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掛在眼睛里的淚蟲

在落葉國，長大了再哭，是一件很羞恥的事情。國王甚至為此頒布了一道法令：“過了六歲，一律不準哭。”

魄作為王子，決心要給他的子民做一個優(yōu)秀的榜樣。從六歲那年起，他就再也沒有哭過。每到要哭的時候，他都堅忍地克制住了。不僅如此，他臉上的表情也越來越固定。

他的表現(xiàn)得到父王的大加贊揚。

“不愧是我的兒子，落葉國的王子就應該是這樣的。”

王后卻很擔心，但又不好說什么。

這一年，整個宮廷遷徙。遷徙路上，經(jīng)過一個滿是柳樹的小城，國王決定臨時住下來。這里的小孩臉都比較長，一哭的時候，眼淚就順著面頰長長地流了下來。因為經(jīng)常哭泣，臉頰上總有兩道淚痕。他們?yōu)槭裁匆?jīng)常哭泣？魄很是不解。

國王更是非常憤怒：“難道他們忘了國家的法令，不知道六歲以上不能哭嗎？不知道這是多么羞恥嗎？”他甚至想頒布新的處罰措旅，但一時又想不出合適的方法，于是將任務交給了魄。

魄想先弄明白，他們到底為什么哭。

他詢問一個和自己年齡相仿的長臉小孩：“是因為沒有吃到自己想吃的東西？”

小孩搖搖頭。

“是因為被罰了站，挨了打？”

小孩又搖搖頭。

“是生活貧困，還是失去親人？”

小孩依舊搖頭，最后吞吞吐吐地說：“是眼睛里的淚蟲，爬出來了。”這個回答，令魄感到相當驚訝。他趕緊回去報告父王。

“不是哭……是眼睛里養(yǎng)了兩條淚蟲……”

“淚蟲？”國王像魄一樣感到驚訝。他見過在鼻子里養(yǎng)鼻涕蟲的，也聽說過，催眠師那里養(yǎng)瞌睡蟲的，眼睛里養(yǎng)淚蟲卻是頭一次聽說。

晚上做夢的時候，魄也夢到自己眼睛里爬出兩條濕潤、溫暖的淚蟲，早晨醒來，枕頭都是濕的。他急忙拿過鏡子，想看看自己的面頰上有沒有兩道長長的淚痕。沒有，什么都沒有，只是，兩只眼睛紅腫得像桃子。

“你怎么哭了呢？”母親摟過魄。

“不！我沒哭！只是……夢見淚蟲從我的眼睛里爬出來了。”魄可不想被認為自己哭過。他怎么可以哭呢？他是這方面的表率啊！

“兩條淚蟲？”魄的母親聽了，止不住笑了起來，“不過，小時候的你。可是經(jīng)常哭的呀！”

“小時候？”魄愣住了——那時，他常因摔跤或怕黑撲進父親懷里，眼淚洶涌而出，而父親會輕輕拍著他的背，安慰他。然而，自從“過了六歲，一律不準哭”的法令頒布后，父親的懷抱變得冷硬，取而代之的是嚴厲的目光和“不準哭”的訓斥。父親的冷漠讓魄不敢再流淚，也不敢再傾訴。

第二天，魄再次遇到那個長臉小孩。他小心地請求：“可以借你的淚蟲在我的眼睛里住幾天嗎？”

“你的心足夠柔軟嗎？”長臉小孩問。

“柔軟？”魄低下頭，回想起自己曾用理智和規(guī)則武裝自己，但他又想起夢中溫暖的淚蟲，于是點頭回答：“我覺得我的心像海水，又像一層厚厚的落葉，行不行？”

“那好吧，海水與落葉應該是柔軟的。淚蟲喜歡住在柔軟的心里，然后來到濕潤的眼睛里洗澡。”長臉小孩把自己眼睛里透明而又柔軟的淚蟲放進了魄的眼睛里。

魄覺得自己并沒有什么變化，一切似乎和從前一樣。可是，當他回到臨時王宮時，看到父親正與老臣下棋，記憶一下子涌上心頭——那是他童年時與父親最愛的日常消遣。小時候，他下棋輸給父親，總是試圖耍賴，耍賴不成就帶著眼淚撒嬌。而父親每次都會笑著抱住他，輕聲鼓勵：“再接再厲，下次一定行！”即便如此。父親下一次依舊不會放水。想到這些，魄的心突然變得異常柔軟，敏感的情緒悄然上涌，讓他有些猝不及防。他的眼睛一熱，一癢，兩條淚蟲好像在他的眼睛里憋不住了，迫不及待地倒掛下來，爬過面頰，探到了下巴。

“你怎么哭了？”父親很詫異地問。

只有魄的母親笑著說：“我們的魄也在眼睛里養(yǎng)了兩條淚蟲。”

“胡鬧！”父親板起面孔的時候還真有幾分可怕。

“爸爸……”不知從什么時候起，魄和父親之間有了隔閡。父親的心掩藏在他嚴厲的表情后面，魄對父親產(chǎn)生了畏懼。可是現(xiàn)在，淚蟲倒掛在眼睛上，那種濕濕的、濡濡的，又有一點兒溫熱的感覺，讓人忍不住心生柔軟。他很想抱一抱父親。他不由自主地走了過去，撲倒在父親的懷里——就像很小的時候那樣。

長長的淚蟲濡濕了父親金色的袍服。“爸爸……”魄聲音哽咽，“我……我很想你，可我不敢說。我一直以為，我要表現(xiàn)得像個真正的王子才會得到你的認可。”

父親怔住了，像被魄的淚水沖開了某個緊鎖的閘門。他的腦海里浮現(xiàn)出魄還是幼兒時的畫面。那個時候，魄很愛哭。每次他一哭，父親的心都有種心愛之物要被打碎的疼痛感。現(xiàn)在，那種疼痛感又回來了。父親把魄抱得緊緊的，生怕一不小心就失去了他。

“魄，好孩子……”父親的手輕輕撫過魄的后背，語氣里透著久違的溫柔，“你從來不需要證明什么，我一直以你為傲。只是……我以為你長大了，不再需要我的懷抱了。”

孩子和長輩，猶如兩條射線，隨著時光流逝，沿一定角度延伸的線因為越來越長，隔閡的距離也越來越遠。

現(xiàn)在，距離消除了。父親寬闊厚重的懷抱，有種久違了的感覺，依然那么溫暖，那么踏實。

淚蟲回到眼睛里，魄久久地閉著眼睛，享受著父親大大的擁抱。眼睛里的淚蟲讓魄重新找回了他與父親之間的理解和溫情，他的心洋溢著幸福。

在小城里做短暫的停留之后，必須要上路了。魄在離開的隊伍中走得很慢，而且不停地回頭。即將要走出這個小城，他才從遠處看見長臉小孩氣喘吁吁地拼力追來。魄一動不動地站在那里，身邊有落葉和過往隊伍揚起的煙塵。他的表情有些木木的，不知道怎樣開口。

直到和長臉小孩緊緊地擁抱在一起，然后，你們猜，魄看到了什么？在那張長臉上，爬出了兩條最長的淚蟲。魄伸出一根手指，蘸了蘸，然后把那根手指放進嘴里……

是咸的，沒錯，是淚水的滋味。

后來，國王、王后，幾乎宮廷里所有的人眼睛里都養(yǎng)了兩條淚蟲。他們的淚蟲經(jīng)常倒掛在臉上，看上去就像在哭一樣。他們還總愛多余地解釋上一句：“我這可不是哭，是我的眼睛里養(yǎng)著兩條淚蟲吶！”

在這以后。國王雖然沒有取消“過了六歲，一律不準哭”的法令，可是卻默許，每個長大的孩子，眼睛里養(yǎng)著兩條淚蟲。他們的國家還有淚蟲俱樂部，淚蟲倒掛時間比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