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摘要:伴隨生態文明建設持續推進,相關案件的數量和類型愈發增多,與此相應,關于生態環境服務功能損失認定與應用的場景也日益呈現多元化趨勢,從傳統的環境污染、生態破壞領域擴展至野生動物資源及其生態服務功能損失的鑒別,森林生態系統各類功能的標價,律師風險代理費的計算,生態環境損害懲罰性賠償額度的確認,生態環境損害修復執行的監管等其他情境。這使如何正確識別與確認生態環境服務功能的損失這一技術性問題在規范體系中取得了極為重要的前置性地位。經比較分析審判實踐發現,不同法院在判斷方法的采用和選擇上往往各行其是:或者一律運用虛擬治理成本法進行評估,或者直接視其為生態環境修復費用,或者另行獨立評估生態環境服務功能的損失,裁定雙重賠償;在判決方式上既有判決金錢賠償,也有判決賠禮道歉,更有以認購碳匯的方式予以替代;在適用對象上既適用于環境污染行為,也用于生態破壞行為。因暫無明確的法律規定導致各界對其缺乏統一的認識,法官大多依據生態環境損害鑒定評估報告徑行裁判,令司法裁量權流于形式。為解決因概念混淆引起的認定混亂及機械裁判問題,通過比較驗證,引入生態學領域中已有的知識、方法和體系,澄清生態環境服務功能的概念并確認其內涵是“為人類提供的支持、調節、供應和文化服務”;修正《環境損害鑒定評估推薦方法(第Ⅱ版)》中以適用方法先后順序進行排列的體例,采用分章分類形式分別列明與生態環境服務功能的損失和環境修復費用相對應的估算辦法;統一生態環境修復費用的計算標準——以環境要素與污染物質間的可分程度進行類型化估算;區分損害類型與對象的差異,并兼顧主體性因素,明示虛擬治理成本法應是有條件地用以評估生態環境修復費用。時值《生態環境法典》編纂之際,在法典體例結構和具體內容設置上,除對現有法律規范進行整合優化之外,可以有意識地吸納生態學領域中已形成的相對成熟的智識和科學方法,并宜在保持概念同一性的基礎上轉為相應的法律表達,從而深入推進技術規范和法律規范的有效銜接。
關鍵詞:生態環境服務功能的損失;生態環境修復費用;認定混亂;機械裁判;有效銜接
中圖分類號:X197
文獻標志碼:A
文章編號:1008-5831(2025)01-0233-14
引言
2024年7月18日,黨的二十屆三中全會明確提出要“統籌推進生態環境損害賠償”。這對我們接下來如何完善生態環境損害賠償制度提出了新的要求,即“統籌推進”。黨的二十大明確提出要“深入推進環境污染防治,持續深入打好藍天、碧水、凈土保衛戰”。而無論是“藍天”“碧水”抑或是“凈土”皆離不開法律制度的保障,尤其是與生態環境保護緊密相關的生態環境損害賠償制度。對此,《關于審理環境民事公益訴訟案件適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解釋》(以下簡稱《公益訴訟解釋》)第二十一條作出了規定,包括服務功能的損失費等其他事項。《關于審理生態環境損害賠償案件的若干規定》(以下簡稱《若干規定》)第十二條進一步強調了“賠償服務功能損失”的要求。不僅如此,上述司法解釋確立的賠償范圍也在《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典》第一千二百三十五條中得到完全確認??梢姟吧鷳B環境服務功能的損失”在環境公益訴訟和生態環境損害賠償訴訟中均占據著重要的法律地位。在司法裁判中確認生態環境損害賠償內容的前提為承辦法官已明晰何謂“生態環境服務功能的損失”,但作為鑒定評估生態環境損害程度的重要依據——《生態環境損害鑒定評估技術指南》《環境損害鑒定評估推薦方法(第Ⅱ版)》(以下簡稱《推薦方法》),復雜且又晦澀,阻礙了法官有效地理解和吸收。在安徽海德化工科技有限公司與江蘇省人民政府環境污染侵權賠償糾紛一案【詳見中國裁判文書網(2018)蘇民終1316號民事判決書?!恐?,2018年12月4日,上訴法院認為江蘇省人民政府以生態環境損害修復費用3 637.90萬元的50%計算生態環境服務功能的損失費用,并無不當,予以維持。該法院在《推薦方法》之外,另行摸索簡單易行的“類比法”或比例法。無獨有偶,2024年8月8日,福建省高級人民法院與省林業局聯合出臺《關于在破壞森林生態環境案件中適用森林生態系統服務功能損失司法賠償機制的工作指引(試行)》,其以規范的形式針對不同的服務功能(包括涵養水源、固碳匯碳等)分別進行了定價【中國綠色時報.福建森林生態系統賠損有了“價格表”[EB/OL].(2024-08-23)[2024-12-09].http://lyj.gd.gov.cn/news/dynamic/content/post_4481872.html.】。這些做法既是訴訟實踐“倒逼”的結果,也是一種新的出路,然其正當性如何,更為關鍵。相較于生態環境損害賠償訴訟,環境民事公益訴訟制度已運行多年,積累了諸多的實務經驗,故下文擬在選取、分析部分裁判實例的基礎上,并結合生態學、法學領域當中的相關理論,以探究“生態環境服務功能的損失”的真正內涵,回歸裁判理性,實現生態環境修復費用和生態環境服務功能的損失兩種給付形式并行不悖。
一、審判實踐中關于“生態環境服務功能的損失”的認定現狀
為了解“生態環境服務功能的損失”在實務當中的運行形態和認定方式,并從中分析隱藏的問題,檢索裁判文書網發現并非所有的環境民事公益訴訟案件都會訴請被告賠償生態環境服務功能的損失,在既有案例當中,關于如何認定“生態環境服務功能的損失”以及確認被告應當予以賠償的實際費用,各地法院整體上呈現出多元混亂的面貌。
(一)適用現狀
案例一:中國生物多樣性保護與綠色發展基金會與合浦縣白沙鎮獨山泰盛石場生態環境保護民事公益訴訟一案【詳見中國裁判文書網(2020)桂民終14號民事判決書。】,被告未取得合法手續濫采礦石造成了嚴重生態破壞。經法院認定:環境修復項目的總費用價值為218.64萬元;生態環境服務功能損害為405.32萬元,其具體包括對大氣環境排放溫室氣體造成的損害,對紅樹林生態服務功能造成的損失,填埋紅樹林及非法填海造成的生態環境損失。
案例二:廣東省廣州市人民檢察院與被告張玉山、鄺達堯水污染責任環境民事公益訴訟一案【詳見中國裁判文書網(2016)粵01民初107號民事判決書?!?,被告向鰲頭鎮中塘村大石古水塘排污,污染面積約50 020平方米,經審理:水塘環境損害值=水塘污水虛擬治理成本【虛擬治理成本法是指工業企業或污水處理廠治理等量的排放到環境中的污染物應該花費的成本,即污染物排放量與單位污染物虛擬治理成本的乘積?!俊?=水塘受污染水量(噸)×1.4元/噸×3=2 500 000×1.4×3=1 050萬元;修復需經填土、疏通水系、植物浮床等步驟,共需1 250萬元。
案例三:浙江省開化縣人民檢察院與被告衢州瑞力杰化工有限公司環境污染責任公益訴訟一案【詳見中國裁判文書網(2017)浙0824民初3843號民事判決書?!?,經法院審理認定,因非法填埋固廢造成的損失包括:服務功能損失費=[滲濾液6 972.68m3×(污水處理費1.05元/m3+運費0.51元/m3)+人工費217.79元/天×109天]×5.25倍=181 736.31元(取整數);修復費用涵括技術費、材料費、人工費等其他費用共計為1 240 050元。
案例四:湖北省十堰市人民檢察院與被告鄖西縣魏多成養豬專業合作社水污染責任環境公益訴訟一案【詳見中國裁判文書網(2018)鄂03民初6號民事判決書?!浚浄ㄔ簩徖碚J定,因排廢造成的修復費用和服務功能損失費共計為:廢水排放量(49 905.75 m3)×每立方廢水基本處理費用(8.5元/m3)×倍數=424 198.88元。
案例五:中國生物多樣性保護與綠色發展基金會訴被告卜憲果等人環境污染公益訴訟一案【詳見中國裁判文書網(2015)徐環公民初字第4號民事判決書?!浚浄ㄔ簩徖碚J定,因排廢造成的修復費用為54 400元;生態損害數額經虛擬治理成本法估算為176 800元,并為造成的服務功能損失賠禮道歉。
雖然上述案例并不能代表全部事實,但不影響其真實性,也側面反映出關于如何理解生態環境服務功能的損失,面對不同類型的案件【在環境民事公益訴訟案件中,不同法院關于生態環境服務功能損失的認定和賠償內容大都不同,但在生態環境損害賠償案例的判決中(多數判決文書還未上網)大多包含了“生態環境功能的損失”的內容。如山東濟南中院審理的山東省政府授權山東省環境保護廳訴山東金誠重油化工有限公司、山東弘聚新能源有限公司非法傾倒危險廢物致害的生態環境損害賠償案、山東省泰安中院審理的省生態環境廳代表省政府起訴山東天一環保科技投資有限公司生態環境損害賠償案、泰州市中級人民法院審理的江蘇省政府訴海德公司生態環境損害賠償案?!?,不同的審理法院“各行其是”。
(1)計算方法不同。案例二、三中為確定生態環境服務功能的損失費,采用虛擬治理成本法(上述類比法亦是一種方法);反之,案例五中法院則將虛擬治理成本法評估所得結果視為環境修復費用。針對同一種評估方法所得數據,不同法院作出了相反的判定,揭示出法官在環境損害賠償案件中的迷惘。此外,在以同一算式(虛擬治理成本法=排污量×單位治污成本)估算生態環境服務功能的實際損失時,其中因式——單位治污成本在不同法院表現出不同的內容和判斷,案例二排除了修復工作中實際發生的費用(人工費),案例三中則將修復中的人工耗費納入單位治污成本之內,顯然加重了損害的程度和被告的賠償負擔,致使產生同案異判的損害認定結果。這種偏差勢必會影響司法裁判的權威性。
(2)適用方式不定。在案例二、三中,被告人需要賠償的費用分別為環境修復費用和生態環境服務功能的損失費;與其相反,在案例四中則將上述兩類費用視為同一,并且不加區分地一律運用虛擬治理成本法予以評估。實際上,依據《公益訴訟解釋》的相關規定,生態環境服務功能的損失為“可以”賠償的事項,其并非如“修復費用”一樣乃是必選項。至于“可以”的具體范圍和情形,因無細化的規定增加了實務中適用的不確定性。
(3)服務性質不清。案例二通過虛擬治理成本法對其進行量化計算,實質上轉化為財產性利益,案例五則視其為精神利益。顯然,關于生態環境服務功能的內涵和外延并未形成共識。質言之,生態環境服務功能的根本性質和表現形態究竟是什么,目前無確定的答案。
(4)責任類型不明。案例一中被告因采礦致使林木破壞,后幾起案例則涉及排污和填埋固廢等污染環境的行為。兩種情形均可請求行為人賠償生態環境服務功能的損失。立法界、學界將環境污染和生態破壞視為兩種性質不同的違法活動,是故,在實際認定損失和賠償之際,是否應依據其差異而適用不同的評估方式,無從得知。
(5)估算期間不一。按照《公益訴訟解釋》第二十一條規定,損失計算期間應為:受損當時至恢復原狀之間。不同于既有規定,上述四個案例在評估生態環境服務功能損失當中一致采用損害發生期間(排除了后續的修復和恢復期間)作為計算單位,實踐與理論的沖突透露出規范的不適應性。
總之,盡管立法上確立了“生態環境服務功能的損失”的概念,但關于其內在本質、識別方法以及其與生態環境修復費用的區別等問題,立法者并未同步給出相對權威的解釋,為此需要司法實踐積極摸索,但在缺乏同一立法指示下,難免會發生同案不同判的消極后果,若長此以往,可能會動搖司法權威。
(二)消極后果
如果說“傳統民法上的侵害是單一侵權行為所引起的單一后果,那么生態環境損害則是一個類概念或者說是對各種不同類型的環境侵權行為所引起的不同后果的綜合概括”[1]。兩種侵害之間除損害客體不同之外,在救濟目的、審判模式、證明責任等方面亦存在本質的差別。具體而言,在一般的人身、財產等民事侵權案件中,法官依靠其固有的個人閱歷、生活經驗、人生體驗、社會常識等智識資源基本上足以對其中的爭點等問題形成己身的確信。與此不同,在生態環境損害賠償案件當中,行為人所損害的法益具有一定的擬制性和復雜性,常言道“隔行如隔山”,若法官續用傳統的裁判思維方式恐難以為繼,而裁判規范的抽象性加劇其判案難度以致產生法官機械裁判的消極后果。在環境民事公益訴訟案件當中,排除請求不明的案例,裁判數額與原告訴請賠償數額完全相同的案例約占70.83%,尚有幾例案件僅有細微差異,這種表象背后揭示出一個顯著的事實,即決定生態環境損害賠償責任和范圍的不再是承辦案件法官,而是評估機構出具的《評估報告》,也可謂之“專家意見”(表1)。與普通的環境侵權“受害者”不同,其損害事實具有可觀察、可測量、可確定的特征,立法者提供了一套統一的計算公式和標準,即使不具備法律知識和經驗的普通民眾也能夠依此公式得出大致正確的結果。而在涉及生態環境利益的環境民事公益訴訟當中,法官過往在傳統訴訟中已學習和積累的法律知識并沒有充分發揮其相應的作用,幾乎完全被《鑒定評估報告》所左右,僅需對檢察機關等原告提交的書面意見加以確認和蓋章,如此,法官依法裁判的制度可能會受到來自科學理性的沖擊,從而使法律之辯轉為科學之爭。這種局面的形成不僅僅在于環境損害賠償案件固有的復雜性,更深層次的原因在于缺乏對“生態環境服務功能損失”的清晰指導意見和說明,既有概念也是晦澀難懂,致使法官無處下手和難辨是非?!霸诓糠职咐?,法院僅對提供鑒定意見等的鑒定機構或者人員有無相關資質等程序性問題進行審查”[2],或者對被告的經濟能力、修復方式等形式上的問題進行考量,而對于會顯著影響被告權益的事項(包括賠償范圍、賠償數額等)反而較少予以評判。這種現象一定程度上也表現出當下司法人員面臨的窘境。
事實上,在具體案件的裁判過程中,“自由裁量是司法實踐中所必需的,它不僅是法律所賦予的一種權力,更是法官所應承擔的一種責任”[3]。法官依據此項權力可以起到平衡雙方當事人權益和彌補法律規則不足的積極效果,如果完全丟失該項權力,遇有雙方利益失衡的情形,法官機械裁判反而不利于實現裁判結果的實質公正。筆者認為,正處于由傳統私益訴訟向新型公益訴訟過渡階段——舊思維不起作用,新思維尚未形成,如果法官對于生態環境損害案件的爭點缺乏深層的理解和認識,完全依賴評估機構出具的評估報告,這對被告(企業、個人等)十分不利。法院在最終判定被告應擔負的生態環境損害賠償責任之前,生態環境損害狀況應當僅被視為一項待證事項,而不是經評估鑒定機構之手就成為完全確定且毫無爭議的事實,理性的法官應當根據雙方當事人的質證意見,以及雙方當事人對損害事實、因果關系等構成要件的舉證結果,以法律人的思維進行最終的裁量和確定,若因認知局限而自我束縛,可能會形成“專家主導”的局面,消減司法的公信力。是故,法官不能唯“鑒定意見論”,了解相關的環境基礎知識確有必要。
二、實踐問題的原因分析
立法過程中,常會產生由其創立、移植或合成的特殊稱謂和表述,所謂“生態環境服務功能的損失”便是其中之一,在生態學領域,生態系統服務與生態系統功能相互有別:前者始于人類出現以后,并建立在功能基礎之上;后者是結構的表現,無關乎人類的意志[4]。概念是理解的基礎,用語上的差異難免會增加解釋和適用的難度。而上述問題的產生,除了“生態環境服務功能”的概念不清之外、尚有評估方法不明、相關規范內容沖突等因素。
(一)生態環境服務功能的概念不清
何謂“生態環境服務功能的損失”,在《推薦方法》中并無與其完全一致的概念和解讀,其中相似概念為“生態系統服務”(4.8)——“人類或其他生態系統直接或間接地從生態系統獲取的收益”。以此僅能夠反向推導出“生態系統服務的損失”,但“生態環境服務功能的損失”的內涵依舊不顯。為保證損失計算的可能,案例二、三中法院采用了間接推斷方法,似乎是將期間損害(被告在損害期間內的排污總量)等同于服務功能的損失,此種做法是否合理需逐步分析。依據《生態環境損害賠償制度改革方案》(以下稱為《改革方案》)第四條關于賠償范圍的規定,即“生態環境修復期間服務功能的損失”,在句式表述上與“服務功能”存在密切聯系的線索則為“期間”,而在《推薦方法》中恰巧存在關于“期間損害”的定義——“生態環境因其物理、化學或生物特性改變而導致向公眾或其他生態系統提供服務的喪失或減少”。簡括歸納上述推演過程,即“服務的喪失或減少”=期間損害=服務功能的損失,顯然是一種無任何實質意義的循環解釋論。退一步講,“生態系統服務”相對接近于“生態環境服務功能”,但是并未被立法者直接加以援用。反而學界常用“整體環境權益”【參見:呂忠梅.“生態環境損害賠償”的法律辨析[J].法學論壇,2017(3):5-13. 】、“生態系統”【參見:劉倩.環境法中的生態損害:識別、本質及其特性[J].環境與可持續發展,2017(4):137-141.】等相對抽象的概念指稱“生態環境”(損害)。筆者認為,法律語言與一般生活用語、科學用語皆不相同,精準、確定的內涵是司法適用的前提。在應用錯誤概念基礎上,服務性質和功能類型究竟是精神享受、生態調節或其他事項,難有令人信服的統一意見,為此造成實務中“各行其道”的差異性經驗。事實上,即使改用“生態系統”的概念亦不無疑問。從廣義上講,其在結構上存在相對性,范圍上可大可小??梢哉f,在自然界一定空間或者地域內,生物與環境可以獨立形成一個相對完整的功能單位,大至生物圈、小至一片草地,一塊濕地等基本單位,其皆可被視為具有自我調節功能的生態系統。如此,“生態環境損害”將會呈現出一定的層次性,不能一概而論?!叭绻骋痪植凯h境沒有構成一個相對獨立的生態系統,即使對它造成損害,也不是生態損害,只是環境損害”[5]。如其所言,在案例二中出現的小水塘,應可歸屬為生態系統,但是科學認知畢竟不同于法學認知,是否必須通過訴訟的方式追究其生態環境賠償責任,抑或是責令其恢復原狀即可?不無疑問。無論如何,既要避免“小題大做”,同時亦不能無限縱容。這對法律從業人員提出了新的挑戰,需要其通曉何謂“生態環境服務功能的損失”。單純從法律體系中對生態學上的概念進行解釋和判斷存在一定的難度,更為重要的是,某種損害究竟達至何種程度方能合理地認定為“服務功能的損失”,于專擅法律知識的法官而言,缺乏可靠的參考。
(二)“生態環境服務功能損失”的估算方法不明
目前在環境民事公益訴訟案件中,為具體評估生態環境損害的價值和程度常用到“虛擬治理成本方法”,而在案例二、三中將依據虛擬治理成本法所得結果直接等同生態環境服務功能的損失,產生這種沖突事實的根源在于缺乏計算生態環境服務功能損失的便利和有效途徑。眾所周知,在生態系統中,不同的生態要素之間相互影響并發揮不同的功效,例如大氣、水、土壤和林木雖然同為基礎性環境要素,但為人類提供所謂“服務”的性質和功能存在顯著差別,“森林具有防風固沙、調節氣候等重要的生態功能; 陸地上的淡水資源具有穩定氣溫、凈化空氣等生態功能;草原具有維持生物多樣性、防止水土流失等生態功能”[6],使用同一方法(一般為虛擬治理成本法)計算各自“瑕疵”或“缺失”引起的服務損失難免有違客觀事實發生和作用機理。雖然法官沒有專業知識,但不能否認其直覺和基本判斷。但為何依然認可這種方法計算的合理性,筆者認為,與虛擬治理成本法操作便利、可測量等特征脫不開關系。
依據《推薦方法》A.2.3條以及《突發環境事件應急處置階段環境損害評估技術規范》(以下簡稱《技術規范》)附F的規定,虛擬治理成本=污染物排放量X單位污染物虛擬治理成本的積。其中確認污染物的排放量的常見兩種方式為:(1)加害者在刑事偵查階段的供述,“先刑后民”的訴訟模式實現了調查結果的共享;(2)查明的排污數量或推算結果為依據。單位污染物虛擬治理成本,經《技術規范》規定為“突發環境事件發生地的工業企業或污水處理廠單位污染物治理平均成本(含固定資產折舊)”。實踐中多以當地具有處理同類污染物資質的中立公司出具的市場價格為計算依據。通過觀察可知,其在實際操作方面相對簡單、方便,具有計算上的比較優勢。
此外,根據《推薦方法》8.3.1.3關于生態環境損害評估方法選擇原則的規定,其在推薦具體評估方法時采用先后順序,而非分類(服務功能損失費與修復費用)劃定各自應適用辦法,為交錯適用虛擬治理成本法增加更多的可能。同時,生態環境服務功能損失在形式上表現為由環境污染行為或生態破壞行為所引起的一種消極后果,單純從概念上演繹,可以將其視為環境損害的表現形式,自當可以適用該方法進行評估損害,而且從適用情形上分析,生態環境服務功能損失的不可知性、不確定性也能符合其適用范圍【虛擬治理成本法適用范圍包括:(1)不能完全恢復遭受損害的生態環境;(2)恢復成本遠遠大于其收益;(3)缺乏恢復受損生態環境的評價指標。】。
總之,在生態環境服務功能損失內涵不明和虛擬治理成本法范圍模糊的情形下,套用或者借用此種計算方法,既能滿足實務裁判的需要,同時又具有某種程度上的說服性。事實上,如果其中任何一項的內容和范圍能夠界定明晰,便不可能存在應用混亂的問題。實務中為克服法官直覺上的疑慮和防止重復計算的風險,部分法院排除適用生態環境服務功能損失的情況;案例二、三中,在估算實際損害和確定賠償范圍時采用拆分方法,將其行為后果分為污染源和污染源衍生后果兩類,針對不同對象分別計算相應損失(如行為上傾倒垃圾,結果上恢復污水);反之,案例一、四、五,則主要圍繞污染物質本身(排放污水,修復污水)進行評估影響和制訂修復方案(見表2)。
(三)規范內容沖突
(1)規范之間沖突。根據《公益訴訟解釋》第二十一條的規定,賠償區間為:生態環境受到損害時至恢復原狀之間;據《改革方案》第四條第一項,賠償區間為:生態環境修復期間或者永久性損害;同時《若干規定》第二十一條在表述上亦有變動,其區間為:受到損害時至修復完成之間。經比較發現,在評估服務損失的期間截取上,不同規范間存在顯著差異,也間接表明對于該項概念理解上的爭議。(2)規范與現實沖突?,F階段估算生態環境服務功能損害的技術參考依據是遭受損害之前的環境基線,反過來說,只有權利人準確地了解損害發生前的原初情況才有“恢復原狀的可能?!薄叭欢h境質量具有隱蔽性,非肉眼可判斷,需要借助專業的手段進行監測評估。在我國,普遍沒有建立環境質量檔案”[7]。為此,在計算生態環境損害后果時常以推論作為依據,而法官一般予以完全認定。綜合上述分析,作為指導實務運行的規范性文件自身尚不能保證條款內容和精神上的一致,對于時刻面臨復雜案件事實的審判法官而言,無異于增加其解決問題的難度,同時規范內容之間對立的事實會間接起到混淆某些概念的負面影響。
三、梳理相關概念,確定計算方法
如上文所述,針對生態環境修復費用和服務功能損失之間的法律關系和測量方式,當前實踐當中盛行的虛擬治理成本法或者比例計算法至多可以稱得上是一種便利的方法,但并非科學的評估方法。為澄清“生態環境服務功能的損失”的意義,追根溯源,試圖還原其本貌,劃分各自適用范圍,為司法裁判提供智識上的參考,助其恢復裁判理性。
(一)生態環境服務功能及其損失之間關系厘定
1.生態環境服務功能的內涵
“‘生態環境’這一漢語名詞最初是在20世紀50年代初期自俄語‘экотоп’和英語‘ecotope’翻譯而來。”[8]《中華人民共和國憲法》第二十六條規定一直沿用至今。但是應如何界定“生態環境”一詞的含義,在查閱相關法律文獻后,并未發現存有完全符合上述概念的統一詳解。在環境生態學領域,亦無“生態環境服務功能”這種概念,與其貼近的表述為“生態系統服務”。所謂生態系統服務是人類直接或間接從生態系統中得到的所有收益[9]。關于生態系統的服務功能,不同學者有不同的認識,Daily將其分為:調節、承載、棲息、生產和信息服務,而目前影響較為廣泛的分類源于“千年生態系統評估【千年生態系統評估(簡稱MA)是一個國際合作項目,它旨在滿足決策者和公眾對有關生態系統變化對人類福祉的影響,以及應對這些變化各種可供選擇對策的科學信息需求?!浚∕A) ”,其將生態系統服務功能分為供給、調節、文化、支持和服務四類[10] ?!斑@些類別涉及向人類提供產品、調節人類所依賴的生態系統、支持提供服務的系統以及增強人們的文化娛樂體驗等【a) 支持服務(生產所有其他生態系統服務所需的服務) :包括土壤形成、養分循環、光合作用的初級生產等;b) 供應服務(從生態系統獲得的產品) :包括食品、淡水、燃料木材、纖維、生物化學品、遺傳資源等;c) 調節服務(從生態系統過程的調節中獲得的好處) :包括氣候調節、疾病調節、水資源調節、水凈化等;d) 文化服務(從生態系統獲得的非物質利益) :包括精神和宗教、娛樂和生態旅游、美學、教育、感受、文化遺產等?!俊?sup>[11],這也是國際上廣泛承認的分類法。實際上,在人類中心主義視角下,生態系統的服務主體僅為人類,即使表面為其他系統服務提供生產支持(支持服務,如光合作用),但最終受益者仍舊是人類。在國內,歐陽志云等學者認為其“可以包括有機質的合成與生產、生物多樣性的產生與維持、土壤肥力的更新與維持、環境凈化與有害有毒物質的降解、植物花粉的傳播與種子的擴散、有害生物的控制、減輕自然災害等許多方面”[12];謝高地等學者將其“概括為供給服務、調節服務、支持服務、文化服務 4個一級類型十一個【供給服務包括食物生產、原材料生產和水資源供給;調節服務包括氣體調節、氣候調節、凈化環境、水文調節;支持服務包括土壤保持、維持養分循環、維持生物多樣性;文化服務則主要為提供美學景觀服務。】二級類型”[13];張彪等學者基于人類物質、安全、精神三個方面,將其分為物質產品生產服務、生態安全保障服務、景觀文化承載服務3類[14]。從生態學角度觀察,關于生態環境服務功能已經形成相對成熟的劃分體系,而文化服務是生態環境為人類提供的效用之一。與上述闡釋結果不同,國內法學界學者則將生態系統服務功能視為一種物權客體[15],或者視為一種可用以恢復原狀的環境利益[16],或者視為一種資源性利益[17]。不難發現,上述理解試圖以法律語言的形式將“生態環境服務功能的損失”這一概念進行轉化,并納入現有規范體系當中。
筆者認為,盡管法學與生態學在研究對象等方面存在差別,但并不妨礙兩種學科在基礎概念上保持一致。實質上,“生態環境”一詞的形成具有某種偶然性,是當時地理學家黃秉維先生在參考美國教科書和斯大林著作基礎上將“生態平衡”中“平衡”一詞改為“環境”,自此組合成為“生態環境”的表述[18]。嚴格而言,其并非純正的法學概念,此后曾有多位學者主張進行修正,但未獲通過。“生態系統”是隨生態學發展而來的概念,保留著原汁原味。關于“生態系統(ecosystem)”,有多種理解:侯鵬等學者認為是“由多種要素組成,要素之間既相互聯系又相互作用,從而形成的具有一定功能的有機整體”[19];呂忠梅教授認為“生態系統由各種環境要素構成,而各環境要素之間通過物質循環、能量流動和信息傳遞而聯系成為不可分割的整體,維持著一種動態的平衡”[20];在《衛生學大辭典》解釋為“生物群落和其生存的周圍自然環境所構成的相互依賴又相互制約的整體”;《新語詞大詞典》解釋為“由生物(包括動植物、微生物)與其周圍環境(包括氣候、光、熱、水、土等)所構成的整體”。比較分析發現,雖然不同“釋義”在具體表述上存在差異,但均注重和強調生物要素與周圍環境間的“相互”關系和整體結構。盡管“生態環境”(ecological environment)一詞的誕生和創制充斥一些或然因素,但在之后演變過程中,其發展出一套相對獨特的理論體系和較為確定的適用范疇。在學界,關于如何解讀“生態環境”的概念,主要形成“生態與環境[21]”和“生態的環境[22]”兩種截然不同的理解進路:前者是一種并列結構,“生態”作為與“環境”區分的特定名詞,實將“生態(系統)”納入“生態環境”的范疇之內;后者是一種偏正結構,將“生態”作為形容詞,強調環境的生態質量。無論哪種解釋,對于生態問題重視的態度并無任何不同。而在《推薦方法》中,其包括環境要素、生物要素,以及兩類要素構成的生態系統。不可否認,由于歷史背景、學科差異等因素的影響,最終塑造出“生態環境”與“生態系統”兩種不完全相同的概念,但在組成元素(均有生物因子、環境因子)和結構關系上(在自然中,各因子間必然發生關系)兩者緊密關聯,至少在范圍上高度重合。綜上,筆者認為,雖然生態環境是法律上創設的概念,生態系統是生態科學上的專有概念,但兩者間并不存在本質上的隔離和區別,僅在表現形式上各有側重,即使不能將“生態環境”直接還原為“生態系統”,也應當清楚的是,較高的相似性為審判實踐提供另一種智識上的可能性。
2.生態環境服務功能的損失
依據《推薦方法》第4.5條關于生態環境損害的界定,其包括生態環境的不利改變,以及提供生態系統服務能力的破壞或損傷兩種類型,在表意上存在一種層次上或者程度上的差異。換言之,生態環境自身具有一定程度自凈和恢復能力,并非所有的環境污染或者生態破壞行為均會達到影響生態環境服務功能的程度,從而承擔相應的法定責任。但是正確辨別和認定損害的后果存在明顯的困難,因為環境要素之間、生物要素之間及其上述兩種要素之間密切相關,形成生態鏈,彼此間交互影響,可謂“牽一發而動全身”。在生態環境損害賠償制度構建當中,其首先從適用范圍上設定了相應的標準【《關于審理生態環境損害賠償案件的若干規定(試行)》第一條:(一)發生較大、重大、特別重大突發環境事件的;(二)在國家和省級主體功能區規劃中劃定的重點生態功能區、禁止開發區發生環境污染、生態破壞事件的?!?,例如重點生態功能區等地發生的污染事件。在這種情形下,賠償服務功能的損失應無疑問。但在此之外,筆者認為,由不同要素組建成不同規模的局部系統,其受損對于整體系統的影響存在客觀上差異,不能搞“一刀切”。故在確定生態環境損害賠償責任范圍時,可以綜合考慮技術性[23]和規范性因素:(1)是否存在重復計算的可能,例如“海域因其具有實態化的使用價值和具有吸納、降解污染物等生態功能,因此,其同時可以作為民法意義上的‘物’和環境法意義上的環境功能體”[24]。在生態系統當中,環境要素或生物要素既是自我主體,同時亦是系統的組成部分,并無純粹的環境要素存在。同一行為必然同時造成雙重損害的結果,但這并不意味著必須對其科以雙重賠償責任[25]或三重賠償責任(修復費用+期間功能損失賠償費用+懲罰性賠償費用),故在評估計算實際損害過程中,應根據對環境要素或者生物要素損害的程度來衡量判斷其對生態環境服務功能影響的大小,通常兩者間應表現為正向關系,例如違法排污越多,服務功能損害愈發嚴重,雖然應當針對不同的損害類型進行分別計算,但如果損害并不嚴重,甚至輕微,可有限地使用上述“比例法”方式或公開道歉的形式,而不是選取不同的環境要素均以虛擬治理成本法進行雙重運算。(2)區分過錯損害與非過錯損害,“非過錯生態損害是指經過批準的人類活動對環境造成的損害。如旅游開發、工程建設、礦產開采等或多或少都會對環境與生態系統造成損害”[26]。事實上,筆者認為,非過錯行為造成的損害尤為嚴重,除交付相應的排污費用外,尚應支付服務功能損失的費用,但應將其理解為一種補償性修復責任。這種補償性修復責任是不同于服務功能損失賠償的另一種責任類型,這種責任同樣能夠用以實現填補損害的目標[27],甚至具有優先性[28]??傊⒎菍嵤┝谁h境污染行為即應承擔賠償生態環境服務功能損失的賠償責任,需根據行為后果、主觀意志等因素進行慎重判斷。
(二)生態環境的服務功能損失費與修復費之間關系厘定
1.評估生態環境服務功能的損失
在傳統侵權訴訟當中,當“物之使用可能性被剝奪所發生之損害,具體指物體毀損至修復間,所有人或占有人不能使用該物”[29],“也可以將其理解為所失之利益,即本應獲得但未獲得的利益”[30],對此,行為人理應賠償相應損失。與此同理,生態環境為人類的生存和發展提供多種效用,如果其遭受到損害,賠償修復期間服務功能的損失自無不當,而且該類做法在國外也是得到認可的事實。1980 年美國通過《綜合環境應對、補償及義務法》,該法規定“補償范圍包括自然資源本身遭受破壞的事實、美感、價值上的損失以及評估該損失的費用與成本”[31]。“2004年歐盟《環境責任指令》針對如何修復遭受損害的生態環境規定了基本修復、補充修復和補償修復三種方式。其中補償修復目的在于彌補期間損失,即受損自然資源或功能不能發揮生態功效或為其他自然資源或公眾提供服務直到基礎或補充措施起到作用”[32]。加害人修復其損害的生態環境是其依法應盡的責任,也是貫徹“誰污染、誰治理”原則的必然要求。但是生態系統服務具有“復雜性、多樣性、無形性、時間動態性、空間異質性”[33],增加評估其損害的難度:相同的環境要素分布在不同空間發揮著作用相異的功能,如荒漠中的林木與景區中林木;相同要素一定“量”地累加或者針對不同的服務主體衍生出不同類型的服務功能,如樹木—樹林—森林—景區—生態功能區,而其損失難以用單一市場價格確定,致使估算相對困難。實際上,在生態學中已經形成了特定的和科學的評估體系(參見表3),但因法學上改造某些概念致使兩種學科之間形成隔閡,或許適用生態學評估方式會增加評估上的難度,包括時間、金錢成本等其他代價,但是這不應當成為忽視該方式本身正當性的理由,甚至任意創造比例計算法。
為化解上述司法實務操作和適用中的麻煩,筆者建議:(1)修正《推薦方法》,為法律人理解和應用便利,采用分類(服務功能的損失與修復費用)分章形式羅列各類型對應的計算方法,避免混淆和誤解;(2)統一基礎概念。實際上,《推薦方法》中給定的某些方法與生態系統價值評估方法中部分辦法在計算方式上基本相同(參見表3),例如揭示偏好法與替代市場法,概念上的差異反而增加法律領域和生態學領域間的對立關系,故建議實現兩者的統一;(3)完善評估方法。即使虛擬治理成本法相對便利,但也應嚴格把控和審視其使用條件上的限度。除《推薦方法》中已有辦法外,未來可以從生態學領域中引進和發展相對先進的估算模型,例如“INVEST (integrated valuation of ecosystem services and tradeoffs) 是可以量化多種生態系統服務功能(如生物多樣性、碳儲量和碳匯、作物授粉、木材收獲管理、水土保持、水體凈化等) 的評估模型;ARIES (artificial intelligence for ecosystem services) 模型可對多種生態系統服務功能(美學價值、雨洪管理、水土保持、淡水供給、漁業、休閑、養分調控等) 進行評估和量化”[34]。通過評估方法的改進,實現生態環境損害的“虛擬性”向客觀性轉變。
2.生態環境修復費用的確定
雖然上文已介紹了生態環境服務功能損失的相關內容,但如何計算生態環境修復費用,這仍是實務中遭遇的一大難題。若不能合理界分,依舊存在與“生態環境服務功能的損失”混淆的可能。對此,《推薦方法》中提供多種計算的方式,如避免損害法、虛擬治理成本法等,但因技術方案和鑒定方法的高度專業性,法律人和社會人在理解上難免會產生障礙。若將科學概念完全轉換為能被普遍理解的通俗語言并不現實,但可為其提供基本的思維方向。
生態系統內的各組成要素相互流動,形成完整的生態鏈,同一損害行為可能同時造成多種危害后果。實踐中,為計算方便,常以污染介質為計算單位證得修復費用,即行為人制造和排放多少廢氣,而不是該廢氣污染多少空間,這種評估方式具有一定的合理性,但并非絕對正確。假設損害過程為:損害行為——傾倒垃圾;損害后果——污染地表水、土壤、空氣;評估模式:垃圾——修復,水、土壤——服務功能損失。此處,垃圾本身是造成損害的介質或者工具,與之相鄰的土壤、水等環境要素則應是受害客體,換在普通侵權案件中僅需恢復實際受損的“物”,可謂“哪里壞了,賠哪里”,但在環境治理上則需要樹立“一體化”思維,通常需將污染介質與受損對象皆視為修復目標。為保證法律適用的便利和一致,在確定損害賠償額度時應以造成的直接后果作為判斷依據,考慮到污染物質以及因其引起的損害后果之間具有同質性,筆者建議,在計算方式上可以結合具體污染物質與受損環境要素之間的關系距離分類考量。具體而言:若植被遭受破壞,因其具有獨立性,可以通過補植方式完成修復;廢水易溶于周邊土壤,修復對象合二為一,在修復方案制定上可主要僅集中于土壤;固廢與周邊要素具有可分性,應分別計算各自的修復成本。
結語
關于生態環境損害賠償問題,存在較多的相關規定、學說理論,但其是否與實務操作和運行中遭遇的問題一致并能滿足實踐需求,則是關鍵。通過分析發現,實務中關于生態環境服務功能損失的理解和計算存在“各行其道”的混亂局面,并且在生態環境損害賠償訴訟中,法官極少行使自由裁量權,大多依賴評估機構的評估報告。為解決實踐困境,立足于法律人的視角,并結合生態學領域中相對成熟的理論體系,重新解讀生態環境服務功能損失的內涵和計算辦法,實現其與生態環境修復費用間的分立和有序并行,而非專家獨占話語權,并確定虛擬治理成本法的計算本質為生態環境修復費用而非服務功能損失費,以此統一實踐做法。但是在具體梳理生態環境服務功能損失的估算方法時,因專業隔閡,難以進行精細化分析,建議未來在具體評估環境損害程度時,應引進生態學領域專家進行共同論證,而非僅有環境學權威。在具體操作上,可以將該領域的專家納入人民陪審員的范圍,以專家陪審員的身份參與案件事實的認定,與法官合力作出最佳決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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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turning to judgment rationality: Discriminating loss of ecological environment service function
LI Shuxun
(School of Law and Business,Wuhan Institute of Technology,Wuhan 430205,P. R. China)
Abstract:Along with the continuous advancement of ecological civilization construction,the number and type of related cases are increasing,and accordingly,the scenarios on the identification and application of ecological environment service function loss are also increasingly showing a diversified trend,expanding from the traditional field of environmental pollution and ecological damage to the identification of wildlife resources and their ecological service function loss,the price of various functions of forest ecosystems,the calculation of attorney’s risk agency fees,the confirmation of the amount of punitive damages for ecological damage,regulation of the implementation of ecological damage restoration and other contexts. This has led to the technical issue of how to correctly identify and recognize the loss of ecological environment service functions. Comparative analysis of the trial practice reveals that different courts often act in their own ways in the adoption and selection of judgmental methods: either applying the virtual cost of governance method for assessment,or treating it as ecological environment restoration costs directly,or separately and independently assessing the loss of ecological environment service function for double compensation; both pecuniary compensation and apologizing for damages,and even subscription to carbon sinks; applying both to environmental pollution and ecological damage. Due to the lack of clear legal provisions,there is a lack of unified understanding,and judges mostly make decisions based on ecological damage appraisal reports,which makes judicial discretion a mere formality. In order to solve the problem of confusing identification and mechanical adjudication caused by the confusion of concepts,through comparative verification and introduction of existing knowledge,methods and systems in the field of ecology,the concept of ecological environment service function is clarified and its connotation is confirmed to be supportive,regulating,supplying and cultural services for human beings. The Recommended Methods for Appraisal and Assessment of Environmental Damage (Second Edition) is amended,in which the methods are listed in the order of their application,and the form of setting out the estimation methods corresponding to the loss of ecological environmental services and environmental remediation costs in sub-chapters is adopted. The criteria for calculating ecological environmental remediation costs to make an estimation on the basis of the degree of differentiation between the environmental elements and the polluting substances is unified. Differentiating between the type of damages and the objects,taking into account the subjective factors,the method of virtual remediation cost should be used to assess the cost of ecological remediation in a conditional manner. At the time of compiling the Ecological Environment Code,in the structure and content of the Code,in addition to integrating and optimizing the existing legal norms,we can consciously incorporate the relatively mature wisdom and scientific methods that have been formed in the field of ecology,and it is appropriate to turn them into corresponding legal expressions on the basis of maintaining conceptual homogeneity,so as to further promote the effective connection between technical norms and legal norms.
Key words: loss of ecological environment service function; ecological environment restoration cost; identification confusion; mechanical adjudication; effective connection
(責任編輯 劉 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