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沫若歷史小說中的“重復”書寫

摘" "要：“重復”是郭沫若歷史小說的一個明顯特征。郭沫若的歷史小說中有大量重復的意象、人物和情節，這些“重復”鏈接文本內外，構成一個復合組織，生成小說的意義。郭沫若借用歷史文本“延異”出歷史人物“人性”的一面，對歷史人物形象進行解構，以達到諷喻當時的社會現實的目的。采用解構主義的理論，以文本細讀和對比研究的方法分析郭沫若歷史小說中的“重復”現象，更能凸顯其小說的意義。

關鍵詞：郭沫若;歷史小說;解構主義;“重復”書寫

中圖分類號：I207.42" " " 文獻標識碼：A" " " 文章編號：1003-7225（2025）01-0074-07

在西方哲學史上，柏拉圖（Plato，427BC-347BC）最早提出“模仿說”，這是“重復哲學”最早的源頭，這種“重復”強調的是對理念的無限接近，具有同一性的特征，柏拉圖之后的西方哲學正是建立在尋求一般性的邏各斯中心主義之上的。法國后現代哲學家吉爾·德勒茲（Gilles Louis Réné Deleuze，1925-1995）對“柏拉圖式的重復”進行了反撥，他認為，“重復”不是一般性，“重復”看上去好像具有同一性，但是實際上“重復”并不是單純的等價值替換，并將“差異”引入到“重復”的研究當中。在德勒茲看來，有兩種類型的“重復”：一種是相同者之“重復”，它只擁有被抽取或析取出來的“差異”;另一種是不同者之“重復”，它包含了“差異”。美國耶魯學派的代表學者J·希利斯·米勒（J. Hillis Miller，1928-2021）受其啟發，把“重復”理論運用到文學批判中，總結成“柏拉圖式的重復”和“尼采式的重復”兩大類?！鞍乩瓐D式的重復”植根于一個純粹的原型模式，這一模式不受“重復效力”的影響，其他的事例都是對此的模仿;“尼采式的重復”則是建立在差異之上的，每一個事物都是獨一無二的，在差異之中尋找聯系。米勒認為這兩種“重復”是互相纏繞，同時存在于作品之中的。

米勒運用“重復”作為文本閱讀的一種思路，他認為：“任何一部小說都是重復現象的復合組織，都是重復中的重復，或者是與其他重復形成鏈形聯系的重復的復合組織?！雹僭诿桌湛磥?，闡述小說一定程度上就是分析作品的“重復”現象，探索“重復”發生作用的方式，進一步推演出小說意義。他在《小說與重復》一書中對七部英國小說的“重復”現象進行分析，提煉出小說中的種種“重復”現象。這些“重復”現象大致可以分成三類：微觀層面上詞匯、意象和修辭格等的“重復”;作品中事件、人物和場景的“重復”;宏觀層面上一部作品與其他作品在主題、創作動機、事件等方面的“重復”。前面兩類都是從文本內部出發，通過一系列的重復事件來顯示文本自身的復雜意義，最后一類通過縱向和橫向的文本比對，揭示作品與外部的聯系，“超越單個文本的界限，與文學史的廣闊領域相銜接、交叉”①。

現代文學大家郭沫若從1923年開始到1936年創作了十篇歷史小說，分別是《漆園吏游梁》《柱下史入關》《馬克思進文廟》《孔夫子吃飯》《孟夫子出妻》《秦始皇將死》《楚霸王自殺》《齊勇士比武》《司馬遷發憤》和《賈長沙痛哭》。1936年，其中的六篇歷史小說被收錄在《豕蹄》之中，意味“史題空托”，即取材于史實的短篇小說，1947年，這幾篇歷史小說全部收入《地下的笑聲》一書中。郭沫若選取了歷史上的大人物如孔子、秦始皇、司馬遷等的故事進行重新演繹，打破時空的限制展現這些歷史大人物的“小”生活，以綺麗的手法塑造出歷史人物獨具特色的某個側面，如秦始皇在病死前的懺悔，并借助這些對古事的“重復”來反映“今事的歷程”。

郭沫若在《從典型說起——〈豕蹄〉的序文》中提到：“大抵典型創造的過程是應該以客觀的典型人物為核心，而加以作家的藝術的淘汰?！雹谧阋砸姷?，選擇這些人物作為塑造對象是郭沫若有意為之，是作者為了契合現實表現的需要選擇的歷史材料。在創作手法上，郭沫若使用大量象征性的意象和回環往復的情節，將一個個歷史人物在正史之外的“人性”的豐富性表現出來，以達到諷喻當時現實的目的。無論是對典型歷史形象的再現還是相似意象情節的反復出現，“重復”都是郭沫若歷史小說的一個顯著特質，是把握郭沫若歷史小說的一個重要視點。如米勒所說：“在一部小說中，兩次或更多次提到的東西也許并不真實，但讀者完全可以心安理得地假定它是有意義的?！雹邸爸貜汀笔亲髌芬饬x得以實現的方式，不僅決定了作品的內在結構，還決定了一部作品與外部因素的聯系。在此前的研究中，學者們已經注意到了《豕蹄》與《故事新編》的“重復”書寫部分，并將兩者進行對比研究。如黃侯興注意到了魯郭對同樣的歷史材料的選擇;戴清利用“重復理論”詳細地分析了《出關》和《柱下史入關》的內部結構;廖久明、楊芝明、宋先紅等學者通過細讀從人物形象、重復與差異現象、重復出現的“食物詞語”等方面進行了研究。④這些成果都表明了研究郭沫若歷史小說中“重復”書寫的重要性，本文將通過文本細讀和對比研究對郭沫若小說中的“重復”書寫進行解讀，凸顯其歷史小說創作中“重復”書寫的意義。

一、意象的“重復”：意義的生成

米勒受到瓦爾特·本雅明（Walter Bendix Schoenflies Benjamin，1892-1940）的影響，將意象視作差異化的“重復”：“合乎邏輯的，光天化日下的相似有賴于一個第三者，有賴于一個先于它們存在的同一原則。它們在差異的裂縫中創造了一個第三者，本雅明稱之為意象?！雹莶煌挛镌诓町愔械摹爸貜汀本蜆嫵闪艘庀蟮暮x，闡明小說中的意象的多重涵義是把握文本的一個重要方式。在郭沫若的歷史小說中也有一些不斷重復出現的意象，如髑髏、青牛和疾病意象，這些意象的多重內涵互相交織生成了小說豐富的涵義。

首先，髑髏這個意象具有代表莊子“樂死惡生”的觀點和極具反差性的“人的鮮味”等多重涵義。髑髏出現在第一篇歷史小說《漆園吏游梁》中，在文章中一共出現了七次，這一篇主要是講述了莊子為生存去梁國找好友惠子求助的故事。髑髏從字義上指人死后的遺骨，這個意象最早在先秦典籍《莊子》和《列子》中出現的時候就與莊子有密切的關系。《莊子·至樂》篇中記載：“莊子至楚，見空髑髏。”⑥寫了莊子在楚國撿到一個髑髏，髑髏入夢告知莊子“死，無君于上，無臣于下，亦無四時之事，從然以天地”，以此來表現出莊子的“樂死惡生”的觀念。因此，“髑髏”在與莊子共同出現時，除了一般意義上死亡這一層表面涵義之外，還具有了“安時順化”的內涵，后世的許多文學作品中都重復了這一個意象，如曹植的《骷髏說》、元代道情的《莊子嘆骷髏》等?！镀釄@吏游梁》中髑髏第一次出現是在饑腸轆轆的莊子希望找到蚯蚓釣魚的田野，他翻開髑髏，便發現了蚯蚓，初次出現的骷髏是與人的吃飯問題聯系在一起的。同樣是在路上遇到髑髏，不同于《莊子》原文，這個故事里見到髑髏的莊子關注點集中在了髑髏下的蚯蚓，飽腹成為莊子最重要的目標。找到蚯蚓后垂釣的莊子在髑髏中幻見了妻子的面孔，與《莊子》中那個妻子死后惠子來吊唁，“莊子則方箕踞鼓盆而歌”①的形象完全相反，這個莊子直接抱著髑髏吻了起來，髑髏成了可以表現情思和性欲的存在。莊子的這一反應與正常人見到髑髏害怕恐懼的心理完全相異，郭沫若這樣戲謔的寫法讓再次出場的“骷髏”完全變成了“人的鮮味”的代表，成為莊子欲望的代表。文中的莊子提著“髑髏”飄飄走向梁國，希望能夠在朋友惠施那里討來一些飽腹之物，這時的莊子對友情滿懷著期待。然而，莊子沒有得到好友相助，反而遭惠施懷疑是前來奪取他的宰相之位，失望氣憤的莊子只得將這“髑髏”扔向青天，髑髏終究不具有真正的“人的鮮味”，在人性中顯出了原型。“髑髏”這一個意象由字面意義被用于代表死亡與恐懼;《莊子》中衍生出對生死的態度，被賦予了超脫世俗約束，順應自然規律的涵義;郭沫若利用髑髏意象的重復，用髑髏表現相對立的“人的滋味”，表現出對于食色性的欲望，與莊子原本的思想完全相反。這幾重涵義在“重復”之中衍生出來，看似對立卻又都是建立在前者的基礎之上的，共同構成了小說的意義。

手提“人的滋味”的不止有莊子，老子也提著一條青牛尾巴回到人間。青牛這個意象生成于老子“入關”與“出關”這兩者的差異裂縫中，成為構建和解構老子形象的“第三者”。在《柱下史入關》中，老子出關后沙漠里“草沒有一株，水沒有一滴”②，不堪饑餓的他提著一條青牛尾巴回到函谷關，青牛（牛尾）在文中一共出現了十三次，成為解讀意義的關鍵。根據劉向的《列仙傳》記載，老子出關時就是騎著青牛出關的：“后周德衰，乃乘青牛車去入大秦。過西關，關令尹喜待而迎之，知真人也，乃強使著書，作道德上下經二卷?！雹圻x擇青牛這個意象來構成老子出關的故事與中國古代的陰陽五行觀念有很大的關系，“牛代表著坤卦君子厚德載物的精神，合乎老子的思想主旨，而青主春，木德，代表著東方，象征老子東來之意”④。牛在《周易》中還有“地德”“土德”的含義，契合了道教的教義，在演化過程中，青牛這個意象逐漸成為老子德性代表的文化符號。此外，根據魏晉和秦漢的民間信仰，青牛還具有長壽的含義。后世文學作品中，青牛這個意象作為老子的表征不斷地出現，如唐詩中王勃的《散關晨度》、岑參的《函谷關歌送劉評事使關西》。郭沫若在《柱下史入關》中把“老子出關”的故事倒轉過來講述：入關的老子再次遇見關令尹，象征著老子睿智質樸的青牛也只剩一條牛尾巴了，滿身塵垢、衣衫襤褸的老子來到中原，“這面貌和穿戴都不足以驚人，最足以驚人的是他右手拿著的一條牛尾”⑤，這是青牛意象的初次出現，“足以驚人”是因為在傳統文化中青牛促成了老子的文化意象，青牛和老子是一體的。并且，青牛一般作為一個整體出現的，卻變成了單獨的一個“牛尾”。郭沫若選擇這個意象瓦解了出世者清靜無為的精神，牛尾在文中不斷出現幫助構成了老子入世的故事：老子因要吃飯喝水等生存困境問題而再次入關，隨著老子一起出關的青牛在關外為老子而死，提醒著老子：“離了人間便會沒有生命。”⑥關尹和老子的對話圍繞青牛展開，老子在自白中反復提到“我的青牛為我死了”，老子自己內心也經歷著掙扎和煎熬，青牛的死表現出老子偽善利己的一面。老子還將青牛與《道德經》相比，稱這條牛尾比《道德經》高貴五千倍，這里并不是郭沫若對于《道德經》本身的否定，而是借此表達能夠在沙漠中維持老子生存的青牛比那些偽善的道德要高貴。傳統文化里“青?！币庀髱椭鷺嫵衫献映鍪赖墓适?，在這一基礎之上，“牛尾”這個意象成為入世的代表，幫助完成了老子入世的故事，表現出生存得不到保障的老子只得放下那些表面的道德，吃掉青牛后活下來，并回到人間。整體形象的青牛瓦解成為破碎的牛尾暗示著老子形象的反轉，諷刺了當時社會那些滿口仁義道德卻是在吸取“老牛”血肉的偽善的人。

另外還有一個比較重要的是疾病意象，這類意象的使用始于作者對疾病現象的醫學闡釋，在闡釋中又被賦予了詩學意義?！鄂固恪分袔讉€主人公都是存在身體上的缺陷的：秦始皇有羊兒瘋，幼時患有軟骨癥和氣管炎，最后還因腦膜炎去世;司馬遷失去了睪丸;賈誼患有腺質病和肺結核。這些疾病在文中重復出現，為主人公行為注解，如把賈誼時常流淚歸因于淚腺發達。疾病往往伴隨著死亡，軟弱，疼痛，蘇珊·桑塔格（Susan Sontag，1933-2004）在《疾病的隱喻》中提到：“疾病是生命的陰面”①，疾病不僅是生理上的殘缺，更隱喻精神的失常和社會的缺陷。如《秦始皇將死》中秦始皇就因“羊兒瘋”催生出來扭曲的心理：“有了這些殘疾，雖然做著元首也沒可奈何，其結果是誘導出了兩種反常的行為：一種是仇視別人的健康，養成了嗜殺的暴虐性;另一種是迷信神仙，甘心受方士們的欺騙。”②疾病這個意象在過去常常與“天罰”聯系在一起，把疾病認為是上天降罪的工具，所以患有疾病總是與道德低下相聯系，郭沫若卻賦予了醫學上的解釋，有意地消解了“降罪”這一概念。疾病導致的精神失常讓擁有權力的秦始皇隨意掠奪他人的生命，又因為疾病秦始皇受到周圍人的冷眼，同時，在病中他開始懺悔自己曾經的過錯。疾病成為構成秦始皇形象的一個重要組成，展現出秦始皇這一形象的復雜性。

法國哲學家?？拢∕ichel Foucault，1926-1984）曾寫到“任何社會歷史事件的出現和實際影響都離不開身體這個最重要的場所。當權力試圖控制和駕馭整個社會的資源、人力和組織的時候，它首先所要征服的就是身體”③。不健全的人某種程度上還隱喻政治上的壓迫和社會的亂序。如司馬遷失去了男性生殖器官才受到皇帝的重用，暗示著皇權對人的掌控。在他入獄之時，他被親友當作瘟病疏遠，重新獲得人生的轉折不是因為才華被重視，也不是因為自己的親友出手相助，而是切除睪丸后，皇帝認為對自己沒有威脅了。誠然權力話語有壓制作用，但作為知識分子的司馬遷在憤憤中表示：“有權勢的人能夠在我的肉體上施以腐刑，他不能腐化我精神上的產品”④，同為知識分子的賈誼也是拖著病體完成自己的事業。在疾病中依舊堅持信念表現著知識分子對不合理的社會秩序和高壓的政治環境的反抗，也表現了身體上的殘缺在精神上得到補充。

通過分析骷髏、青牛和疾病這幾個意象，可以發現這些意象在“重復”之中衍生出了多重涵義，這些涵義看似彼此對立又實際形成了一個有機體，是“柏拉圖式的重復”和“尼采式的重復”交織融合?！暗诙N形式并不是第一種形式的否定或對立面，而是它的對應物，它們處在一種奇特的關系之中，第二種形式成了前一種形式顛覆性的幽靈”⑤，新的意義就在這種交織與顛覆之間生成：髑髏是莊子生死觀的代表又隱喻“人的鮮味”;青牛是老子高尚道德和神仙身份的象征，牛尾代表著回到人間的老子。疾病不再作為天罰，而是象征著不健全的精神和社會，同時又代表著知識分子對當時病態社會的挑戰和反抗。這些豐富的內涵的意象構成了文本意義的多樣性和可讀性。

二、人物和情節的“重復”：意義的展開

新文學運動以來，“歷史小說”的概念最早出現在《新小說》報社的廣告中，意為“用歷史上事實為材料，而用演義體敘述之”的小說。五四新文化運動催生了新的文學樣式，文學家們對歷史小說這一體裁也進行了新的嘗試，創作出了大量的現代歷史小說。歷史小說的一個最大的特點就是取材于歷史事實，郭沫若在《從典型說起——〈豕蹄〉的序文》中提到：“具有典型性的人物自然會引起藝術家的注意，他在有心或無心之間便要把他拿來作為自己的胚子?！雹蕖鄂固恪分兴腥宋锒际浅鲎詺v史上真實存在的人物，是郭沫若有意選取的典型形象來進行重塑。人物之間重復的氣質和相似的事件有些是文本內不同篇目之間的“重復”，還有些是連接其他共時和歷時文本的“重復”。這些“重復”組成文本內部結構的同時又與外部因素發生關系，共同構成了小說的意義。

首先是人物的“重復”。除了《馬克思進文廟》這一篇塑造了馬克思這一國外經典人物形象，《豕蹄》中的其他人物全都取自中國傳統中極具代表性的“典型人物”，這些歷史人物大致可以分為三類：古代圣賢、帝王將相和知識分子。我國五千多年的燦爛文明史形成了眾多文化符號，歷史人物在歷史進程中重復被提及，不斷賦予意義，呈現出特定的所指意義。比如以孔孟為核心的儒家思想和以老莊為核心的道家思想是中國思想的兩大支撐。在長期的文化積淀中，孔孟和老莊這幾個歷史人物被逐漸“符號化”，成為我們熟知的文化符號：老子和莊子作為道家學派的代表，關于欲望的探討是其思想的一個核心。道家文化強調“少私寡欲”、“清靜無為”等理念，以追求一種“自在逍遙”，逐漸便成為“出世者”的文化符號代表;以“仁”為核心的孔孟之道則作為“圣人”的符號成為中國傳統文化符號中最重要的存在?！胺柣倪^程，即賦予感知意義的過程”①。郭沫若在此有意地將這些意義一一解構，抽象的具有符號意義的歷史人物重新回歸到日常生活中，展現出更具人性的一面，如萬世師表的孔夫子也有了私欲，在《孔夫子吃飯》中就將孔子塑造成了一個虛偽的領導者形象。孔子和弟子一行人困于陳蔡之間七天沒有吃飯，孔子懷疑弟子顏回偷吃，覺得“連我這領袖都還沒有吃的時候，你公然就先吃！”②，傷害自己的自尊。于是孔子便謊稱夢見自己的父親告誡弟子飲食要敬上，在顏回解釋過后，還要虛偽地將此定義為對于弟子的試探以舒緩良心上的苛責。原本的史料故事里展現的是孔子對于復雜人性的洞察以及對于誠信的深刻見解，郭沫若卻故意將此解構成為作為領袖的虛偽的“自尊”，借以諷刺當時社會中那些虛偽的領導者。

在解構老莊和孔孟人物形象時，郭沫若使用了一個重復的事件——吃飯。《漆園吏游梁》《柱下史入關》《孔夫子吃飯》和《孟夫子出妻》這四篇小說中，吃飯都是小說中的核心事件，食物有關的詞語也頻繁出現，在這四篇小說中分別出現了9次、19次、19次和18次。在《齊勇士比武》《馬克思進文廟》中也都出現了吃飯的情景描寫。對食物的渴求是這些人物共同的一個特征，如文中的老子的《道德經》和牛尾相比，表示《道德經》不過是胡言，不及能夠帶來實實在在飽腹感的麥餅。郭沫若頻繁地書寫“吃飯”這一事件一方面與他當時生活窘迫有一定的關系，另外一方面，對于日常的關注也是那一時期作家創作的一個重要切入點。食物是人生存的根本，吃飯也是生活中極其稀松平常的事情，這些都是被忽略在正史之外的東西。借助吃飯這一事件，符號化的人物的日?；畋徽宫F出來，人物也變得有血有肉了。同時，這些日常化的基本食色需求表現出在五四年代人們溫飽問題都無法保證，傳統精神中那些所謂的仁義道德都失去了意義，哪怕這個人是所謂的圣人和出世者，也不能忽視他們對于基本生存條件的需求。郭沫若頻繁地書寫“吃飯”這種具有實際意義的事件也表達了他認為當時處于內憂外患下的國家最需要的是實干精神，而非那些傳統社會里的禮儀秩序，反映了知識分子對傳統的反思和批判。

知識分子遭人排擠是小說中另外一個重復出現的事件：莊子去找昔日好友惠施，卻被惠施誤會是要奪取他的宰相之位;司馬遷為李陵說話卻被迫入獄;賈誼也遭受同行的嫉妒被貶。這些知識分子都有郭沫若自身的投射，受到日本私小說的影響，在行文中有作者自身經歷的影子，郭沫若在上海也曾被人質疑要搶奪編輯的飯碗，還遭到過攻擊，這與文章中莊子遭受惠子懷疑有著相似之處。對于知識分子尷尬處境表現最深刻的是《司馬遷發憤》和《賈長沙痛哭》這兩篇，其成文時間剛好是抗日戰爭的第五年，國家處于危難之際，可以看到知識分子他們渴望為國效力，卻時常遭到排擠，受到各種攻擊。正如故事里的司馬遷和賈誼一樣，在郭沫若生活的那個時期，無數知識分子也只能透過文字深深地吶喊出心中的郁悶和對于國家民族的社會責任。

人物和情節的“重復”都對表現主題思想產生了重要作用?！靶≌f是人類現實生活的‘語詞形式’的表現”③，掉落神壇需要“吃飯”的先賢反映的是現實里溫飽得不到滿足的普通人，而在這種情況下，再去強調“禮儀”顯得諷刺;殘疾的知識分子形象不斷重復出現正是對現實里像郭沫若等一樣生活困苦但仍心系國家的知識分子的真實寫照。小說的意義正是在這種“重復”之下展開，郭沫若對于現實的“詞語形式”展開呈現于讀者眼前。

三、修辭的“重復”：意義的增值

米勒認為：“對于小說作品的解釋，在一定程度上得通過識別作品中那些重復出現的現象，并理解這些現象衍生的意義?！雹傥谋就ㄟ^“重復”不斷“延異”出新的意義，“重復”作為文學創作的手法實現審美價值，進而完成對作品的主題的寫作。“重復”手法在郭沫若歷史小說中達到的美學效果主要可以分為三類：第一類是“重復”作為修辭手法運用到文本之中;第二類是通過“重復”達到互文的效果;第三類是通過“重復”產生的意義映射當時的社會現實。

首先，是作為修辭手法的“重復”。郭沫若受到浪漫主義的影響，作品中時常可以看到其情感的噴薄，他善于運用鋪陳的句式來渲染情感，在他的歷史小說中可以看到相同的句式反復出現，情感層層往上疊加。如《楚霸王自殺》中書寫項羽在臨終前在烏江邊與亭長的對話，亭長邀請項羽上船逃離，項羽拒絕，就重復了四次這個句式“大王，請你不要遲疑”……“不行不行”……項王從一開始的溫和地回答到搖頭再到最后默不做聲，將項羽回憶帶領江東子弟八年卻潰敗而返，無顏面對鄉親情緒一點點拉起來，最后達到高潮，項王再次舉盾激戰。緊接著鐘離昧又連續四次發問“項王呢？項王呢？”，把項羽激戰的場景一點點勾勒出來，整個描寫如詩歌般鋪陳展開，極具感染力。在《齊勇士比武》這一篇中，郭沫若安排了兩個勇士，一個在東邊，一個在西邊，面對國家大難，他們不去御敵，逃難到了一起。作者用幾乎一致的句式對二者進行描寫，他們說著一樣的話，做著一樣的事情，最后開始互相殘殺。郭沫若用現代詩的寫法來展開小說，對稱的句式充滿了黑色幽默，反諷的意味在這樣的“重復”之中拉滿：兩位獨霸一方的“齊勇士”表面上英勇好斗，實際上不過是只敢對同伴下手的懦夫。這樣的句式重復在文中還能找到許多例子，尤其是在人物的內心獨白中，郭沫若十分擅長使用這樣一種鋪陳的敘事，人物的情緒一點點堆疊至高潮。

“重復”還能夠幫助文本與外部產生互文性，包括“作者的精神或他的生活，社會或歷史的真實情形，其他作家的其他作品，取自神話或傳說中的過去的種種主題，作品中人物或他們祖先意味深長的往事，全書開場前的種種事件”②。這意味通過辨析“重復”，可以從外部視角更全面地把握一個作品的意義。作為歷史小說，《豕蹄》中的人物與歷史上真實存在的人產生了互動之外，還與這些歷史人物在長期演變過程中被文化賦予的涵義產生了對話。如司馬遷寫了《史記》，為史傳書寫開創先河，是正史寫作的典范，《司馬遷發憤》中對與司馬遷的書寫顯然不符合《史記》的規范，但郭沫若卻有意消解其嚴肅性，他寫任安拜訪司馬遷，并提到他是宦官刺激了司馬遷發憤著書，在文末還插入太史公的《自敘傳》，隔空與司馬遷產生互動。在與正史發生互動時，郭沫若又十分注重對歷史真實性的把握，保證了一定的嚴肅性。幾乎每一篇歷史小說都能夠找到對應的史料，比如郭沫若在塑造秦始皇形象時，寫他患有軟骨癥和氣管支炎，來解釋《史記》中秦王“為人蜂準，長目，鷙鳥鷹，豺聲”的外貌和聲音特質，用眼仁充血來解釋《史記》中項羽“重瞳子”。這些創作的最終目的還是透過對古人形象的重塑來諷喻當下，可以明顯感受到殘暴多疑的秦始皇對于蔣介石政權的影射，項羽作為一名失敗的英雄代表了現實中過分相信個人力量的革命者。

除了與歷史人物產生互文性，《豕蹄》還與同時代另一個文學大家魯迅的《故事新編》產生了互文性。魯迅是新文學最早在歷史小說上進行創作的作家，他于1922年10月發表了第一篇現代歷史小說《不周山》（后改名為《補天》），后魯迅又陸續創作了七篇歷史小說?！豆适滦戮帯泛汀鄂固恪穾缀跏窃谕欢螘r間創作的，在選材方面都是對古代歷史人物進行的創造性改編，兩位作家更是都選取了老子和莊子的故事。但魯迅和郭沫若在各自的創作中從不同的地方生發出意義，魯迅的《故事新編》有對于神話人物的塑造，郭沫若則全部選擇的是真實存在過的歷史人物。在創作手法上，魯迅的作品更顯“油滑”，以漫畫式的風格表現人物，郭沫若則注重借用史實來諷喻當下。以對“莊子”的塑造為例，魯迅和郭沫若都選取了《莊子》至樂篇中莊子撿到骷髏的材料，魯迅筆下的莊子是一個洋相出盡的偽善者，郭沫若塑造的是一個潦倒落魄的莊子，著重是批判惠子對莊子的猜疑?！镑俭t”這個意象在魯迅的筆下重新活了過來變成一個漢子，與莊子展開了對話，他找尋蔽體的衣服，希望重新回到人間，這與郭沫若筆下帶有“人的滋味”的骷髏又有相重疊的地方。兩個作家在創作理念上顯然是有極大的不同的，魯迅的創作是“只取一點因由，隨意點染”，但對郭沫若而言“以諷喻為職志的作品總要有充分的嚴肅性才能收到諷喻的效果”，在進行創作時，極力保留與“史”相關的那一部分嚴肅性。但是兩位作者卻又在一些方面有著相似性，這兩個莊子形象在新文學的時空里重新進行對話，相映生輝。

最后一點，文學作品與當時社會現實“重復”的部分。郭沫若的《豕蹄》創作的這十余年的中國正經歷著軍閥混戰和內憂外患，不同于五四啟蒙早期知識分子，郭沫若這批知識分子所處的政治環境更為復雜。1925年爆發了五卅運動，工人和學生慘遭屠殺，這些情景使郭沫若受到極大的沖擊，并于1927年加入中國共產黨;此后從1928年開始的十年一直流亡日本，這一時期的郭沫若潛心治史，在歷史研究方面取得了極大成就，《豕蹄》正是誕生于這一特殊的時期。相較于新文化初期《女神》那種自由奔放、恣肆汪洋，《豕蹄》中有更多對于現實的思考與諷喻，也有作者借由形象表現自己對于中西文化的態度以及知識分子處于一種尷尬的政治環境的訴說。如在《馬克思進文廟》中郭沫若安排代表中國傳統的孔子和西方思想的馬克思進行對話。作為知識分子的郭沫若贊同孔子思想中期望社會更好的理想，這些與馬克思主義有共通之處，但是這已經是“兩千多年的冷豬肉”了，馬克思主義作為更適合中國當下的思想需要被引入;同時，他深刻地洞悉到當時的很多人并不是真正地了解馬克思主義，也還沒有成系統地吸納這一新理論，借孔子之口諷刺地說出“我聽說要談你的主義用不著你的書呢，只消多讀幾本東西洋的雜志就行了”①，通過“共產就是共妻”來諷刺那些曲解馬克思主義的無稽之談。并且，在這里可以看到，與“打倒孔家店”不同的是，郭沫若試圖將孔子的思想和馬克思的思想互相聯結，并提到兩者的出發點是一致的：都是希望生存得到最高的幸福。這也驗證了五四時期的文化分子打倒的是代表“腐朽”“封建”這層所指涵義的“孔家店”，而非全盤否定孔孟思想。并且，他們的許多思想觀念依舊受到傳統文化的影響，并試圖在傳統的基礎上進行現代化轉向。

具有修辭意義的“重復”使得文本意義更加廣闊和深刻，文本不再是一個孤立的存在，也不再封存在書本之上，而是與其他文本和世界形成一個網絡，形成更多的意義?！拔谋臼且粋€差異的網絡，是蹤跡遍布的編織物，無休止地指涉著它自身以外的事物，指涉著其他差異的蹤跡”②，《豕蹄》在與歷史文本和現實都發生關聯時，小說的意義不斷得到補充;在與《故事新編》形成對照時，多聲部共同登場的新文學才可以被更好地認識。

結語

郭沫若既是文學家又是史學家。相較于其他作家，他的歷史小說對史料的把握更為細致入微。郭沫若選取歷史上的經典意象和符號，生成意象的多重涵義，再借助重復出現的人物和情節展開對主題思想的表達，最后通過文本的修辭和互文“重復”達到意義的增值。郭沫若從歷史原材料中找到縫隙，衍生出新的歷史故事，文中的意象和人物對白都是鏈接正史有意安排，精心設計的。因此，用“重復”的視野把握他的歷史小說與他本人的創作手法是相一致的。創作這十篇歷史小說時，馬恩“典型論”風靡中國文壇，顯然，郭沫若更多地只是借用了這一概念，對于歷史人物進行戲擬式的創作，郭沫若有意打破傳統中穩固的“典型形象”，在細微處“延異”出歷史人物“人性化”的一面，賦予這些人物新的內核?！鄂固恪奉嵏矀鹘y歷史書寫，從宏大的歷史敘事聚焦到“人”本身，并且，這些“人”也不再是聚光燈下遙遠的歷史大人物，而是增益出了“人的滋味”的鮮活形象。盡管郭沫若并非抱著解構的心態在進行文學嘗試，這種對傳統的反叛以及對人的關照卻與解構主義的思想有著相通之處。如果將《豕蹄》作為單一文本去閱讀是很難真正地把握其中豐富的意義的，借助“重復”理論去分析里面的意象人物情節，再將其鏈接到文學史，可以看到一個更加豐富的歷史小說文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