戶而不閉”，謀閉不興，顯其政穩，表現了管理階層（中下層官僚）對最高施政者的敬重；盜賊不作，示其民安，表現了百姓的淳樸單純。為官者的忠貞，為民者的覺悟，加之“不獨親其親，不獨子其子”的友善社會氣氛，沒有禮樂的教化熏陶，是無論如何也達不到如此高的境界的。《論語·陽貨》中宰我言：“君子三年不為禮，禮必壞。”[5]意為君子三年不講究禮儀，禮儀必然敗壞。良好社會風氣的形成，也必然是弦歌不輟、禮樂相施的結果。

再說禮法。禮法是社會上通行的法紀和禮儀，先秦時，以禮為治，以樂為風，以德為則是潛在的慣例。《論語·學而》中有若言：“禮之用，和為貴。先王之道，斯為美……知和而和，不以禮節之，亦不可行也?！盵6]意思是，禮的作用，在于使人做事和順，使人際關系和諧。古代賢君在治理國家上，這一點做得可謂盡善盡美。知道和的重要而為了和諧而不管不顧（不惜手段和代價），不用禮法來節制，也是行不通的。

現舉一個禮法的實例來說明其社會意義和禮治效用：商朝末年，樵夫武吉挑了一擔柴到西岐城里去賣，走到南門時，遇到文王的車駛過，武吉急忙躲閃，并吃力地將挑木柴的扁擔換到里手來，沒想到扁擔誤傷了守城的士兵，釀出了人命之禍。文王聽說了這件事，認為武吉殺人理應償命，于是在地上畫一個圈做牢房，又栽上一根木樁做獄吏，讓武吉坐牢候死。幾天后，文王的大夫散宜生巡視城區，在南門遇到了武吉。武吉正在大哭。散大夫上前問武吉，你犯了殺人之罪，理應償命，為什么還冤屈地慟哭呢？武吉回答，不是為自己哭，實在是家里有上了年歲的老母無人奉養，恐怕自己一死，老母也命不長啦，所以才忍不住慟哭。散宜生非常同情武吉的遭遇，于是勸說文王放掉武吉，等他贍養老母百年之后，再回來抵償門軍的性命，文王應允，放武吉回家了。這就是多數人耳熟能詳的畫地為牢的典故，商朝末期已不是奉行大道的社會，但早期社會的影響還在，以虛擬的牢禁錮現實的人，且不設看管，犯人就在“牢”里靜候處罰。這個過程，其實是禮待犯法之囚的。禮，是對犯罪之人的尊嚴的維護，從而也成為囚犯遵禮敬律的原因。有學者認為，禮法是一種集法律規范與道德規范于一體的獨特的禮文化。[7]儒家的禮法思想不同于道家的無為而治，也不同于法家的嚴刑苛罰，而是遵從中庸之道，以仁為本，以禮為行。[8]具體的實施上可能包括德行考察、輿論監督、民主評議、獎優罰劣等手段，將之貫徹于社會生活，用以維系社會、生產、倫理等的正常秩序。

聯系《大道之行也》，既有“選賢與能”的人才任用制度，又有“貨惡其棄于地也……力惡其不出于身也”的隱性監督，都是合于禮制、人性管理的辦法。禮法作為維護一個時代穩定性的精神支柱，[9]在制度設計、方法措施、目標愿景、掌控力度等方面，都有仁的取向和禮的考量，是實現社會發展和生產進步的軟件、基石?？梢哉f，“大道”離不開禮法，否則將行之不遠。

最后說禮俗。禮俗，也稱禮儀習俗，指婚喪、祭祀、交往等各種場合的禮節禮儀與習俗。在上古社會，這些都是關涉國計民生的重大事件，所以禮俗也是對上至君王下至百姓都有共同約束力的禮儀規范。《大道之行也》里的禮俗，就落在“男有分，女有歸”上，重點是“女有歸”，該句涉及婚配和家庭構建的問題。更早的時候，群婚伙居是生育繁衍的重要形式，它既可能造成近親繁殖的不良后果，也可能導致基因疾病的傳播，父輩對子代沒有親情與責任感……其實它算不上真正的婚姻，只是為了繁殖而異性隨機暫時結合。配偶成婚是禮俗對家庭形式的革命，男婚女嫁，構建穩固的家庭?；橐鲫P系與血緣關系，形成更為紛繁和致密的倫理人情。因為婚姻有固定配偶，愛情也由此誕生，并成為人類最重要的情感之一。女性有了歸宿，男人也找到了樂園?？梢哉f，社會的發展推動了禮俗的進步，而先進的文明的禮俗也成就了百年好合的姻緣，雖然也有少數的不幸，但其進步性是顯而易見的。

《義務教育語文課程標準（2022年版）》在“課程內容”中有如下闡述：“圍繞創造性轉化和創新性發展要求，確定中華優秀傳統文化內容主題，注重弘揚講仁愛、重民本、守誠信、崇正義、尚和合、求大同等核心思想理念；弘揚有利于促進社會和諧、鼓勵人們向上向善的中華人文精神……”《大道之行也》生動地體現了課標精神，落實了課標要求?？梢哉f，《大道之行也》較為全面地描述了古人政治理想的一種至境，借孔子的口宣揚了大道的政治清明和民眾和諧相處、安定太平的盛世景象，對后世的陶淵明、孫中山、毛澤東等人產生了深遠的影響，為他們探索為大眾求福祉的道路閃現了一絲亮光。作為教材，它對學生的理想教育、情感教育、品德教育、集體意識、精神文明等方面都是可以產生促進作用的。同時，我們也應認識到，《大道之行也》作為《禮記》中的篇章片段，在“禮”上也展示著一定的隱意，等著師生去揣測和尋味，這個過程也是引導學生進行探究性學習與創新性學習的較有趣益的環節。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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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胡蝶.從《左傳》探究時代背景下禮法的穩定性與變動性[J].今古文創，2024，（23）：77.

（作者單位：山東省聊城市臨清市康盛莊中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