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大海打開手機,看到小溪發來的一條微信:大海,要不咱倆生個孩子吧!
大海一驚,回過去說:你發錯人了吧?
張大海和蕊絲剛認識的時候,他哪會知道,她的名字取自一種咖啡。
她說,她的英文名叫Ristretto,翻成中文就是蕊絲翠朵。太長,不好記,所以簡稱蕊絲。
剛開始都是在微信上聊。大海習慣性地百度了一下,然后故作深沉地說,你本人確實就像Ristretto,濃郁,是個性情火辣的女妖精。
Ristretto,一種比普通濃縮咖啡還要濃縮的咖啡,味道猛,一般人吃不消。
蕊絲回了一個大大的笑臉表情。
沒多久,同在北京的他倆談起了戀愛;沒多久,京滬相隔的他倆鬧起了分手。
張大海說我現在回上海,咱倆異地戀,隔著一千三百多公里,沒未來。蕊絲說你等著,我來找你。
第二天下午,他在上海靜安寺的星巴克和人聊點兒業務,接到了蕊絲的微信,通知他,人已經在虹橋機場了。她說,你在哪兒,我來找你當面談談,你等著。
張大海知道這一劫逃不過,便說自己就在靜安寺,你從虹橋機場直接二號線地鐵過來找我。
草草結束了在星巴克的商談,張大海又找了個生意冷清的咖啡店,還特意上了二樓。蕊絲拖著大箱子,好不容易找到地方,又好不容易把箱子拖上了樓。張大海看著她那張熟悉又有點兒陌生的面孔,說你怎么不在樓下喊我一聲,讓我來幫你拿行李。
蕊絲沒理他,在他對面坐下,慢悠悠地從小包里拿出一張紙,遞給他。
張大海拿起一看,是北京一家醫院的檢查報告,紙上有個黑乎乎雷達掃描圖一樣的圖片,蕊絲指了指一個芝麻粒一樣的小白點說,這是你的孩子。
張大海抬頭,眼睛瞪老大,看著蕊絲說,你千里迢迢趕來,就是為了當面告訴我這件事?
蕊絲冷笑,看著他,眼眶卻有點兒泛紅。
張大海低下頭,心里說,她真對得起自己這個Ristretto的洋名,性情濃得就像一杯頂頂濃縮的黑咖啡。
2
張小溪接到兩個重要電話。一個是客戶,通知她第二天下午兩點到國貿二期甲方辦公室開個項目會;另一個是老媽,也是第二天下午兩點,要去中醫院復診推拿加配藥。
小溪的廣告公司自上而下,全職員工就她一個人,其他全是外包兼職,開會客勤都得她。客戶雖然重要,畢竟還有兩三個,老媽只有一個,她跟客戶好說歹說,總算把會議時間改在了下午四點。
她算得妥當,陪著媽媽,一點三刻到醫院,掛號、排隊,看醫生,理療算一小時,配藥十分鐘,她還有一小時正好夠去客戶那兒。
但事與愿違。
第二天,到老媽家門口,剛接她上了車,老人家說醫保卡落桌子上了。老人不會用電子的,只好等她回去找,磨蹭了十分鐘,才出發。
到了醫院,烏泱烏泱的,都是人,排著幾股長隊。隊列里有不少像她這樣的子女,大多已是中年。更多的,還是顫巍巍的老年人,看著弱,嗓門卻響,一個比一個氣性大。
總算見到了醫生,醫生說老太太得在這里排隊等候理療按摩。小溪看看時間,說要不先把藥給配了,然后讓老媽在這兒一個人待著,她去開會,完事了再回醫院接她。
老媽說行啊,你早去早回。
這樣安排完了,小溪的時間反倒寬裕了。配藥排隊時,也有閑心想點兒心事了。看著人堆里那些獨自前來的老人家,一個個都挺可憐的。心想自己現在已然四十出頭,以后老了,注定一個人,無人照應,也會成為這支隊伍里顫顫巍巍的一員。
配上藥,又來見老媽,囑咐幾句。老媽說,小溪啊,你爸不在了,好在有你,不然我來次醫院都難。你說,就算有錢,請護工扶著來醫院,可那人能放心嗎?真有啥事,把我撂這兒走了,我只能干瞪眼,拿人家沒轍。
小溪默然。
她媽又說了句,還是得有個自己的孩子,老了不孤單,外人再親,也親不過親骨肉。
小溪還是默然,但覺得這樣的老生常談,不像她二十來歲時那么的不中聽了。
3
蕊絲說,孩子已經打掉了。張大海心里一松,掉了一塊大石頭。
他問蕊絲,為什么不早點兒告訴我,現在才說。
早告訴你,你會要?
我今年四十五,掰掰手指頭,轉眼五十了。老天爺真給我個孩子,我一定要。
得了吧,你騙誰呢?騙誰也別騙自己。
反正你不該瞞著我。
蕊絲眼眶立馬紅了,眼淚一顆一顆吧嗒吧嗒墜下來,問他,那你現在還說要分手?
張大海不吭聲。
從靜安寺沒啥人的咖啡店出來,張大海拖著蕊絲的行李箱,兩個人默默地沿著愚園路往中山公園方向走,也不知目的地是哪里。走累了,就在街邊的長椅上坐下來。蕊絲忍不住,一個側撲,緊緊地抱住張大海,把頭埋在他肩膀上又哭。
張大海發了會兒呆,狠狠心說,我們回不去了。
我都為你這樣了,你怎么那么絕情。
張大海其實心里覺得那張報告未必是真,以現在的造假水平,要PS一份易如反掌。蕊絲從來沒跟他提過這件事,在他要求分手的時候突然來這么一出,動機實在很可疑。
但懷疑只能藏在心里,絕不能說出口,更不好意思把報告要來仔細鑒別。
張大海說,蕊絲,你看街上走來走去的這些人,再親密的關系,最后都要說再見。我們倆異地,我真沒信心能和你長長久久。我都四十好幾了,你還年輕,長痛不如短痛。
蕊絲抬頭用通紅的眼睛瞪著他說,你是不是有人了?
張大海囁嚅著說,沒人沒人,真就是一個理智的決定。他趕緊岔開話題,又問,你干嗎不早點兒把孩子的事告訴我?
蕊絲說,你真要孩子,我們再生一個,現在就去生。
張大海握著她的手,攥得緊緊的,說,你別瞎想,冷靜點兒,過了這陣兒慢慢就會接受的。
蕊絲把手掙開,繼續狠狠抱住張大海,臉貼著臉。張大海不敢動,他感覺得到蕊絲溫熱的眼淚從他涼涼的臉上滑過。他心里想著:接下去該怎么辦,難道一直在街邊的長凳上坐著?好幾個鐘頭沒跟小阮發微信了,她會不會在找我?對了,如果有一天小阮告訴自己,有了我的孩子,我是要呢,還是不要?
張大海想到小阮和未來的孩子,心頭微微一熱,近在身邊的蕊絲,反而覺得離得有些遠。
4
張小溪趕到客戶那兒,風風火火一陣忙,總算開完了會。
原來說一個小時就行,最后果然一如既往地延長了半小時。張小溪想到她媽還在醫院里等著她,實在不想拖了,只好跟客戶說,您今天饒了我,這會先開到這兒,我媽還在醫院里等我接她回去。改天,您想怎么虐我,都行!
客戶通情達理地說,你也不早說。沒看出來,你還真孝順。現在有這份孝心陪著爸媽去醫院的子女,不多了。等我老得走不動道,要指望我兒子,我看,嘿嘿,沒戲!
小溪賠著笑道別,給她媽打了個電話,她媽說理療做完了,和其他老年病友嘮嗑呢。小溪說你等我來接你。掛了電話,開著車,緊趕慢趕到了醫院,見她媽和另一個老太還在聊著,談興正濃。
她媽看到小溪,笑著對老太說,喲,我閨女到了,我可得走了。
老太一臉羨慕,說老姐姐,你有福氣。那么好的閨女,車接車送,打著燈籠都難找。
小溪和她媽上了車。她媽說,這位老姐姐也是命苦,沒孩子,看個病,或者家里有點兒啥事,都不方便。這些其實也都能克服,最難熬的還是孤單。
小溪說,有孩子,你以為就管用?久病床前無孝子,關鍵時刻,還是錢靠譜。
她媽說,你就知道錢錢錢,被錢蒙瞎了心。為了掙點兒錢,把自己給耽誤了。等你到了我這個歲數,你就知道,錢多了是累贅,都比不上自己的孩子貼心。
小溪把媽送回家,就趕著去和閨蜜聚餐。
地點還是國貿那塊兒,她開著車跟畫圈似的,離開沒多久,現在又往國貿開。
到了約好的粵菜館,兩位閨蜜都已在了,菜也擺上了桌。她趕忙解釋,說自己經歷了一個兜兜轉轉讓人筋疲力盡的一天。兩位閨蜜說沒事兒,我們也是送完孩子才到,沒等多久。
然后,兩個媽媽就開始聊起了育兒經,張小溪電燈泡似的只能旁聽。閨蜜里年長點兒的李黎突然轉向張小溪說,小溪,能不生孩子就別生,折騰死人。就說我家小雯吧,愛彈鋼琴,我和老金還得給她找個好老師。你知道鋼琴課多貴?整個一碎鈔機,討債鬼!
小溪說小雯文靜,鋼琴適合。
李黎微笑著說,老師還說她有天賦呢。我也不知道真話假話,十有八九就是為了讓我多給買點兒課時。不過,晚上在家,聽她彈上幾支曲子,還真解乏,沒準兒真有點兒音樂細胞。
另一個閨蜜插上話說,我兒子但凡有這天賦,我做夢都要笑得合不攏嘴。這孩子奇了怪了,不愛干別的,就愛看書,啥彈琴唱歌,都沒興趣。現在孩子怎么這么早熟,我在他這個年齡,大字不認識一筐。
小溪聽著她們各自絮叨著孩子的事,只覺得雖然是三個人的局,其實卻是兩個媽媽和兩個孩子的,她反而是多余的那一位。她們三個,十幾年的交情,她倆還沒孩子的時候,聚在一起,聊的是文學、藝術、理想和事業。當然,聊得最多的還是男人。三個人里,數張小溪最先鋒,早早就宣稱,自己一生都不要孩子,不靠男人過。現代女性的命運不該是相夫教子,她要走出一條屬于自己的康莊大道。經過十幾年的磨礪,張小溪經營著一個小得不能再小的廣告公司,賺著比打工好不了多少的辛苦錢,依然孑然一身。但閨蜜們早早結婚生子,過著在張小溪看來精致但不精彩的生活。
她們三個時不時還是會聚。但自從孩子逐漸長大,兩個閨蜜的話題永遠都是各自的孩子。張小溪極其不適應,她不能理解,難得閨蜜相聚,為啥聊的內容和各自的曬娃朋友圈,可以做到毫無區別。
5
小阮給張大海打過兩個電話,大海把手機調成了靜音,一個沒接。
他對蕊絲說,我在家附近的酒店開個房,你住那兒,晚點兒我來找你。
我去你家。
那不行,我暫時沒法跟爸媽介紹你。你別急,先安頓下來,好好休息,我也回趟家,咱倆都冷靜冷靜,晚點兒我再找你。
蕊絲想了想說,行,你可別騙我。
張大海安頓好蕊絲,并沒有回家。他先給小阮回了個電話,說剛才一直在開會。小阮說我剛下班,你來陪我吃飯不?張大海說好是好,但今晚不能過夜,晚點兒得陪老頭兒看中國隊的客場足球賽。
到了小阮那兒,兩個人隨隨便便叫了點兒外賣。吃完后,洗澡,上床躺著,照舊抱在了一起。張大海心里有事,有點兒心不在焉,小阮看在眼里,說你是怎么了?
今晚我買了一千中國隊輸,心里老想著這事。
那你早點兒回去陪你爸看球吧。
張大海如釋重負,開始穿衣服。
對了,那個藥你別忘了給我買。
張大海知道,小阮說的是口服避孕藥。他倆剛確定關系,小阮已經開始吃它,自己不好意思去藥店買,又不放心網購藥品,所以都是囑托張大海去門店買。
大海說,沒忘。可是……可是,這藥真的不會對身體有傷害嗎?我聽說有的避孕藥,會影響女性的生育能力。
哪有的事,不可能。而且,我早說了,不結婚,不要孩子。
我真以為你就是說說的。
自己活著都夠不容易了,瞎活,不能瞎生。你可想清楚啊,別以后埋怨我沒跟你說。
你忘了?咱們一樣,我也打小立志不結婚,不要孩子!
張大海離開小阮家,直接趕到了為蕊絲開的酒店房間。
蕊絲穿著一身兔女郎的衣服,兩只長耳朵支棱著,一下把他撲上了床。張大海推開她說,蕊絲,我是來和你好好談談的。
蕊絲卻把鼻子貼上他脖子胸口,嗅了又嗅,抬頭看著他冷笑說,張大海,你果然是有人了。
張大海深深嘆了一口氣說,我不想騙你,但對你一直也是真心的,所以我現在才這么認真地要和你談談我們的未來。
蕊絲眼淚說來就來,吧嗒吧嗒掉下來,打濕了兔女郎內衣的蕾絲,張大海只好默默坐在她身邊,一言不發。
他此時心里希望時間能夠靜止,讓蕊絲冷靜下來,一切就會過去。可沒消停一會兒,蕊絲突然站起來,伸手就打了張大海一個耳光,大聲吼道,你對得起你孩子嗎?你這輩子都不配有孩子。滾!
張大海帶著火辣辣的臉,出酒店,回了家。
到家,他爸正在看中國隊客場比賽。他坐下來,心不在焉地陪著看了會兒,中國隊果然又輸球。打開手機微信,看到小阮說贏錢了吧。他回了一句,寶貝兒,明天請你吃大餐,愛你。小阮回了個愛心,又追了一句,別忘了藥,晚安。
張大海又打開蕊絲的對話框,不知道說啥好,猶豫了半天,打了一個表示安慰的擁抱符號。輸入后,顯示卻是“消息已發出,但被對方拒收”。
一時間,張大海心里五味雜陳。他爸看完球賽已經進房睡覺,只剩下他孤零零坐在客廳里。
突然,手機微信跳出張小溪發來的消息,問他,睡了嗎?
張大海回了一句,沒睡,正發愁呢。
張小溪說,我也愁,沒事的話陪我聊幾句?
6
張大海和張小溪,同一年出生,同一個姓,名字像一對兄妹。他們原來在一個微信社交群里,老在一起聊天,但就是沒見過。當時,張大海在北京工作生活,他倆算是同城網友。某天,張大海接到張小溪的一個電話說,今天沒事,你有空陪我去看場電影吧。張大海二話沒說,就去了。
到了電影院,買了兩張票,但直到電影開場,也沒等到張小溪。打了個電話,小溪說對不起對不起,客戶突然找我有急事,給耽誤了。我晚到半小時,你先看,別管我,結束我請你吃飯。
張大海進了放映廳,看了半小時,心思不在電影上,也不知道到底在演什么。總算,有個人推開放映廳的門,小心翼翼地摸到他身邊的空椅子,坐下來,沖張大海嫣然一笑。借著昏暗的光,張大海依稀能看到一副女強人樣子的張小溪,眼睛隔著眼鏡片,閃著光。
兩個人看完電影,一起去吃飯,從此以后,就有了交情。張小溪說,咱們同年同姓,一個叫大海,一個叫小溪,結拜算了。張大海知道要睡張小溪沒戲,交這么個朋友也是真不錯,便說,那我可吃虧了,認了個妹妹,少了個女朋友。小溪說你少貧,你這樣的我見多了,咱們不合適!
大海和小溪,在微信上聊了起來。
你回上海,以前北京那個女朋友呢?還好嗎?
正分著呢。
為啥,我記得她挺好的。漂亮,也能干,有自己的事業。
太能干了。她在電視臺算編外,每天努著勁兒,要進編制。
那不挺好,你還不樂意了?
異地啊。隔著一千三百多公里,我算了算,一個月兩次往返,一年算三十次,光機票就得五六萬。
那你來北京呢?
我不去。累了,游子落葉歸根,我要留在上海。
你……以你的德行,是不是上海有新女朋友了。
剛接觸,沒落聽。說我干什么,你說說你為啥事煩得睡不著,這都快凌晨兩點了。
我就是在琢磨,是不是人這一輩子,終究還得要個孩子。
大海心里一驚,乍一聽以為小溪知道了蕊絲孩子的事,但又覺得不可能,于是試探著問:你是說,你自己想要個孩子?
生病的時候,最不容易的就是孤寡老人,外賣不會叫,去個醫院都沒人陪。最近我陪我媽去了幾次醫院,看著她瘦瘦小小的個子,淹沒在醫院大廳的人群里,心是真疼,還想著,這小老太太,不就是以后的我自己?我幫著她排隊掛號、取藥,又想,如果不是自己孩子,花錢買的服務,人家未必有這個耐心啊。對了,你看了最近養老院護工虐待老人的新聞嗎?
知道,就是護工把老人綁起來喂飯的那條吧。
是的,上了熱搜,還挺嚇人的。還有,我有兩個閨蜜,當媽了,嘴上說煩,可能也是真煩,但能感覺到日子挺充實,有目標。哎,我就是在那兒瞎想。
生唄!但是,你這歲數,子宮不等人,要生就抓緊,迅速找個優質男。
你知道的,我不想談戀愛,更不想結婚。
那就去精子庫,找一個身高190,長得比我還帥的,掌握五六門外語,往上精通甲骨文,往下熟練搞AI的,聽說錢花到位,就能隨便挑。
靠譜嗎?
我認識一時尚雜志的主編,跟你一樣單身,前陣子突然就懷孕了。一問,走的就是這條道。
嘿,我就是這么一說。明天睡醒,窗簾一拉,太陽一曬,又會覺得一個人就這么自由自在地過著,最后老死,值了!誰要什么孩子啊?對了,你想不想要一個孩子?男人雖說七十都能生,但真想要也最好趁早。
真不知道,我心里挺矛盾的。絕大多數時候,我不想要孩子,怕煩。但有時候,又覺得得有個孩子,卻說不清為什么。
那你女朋友如果有了你的孩子,你會不會要。
她要我就要。
7
大海告別十年北漂生涯,回到故鄉上海,沒多久,就在一次飛盤活動上認識了小阮。
大海雖已年過四旬,但身手矯健,在飛盤比賽時頗出風頭。小阮主動在場上打招呼,問他,這位大叔是不是運動員?大海一揚手,在她面前抓住一只高速向小阮襲來的飛碟,又用力一甩,扔出一個遠飛的大弧線,刷完這套動作,對小阮笑著說,干嗎叫人大叔,這么沒禮貌?他特意咧嘴笑,他知道自己那一口白牙特別顯年輕。
場下倆人加了微信,沒多久,他倆開始沒日沒夜地聊天,大海逐漸忘了蕊絲的存在。
再約會見面時,小阮讓大海來她家樓下接她。大海等了五分鐘,就見長發飄飄的小阮蹦跳著出現在他眼前。小阮特別主動,見面就拉住了大海的手。大海心頭一震,心里迅速掠過蕊絲,但沒收回自己的手。小阮說,大海,以后你叫我小狗,好不好?哈哈,我能當你的小狗嗎?
大海罕見地臉紅了,反應倒是快,回話說,我這就去給你買點兒狗餅干。
心里想的卻是,回頭該怎么跟蕊絲提分手。
他和小阮年齡差了一輪,相處一陣后,以大海的聰敏,他已感覺倆人之間似乎隱隱隔著一堵墻。
那天,大海特意在金茂大廈樓上的麗茲大酒店開了一間房。小阮說和他的第一次,希望是在一個可以俯視黃浦江的地方。
房間能鳥瞰黃浦江夜色,大海借著晚餐紅酒留下的醉意,親吻小阮。他倆的身體開始發熱,大海腦子雖暈但不亂,在緊要關頭翻出一個安全套。小阮輕輕說,不用。大海說,有孩子怎么辦?小阮說,我們一起養,好不好?大海心都化了,有那么一瞬間,覺得所謂幸福,就是和小阮一起有個孩子,一起養大。
結束后,他倆躺在大床上,窗簾拉開,可以看到霓虹染色的天空。
小阮看著他呆呆望著窗外出神的樣子,還以為他在擔心,說你放心,我吃過藥啦。
大海愣了下說,我沒擔心。
你明天記得幫我買兩盒,這藥得天天吃。
好。其實真有孩子,我們一起養也不賴。
我不要孩子,也不想結婚,你可別怪我沒跟你說過。
后來,類似的談話重復了三四次,以至于大海覺得小阮其實并不是那么愛他。以他的經驗,女人全身心地愛一個男人時,會情不自禁地想為他生個孩子。
上次和小溪聊完,他們有陣子沒再說話,各自忙去了。
蕊絲也沒有再找過張大海,他倒是試著在微信上聯系過她,但依然處于“拒收”狀態。
有時候,大海會想到蕊絲,想到那個不知是否真實存在過的孩子。他想,如果蕊絲真的有了他的孩子,他斷不會和她分手。最終會不會要那個孩子?也還是沒有標準答案,只能順其自然。蕊絲要,他就要,從此不管上海北京,兩個人,一起把日子往下過吧。
大海漂泊的前半生,或許會因為這個孩子,畫上一個休止符。
8
小溪在客戶那兒提案,正提得眉飛色舞,看到手機顯示,是她媽打來的電話。會議中,手機靜音,一般來電都不接,或者直接掐斷。她囑托過她媽,別在白天上班時間給她打電話。
她停下提案,對客戶說,我媽打來的,可能有急事,不好意思,我去接一下。
走到會議室外,接通電話,卻是一個陌生人的聲音問,你是張小溪嗎?
小溪心提到嗓子眼兒,說,我是,我媽怎么了?
你媽在醫院,上廁所的時候,一不小心,摔了一個跟頭,骨折了。你快來吧。
提案中止,小溪對客戶不住道歉,客戶通情達理,說,你快去,別耽誤了。咱們提案的事下次再補。
小溪知道,這個客戶要得急,等不了她的下次,這一單算是沒了。但也顧不上糾結,直奔醫院而去。
到了醫院,她媽已躺在靠著急診室走道的擔架床上,精神還好,看到女兒急急忙忙趕到,眼神里除了欣慰又帶了點兒自責,一個勁兒說自己沒事。
小溪小心翼翼地把她扶起,看小腿脛骨已經做了包扎,問,媽,疼嗎?
不疼。看到你來了,就好了一半,咱們回家吧。
媽,您拍過片,醫生也看了。聽醫生的,您今晚就直接轉住院部,別挪窩,好好靜養兩天吧。
醫生給出的治療方案有兩個,一是慢慢養,自然愈合,但不可能痊愈,而且過程很漫長,老人要受點兒罪;二是手術,有點兒風險,但相對好得徹底點兒。
小溪問,相對好得徹底是什么意思?醫生說,誰也沒法保證百分百痊愈,何況老人。小溪又問,保守治療受點兒罪,這點兒是多少點兒,一到十的話,是第幾個點兒?醫生說,每個人情況不同,不能一概而論。小溪知道,醫生不說滿話,于是去咨詢朋友,托人去問其他專家,得到的建議也是五五開,有的說應該手術,有的說別折騰了。
這事還是得尊重老人的意見,小溪把情況跟媽說了,老媽說手術就手術吧,有女兒在身邊,踏實。
小溪輕輕握住病榻上媽媽的手說,媽,有我陪著,放心。
小溪開始三點奔波,客戶、醫院、家里。
李黎電話說,孩子學英語,你英語好,能教她兩次,啟個蒙不?小溪說,我最近實在沒空,我媽在醫院剛手術完,我得陪夜。白天還要去客戶那兒受虐,我現在就像游戲里只剩半格血的小怪,卻還要努力盡一個女兒的職責。李黎說,我聽著都心疼了,我以后躺床上,都不敢想孩子會這么待我,能替我付醫藥費我就千恩萬謝了。
掛掉李黎的電話,她起身看看病床上的媽。剛讓護工為她翻身,清理了身體,拿著尿盆,等了好一會兒,才解決了老人如廁的問題,此刻剛剛睡著。小溪看著她的睡容,像瀕臨死去的母鹿,忍不住伸手輕輕隔空撫摸她的臉,想象著母親臉上每一道皺紋給她的觸覺,眼淚像鐘乳石上的水滴,順著面頰慢慢流了下來。
第二天,小溪在自己紛亂的日程里,又加了一項。她開始了解試管嬰兒方面的信息。很快,她和一家資質齊全的醫院取得了聯系。
醫生告訴她整個流程,包括體檢、簽協議、促排卵、取卵受精到胚胎培養移植直到最終妊娠。醫生說,體檢不只是你,你先生也需要,體檢后取精。小溪說,我還沒結婚。醫生說,現在你這種情況很多,但我們國家精子庫不對非婚女性開放,所以你要孩子,首先得有個老公。
9
小溪第一個就想到了大海,微信里直截了當地說,大海,要不咱倆生個孩子吧!
大海一驚,回過去說:你發錯人了?
小溪回了一個笑臉說,跟你商量個大事。
大海瞄了一眼小阮,她正在玩兒手機,小心翼翼回了一句,明天說。
第二天,到公司剛坐下,大海就在微信上問小溪,什么大事?
先問問你,你跟你女朋友什么打算?
還沒打算,以后鬼知道?
如果你要和女朋友結婚,好好成個家,我就不說了,當我沒找過你。
她跟我說好幾回了,不結婚不生孩子。
那你怎么想的?
我沒什么想法。結婚不結婚無所謂,生不生孩子也無所謂,全看上帝。上帝給我一個,我絕不說不,上帝不給我,我也不跟他鬧。
我本來也不想要孩子,但是最近主意變了。我怕老,怕老了以后的孤獨。
所以你想生個孩子,養兒防老?
不是指望孩子養老,但這兩年,公司就我一個人,賺不到啥錢,也死不了,半死不活就這么個樣子,看著我媽一天天在變老,最近還骨折了,現在還躺在病床上。哎,這幾年,感覺衰老都加了速。大海,我突然想要個孩子了,起碼讓我覺得不那么孤零零的,就算老了他不管我,我也會因為世界上還有一個和我血脈相通的人,感到非常的溫暖。
你不覺得,這個理由很自私嗎?
憑啥我要大公無私?
也對。那你找我干嗎?
我需要給孩子找個父親。
精子庫里隨便挑啊,黃的黑的白的,你要不知道門路我幫你打聽打聽,上次跟你說過,我那個朋友就這么干的。
可我不想以后有一天孩子問我,爸爸是誰,我答不上來。我更不想騙他。
理解。
我想了想身邊的人,要給孩子找個爸爸,你最合適。當然,前提是你也愿意,并且同意遵守咱倆的生育協議。
什么協議?
你先想想清楚,要不要孩子。
你先告訴我,為什么我合適,還有要遵守什么約定。
第一,我們熟,說得上話,這點很重要,既然希望孩子有個具體的父親,我也不想那是個陌生人。第二,你一直在換女朋友,多半不會結婚,你就是個隨處飛的風箏,你也需要個孩子。第三,我覺得有個孩子,又不用你撫養,對你沒壞處。最后一點,我們年齡差不多,湊巧還同姓,孩子跟誰姓的問題都不存在。
那要遵守的約定又是哪些?
這條,小溪回復得很慢。大海看著對話框,一直是輸入狀態,好久才蹦出一串文字。小溪說,不用你負擔養孩子的費用,但我常居北京期間,你別來北京生活,我們離開點兒距離。另外,我會告訴孩子父親是誰,你逢年過節可以來看孩子,但撫養權必須是我的。等孩子長大了,愿意和你交流,我就管不著了。還有啥細節我得再想想,愿意的話,我們簽個協議。
那我想給孩子錢,行不行?
當然行,小時候你愿意給點兒,我不拒絕,我替孩子收著。孩子大了,這錢都歸他。
如果同意,需要我做什么?
你要來北京,先做個體檢,包括查查精子質量什么的。沒問題,咱們就簽協議,然后我們得去結婚,有了結婚證,我們才能生孩子。這事結束后,我們就離婚。所以,我剛才問你,你現在和女朋友有沒有結婚打算,我也不想傷害別人。
大海半天沒回話,小溪又打來一段文字說,你好好想想,確實是個大事。你和家里、女朋友怎么擺平是你自己的事,我不管。按說,你都四十好幾了,精子質量肯定不行,我還挺猶豫的。但想來想去,覺得熟人里你最合適。這事或許對你我都有好處。
孩子怎么生,試管?
是啊,要不呢?
為啥我們不直接生一個得了?又麻煩又浪費錢。
想得美!
10
大海最后回小溪,這事你得給點兒時間,我好好想想。
這一天,大海上班時精神渙散,心里裝著事,像有個毛球,在腦子里滾來滾去。三點,辦公室里坐不下了,找了個理由早退,直奔小阮家附近的盒馬超市買菜去。
微信里問小阮,今晚吃啥,我在盒馬買東西呢。
記得買空氣炸鍋的墊紙。
記著呢。
最近一年,大海變得愛逛超市了。在北京生活的那十年,他不在租屋里做飯,每一餐不是外賣就是下館子,生活日用品全靠網購。十年里,搬過五次家,從五道口到百子灣,由北往東沿著半個四環畫了一遍地圖。每搬一次家,東西就少一點兒,最后一次都不用叫貨拉拉,三個大箱子,往轎車后備廂和后座里一堆就走,清爽!
大海在北京的時候,并不經常回上海,一個季度才一兩次。前兩年大海卻突然犯了思鄉病,特別想回家。正好抓到個跳槽到上海的機會,迅速談妥后,開著車,帶上一個箱子就回去了。
臨走,他跟蕊絲說,原來的公司快倒閉了,新公司高薪挖他,說過陣子安排他再回京,咱倆先分開一陣子。蕊絲問,一陣子是多久?他說,不長,就一陣子。
北京到上海,一千三百多公里,他沒歇,一鼓作氣開回去。那是秋天,他看著高速公路上的植被從黃色逐漸轉綠,有種把過去十年甩在了身后,一切重新開始的快感。
跨長江時,在長長的大橋上,他減慢車速,遙望淼淼的江水,突然心里明鏡一樣,知道和蕊絲的長期異地戀不靠譜,分手只是個時間問題。
在盒馬,大海買了空氣炸鍋墊紙,買了一條鱸魚。小阮愛吃魚,海鱸魚放空氣炸鍋里,一會兒就是一道味道不錯的菜。還有草莓和藍莓,他們吃完飯,喜歡抱著一碗水果一起刷劇。
小阮到家,小飯桌上已是三菜一湯。她放下包,先去檢查了下貓砂盆,看貓屎大海也已經鏟完,才坐下吃飯。
大海給小阮夾了塊魚腩,說今天聽到個八卦。
什么八卦?
我有個朋友的朋友,是個白骨精,就是女強人嘛。
我知道這個梗,女強人怎么了?
她本來立志一輩子不結婚不生孩子。
小阮截住話頭說,這有啥稀奇,現在誰生啊?不生孩子,其實結婚那張證要不要也無所謂。
大海點頭說,這兩天她突然改主意了。好像是因為她媽去醫院動了個手術,觸動到她了,她就打算要個孩子。可是,她沒男朋友。
沒男朋友,不如,把你讓給她吧。
大海笑說,瞎說啥呢,她不想結婚,就想自己生,重點是又不想在外面精子庫里挑,她說怕以后孩子找她要爸爸,她答不上來這人是誰,人在哪兒。
后來呢?
完了,沒后來了。
就這?
是啊。你不覺得好笑?我笑死了。
沒覺得好笑。你哪天想要孩子,也可以學她,去求一個卵子。哈哈,這倒挺好笑的。
你倒是舍得我啊。
你們男人嘴上說不要孩子,到了六十都還惦記著這事。
說完話,小阮去洗澡,大海洗碗、洗水果。手上忙著,心里想著事。
他期望和小阮一直過著這樣簡簡單單的生活,可以維持多久,他心里卻沒有一點兒把握。時間不會暫停在這一刻的幸福里,一切都會流逝,一切幸福都不那么牢靠。他意識到自己確實需要一個孩子,或許僅僅是為了一種虛無的安全感。那天開車過長江時,他下了離開蕊絲的決心,今天洗碗時,他決定參與小溪生孩子的計劃。他暗自琢磨,有個孩子,小溪撫養著,不必告訴小阮,雖然自私,可人生補上了一個缺。
萬一……大海想,萬一他真和小阮結婚了,二十年后,孩子長大了來找爸爸,怎么辦?操,二十年后再說吧!
11
一周后,大海請了個假,直奔北京。他跟小阮說是去出差,連著周末順便訪訪好朋友。大海說,要不周末你也過來,玩兒兩天一起回上海。小阮說,上班累死了,你自己玩兒開心吧。大海正中下懷,說那我給你帶糖葫蘆回來。
到了北京,小溪開車在機場接上大海,兩人直接去小溪租在望京的一間小辦公室,放好行李,找了個飯店先吃午飯。
坐定,邊吃邊聊。小溪問,你定酒店了嗎?
咱們都兩口子了,我住你家唄。
你怎么還那么不著調啊?
你不覺得,咱倆自自然然生個孩子不也挺好?何必搞那么復雜。自然生的孩子,感情深點兒,更像一家人。
小溪嚴肅地說,張大海,咱們要簽協議的。是合作,不是談戀愛。再這么說話,我可生氣了。要不我給你定個酒店?
大海笑說,不用不用,我逗你呢。住的地方你甭管,我安排好了。北京我透熟,放心。
小溪看著桌上那盤香椿炒蛋,大海沒動過筷子,問他,這不你點的香椿炒雞蛋,怎么一口沒吃啊?
我替你點的,我記得你喜歡。
香椿那味兒太沖,我不碰。你女朋友太多,也不知把誰的心頭好,錯記成我的了。
大海尬笑說,點習慣了,到了北京就會點。
兩人吃了會兒,小溪又說,你決心下得挺快啊。
影響人生的重大決策,往往都是瞬間定下的。其實,有時候你以為是理智在做決定?屁!都是你潛意識里的渴望。
那你的意思是,你心里其實一直渴望要個孩子?
真不知道。我不懂自己,我也不懂我現在的女朋友,我也不懂你。你懂自己嗎?懂你身邊的人嗎?
有時候懂,有時候也不懂。就說我閨蜜,你見過的,那個李黎,我覺得她活得特簡單特明確。她的人生好像一眼就能看透,現在的人設就是一個好媽媽,未來是個好外婆。她以前不是這樣啊,特文藝特獨立,怎么一眨眼就變了呢?生個孩子,真的會翻天覆地地改造一個人,挺神秘的,有我不懂可又想體驗的東西。
你現在不也改變主意,想要孩子了?
是啊,所以我覺得應該接受潛意識對自己的改造,別抵抗了。
大海說,我潛意識怎么想,我也不知道,但我感覺自己有點兒跟現在女朋友賭氣的意思。她剛和我在一起時,就約法三章,不結婚不生孩子,隔三岔五說一次,防賊似的防我。可我也沒說和她一起,就是奔著結婚生孩子去的啊,搞得我心里又煩又厭。
那還是你心底深處,想要個孩子。
老實說,真有個孩子天天在身邊,我也不愿意。所以你的這個提議,我左思右想,對我太有利了。不過我有個修改意見,真生下來了,我每月給一筆撫養費,行不?
不行。這樣不純粹,你給了撫養費就會有各種要求,我們就按原來說好的一步步來。
好吧,那我也不堅持了。我怎么感覺自己像白撿了個孩子。
你打算怎么面對你女朋友,會告訴她嗎?
不會。我不知道和她能處多久。說真的,自從我回到上海和她好了,一直就喜歡和她黏在一起,過那種很居家的小日子。以前在北京,浪得像花豹,到處招搖,到處捕獵。現在不了,玩兒不動了,就愿意和她一起做做飯刷刷劇睡睡覺。但誰知道這樣的日子能過多久?這事何必跟她說,真哪天談婚論嫁,我再坦誠地告訴她好了。
那是你的事,我不參與。
你放心,真要說,我也不會把你供出來。再有個幾年,我都半百了,我怕哪一天,你們都離開我。我什么都沒有了,孑然一身。有個孩子,會讓我覺得自己和這個世界有點兒聯系,就算哪天突然掛了,好像冥冥中,自己會以另一個形式繼續存在似的。
你這是自欺欺人吧。
你不也是?生活嘛,就得不斷地自欺欺人,才舒服。
12
小溪她媽手術后,在醫院又住了一周。這七天,小溪陪了兩夜,其余每天都帶著營養餐來探視。只要她一到,她媽的眼神里就有了光。小溪看在眼里,能多待就多待會兒,很快就獲得了同屋病友的交口稱贊。
小溪一到,護工就去其他病房忙去了,她媽抓住這難得的空隙,向小溪抱怨護工的種種不負責任。或是給她擦身的水太熱,或是給她端尿盆時手太笨,險些澆她一屁股。小溪賠著笑聽她不停數落,看著她媽皺紋縱橫但又興奮的面孔,心說自己老了,絕不跟兒女打護工的小報告,自己不該是這樣挑剔又啰唆的老太太。可轉念一想,她媽以前也不這樣,大概每個老人,都將無一例外地走向嘮叨。
七天之后,小溪把媽媽接回了自己家。這本是她給自己精心營造的小小城堡,這些年,但凡在外面受了什么委屈,回家趴枕頭上一哭,淚水浸透枕巾,第二天便滿血復活。這個租來的房子,就像一個寄居蟹借來的殼,不是自己的,勝是自己的。
她媽難得來她這兒一次,住在這里更是破天荒第一遭。小溪把媽媽從醫院接家里,老人家躺在留下小溪無數次眼淚的那張大床上。媽媽說,小溪,和媽一起住著不好嗎?每個月花這大幾千住別人家的房子,你可真有錢。
小溪賠著笑說,媽,我自由慣了。每天早出晚歸,跟你在一起,你受不了。
天天在外沒日沒夜,吃得也不好。外面的菜不健康,都不知道用的什么地溝油,跟媽一起,每天管你三頓好飯。
知道了,這事以后說,您先好好養病。
媽這個年齡,哪天說起不來就起不來了。最近我每天躺著,焦慮啊。十分焦慮里八分倒是為了你。我還有你,床前能看到你在,心里就踏實。你說,你以后有誰?
媽,放心,我已經開始相親了。
13
第二天,大海去了醫院,作精子檢查。
他也是這輩子頭一次,有點兒不好意思。接待他的女護士,意料之中的面無表情,那種冷漠讓大海心里有那么一點點兒挫敗感。
護士把他帶到一個小房間,說就在這里頭,自己根據要求收集樣本。
護士走后,大海關上門,環顧這個小房間,并沒有看到傳說中的電視和人體視頻,只有桌上放了兩張圖片,印著倆穿著暴露搔首弄姿的洋妞。
他洗手,解開褲子,看著圖片,不但沒有欲望,反而覺得一種莫名的滑稽。
他打開微信,給小溪發了一條信息:還好你沒一起來,不然真有點兒尷尬。
小溪沒回他,他接著發:說實話,我心里突然覺得這事有那么一點點兒荒唐,像搞實驗按配方那樣生孩子,怪怪的。
小溪還是沒回,他便拿起那兩張洋妞圖片,她們胸大得像氣球,大海完全感受不到欲望。閉上眼,想了會兒小阮,也沒什么用。
突然靈機一動,他想起以前和蕊絲好的時候,他倆拍過幾張做愛時的照片。找到,打開,他看到了蕊絲嫵媚勾人的樣子。
他愣住了,腦海里回憶起拍攝這張照片的那個夜晚,他倆酣暢淋漓的做愛。那天,他問她可不可以留在她身體里,蕊絲嘴上說不可以,可身體扭動得像蛇一樣,大海沒忍住。
是不是就是那次,讓蕊絲有了孩子?不應該啊,記得她那時是安全期。大海在糾結和疑問里,一瀉千里。
出了醫院,大海忍不住打開微信,給蕊絲發了條問候語。老樣子,顯示他被刪了。大海不甘心,重新添加好友,申請欄里寫了句,我來北京了,見不見?
直到晚上十一點,大海才收到蕊絲好友通過的通知。當時,他在和幾個北京舊友喝酒,邊喝還邊和小阮視頻。他的北京朋友們紛紛和小阮打招呼,算是互相認識了。
掛了視頻,又喝了三兩藍瓶牛欄山,端起手機掃了眼,看到蕊絲發的微信說,老地方,十二點見。
大海揣好手機,晃晃悠悠站起來說,哥幾個,我得走了。
別啊,這才到哪兒啊?咱還有第二場呢。
大海晃著腦袋說,抱歉,呵呵,抱歉,蕊絲找我,必須去。
操,難怪你丫來北京也不帶上女朋友,你丫是來會舊情人的啊。
真不是特意,剛聯系上,敘敘舊。
哥們做抽打大海狀,說,剛跟弟妹視頻完,撂下新歡你就去找舊愛,我得替她管管你。
大海好不容易離開了酒局,到大街上打車。北京街頭空曠,冷風襲人,大海一口酒涌上咽喉,先抵著路燈吐了一陣。吐完,胃里輕了點兒,酒也醒了一半。
打上車,跟司機說,去望京的老北京餃子館。北方餃子館都有炒菜,蕊絲特別喜歡這家,尤其喜歡來消夜,她說的老地方,一定是這兒。
進店,蕊絲還坐在以前常坐的那張桌子上。她臉上冷冷的,看不出喜,也看不出怒,是那種淡淡的心不在焉的樣子。
大海坐下,問點過了嗎?
等你來了點。
大海點了幾個菜,一一端了上來。有一盤香椿炒雞蛋,蕊絲無精打采地挑了一筷子說,你倒是還記得我愛吃這個菜。
忘不了的事多著呢。
我答應你出來,你也別瞎想,咱們的事過去了。
我沒瞎想,就是想看看你。
以前的事,我也不記恨你了。
那就是還含著恨呢。
蕊絲不說話,還是冷冷的心不在焉的樣子,吃一口菜,喝一口啤酒。
兩人沉默了會兒,大海突然伸手去抓蕊絲的手。蕊絲的手冰涼,剛碰上,就掙開了。
大海尷尬,他本以為蕊絲會讓他握住手。
兩人又沉默了會兒,大海說,當時你告訴我的話,我一定會要這個孩子。
你愿意,不代表我愿意啊。我說正事吧,看你肯不肯幫我。我繼父突然生病了,動手術需要錢。我爸走得早,繼父待我一般,可看在我媽的分上,我得盡盡做女兒的責任。我需要十萬,跟你借,寫欠條,過半年還你。
大海喝了口酒,沉吟片刻說,我沒那么多閑錢,五萬,我給你,你先用著,不用寫借條。
蕊絲拿起手機,打開微信收款碼。大海把錢轉了,蕊絲收到通知,說了聲謝謝。
他倆繼續有一搭沒一搭地吃了幾口菜,連蕊絲特別喜歡的香椿炒雞蛋都沒吃完。飯店門口道別那刻,大海心里知道,蕊絲真的已經不再愛他了。
14
大海在醫院小房間里給蕊絲發微信時,小溪正在另一家醫院做檢查。
要檢查的項目太多,小溪搞不清到底檢查了幾項,只記得被抽了近十管血,抽得她手臂疼,留下了一大塊淤青。
檢查完,醫生說結果很快出來,之后小溪生孩子的計劃就到第二關:促排卵。
促排卵流程頗為復雜,歷時10 —15天,還需要就診4— 6次。每天要吃促排卵藥物,每次就診都要抽血驗血。
促排卵順利的話,就能取卵。男人取精靠手,女人取卵卻是實打實的手術。打麻藥,體內穿刺,搞不好有大出血的風險,術后還需在醫院觀察。小溪搜過一些網上案例,不少麻藥過后有不耐疼的姐妹,提醒后來者要有這個心理準備。
醫生說,你這個年齡,促排卵和取卵,可能要反復幾次,你要想清楚。小溪茫然地對醫生點了點頭。
出醫院,小溪直接去了律師那兒。
這事她不想讓熟人知道,聯系了一位律師,預約見面聊。
到了會客室,律師請小溪坐下,遞給她一瓶礦泉水,說,您詳細說說情況和要求。
我打算要個孩子。這個孩子出生后得跟我,他爸要放棄一些權利。
孩子是已經生了還是沒生?
沒生呢。
所以說,您是打算在生孩子前,先和對方草擬一份協議,明確雙方各自的權利義務?
是這個意思,很奇怪吧。
律師笑笑說,現代社會,什么樣的要求都有,說實話,更奇怪的我們都見過。不過,父母關于一個未出生的孩子的協議,還是有挺多法律問題的。
我的要求其實也簡單,孩子成年前,我獨立撫養,孩子父親沒權利干涉。當然,我也不用他出錢出力。
律師問,那您未來的孩子,知道不知道他有個父親?
我們算離婚,分居兩地,隔著一千多公里。但我得讓孩子知道,他有個實實在在的父親。
律師皺皺眉問,那您打算允許父親來探視孩子嗎?
我還沒想好,最好別。
您看這樣行嗎?您把所有細節都想好,整理清楚了,給我,我給您草擬協議。不過,您得想好了,孩子明知道有個父親,不讓孩子見父親,這種情況,對孩子的發展,未必好。
離婚家庭那么多,很多孩子不也這么長大成人嘛。
我們做這行,各種各樣的案例見得多,離婚的父母搶孩子撫養權的有,父母都不要孩子的也有,看多了,覺得吧,最后受傷的還是孩子。
還有不要孩子的父母?
真不少。你想啊,父母都重新組建了家庭,甚至又有了孩子,原來的孩子不就有點兒多余?我們做這行,也不能什么錢都掙,所以碰到和孩子有關系的,還是會先把這種協議可能產生的問題都跟人家說一說,深思熟慮后再辦。很多沖動決定的事,最后都像一把大刀劈頭似的,傷人傷己。尤其是可能傷到孩子的事,更要慎重。孩子多無辜,您說是不是?
小溪心里咯噔一下。很多事,剛開始打算的時候很美好,但真要落地了,卻是一地雞毛。她突然意識到,有太多的細節,還沒有考慮清楚,未來有太多的未知數,需要她獨自面對。
小溪猶豫了會兒,對律師說,謝謝您提醒,那我再想想。
15
大海躺在酒店床上,打開手機微信聯系小溪,我檢查完了,報告后天出來,第一時間告訴你結果,沒事我就回上海了。
你能不能再等兩天?
怎么說?
我在想我們之間的這個協議,咱們得當面談談。我明天好好想想,后天來找你。
你也太高效了吧。
那你怎么說?
行!我想明白了,我要孩子,條件你怎么定我怎么簽。我就一個要求,孩子不管男孩兒女孩兒,他都得認我這個父親。
你真堅決!還有啥要求?
還有,你不要我的錢可以,但孩子如果因為缺錢影響了未來,我不答應。譬如他要留學,要結婚,我有權利也有義務也出一份子。
想得還挺周到。
還有,我想每個季度都能見上孩子一面。
每個季度一次?
你嫌多,那減到一年三次,不能再少了!
我想想,還有嗎?
暫時沒有了,我這兩天也再琢磨琢磨。
萬一許諾的沒做到,你會失望嗎?會不會跟我急?
當然會。
關上和小溪的對話框,大海突然心里有種莫名的興奮。他又點開小阮的微信,對她唱起了“哈吉米”。這是首特別歡快的網絡歌曲,沒多久,小阮打來一串問號,問,你喝多了?
剛客戶說,周一讓我去他們公司簽合同。
小阮又打了一串問號說,那你禮拜天晚上回不來了?
寶貝,我改簽周二回,帶著這個大合同回。
到底多大合同,把你興奮成這樣?
大海連打了三個哈哈哈的表情,說,這個合同簽完,未來無憂!
小阮打了個擁抱的動圖說,那你開心會兒,我先睡覺了。
大海打了個小狗汪汪的動圖說,小狗小狗,不為我開心嗎?
小阮回了個狗狗擺手再見的動圖說,開心,但小狗累了,明天再陪你撒歡兒。
16
周日一大早,小溪被一陣緊促慌亂的敲門聲驚醒。
從貓眼往外看,敲門的是李黎。
打開門,又有點兒陌生的樣子。不是那個熟悉的衣飾精致、頭發梳理得紋絲不亂的李黎,卻是一個面容憔悴、頭發散亂的李黎。
門才開,李黎雙手無助地往前推著門,嘴上說道,小溪,你快讓我進來,我得跟你說說話。
小溪趕緊抓住她平伸出的那雙茫然的手,說你別急,先坐下來,慢慢說。
她把李黎帶到廳里的沙發上坐下,看李黎喘著氣,去冰箱里給她拿上一瓶飲料,打開遞給她。
李黎說,我猜你在家里。我沒想給你打電話,因為一點兒都不想碰手機,但我又想見個人說說話。咱倆最親,我就過來了。
小溪帶著李黎和她臥床的媽媽打了個招呼,待李黎心情平復才問她,怎么了?你老公外頭有人了?
這事,我還真無所謂。
那是怎么回事?你慢慢說,愛說多少就說多少,我聽著。
李黎喝了口飲料,說昨天小雯逃課,跟班里一個男同學出去玩了。
小溪聽完,松了口氣說,我還以為多大事,把你嚇成這樣,至于嗎?
李黎瞪大眼睛,盯著小溪說,至于嗎?當然至于。她才幾歲,就學會逃課了,還跟一個男同學,晚上六點不回家吃飯,兩個人手拉手去了公園,你說這是小事嗎?
你怎么知道的?
老師跟我說,小雯沒上最后一節課,問我回家了沒?我說沒啊。老師說另外一個男同學也沒上,有同學說他倆約著逃課的。我一聽就急了,又趕上老金出差,我一個人跑去學校,和男同學家長一起沿放學路線找,總算在小公園里找到他倆了。
找到不就放心了?
放心啥啊,他倆手牽著手呢。
小孩子牽個手有啥?
你沒當媽,你不懂。孩子還太小,走錯一步都可能影響她成長。我上去就把他倆給分開了,小雯哇的一聲放聲大哭,一直哭到家里。
真不是我說你,這不把孩子給嚇到了?
我才是被嚇得不輕。你不當媽你不懂,整天我就為了孩子擔驚受怕,就怕哪里對她不夠好,又怕她走錯了道。
小溪嘆了口氣,心里隱隱蒙上了一層陰霾。
李黎說,今天一早,我把她帶去奶奶家。她在車上不吭聲,我說帶你去奶奶家你開心不?她說開心,因為奶奶愛她。我說媽媽也愛,她說媽媽不愛,媽媽整天只會逼她學這學那,昨天還特別兇。她說這話的時候,我心里真是疼,疼得都想哭。我說是媽不對,媽向你道歉。然后孩子就不言語了,轉過頭裝睡覺。她到了奶奶家,我心里越想越不是滋味,就來你這兒了。
小溪又嘆了口氣說,當媽的也不容易,我有點兒理解你為什么這么慘兮兮的來找我了。
李黎不搭她的話,自顧自地繼續說,我也是傻,想逗小雯開心,說咱們下午鋼琴課好好學,鋼琴考級過了,媽給小雯買個新鋼琴。我這話剛說完,就看到小雯靠在車窗上的小臉蛋上,眼淚不住流下來。我趕緊把車停到路邊,說怎么了小雯,媽又說錯什么了?小雯說我逃的就是音樂課,我看到鋼琴就害怕,犯惡心。
17
李黎在小溪家不停地說,小溪又聽了她兩小時育兒經。只是,這次不再是孩子多聰明多好學的育兒成績匯展。
終于,她要去接孩子了。小溪說,你還接她去上鋼琴課?李黎說,當然不,接她去好好玩玩,最近都不去鋼琴課了,等孩子緩過來再說。
小溪開門送李黎,直送到停車場,把她送上車。到了車上,李黎還在念叨說,老師都說小雯鋼琴挺有天賦的,半途而廢可不行。孩子啊,有時候還是得逼一逼。
這話倒像是說給她自己聽的。最后,總算想起小溪,打開車窗對她說,你不知道,我有多羨慕你。再讓我選一次,我肯定不要孩子,要自由。
小溪上樓,進房探視臥床的媽媽,幫她翻身,按摩周身肌肉。
媽媽說,李黎啊,性格弱,不像你,你要強。
媽你別瞎說,李黎能耐可大了。要讓我帶孩子看住老公,我可沒這個本事。她家那個老金,可不是省油的燈。
現在真不像以前,我和你爸帶你的時候,哪有那么多講究?
小溪笑說,我小時候可沒少挨打。
要是我,孩子逃課,早一巴掌打屁股上了。
時代不同了,媽,打孩子犯法。
我就不信,自己的孩子還不能打?
能打能打。媽,我問你啊,我如果真一輩子沒孩子,你能接受嗎?
媽媽抬起頭,閉上眼睛,眼皮像在正消融的薄冰,覆在了眼球上。小溪覺得媽媽閉著眼睛的樣子比先前老了五歲,心里微微有點兒疼,不敢再多問。過了會兒,媽媽仍然閉著眼,緩緩地說,總有一天,媽媽腳一蹬眼一閉,找你爸去了。你以后怎么過,媽也管不上。可是,我就怕再過幾十年,你還是孤孤單單一個人。
媽,我跟您說實話,我想過要一個孩子,可是又總覺得,沒有準備好。醫生說,會很疼,我上網查了查,整個過程就像去地獄走了一回,我害怕。我還怕,自己養活自己都那么難,糊里糊涂,腳踩西瓜皮地過著日子,怎么還能帶好孩子,給她一個不說完美,但起碼不差的生活?還有,我喜歡一個人過日子,又怕一個人過日子,我不想孩子以后也重復我的生活軌跡,復制一個糊里糊涂的我。但這兩個都不是我最擔心的,最最害怕的是,我怕孩子的爸爸,根本不會是個好爸爸。可是,我的計劃里,孩子爸爸也是個工具啊。我又怎么能對一個工具提更高更多的要求?我怎么能對一個爸爸,呼之即來揮之即去呢?反正,媽,我有很多很多害怕,心里只剩下一點點兒想要一個孩子的沖動。
媽媽睜開眼,眼里帶著憐憫,看著小溪說,小溪,你自己的事,你自己定吧。
伺候媽媽吃完飯,小溪開車,直奔常去的一所教堂。
教堂在京郊,四環外,地方偏,來的人很少。小溪心里有事的時候,不愛和別人分享。她不是李黎,找朋友說一通,就能緩過來。她總是在自己的小城堡里,扒著枕頭哭一場。如果哭過后還是不行,她就會到這間小教堂里坐坐。
小溪不是教徒,不懂得祈禱的儀規,她只是喜歡教堂里空空的樣子。那是一排排空無一人的椅子,還有空空的講壇,以及講壇后墻上的十字架,它們組合在一起,有種讓小溪安寧的力量。
下午,這里的門總是開著,彩色玻璃濾過的陽光是灰色的。這里并沒有人管,誰都可以進來坐一會兒。小溪進了教堂,照舊無人。她在門口的柜子上揀了一本 《圣經》,挑最后一排最邊上的座位坐下。她閉眼,一動不動地坐了幾分鐘,又睜開眼,隨手翻翻手上的經書。翻了一會兒,停下來,心里反復默讀上面的一段經文。
那是 《傳道書》 里的一節,經文如此寫道——我又轉念,見日光之下有一件虛空的事:有人孤單無二,無子無兄,竟勞碌不息……這也是虛空,是極重的勞苦。
18
周一一大早,大海先去醫院取了檢測報告。
其實,醫院的網站上,已經有了報告結果——所有指標正常。但他堅持去醫院,取出蓋著醫院章的報告,打算今天拿給小溪當面審驗,甚至有必要的話,可以作為協議附件。
取完報告,他給小溪發了微信,興沖沖地告訴她,各項指標都正常。
你住什么酒店來著?
三元橋的全季。
你等我,我現在來找你。
我在哪里等你?
就你房里。
好。
大海回到酒店,小溪已經在大堂,兩人一起進了房。大海看小溪的樣子,一臉憔悴,似乎一夜沒睡覺,完全不像自己熟悉的,那個永遠元氣滿滿的小溪。
進房后,小溪看有一張貴妃椅,便軟軟地窩在椅子上。大海坐在床沿兒,剛一沾屁股,就跳起來,從放在桌子上的包里,拿出檢測報告,遞給小溪。
小溪接過,懶洋洋地翻了幾頁,說沒看出來,你身體還挺好。
協議你帶來了嗎?快給我看看。
小溪揚起臉,定定地看著他說,大海,你看來是真的很想當一個父親啊?
原來沒想,現在想了。
為什么?為什么原來沒想,現在想了?
說不清。心里好像有個開關,本來關著,突然被你扭到開的擋位了。
你都說不清,就敢要個孩子?你做好準備了嗎?
我覺得我做好準備了。我都四十五歲了,就算活到九十歲,也就只剩下四十五年。咱們有個孩子,能讓我覺得未來過得有點兒意思,有個目標。
你不覺得這個想法太自私?
怎么自私了?對了,一開始,我也這么問過你同樣的問題。可是,爸媽生我的時候也沒問過我意見,我可沒覺得他們自私。
我改主意了。
大海把身體往床里挪了挪,屈膝抱腿,問小溪,你怎么改主意了?
我這兩天想了又想,覺得這事不靠譜。
大海沒接話,等著小溪繼續說下去。
小溪低著頭說,我倆都沒活明白。自己都沒活明白,怎么就敢商量著造一個孩子,還簽一個協議。我們太瘋狂了。有了孩子,你來看他,我難道真能拿著協議,不讓你探視孩子?你在北京有個孩子,真能心安理得地在上海另外組建一個家庭?你和我先結婚再離婚,真的能對你現在的和未來的那些女朋友解釋清楚這件事?現實點兒吧,大海,我了解你,你心不壞,但你軟弱。你當不了一個好爸爸,你注定就是這樣,在不同的女人之間飄來飄去,像個小舢板。你跟我一樣,我們這么干,最后會后悔的。
大海不吭聲,蜷縮起身子,像條斗敗的狗。
小溪此刻倒反而精神起來,看著大海那樣,不忍心,便坐到床邊,緊緊靠著他。
你壓根兒沒有協議?
沒有協議。
那你為什么不在微信告訴我這個結果,還要特地到我房間里跟我說?
隔著手機屏跟你說,我做不到。這事兒也不方便在公共場合說。是我把你叫來北京的……算騙來的吧,我得當面跟你說清楚。
兩人緊挨著沉默了一會兒,大海突然轉向身邊的小溪,抱起她。
小溪冷冷地說,如果這樣能讓你開心點兒,也不是不可以。
大海不再理會她說的話。他吻起了小溪,從耳垂,到嘴唇,到她起伏的胸。小溪的身體并不像她的表情那樣冷淡,它向大海敞開了懷抱。
大海和小溪融合在了一起,大海動作嫻熟,小溪反倒是有點兒笨拙。大海像個精通十八般武藝的武林高手,完整地打出一整個套路,并且精準地控制了每一個動作的細節。小溪開始有點兒緊張,但逐漸放開,竭力配合大海每一招每一式。
最后,大海毫無保留地將自己身體的一部分,射給了小溪。那一刻,他沒有猶豫,他有種感覺,小溪不會拒絕。
19
大海改簽了周日晚上的飛機回上海。
到虹橋機場,不過十點。打車,直奔小阮家。
敲門。小阮說,師傅,麻煩快遞就放門口。
大海笑著大聲說,小狗小狗,你猜是誰?
小阮吃驚也是淡淡的樣子,一邊開門一邊問,你怎么回來了?
門打開,大海一把把小阮擁在懷里。小阮說你好用力啊,我都疼了。大海笑了,放開小阮,打開背包,拿出從北京帶來的糖葫蘆和稻香村糕點,遞給小阮說,北京特產也就這些,實在沒什么可帶的。
小狗謝謝你,藥你買了嗎?
當然。
他從包里取出小阮念念不忘的避孕藥。藥在包里,就擱在那份精子檢測報告上面。大海也不知道為什么,竟舍不得扔掉那張報告。他還記得蕊絲那張孕檢報告,他總覺得那是張假的,自己這張報告卻千真萬確。他把他千真萬確的精子,留在了小溪的身體里。于是,他心里便有了一種幻想,或許這一次,會改變他的未來。
責任編輯 申廣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