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單篇解讀是群文解讀的基礎(chǔ)。單篇并不是孤立的,要將單篇放到與它相關(guān)的群文中,通過比較加以分析。從此意義上說,群文解讀有利于單篇解讀的深化。要深刻分析單篇,最簡便的辦法是將其放到多種多樣的文本中加以比較。比較方法頗多,有母題在歷史發(fā)展中的同與異,有同一作者前后創(chuàng)作風(fēng)格之同與并,同題以提供現(xiàn)成的可比性為易,異題需更高的抽象力則較難。故亦有單取片段意象進(jìn)行比較,具體分析由此進(jìn)入操作程序,從而對文本進(jìn)行原創(chuàng)性的“綜合”。本文以李煜的詞作為例具體來談。
【關(guān)鍵詞】比較;李煜;“月如鉤”意象;“離愁”母題;創(chuàng)作風(fēng)格
一、“月如鉤”意象的局部比較
李煜被譽為詞壇“南面王”,其藝術(shù)構(gòu)思最精絕之處當(dāng)是意脈在夢與醒的臨界點上,貪歡與猛醒之間、無奈和悔恨之際的轉(zhuǎn)換。更為深沉的是,從夢衍生出潛在的孤獨而“無言”:夢中歡樂的自由轉(zhuǎn)化為無從訴說的不自由。
相見歡
無言獨上西樓,月如鉤。寂寞梧桐深院鎖清秋。
剪不斷,理還亂,是離愁。別是一般滋味在心頭。
開頭定性為“無言”。不但“無言”,而且孤獨;不但孤獨,而且靜止。外表上寧靜,但不是王維式的享受孤獨的空靈。他的孤獨以“月如鉤”襯托。中國古典詩歌中圓月是美滿的,而如鉤之月則不美滿,一般叫作殘月或者缺月。溫庭筠有“江上柳如煙,雁飛殘月天”(《菩薩蠻·水精簾里頗黎枕》)。柳永在《雨霖鈴-寒蟬凄切》中寫與情人握別而醉倒于露天:“今宵酒醒何處?楊柳岸,曉風(fēng)殘月。”李清照在《攤破浣溪沙·病起蕭蕭兩鬢華》中寫病中看月:“病起蕭蕭兩鬢華,臥看殘月上窗紗。”病中起來,發(fā)現(xiàn)自己頭發(fā)白了許多,與此時的心情適配的是躺在床上看“殘月”。湯顯祖有“寂歷秋江漁火稀,起看殘月映林微”(《江宿》)。心情不好時,月亮就被叫作“缺月”。蘇東坡流放黃州有詞云“缺月掛疏桐”(《卜算子·黃州定慧院寓居作》)。李煜心中郁悶,不敢表達(dá),只能是“月如鉤”為伴。如果他還在當(dāng)皇帝,那可能就不是月如鉤,而是像李白那樣寫“青天懸玉鉤”了。
“大美無言”,僅僅是無言,還不夠美,美在身體靜止,而內(nèi)心卻相反,思緒騷動,心煩意亂,定性為“離愁”,這與“身是客”一樣是掩飾其高級俘虜身份。意欲擺脫沉重的郁悶,但是無效。深院、梧桐、清秋,本來可能是優(yōu)雅的。歐陽修《蝶戀花-庭院深深深幾許》中有“庭院深深深幾許,楊柳堆煙,簾幕無重數(shù)”,那是少婦思夫,可以自由上樓下樓,出入庭院。而李煜雖然賜有府第,但是門口有人把守,沒有特別允許不能自由出入。這樣的軟禁,李煜不能直說。只能說“深院鎖清秋”,“鎖”的是清秋,詞眼乃是一個“鎖”字。秋是抽象的,用感性動詞“鎖”,抽象的“秋”就感性化了,表面上更接近文人的悲秋。潛在意味不言而喻,被“鎖”的不是秋,而是人,是人的不自由到“無言”的程度。一個“鎖”字,侯爵的深深府第就變質(zhì)為重重封閉的單人精神牢房。這種孤獨是空前的。陶淵明是孤獨的,但是還有鄰居,“鄰曲時時來”“有酒斟酌之”,還能“奇文共欣賞,疑義相與析”(《移居二首》)。李白寫孤獨,“相看兩不厭,唯有敬亭山”(《獨坐敬亭山》),還有大自然相伴。李煜的孤獨“無言”是不能明言,內(nèi)心思緒卻可謂亂云飛渡。非常獨特的是“剪不斷”,與用具體的、感性的“鎖”去“鎖”抽象的“秋”一樣,用具體的、感性的“剪”去剪抽象的“愁”,也許是與李白的“抽刀斷水水更流”有某些師承。但是,李白刀下斷的是可感的“水”,而李煜剪的是不可感的“愁”,這種用具象動詞將抽象的愁具象化的方法,后來為李清照所繼承,即“只恐雙溪舴艋舟,載不動,許多愁”(《武陵春·春晚》)。
字面上點明這無法解脫的是“離愁”,性質(zhì)是游子的鄉(xiāng)愁。但李煜的愁并不是鄉(xiāng)愁,“愁”字不能完全表達(dá)紛亂的思緒。只能說,“別是一般滋味在心頭”。什么滋味?太復(fù)雜了,太糾結(jié)了,不能說出來,也說不清。李煜對“愁”這個字不信任,他的愁無法用語言表達(dá),只能說“別是一般滋味”。這一點后來被李清照發(fā)揮了,在《聲聲慢·尋尋覓覓》中用了一系列意象,最后的結(jié)論是“這次第,怎一個愁字了得”。一個“愁”字,實在是太貧乏了,哪里能表達(dá)出情感有多么郁結(jié)。
二、“離愁”母題的歷史比較
千百年來詩人寫離愁別緒,都是定性為“愁”的,但李煜卻說是離愁,又不是離愁,而是“別是一般滋味”。不定性的“愁”,比定性的“愁”更豐富。這可以說是李煜對“離愁”母題的一次靜悄悄的突圍。寫到這里所用的解讀方法,已經(jīng)不限于共時的概括和分析,而是結(jié)合歷時的比較,在母題的歷史傳承和發(fā)展上作出“綜合”概括。
李煜的悲愁,字面上明說是“無言”,語言無從窮盡內(nèi)心的積郁,實質(zhì)上他的語言深層又精準(zhǔn)地表現(xiàn)著內(nèi)心隱秘的糾結(jié)。對不可表現(xiàn)的東西作出天才的表現(xiàn),他就在這樣的表現(xiàn)中,享受著自己的藝術(shù)體驗。如果從文本的內(nèi)在聯(lián)系和矛盾出發(fā),具體分析出這樣的矛盾,就不難從現(xiàn)成的情境中提出問題,調(diào)動、啟發(fā)、豐富學(xué)生的審美情思。
在藝術(shù)境界里,李煜是孤獨的。還原到現(xiàn)實生活中,他的正式身份高貴,畢竟是名義上的侯爵(后來還升格為公,尊稱為“太尉”)。他擁有眾多侍從和侍女,甚至可以作詞排練歌舞。但是,他把這一切提煉成“無言”的精神孤島上的無限憂郁。
虞美人
春花秋月何時了?往事知多少!小樓昨夜又東風(fēng),故國不堪回首月明中。
雕欄玉砌應(yīng)猶在,只是朱顏改。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
在這個孤島上,除了大自然,什么人都沒有。他沒有交流對象,但是內(nèi)心并不荒涼,他只能自我對話,自言自語,以極其精練的意象,建構(gòu)起無限延續(xù)著的郁悶。時間是抽象的,李煜的意象概括很精練,一年的時間僅以“春花”“秋月”來體現(xiàn)。在一般詩詞中,可能是春蘭、秋菊。那是美好的、高雅的。而在他筆下,美好的景觀卻是難以忍受的“小樓昨夜叉東風(fēng)”。東風(fēng)是春天的信息,一個“又”字,美好的季節(jié)信使變成煩惱來襲。郁悶不是隨著歲月而消減,而是隨著歲月的流逝,與時遞增,層層積淀,不可解脫。《破陣子-四十年來家國》寫回憶故國宮廷豪華:“鳳閣龍樓連霄漢,玉樹瓊枝作煙蘿”。太寫實了,在這里簡化為“雕欄、玉砌”兩個意象,與之對比的是“朱顏改”,只有一個意象:物不變與人之劇變之痛。最后是“問君能有幾多愁”,用問句引出“一江春水向東流”的著名比喻。好處在于,一是春水之盛,二是凝視春水流動,三是江水向東流永不休止。憂愁得到創(chuàng)新的表現(xiàn),精神就在藝術(shù)的境界里得到解脫。
從這里不難看出李煜對“離愁”母題的又一突破:悲愁不是隨著時間流逝而淡化,而是永無休止,并且隨著季節(jié)的重來而遞增。更深邃的是,這種憂愁、隱痛處于沉睡狀態(tài),壓抑到無意識中,似乎是麻木了。但是,這種郁悶又帶著很強的活性,哪怕是美好的季節(jié)信息,也能將其喚醒。困頓的精神就被這種被喚醒的隱痛不斷地充實著。
李煜的這種精神孤島持續(xù)遞增的隱痛,之所以“無言”,之所以沉重,不但是由于失落君王之位,而且在于他的愛情被野蠻地蹂躪。
三、創(chuàng)作風(fēng)格的前后比較
李煜為君主之時,非常風(fēng)流。他跟大周后情好甚篤,但他又熱戀上大周后的妹妹——水靈多情的小周后。大周后逝世,他就正式冊封了小周后。在投降趙宋以后,小周后成了趙光義的寵物。趙光義是什么都干得出來的,當(dāng)上皇帝也留下了燭光斧聲的謎團。歷史學(xué)家懷疑是他殺了哥哥,搶了侄兒的皇位。他不在乎什么君臨天下的圣主明君的形象,完全不掩飾自己色魔的角色。《說郛》載:“小周后隨后主歸朝,封鄭國夫人,例隨命婦入共,每一人,輒數(shù)日出,必大泣罵后主,聲聞于外,多宛轉(zhuǎn)避之。”還有傳說,二人出行同車,入則同床。趙光義還讓一個宮廷畫家畫了一幅幸小周后圖。作為皇帝,趙光義是不是真敢這樣不顧體統(tǒng),以畫留傳后世,似可存疑。但是,霸占小周后應(yīng)該是真的,這種情感上的蹂躪,對于李煜來說太殘忍了。怪不得他在給金陵(今江蘇南京)舊官人的信中說“此中日夕,只以眼淚洗面”。李煜和小周后應(yīng)該是有真感情的,雙雙忍辱負(fù)重到如此不堪的程度,李煜死后,小周后“悲哀不自勝,亦卒”。
說李煜活著似乎就是為了夢,現(xiàn)在看來,還要有所補充。夢不能解脫他的悲郁和羞辱,更不能給他男性的起碼尊嚴(yán),他從夢醒以后無言的難堪,觸目皆是自慚,支撐著他活下去的,就是他的詞作藝術(shù)。他把自己的悲痛、屈辱、悔恨,聚焦在他的詞作藝術(shù)中,謹(jǐn)慎地宣泄著悲郁,撫慰著心靈的傷痕。只有在詞作藝術(shù)上,他感到某種優(yōu)越,感到欣慰,默默地體驗自尊。這種自尊的獲得,最主要的是,他把個人最不堪的隱痛,在藝術(shù)上轉(zhuǎn)化為“人生”的普遍苦難。《相見歡·林花謝了春紅》中這樣表現(xiàn):
林花謝了春紅,太匆匆。無奈朝來寒雨晚來風(fēng)。
胭脂淚,相留醉,幾時重?自是人生長恨水長東。
因為太含蓄、太深沉,一般學(xué)人看不出其中的隱秘,只看到春花凋謝引發(fā)亡國之恨,“胭脂淚”是春花和著胭脂滴下的血淚,性質(zhì)上是詩人“惜春傷春之淚”。如果僅僅是這樣,這可能是俗套。其實,詞眼在于“林花謝了春紅”引發(fā)的“胭脂淚”是女性的。與眼淚相聯(lián)系的是“相留醉”,男女雙方曾經(jīng)相互迷醉。迷醉不是現(xiàn)時的,而是過去甜蜜的回憶。“幾時重”,什么時候才有指望重溫舊夢啊?“自是人生長恨水長東”,沒有未來了。在這里不僅僅是亡國昏君失去天堂的悲痛,而是“人生”的普遍的“長恨”,比之《虞美人·春花秋月何時了》“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少了“恰似”,多了兩個“長”字,“長恨”“長東”,說的是“人生”,這就超越了君王的特殊身份,升華為普遍的“人生”苦難了。
他的杰作中,有一種很強的概括性,使得他的痛苦帶上普遍的色彩。“人生長恨水長東”也好,“別時容易見時難”也好,“往事知多少”也好,“剪不斷,理還亂”也好,“別是一般滋味在心頭”也好,其概括力常常超越了具體君王身份,而上升為人生普遍的體驗。個體體驗延伸為普遍的人情,是如此不著痕跡,不由得千百年來的讀者從中喚醒種種共鳴,發(fā)出由衷的贊嘆。
這就透露出亡國昏君的悲痛,得到后世普遍欣賞的線索。但是僅憑這條線索,似乎還不足以使后世視他的詞為經(jīng)典。關(guān)鍵在于讀者在他前期的詞作中看到了作為一個人而不是帝王的生動精神狀態(tài)。
這個“相留醉”的女性給他帶來了精神的災(zāi)難,也觸動著幸福的記憶。《菩薩蠻·花明月暗籠輕霧》是寫大周后未死之前,與小周后偷情。他放下君王的身份,代擬女性獨白:
花明月暗籠輕霧,今宵好向郎邊去。劃襪步香階,手提金縷鞋。
畫堂南畔見,一向偎人顫。奴為出來難,教君恣意憐。
寫的是小周后乘著月暗霧遮,把鞋子脫了,提在手里,穿著襪子,以免腳步出聲。在偏僻的角落,投入懷抱,還禁不住顫抖。男性完全沒有帝王之尊,女性也沒有嬪妃承寵的誠惶誠恐,又膽怯,又陶醉。女性的美,不在容貌,而在為了情感神經(jīng)緊張,招人憐惜的柔弱、嬌氣。大周后過世,李煜的《一斛珠·曉妝初過》里回憶這嬌氣如何變成驕縱了:
曉妝初過,沈檀輕注些幾個。向人微露丁香顆,一曲清歌,暫引櫻桃破。
羅袖衰殘殷色可,杯深旋被香醪涴。繡床斜憑嬌無那,爛嚼紅茸,笑向檀郎唾。
雖然是皇家女性,但是自由放任,風(fēng)情萬種,完全是平民化的肆無忌憚的調(diào)情。意象群落不是景觀,而是一連串的動作,化妝、歌唱和飲酒,不過是鋪墊。高潮在其醉態(tài),毫無等級身份的顧忌。一方面有女性的嬌弱(繡床斜憑嬌無那),站都站不穩(wěn)了;另一方面則是“爛嚼紅茸,笑向檀郎唾”,居然對男性公然冒犯,把男性尊嚴(yán)完全不放在眼里,以敢于冒犯來表達(dá)對男性的情感的絕對把握,完全沉醉在自己的狂放中。這種醉,不是為酒而醉,而是為情而醉。醉得忘乎所以,肆無忌憚,毫無裝腔作勢,以之為榮。用今天的話來說,完全是被寵壞了,哪里還是等級森嚴(yán)的嬪妃。以這種情感爆發(fā)的大動作來直接抒情,實在是浪漫絕頂了。用八百年后英國浪漫主義詩人華茲華斯的話來說,就是“強烈感情的自然流瀉”。
李煜眼看著自己的小嬌妻為暴君蹂躪,強自隱忍,其悲愁,不是不能定性,而是一切的語言都蒼白無力。就是用不斷流動的一江春水比作“人生”的長恨,也無法窮盡內(nèi)心的悲郁,語言對他而言實在是太抽象、太貧乏、太空洞了。他的藝術(shù)是無言和紛紜思緒的統(tǒng)一,這很容易使讀者想起老子的“大美無言”。在李煜是大悲無言,然而無言勝過有言。愁和恨,哀和痛,由于無從表達(dá)而美感更加豐富。
他的夢不能解脫他的羞辱,但是他的“無言”卻升華了他的悲痛,在詞的藝術(shù)駕馭中,他找到了活下去的價值。在藝術(shù)境界里,他自我陶醉,自我欣賞,甚至達(dá)到了忘乎所以的境界,完全忘記了他的“無言”的自我警惕。在七月七日生日的晚間,居然命歌伎演唱他的新詞。歡慶旋律傳到院外,告到趙光義那里,那些對故國的神往,對失去的天堂的追憶,使這個政敵加情敵起了狠毒的殺心,留著他是個麻煩,就命秦王趙廷美賜他牽機毒酒。這種牽機毒很可怕,毒發(fā)后頭部跟腳部佝僂相接,李煜死得很慘。滑稽的是最后還追封他為吳王。藝術(shù)天才使他能夠在自己營造的精神孤島上延續(xù)著他的生命,天才的藝術(shù)又使他失去了生命,死時才四十二歲。
一代天才死得這么悲催,可是導(dǎo)致他死亡的詞卻保持著千年不朽的生命力。千年以來,他的許多詞仍然活在國人心中,在不同時代、不同政治文化背景下,作為格言被引用。他戴上君王的冠冕不過十五年,他死后被封為吳王的帽子不過是一頂紙糊的高帽,而他的詞卻成為古典詩詞的瑰寶。王國維還為他加上了“南面王”的冠冕,永遠(yuǎn)閃耀著不滅的光華。
參考文獻(xià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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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四庫全書,子部,雜家類,雜事之屬,默記,卷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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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系教育部人文社會科學(xué)重點項目“兩岸舍編語文教材與中華優(yōu)秀文化創(chuàng)造性轉(zhuǎn)化、創(chuàng)新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