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容摘要:16-17世紀,奧斯曼帝國國力強盛,在外交上表現出遲疑與不屑;18世紀開始衰落之時,在外交上雖主動出擊卻缺少深謀遠慮。帝國晚期外交事務的陡增,培養一支忠于帝國的翻譯“國家隊”和“正規軍”成為了亟待解決的大事。本文以帝國的國家翻譯實踐作為考察對象,梳理分析了自帝國建立初期到首個國家翻譯機構成立期間國家翻譯實踐的歷史變遷,從翻譯館的歷史沿革、出版活動、人才培養等多個維度,探討了翻譯實踐與國家現代化的互塑關系。
關鍵詞:奧斯曼帝國;國家翻譯;變遷;現代化
基金項目:北京社會科學基金項目《后疫情時代一帶一路沿線國家主流媒體的北京形象建構研究》(22XCC012)。
作者簡介:龔穎元,博士,中國傳媒大學外國語言文化學院副教授,區域國別傳播研究院中亞傳播研究中心主任,研究方向為媒介文化與社會變遷、跨文化傳播。
Title: A Preliminary Discussion on 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Ottoman Empire’s National Translation Practices and Modernization
Abstract: During the 16th and 17th centuries when the Ottoman Empire was at height of its power, its diplomacy was marked by hesitation and disdain. However, as it began to decline in the 18th century, it took the initiative in foreign affairs but lacked long-term strategy. With the sharp increase in diplomatic affairs in the late empire, the cultivation of a “national team” and “regular army” of translators loyal to the empire became an urgent matter of state. This paper takes the empire’s national translation practices as the subject of investigation, and analyzes the historical changes in national translation practices from the early establishment of the empire to the establishment of the first national translation institution. From multiple dimensions such as the historical evolution of translation institutions, publishing activities, and talent cultivation, it also discusses the mutual shaping relationship between translation practices and national modernization.
Key words: Ottoman Empire; national translation; changes; modernization
Author: Gong Yingyuan, Ph. D., is associate professor and M. A. supervisor at the School of International Studies, Director of the Central Asia Communication Research Center, Academy of International and Regional Communication Studies, Communication University of China (Beijing 100024, China). Her research focuses on media culture and social change, intercultural communication. E-mail: yingyuan2007@cuc.edu.cn
翻譯史不僅是文化交流史,更是國家意志與文化認同的體現。15世紀之前,奧斯曼帝國的統治階層幾乎完全處于伊斯蘭教文化的包圍之中,對西方世界一無所知,更缺乏主動了解西方世界的動機,自給自足的生存狀態、對歐戰爭的捷報頻傳使得奧斯曼帝國的這一心理一直持續到16世紀。在奧斯曼人看來,歐洲是蠻荒之地。對一個穆斯林而言,在基督教世界長時間居住都是有違教法的行為。由于帝國的知識體系都是基于古蘭經教義設計,因此通曉阿拉伯語成為優先選項,當時的翻譯活動主要聚焦于翻譯阿拉伯語語法知識的書籍。倘若一個穆斯林學習基督教世界的語言,則被認為是離經叛道之舉,甚至有被剝奪信徒身份的風險。15世紀以后,隨著帝國版圖在歐洲的大范圍擴張,帝國雖然有了近距離了解西方世界的機會,但是除了個別圣明的君主之外,奧斯曼帝國和與西方世界的交流很大程度上僅限于商貿往來。
一、帝國早期的翻譯實踐
帝國官方的翻譯活動何時出現,學界的說法并不統一,有學者認為可以追溯到14世紀。為了實現多元治理,帝國的官僚體系中不但有拜占庭的官員,還有懂希臘語的譯員從事宮廷的翻譯工作。15世紀下半葉穆罕默德二世(1444-1446年,1451-1481年)時期帝國才開始有了與西方世界接觸的活動。這一時期,居住在帝國的歐洲商人都有自己的團體,而與這些團體打交道的只有從事商貿的少數族裔群體,而主體民族的奧斯曼人本身就沒有從事商貿活動的傳統,更不用說與歐洲商人打交道了。有史料記載,征服者穆罕默德二世在位期間派人翻譯了《伊利亞特》以及克里托布盧斯、阿利安等人的作品,這足以證明這位南征北戰的蘇丹對所征服地區文化的濃厚興趣。這一時期從事翻譯活動的人被稱“dragoman”,而這個詞很可能是源自古法語或英語。這些人聚居在伊斯坦布爾的貝伊奧盧區(Beyo?lu),大多是信仰基督教且從事商貿活動的外來移民,而且在最早期的時候只是服務于歐洲各國駐伊斯坦布爾外交機構的臨時雇傭人員,而非帝國官僚機構的專門譯員(Ortayl? 4)。1479年,譯員迪米提利(Dimitri Kyritzes)在奧斯曼人和意大利人的談判中承擔翻譯工作,算是開啟了帝國在外交事務中啟用譯員的先河。這一時期,宮廷也出現了從事翻譯工作的譯員。為了表示對帝國的忠誠,這些從事翻譯工作的少數族裔譯員都皈依了伊斯蘭教。巴耶濟德二世時期(1481-1512年),在蘇丹封賞的詔書(inamat defteri)里記錄了在國庫(Hazine-i amire)工作的三名譯員的名字——阿拉丁(Alaaddin)、亞歷山大(?skender)和易普拉辛(?brahim)。這一時期的譯員一般在法院、國庫等部門處理一些臨時性的翻譯工作,連內廷的人員都算不上。到了蘇萊曼一世(1520-1566年)時期,帝國進行了官僚體制的調整,譯員群體被納入內廷統一管理,開始獲得了獨立的身份,對譯員的稱呼也改用阿拉伯語詞“tercüman”。關于帝國內廷譯員的史料中記載了這一時期著名的譯員希臘人尤努斯貝厄(Yunus Be?)在1533-1550年間的翻譯活動。尤努斯貝厄除了懂希臘語、拉丁語、意大利語外,還精通古希臘語,是蘇萊曼一世時期最重要的譯員。1529年維也納之圍期間,尤努斯貝厄在帝國與奧地利的外交周旋中發揮了重要作用。16世紀上半葉多次對歐洲出征且戰績斐然的蘇萊曼一世被當時的歐洲人稱為“大帝”,這位自詡為“真主在大地的影子”的蘇丹雖然也出于對附屬地的統治需求在歐洲派駐使者。然而,奧斯曼尚武傳統里“刀劍外交”策略,在當時難以使東西方異質文明實現流動和交融。換言之,這個文化、宗教、經濟、軍事等各方面自給自足、自成一體的多元帝國在建國的頭三百年里并沒有感到有和歐洲建立外交關系的必要,直到17世紀末的維也納之圍才將帝國的外交事業推向新的緯度。
二、譯員地位與帝國制度的變遷
1683年,帝國軍隊圍困維也納兩個月,最終以戰敗收場。這場戰役遏制了奧斯曼帝國的對歐戰爭,也預示著帝國由盛轉衰的開始。這場戰役不僅迫使帝國收縮了對歐戰爭,開啟了對歐防御模式,而且也讓帝國不得不重新審視對歐開展外交事務的必要性。而對于歐洲而言,把奧斯曼納入歐洲的外交體系也屬必要之舉,改造這個非基督教的伊斯蘭帝國,使其接受歐洲外交機制與理念更是歐洲國家的戰略考量。1699年,帝國與歐洲各國在卡爾洛夫奇(Karlof?a)會談,擔任翻譯的是來自宮廷秘書處(Reisiülküttap)的文官拉米·穆罕默德(Rami Mehmed Efendi)。①艾哈邁德三世(1703-1730年)繼位后不久,拉米·穆罕默德帕夏升任首輔大臣,雖然任職時間不長,但是在帝國的人事任命上算是破天荒的大事件,因為在這之前帝國的文官群體在權力分配中始終處于被邊緣化的位置,權力中心從來沒有文官的一席之地。
17世紀以降,帝國在對歐戰爭中接連失利,與歐洲國家的外交斡旋明顯增多。但是,由于伊斯蘭教義拒絕承認與異教國邦的平等地位,因此在常駐使節的問題上,直到塞利姆三世(1789-1807年)執政之時,帝國一直奉行特立獨行的“單邊外交”,即同意歐洲國家派駐使節,但僅派遣臨時特使或委托第三國代理帝國與歐洲國家的外交事務。這樣的制度安排使得帝國對翻譯人才的培養長期以來缺乏深謀遠慮的規劃,造成了日后翻譯人才隊伍人員結構的單一化,也埋下了少數民族翻譯群體倒戈的后患。據史料記載,駐派巴黎的希臘譯員歌蒂瑞卡(Godrika)不但給當時的法國總理塔列朗秘密抄送帝國機密文件,還給拿破侖遞交了企圖分裂帝國的計劃書。1768-1774年間帝國與俄國的交鋒中,受俄國保護的希臘東正教族裔受到沙皇俄國的挑撥,發動叛亂,希臘譯員或被流放,或被殺頭。18世紀末,塞利姆三世(1789-1807年)繼位之后,西方數理知識方面的翻譯活動逐步展開,昔日被奧斯曼人視作野蠻人語言的歐洲語言,成為奧斯曼人實現自我改良的必備工具。這一時期處理帝國外交事務的部門是隸屬帝國內廷的翻譯處(Divan-? Hümayun Tercümanl???)(Akp?nar 59)。
1793年,塞利姆三世向倫敦派駐了首任常駐外交代表,之后在柏林(1797年)、維也納(1797年)、巴黎(1797年)等地設立常駐代表處,至此帝國傳統的“單邊外交”模式壽終正寢。駐外常駐機構的設置使得翻譯人員的需求激增,為了防止少數族裔分裂帝國的行徑再次發生,帝國急需打造一支忠于國家、以穆斯林群體為主導的翻譯隊伍。然而,17世紀末到18世紀末的百余年間,帝國的翻譯活動中的希臘譯員幾乎都是來自伊斯坦布爾費內爾(Fener)區的希臘人。這個譯員群體頻繁地與西方世界接觸,十分重視后代的外語教育,在孩子年幼時會送往歐洲或者送到教會辦的語言學校學習。因此在很長一段時間,這個譯員群體一直處于“一家獨大”的地位,在一個多世紀的帝國外交事務中扮演了不可替代的角色。他們長期把持帝國外交事務,權傾朝野,甚至一度出現“國中國”的情況。他們參與國家治理,或被任命為附屬國的管理者,或被派駐歐洲開展外交斡旋。
三、翻譯館與帝國外交
馬哈茂德二世(1808-1839年)繼位后,積極推行西化改革,力圖克服內外阻力,將帝國推上現代化改革之路,而外交機構的改革首當其沖。1821年2月,長期以東正教保護國自居的俄國挑唆希臘人在其領地發起大規模暴動。很快大批希臘譯員被開除,歐洲的外交機構大面積停擺,帝國在歐洲的外交事務陷入癱瘓(Quataert 83)。②1821年4月,馬哈茂德二世下令成立帝國翻譯館(Tercüme Odas?)(?nalc?k 355)(Balc? 79)(Ayd?n 42)(Lewis 87)(Tanp?nar 111),館內人員工資由國庫下發,館長的月薪為500庫魯斯(Kuru?)。③蘇丹本想任命來自宗教界的權威阿塔烏拉(Ataullah)擔任館長,但是因循守舊的宗教團體烏拉瑪一直視翻譯為有違伊斯蘭教教義的下等職業,蘇丹只好考慮其他人選。長期以來帝國沒有重視翻譯人才的儲備工作,除了希臘人之外,統治階層幾乎別無選擇。最終,皈依了伊斯蘭教的希臘人亞赫亞(Yahya Naci)被任命為帝國翻譯館的首任館長,只不過他的任期僅持續了兩年。
在1823年出任的第二任館長是皈依伊斯蘭教的伊斯哈克(?shak Efendi)。伊斯哈克早年被塞利姆三世派往法國學習,學成歸國后在軍事院校和工程院擔任首席教員。他不僅精通法語、意大利語、波斯語、阿拉伯語、希臘語和拉丁語,還是科技領域翻譯的拓荒者,翻譯了數學、物理、化學、等領域的很多書籍。此外,他還著有自然科學的四卷本書籍(Mecmua-i Ulün-? Riyaziye),為土耳其近代科學體系的形成做出了貢獻。這一時期,翻譯館的名聲有所好轉,學員人數明顯增加,翻譯活動的范圍也進一步拓展。翻譯館被分為兩個科室,一個科室負責處理帝國的外交事務,另一個科室肩負起了培養外語人才的重任。這些學員大多來自帝國的其他機構。于1830年上任的第三任館長哈里(Halil Esrar Efendi)是前任館長的女婿。1831-1833年間帝國在與埃及總督穆罕穆德·阿里(Mehmet Ali)帕夏的交戰中戰敗,在法國支持埃及,英國保持中立的情況下,帝國只好求助于俄國。馬哈茂德二世意識到帝國的軍隊已是強弩之末,加強與歐洲各國的外交斡旋才是穩定帝國秩序的關鍵所在。1834-1836年,馬哈茂德二世時期恢復了之前關停的倫敦、巴黎、維也納使館。為了壯大國家譯員隊伍,更好地服務帝國與日俱增的外事活動,外籍人士也被納入到翻譯館的教職人員隊伍中。30名教員中有6位是非穆斯林,其中最有名的是負責處理英文文件的詹姆斯·雷德豪斯(James Redhouse)。這一時期,翻譯館教員的薪資從第一任館長時期的500庫魯斯漲到了7500庫魯斯。教員待遇顯著提高的同時,從這里走出去的教員也成為了坦齊馬特改革時期(1839-1876年)的先鋒。坦齊馬特時期著名的改革家、政治家穆罕穆德·埃明·阿里帕夏(Mehmed Emin ?li Pa?a)和首任館長子孫艾哈邁德·維菲克帕夏(Ahmet Vefik Pa?a)就是其中的代表。穆罕穆德·埃明·阿里帕夏自學法語,曾在翻譯館從事教員工作。之后多次擔任首輔大臣、外交大臣。他推崇現代化改革,主張建立奧斯曼主義,發動民族主義運動以減少列強對帝國內政的干涉。1856年,他代表奧斯曼帝國參加巴黎和會,簽署《巴黎協定》,同時還參與制定了多項改革法令。艾哈邁德·維菲克帕夏幼年隨父親在巴黎生活,回到伊斯坦布爾之后走馬上任的第一份工作就是在翻譯館擔任教員,翻譯了包括莫里哀、雨果、伏爾泰、勒薩日等人在內的大量法國文學作品(ülken 208),這也昭示著傳統的奧斯曼宮廷文學——迪萬文學向西方文學的過渡。④他還在軍校執教,而后“教而優從政”,官至首輔大臣。在1836年之前,負責外交事務的內廷秘書處是邊緣機構,該處的人員不是內閣成員,參加議事時不能享有和內閣大臣相同的待遇(內閣大臣賜座,其他人只能席地而坐)。為了強化秘書處的行政職能,馬哈茂德二世于1836年下令改制,將內廷秘書處升格為外務部,外交大臣被授予帕夏軍銜,地位僅次于首輔大臣。到了19世紀中葉,帝國的外交機構已經開遍了整個歐洲,而昔日不受待見的譯員職業變成了眾人趨之的體面工作。19世紀中葉以后,為了在政府謀求一份美差,懂得一門西方語言成了先決條件,“譯而優則仕”成為了理想的晉升路徑。這一時期官場流行著一句話,“只要在翻譯館干過,哪怕是街頭小販的兒子,都能當首輔大臣。”在奧斯曼帝國,非穆斯林群體不允許蓄胡、穿皮毛大衣、乘坐馬車或小艇出游、隨身攜帶槍支,但是由蘇丹親自任命的非穆斯林譯員是可以享有這些權益的,甚至連非穆斯林群體需要繳納的特殊稅種也可以被免除。1871年,翻譯館被正式納入外務部,成為外務部的一個重要機構。
四、翻譯出版與改革先鋒派
翻譯館的日常工作除了處理法國、俄國、英國、奧地利、希臘、普魯士等歐洲國家的文書以及來自以阿拉伯語或波斯語為主的各附屬國文書之外,還要負責翻譯境外報紙和境內少數族群報紙上有關帝國的新聞。1831年11月,由馬哈茂德二世親自命名的《時政要聞》(Takvim-i Vekayi)正式發行。⑤為了更好地傳播統治階級的聲音,滿足帝國不同少數族群和各國外交機構獲取信息的需求,這份報紙還發行了阿拉伯語、保加利亞語、亞美尼亞語、波斯語、法語、希臘語等語言版本。1835年,第四任館長穆罕默德·特杰力(Mehmed Tecelli Efendi)上任之后,翻譯館承擔了《時政要聞》法文版的翻譯工作,擔任此項工作的是在歷史、經濟領域方面有豐富翻譯經驗的亞美尼亞人撒哈克·艾布羅(Sahhak Ebro Bey)。
1786-1839年間,帝國翻譯的現代科技類書籍共有89種,其中法語書籍有30余種,比重最大,其他語種按照數量多少依次為阿拉伯語、意大利語、英語、波斯語。⑥這些外文書籍主要集中在軍事、醫學、地理、數學等學科,還有少量關于詞典、天文、物理等領域的書籍,其中尤以翻譯館第二任館長伊斯哈克的成果最為突出。1826-1834年間,伊斯哈克翻譯了6部作品,其中5部是軍事方面的法語書籍。此外,首任館長亞赫亞也翻譯了2部物理和化學方面的法語書籍(Ko?ak 36)。
1841年以后,翻譯館的人員數目明顯增加,譯員的地位明顯提高,開設的課程也從單一的語言教學轉向自然學科體系的教育。特別是1853-1856年克里米亞戰爭之后,開設的課程進一步豐富,除了教授法語(田瑾 161)、阿拉伯語、波斯語、歷史、數學之外,英語首次被納入教授的科目。1876-1907年間,帝國印刷的7527種圖書中1776種為譯著,譯著作品的占比高達四分之一(Ayd?n 41)。在1852年翻譯館處理的外文文件僅1087份。到了1887年,這一數字增長至2587份。此時的翻譯館不但是服務于帝國外交事業的外事窗口,更是最快接觸西方思潮的前沿陣地。
艾哈邁德·哈姆迪·唐帕納爾認為,翻譯館在當時是一個孕育先進思想的沃土,是近現代土耳其思想的濫觴。1834年,有“坦齊馬特改革先行者”之稱的穆斯塔法·雷西德帕夏(Mustafa Re?it Pa?a)出任巴黎大使,他于1839年又出任倫敦大使,之后升任外務大臣。⑦正是在他的積極推動下,《花廳御詔》才得以昭告天下,坦齊馬特改革才得以實施。繼穆斯塔法·雷西德帕夏之后坦齊馬特改革的第二代代表人物穆罕穆德·埃明·阿里帕夏和穆罕穆德·福阿德·帕夏(Mehmed Fuad Pa?a)也在翻譯館任職,并由此踏上仕途,在帝國的外交事務中嶄露頭角的(Berkes 234)。⑧外務大臣、教育大臣、首輔大臣薩福威特帕夏(Safvet Pa?a)、首輔大臣薩熱姆帕夏(Sar?m Pa?a)、倫敦大使納莫克帕夏(Nam?k Pa?a)、柏林大使薩杜拉哈(Sadullah Pa?a)、維亞納大使、外務大臣薩德克·瑞發帕夏(M. Sad?k R?fa Pa?a)等都是從翻譯館走出去的外交人才。此外,以新奧斯曼協會成員、近代土耳其思潮之父納莫克·凱末爾(Nam?k Kemal),新奧斯曼協會成員、著名文學家澤亞帕夏(Ziya),首個電報員費烏澤(Fevzi Bey),知名記者阿噶赫(Agah Efendi)等為代表的社會精英和西化改革的推動者都是在翻譯館成長起來的。納莫克·凱末爾在1857年開始在翻譯館當見習教師,1863年正式開始在翻譯館任職。他早年學習了阿拉伯語和波斯語,后來又向翻譯館的同事學習了法語。在翻譯館工作的4年里,他充分接觸了西方的知識和理念,并與易普拉辛·希納斯(?brahim ?inas?)結識,成為好友。1865年,易普拉辛·希納斯去法國之前,把新奧斯曼協會的刊物《思想報》(Tasvir-i Efkar)托付給了納莫克·凱末爾。1867年,納莫克·凱末爾在報紙上發表了題為《東方問題》的文章,導致該報被關停,納莫克·凱末爾本人也面臨牢獄之災。納莫克·凱末爾逃到巴黎,與阿里·蘇阿維(Ali Suavi)和澤亞帕夏一起創辦了《消息報》(Muhbir)和《自由報》(Hürriyet)。流亡期間,以納莫克·凱末爾為代表的激進西化派通過翻譯西方作品、創辦報紙期刊等方式向帝國傳播西方思想,這些激進的改革人士也成為了向帝國普及自由、民主、平等、立憲等現代觀念的吹哨人。同時,翻譯館的譯介活動也促成了大量現代概念的涌入,“總統”(reisicumhur)、“民族主義”(ulus?uluk)、“文明”(medeniyet)、“憲法”(anayasa)等一批現代國家的概念在19世紀末期走進了帝國的視野。
五、翻譯實踐與帝國現代化
從全球近現代翻譯史的視角來看,在社會轉型與民族復興的初始階段,翻譯活動往往呈現顯著活躍態勢。以文藝復興時期的翻譯為例,其在推動歐洲社會變革與文化復興中發揮了關鍵作用。同樣,日本明治維新時期的翻譯活動,亦在社會現代化與知識更新方面起到了重要推動作用。奧斯曼帝國在坦齊馬特改革時期的翻譯活動也不例外。1840年,為了化繁為簡,整合起來各種法律制度,建立一套強調“法律面前人人平等”觀念的法律體系,帝國根據法國刑法典制定了刑法典。1851年,帝國又參照法國商法制定了商法典。坦齊馬特時期,“經濟活動不是滿足個人致富的私欲,而是確保社會福利的手段”(Erhan 564)。這種根深蒂固的傳統觀念讓位給了當時在歐洲占主導地位的古典經濟學思維。而帶來這種認知變化的是在帝國出版的金融學、經濟學譯著以及報紙、雜志上刊登的譯自法國知識分子的文章。
奧斯曼帝國晚期,國門被西方列強的炮火強行打開,國力衰微的帝國不得不考慮采用“不費一兵一卒”外交斡旋的辦法來緩解自身面臨的危機。從早期的內廷翻譯處,到之后的翻譯館,經過百余年的發展,最終在19世紀末形成了較為系統的翻譯人才培養模式雛形。盡管在這一過程中,奧斯曼帝國始終沒有脫離“西學”的狀態,大多采取了照搬西方模式的態度,但是蓬勃發展的翻譯活動帶來的啟蒙思潮和現代觀念為帝國外交制度化及外交目標明晰化奠定了基礎。克里米亞戰爭期間,外務部一躍成為帝國官僚機構中最受青睞的部門,而后成為主導帝國政府的兩個機構之一就是最好的例證。
基督教世界和伊斯蘭世界在地中海及其周邊地區雖然有過多次交鋒,但無論是文藝復興還是啟蒙運動都沒有在伊斯蘭世界掀起浪花。從翻譯館半個世紀的發展變遷中也不難看出,在建館初期雖然取得了一系列翻譯成果,但與之伴隨的現代化進程曲折緩慢,這與帝國無法克服傳統文化的內部張力有著深刻的關聯。直到成立外務部,譯員政治地位的顯著提升,加之后來的克里米亞戰爭對翻譯人才的迫切需求,才使得翻譯館從幕后走到了前臺甚至是舞臺的中央。因此可以說,翻譯館并非帝國文化發展到成熟階段的邏輯產物,而是為應付帝國與外部世界交流之急的一種權宜之策。從文化同化的角度看,這一迫不得已之舉催生的結果是一種被動同化或盲目追崇。同時,翻譯館的局限性也是不言而喻的。一方面,傳統帝國主動向西方學習的姿態和對異質文化的接納心理加速了新文官群體的掌權進程;另一方面,這個群體所形成的新階級對權力的爭奪加劇了帝國的政治極化,導致了階層的固化和社會的撕裂。同為改革倡導者的穆罕穆德·埃明·阿里帕夏和納莫克·凱末爾之間的巨大分歧即是例證。在坦齊馬特改革中具有極大影響力的穆罕穆德·埃明·阿里帕夏雖然推崇西化改革,但他堅決擁護君主專制,反對立憲制,因與納莫克·凱末爾為核心的新奧斯曼協會政見不合,流放了許多該協會的成員,關停了協會的刊物。
帝國晚期六次出任外務大臣的薩福威特帕夏(1814-1883年)在帝國首個高等教育學校(Darü’l-fün?n)開學典禮上曾大聲疾呼:“倘若帝國頭200年對人才的保護、尊重和激勵能再延續200年,倘若帝國能與歐洲文明國家建立聯系,緊跟這些國家的步伐,那么今天的情況一定會大有改觀。基于理性主義的科學進步是通過科技人才之間的思想碰撞和論戰實現的,而這正是文明國家處于世界領先水平的原因”(Berkes 237)。然而,帝國高等教育的實驗不久以失敗告終。1879年,這位從翻譯館走出的教育大臣在卸任之后的一封私人信件中更激進地表達了現代化必要性的觀點:“如果不能痛下決心進行改革,如果不能全面了解歐洲文明,如果不能成為一個真正意義上的歐洲文明國家,那么帝國將喪失威望、權勢和主權,永遠受制于歐洲”(Berkes 238)。
結語
正如麥克尼爾所強調的,世界史或全球史是跨時代和跨空間的運動、互動和轉型。從全球范圍來看,這種運動、互動和轉型的過程必然伴隨著跨語言、跨文化活動的發生,即翻譯活動理所應當成為全球史研究的有機組成部分。因此,譯史研究不僅是全球史中不可或缺的重要部分,亦將為全球史由“先驗”到“經驗”提供大量豐富的微觀個案(袁麗梅 69)。奧斯曼帝國文化現代化的發生發展與伴隨資本主義發生發展的西方文化有著本質的區別。這種發生發展萌芽于帝國數百年的宗教習俗和傳統文化的土壤之中,與資本主義幾乎沒有什么關聯。盡管翻譯館成立之后,帝國有了翻譯“國家隊”和“正規軍”,但是與其說帝國的現代化是“推倒重來式的革命”,不如說一種為應對外來文明入侵、解決與西方列強的利益沖突來維持帝國統治的“破土式松動”,而這種臨時的“松動”所能帶來的變化注定是一種缺乏想象力的應急。
注釋【Notes】
①宮廷秘書處是主要負責帝國外事的部門,該部門最早在1453年帝國攻占君士坦丁堡之后就設立了。②由于長期閉關鎖國,該部門在17世紀中葉之前只是處理一些外國文字的文書,不屬于帝國的核心部門。直到1836年,內廷升級為外務部后,才再次回歸權力中心,翻譯館也被劃歸外務部。
③希臘獨立以后,留在奧斯曼帝國境內的希臘人和亞美尼亞人仍然非常重要,他們在帝國的買辦隊伍中依然是重要角色,積極參與跟伊朗、地中海、黑海、歐洲和美洲的貿易。他們在外務部有重要作用,在外務部的官員中,他們占到了29%,這個比例已經超過了當時非穆斯林在奧斯曼總人口中的比例。
關于帝國翻譯館成立的時間,土耳其學界尚未形成統一的觀點。以哈里·伊納爾吉克(Halil ?nalc?k)、賽扎伊·巴杰(Sezai Balc?)、比爾金·艾登(Bilgin Ayd?n)等為代表的學者認為該館成立于1821年。以伯納德·劉易斯、艾哈邁德·哈姆迪·唐帕納爾(Ahmet Hamdi Tanp?nar)為代表的一些學者認為該館成立于1833年前后。
④艾哈邁德·維菲克帕夏1837年從法國回到伊斯坦布爾,入職翻譯館。1840年,他被派往倫敦擔任使館文員。之后,他還被派往塞爾維亞、羅馬尼亞等國工作。1876年,當選第一屆國民議會主席。
⑤《時政要聞》對近現代土耳其新聞業的影響舉足輕重。這份報紙不但是奧斯曼帝國統治階級的首個官方輿論陣地,而且是現代土耳其《官報》的雛形。
⑥奧斯曼帝國將法語放在西方語言中的首位,法語是在外務部翻譯處工作的每位人員必須掌握的一門外語。由于18世紀末以來奧斯曼帝國駐歐洲國家的使館不斷增加,駐這些國家使館的大使及其他工作人員也接觸到了法語并且在返回伊斯坦布爾時將有關法語語匯及表達方式帶了回來。
⑦起初,帝國負責內部事務和外部事務的公職人員之間沒有明確的職責分工。然而,隨著帝國外交活動的明顯增多,外部事務在國家事務中的地位越來越突出,外部事務的分工越來越細、專業化程度要求越來越高。在穆斯塔法·雷西德帕夏的提議下,馬哈茂德二世下令將內部事務和外部事務分開管理,進一步明晰了外部事務的職能。
⑧穆罕穆德·福阿德·帕夏在醫學院學習了法語,從醫學院畢業后棄醫從文,進入翻譯館任教,之后進入外務部工作。曾在倫敦和馬德里大使館擔任文員,1851年升任外務大臣,之后官至首輔大臣。蘇丹阿卜杜勒·阿齊茲首次出訪歐洲時,穆罕穆德·福阿德·帕夏全程陪同。
引用文獻【Works Cite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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