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事案件電子數據區塊鏈存證的真實性審查困境與路徑優化

[摘 要：電子數據區塊鏈存證因技術自身去中心化、防篡改等優勢而在司法實務中逐步擴大適用。但是作為一種新型證據保全方式，區塊鏈技術司法應用的保障機制有待改進，證據的真實性審查存在司法規則“技”“法”沖突、上鏈前的真實性難以保證、上鏈后證據存在篡改可能性、第三方存證平臺中立性受質疑等問題。鑒于此，區塊鏈存證規則應結合技術特征與證據法基本理論，區分上鏈前后兩階段設置審查標準，構建存證平臺資質合規審查制度并明確平臺方的技術說明義務，以優化電子數據區塊鏈存證的真實性審查路徑。

關鍵詞：電子數據；區塊鏈存證；真實性；證據規則；平臺中立

中圖分類號：D915.13

DOI： 10.19504/j.cnki.issn1671[-]5365.2025.03.03]

2018年，杭州互聯網法院對一起侵害作品信息網絡傳播權案進行了公開宣判，首次對采用區塊鏈技術存證的電子數據的法律效力予以確認。①此后，區塊鏈存證逐漸走進大眾視野并在司法實務中擴大適用。2022年5月，最高人民法院出臺《關于加強區塊鏈司法應用的意見》，明確建立健全區塊鏈平臺建設和司法領域應用標準體系，充分發揮區塊鏈在數據防篡改、優化業務流程、互通聯動、互任可信等方面的作用。實務中，北京互聯網法院、杭州互聯網法院、廣州互聯網法院等全國多地法院已在積極探索區塊鏈技術與司法實務的深度融合，保障電子數據存證真實可信。北京互聯網法院“天平鏈”后臺顯示，截至2024年2月，北京互聯網法院已上鏈電子數據為2.6億條，驗證數據為3.2萬條。[1]誠然，區塊鏈技術所具有的去中心化、防篡改、全程留痕等特征使其具有技術自證的優勢，能夠促進電子數據的可信存證、高效驗證，提升法官采信電子數據的效率。但由于區塊鏈存證在我國仍處于探索階段，且法官對新興技術的認識有限，各地法院對區塊鏈證據真實性的認定標準存在誤解與分歧，證據規則如何完善，上鏈前的真實性如何判斷，第三方存證平臺怎樣保持中立等問題亟須解決。從民事案件司法應用現狀出發，對上述問題進行探討，以期提出區塊鏈技術下電子數據真實性審查路徑的優化建議。

一、電子數據區塊鏈存證的運行邏輯

區塊鏈技術設立之初，是為“比特幣”等數字貨幣提供技術支持的。但作為一項變革性的基礎技術，除了“比特幣”掀起的互聯網金融市場狂潮之外，區塊鏈與法律的雙向互動，也成為當前法學界的研究熱點。[2]司法領域中，區塊鏈技術在電子數據方面的應用最為典型。電子數據區塊鏈存證是將區塊鏈作為電子數據存證的方法或手段，用以證明案件事實的材料仍是區塊鏈存儲的電子數據，而非區塊鏈本身。電子數據區塊鏈存證存在廣義與狹義之分。狹義上，電子數據區塊鏈存證指運用分布式記賬、數字簽名、智能合約等信息技術將電子數據固定，并利用區塊鏈技術確保數據不可篡改，從而保證證據真實性。廣義上，電子數據區塊鏈存證涵蓋了數據從產生、收集、存儲、提交和審核的全過程。[3]本文采廣義理解對電子數據區塊鏈存證進行論述。

（一）區塊鏈技術的特征

技術層面而言，區塊鏈是一種由多方共同維護，使用密碼學保證傳輸和訪問安全，能夠實現數據一致存儲、難以篡改、防止抵賴的記賬技術，也稱為分布式賬本技術。[4]該技術的典型特征有：

第一，去中心化。區塊鏈的核心優勢就在于采用多點式分布儲存，并不依賴于單一的中心化結構，從而形成去中心化的數據系統。在這種模式下，所有節點記錄的數據均是一致的， 欲修改數據， 需要控制一半以上共識節點。因此，修改鏈上數據的成本遠大于可得利益。[5]

第二，開放性。為了確保區塊鏈系統所存儲數據的可靠一致，各節點之間采用共識機制對相互數據信息進行同步。整個系統的運行規則公開透明，相鄰節點之間可互相傳遞、讀取數據信息。[6]

第三，不可篡改性。基于去中心化的可信任的分布式系統，通過區塊鏈記載的信息具有防篡改的技術優勢。區塊鏈技術采用非對稱密碼學原理形成一對公鑰和私鑰進行數據加密，同時，如前文所述，篡改數據需要控制一半以上的節點，而每個節點上都有完整的數據副本，即便可以修改一個節點上的數據，也幾乎不可能對全網其他節點內容進行同步修改。

第四，匿名性。節點與節點之間遵循固定算法，無須披露身份信息即可建立信任，數據傳遞可以匿名進行，用戶個人隱私受到保護。[7]51

區塊鏈技術所具有的上述特征剛好彌補了傳統電子數據存在的證據易偽造、易篡改、變動不留痕等問題，提高了證據認定的效率和質量。因此從理論上講，區塊鏈具有“技術自證”②的優勢。

（二）電子數據區塊鏈存證的運行過程

電子數據從生成、入鏈到審查需要多環節處理。首先要進行數據的收集，當事人或委托的主體可通過電子存證平臺對圖片、音頻、視頻等內容進行固化取證。將收集到的電子數據上傳到存證平臺后，系統會生成私鑰與公鑰對信息進行加密，之后將原始的電子數據經過哈希運算得到唯一的哈希（Hash）值③。此外，分布式賬本技術會自動為電子數據加蓋時間戳，給證據真實性提供“雙保險”。存證平臺將為用戶生成存證證書，載明文件名稱、存證時間、文件哈希值等內容。如需通過訴訟解決糾紛，當事人可將文件數據和存證證書提交給法院，法院通過存證平臺的驗證端口對文件數據和哈希值加以驗證。技術核驗一致的情況下，證明原始數據未被篡改。

（三）電子數據區塊鏈存證的不同模式

根據證據是否原生于區塊鏈平臺以及區塊鏈技術去中心化的不同程度，可將電子數據區塊鏈存證區分不同模式。厘清不同存證模式的區塊鏈證據，有助于把握相應證據的形成特點，以精準完善真實性審查方式。

1.根據證據是否原生于區塊鏈平臺，可將其分為事中存證模式與事后存證模式。在事中存證模式下，證據從產生之時，自始存儲在區塊鏈存證平臺，由鏈上生成，實現了基于完整保管鏈的技術性鑒真。[8]而在事后存證模式下，當事人或委托的主體僅僅是在事實形成之后，將已存在的證明材料由物證、書證等實物形式電子化后上傳至區塊鏈存儲，屬于鏈下生成。[9]因此，該模式存在電子數據上鏈前失真的可能性。

2.根據區塊鏈技術去中心化的程度，可將電子數據區塊鏈存證模式分為公有鏈存證模式、聯盟鏈存證模式以及私有鏈存證模式。其中，公有鏈的去中心化程度最高，任何人都可以寫入、讀取數據，系統數據由全部節點共同維護，更具有安全性。私有鏈的管理權限只由一個組織或機構支配，完全摒棄區塊鏈去中心化的屬性，因此應當采取更高的證明標準。[10]聯盟鏈指多個組織參與維護的部分去中心化的區塊鏈，也屬于私有鏈，但私有的程度更高，權限設計更為復雜，通過將特權限定在少數用戶以構建訪問控制更為嚴格的數據系統。[11]

二、電子數據區塊鏈存證的真實性審查困境

區塊鏈存證充分展示了代碼和法律之間的交融互動，優化了傳統電子數據固定和存儲方式，表現出顛覆性的技術特征和算法優勢。但是，不同于在數字貨幣領域的成熟應用，司法實踐中電子數據區塊鏈存證的真實性審查仍存在諸多困境與迷局。

（一）司法規則存在“技”“法”沖突

1.真實性規則滑向技治主義

我國關于電子數據真實性的現行規則對于經區塊鏈存證的電子數據仍然適用。如，2019年頒布的《最高人民法院關于民事訴訟證據的若干規定》（簡稱《民事證據規定》）第15條、第93條、第94條等有關審查判斷電子數據的條文確立了“視為原件”規則以及推理性標準、推定性標準和認知性標準 “三合一”標準體系。[12]此外，《最高人民法院關于互聯網法院審理案件若干問題的規定》（簡稱《互聯網法院規定》）第11條首次以司法解釋的形式規定了以區塊鏈等技術手段收集、固定的電子數據的證據地位以及真實性審查標準。《人民法院在線訴訟規則》（簡稱《在線訴訟規則》）設置了第16～19條作為“區塊鏈證據真實性專條”。

但在設置上述條文的同時，也可窺見我國對于區塊鏈證據司法規則的局限性。《民事證據規定》中關于電子數據的真實性規則過于泛化，傳統證據審查要點難以契合區塊鏈的技術特性。《互聯網法院規定》第11條第2款所列的6項審查要件從電子數據的生成環境、取證技術以及數據完整性等方面對其真實性進行判斷，但這一條款實際上把審查的焦點從證據本身轉向了證據固定過程中平臺的存證行為，從而忽視了證據法中的證明規則和法理內涵，將技術作為電子數據真實性審查的核心要點，存在技治主義傾向。[13]而《在線訴訟規則》第16～19條主要針對上鏈后數據真實性、上鏈前數據真實性以及真實性補強認定等情形作出規定，同樣與既有證據規則脫節，并且均為宣示性條文，并未附隨任何法律后果。[14]

2.裁判文書說理論證不足

區塊鏈技術引入司法實踐已有數年，大批量的涉及區塊鏈存證的案件迫使法官必須在裁判文書中對通過區塊鏈存證的電子數據的審查及采信進行說理。但由于司法規則尚待完善，且法官對該技術的認知有限，對于電子數據區塊鏈存證既有積極推崇者，也有謹慎保守者，判決書的說理部分也呈現出不同態度。

（1）認證虛置。部分法官對于區塊鏈技術不甚了解，對證據認定簡要帶過，并未考慮區塊鏈存證的特殊技術屬性以及案件實際情況。如（2018）魯01民初1160號民事判決書中，法院僅基于聯合信任時間戳服務中心為原告出具了可信時間戳認證證書就對證據予以采信，過于輕率。④亦有法院在判決書直接列明“存證證明”記載內容，不加說明認定理由即采信證據。⑤在一起著作權權屬、侵權糾紛案中，余杭區人民法院以“被告對該取證方式不認可，本院經審查后認為該時間戳取證方式不符合時間戳證據的認證要件”為由不予確認，并未說明具體理由，也未實質審查電子數據。?⑥

（2）審查標準不一。目前我國并未出臺針對區塊鏈證據的統一審查標準，各地法院的證據認定各有側重。有調查顯示，31.85%的裁判者認為需要制定區別于其他電子數據的認定標準，如細分不同案由、不同證據類型、明確更加可操作性的裁判標尺。[13]杭州互聯網法院在前述“第一案”重點審核數據內容的完整性、技術手段的可靠性以及其他證據相互印證的關聯度。在上海市高級人民法院2020年第三批參考性案例第99號中，法官從司法區塊鏈平臺的可靠性、平臺驗證結果的可靠性及運用驗證結果認定事實的確認性三個方面對電子數據的真實性作出判定。⑦在某圖像技術有限公司與某藥業股份有限公司侵害作品信息網絡傳播權糾紛案中，哈爾濱市中級人民法院將審查重點放在取證環境清潔性以及第三方平臺資質上。⑧對比各地法院的裁判文書可以發現，法官關于經區塊鏈存證的電子數據的審查要點并不一致，甚至相互抵牾，這與認定證據所要求的“準確無誤”似乎存在一定距離。

（3）論述模板僵化。部分法院在論述過程中看似審查細致，實則內容空洞，多為“套話”。如對于使用“權利衛士”App進行取證的電子數據，證據認定的內容大多是：“時間戳證書驗證的證據文件是由‘權利衛士’客戶端產生，‘權利衛士’使用自帶的拍照、錄像、錄音功能對客觀事實進行取證并進行可信時間戳電子證據固化保全。每個電子數據文件在申請時間戳認證時自動產生時間戳認證證書，該方法所固定的證據的真實性可以確定。”⑨對于經“易保全”電子數據保全平臺取證的電子數據，則表現為：“×年×月×日，原告通過易保全電子數據保全平臺進行了取證保全，易保全公司出具證書編號為×××的《電子數據取證證書》，該證書載明……”⑩上述內容似乎有一定邏輯性，但與案件無實際關聯，僅是模板化的論證，不具有說服力，甚至可能影響案件事實認定的準確性。

（二）上鏈前的證據真實性難以保證

1.上鏈前的“真空地帶”缺少技術保障

如前所述，對于事后存證模式下生成的證據，證據在上鏈前已經客觀產生，從形成到證據固定存在一段時間間隔。區塊鏈技術只能認證數據存入平臺后及至驗證前不存在篡改，但不足以證明原始數據生成時期是否真實、客觀。如果在進行存證操作時沒有嚴格遵循規定的流程，特別是在使用企業內網的情況下，可能會存在虛假代理以及虛假訪問鏈接等問題。當事人也可能事先就某一待證事實在區塊鏈存證平臺預存多版本證據，在訴訟過程中選擇最于己有利的一份作為證據提交法院。[15]由此可見，上鏈前的證據真實性是區塊鏈技術本身難以解決的一大難題，在原始載體形成到經區塊鏈技術處理之間存在“真空地帶”，如何保證這一時期的證據真實性，值得思考。

2.取證環境的清潔性審查標準不一

取證環境的清潔性同樣也會對證據真實性產生影響。例如在上海知識產權法院審理的某案中，被上訴人采用“權利衛士”App進行取證，上訴人認為被上訴人取證的兩部手機中，位于下方的操作手機在整個取證過程中并未安裝“權利衛士”，僅是位于上方的錄像手機安裝了“權利衛士”，未按時間戳官方取證流程取證，證據真實性存在重大瑕疵。二審上海知識產權法院采納其意見，認為在操作手機未安裝“權利衛士”App的情況下，將手機連上無線網絡、展示設備參數、網絡詳情等操作，不足以證明被上訴人完成了安全性清潔性檢查。11在德陽市中級人民法院審理的某著作權侵權案件中，法院認為取證過程應當查殺病毒和木馬、清理上網記錄、查看程序和進程、檢查host文件，原告未執行上述規范操作，提供的可信時間戳證據存在重大缺陷，不足以采信。12由此可見，電子數據區塊鏈存證特別是經第三方平臺存證的取證環境是否具有清潔性是法院審查的重點，也常常是雙方當事人的爭議焦點。但對于如何進行清潔性審查，卻并無統一標準，各地法院各有自己的判斷傾向。

（三）上鏈后的證據存在篡改可能性

區塊鏈的技術自證存在現實局限性，51%算力攻擊是大多數區塊鏈系統中的主要安全問題之一。所謂“51%算力攻擊”，是指攻擊者只要控制區塊鏈上超過50%的節點，就能夠實現對鏈上數據的篡改。雖然實現51%算力攻擊需要較高的成本，但也并非完全不會發生，實踐中也已經出現相關案例，如2019年1月7日，加密數字貨幣ETC遭遇51%攻擊，造成約27萬美元的損失。[16]再者，區塊鏈利用非對稱加密來實現信息交互，但隨著密碼學、數學等學科的發展，非對稱加密算法面臨著被破譯的危機。此外，隨著交易量的不斷增多，區塊鏈數據庫規模將逐漸擴張，而具備相應運行條件的主體數量會下降，區塊鏈的運營與維護只能依靠少數幾個主體來完成，從而大大增加了區塊鏈受到控制的概率。因此，區塊鏈的防篡改技術屬性存有漏洞，上鏈后的證據不能保證絕對真實。

（四）第三方存證平臺中立性受質疑

目前我國的區塊鏈存證在實踐中仍依賴國家信用背書，司法聯盟鏈與公證機構介入下的區塊鏈存證，采信率遠高于第三方存證平臺。有統計顯示，在中國裁判文書網的3 795份有關區塊鏈存證文書中，存證主體、信任度是司法實踐中爭議最大的問題。98.76%的案件需經公證才可被采信。[17]此外，從平臺自身來看，第三方存證平臺由商業機構運營，通常提供收費服務，且目前國內暫無統一準入標準，商事主體自帶的營利性質會使人懷疑平臺有為當事人利益而篡改數據的風險。基于上述原因，第三方存證平臺的資質審查成為區塊鏈存證真實性的審查重點。為方便對從事區塊鏈存證服務的主體進行登記管理，國家互聯網信息辦公室每年按期發布區塊鏈信息服務備案清單。但同時，網信辦也明確指出，備案僅是對主體區塊鏈信息服務相關情況的登記，它并不構成對備案機構、其產品或服務質量的認可或背書。[18]三大互聯網法院也已經針對區塊鏈存證平臺的資質審查發布了相應的規范文件，但認定標準卻并不相同，使得經商業存證平臺存儲的證據在不同法院可能會遭遇認定結果不一致的尷尬局面。當事人為了確保電子數據被采信，也傾向于多平臺存證，這將進一步降低第三方平臺的中立性，也會極大提高當事人的存證成本。

三、電子數據區塊鏈存證的真實性審查優化路徑

鑒于民事案件電子數據區塊鏈存證在實踐中存在的諸多難題，結合技術特征以及證據法基本理論，從基本規則、事中存證與事后存證二元視角以及平臺中立性三方面提出相對具有可行性的優化路徑。

（一）基本規則：完善區塊鏈存證的舉證責任分配規則、推定規則與證明力補強規則

區塊鏈技術應用于司法領域的情況下，法院與雙方當事人在收集證據的難易程度、取證成本以及專業知識等方面與普通民事案件存在著顯著差異，因此，需考慮區塊鏈的技術特性進行基本規則設置。

1.構建區塊鏈存證的舉證責任分配規則

第一，堅持“誰主張，誰舉證”的一般原則。在訴訟中，應當由提交區塊鏈存證證據的一方承擔初步證明證據真實性的證明責任。舉證方應當提交相關存證證書、取證錄屏、截圖等材料，以證明取證流程合法完整、取證環境具備清潔性及電子數據客觀真實。第二，分情況討論異議方應承擔的證明責任。[19]對于經第三方商業平臺存證的區塊鏈證據，在異議一方提出具有說服力的質疑時，舉證一方應提供能夠進一步證明證據真實性的補強證據材料；對于經司法聯盟鏈等可靠來源存證的區塊鏈證據，應當由異議方完全承擔證明存證不屬實的證明責任。第三，借鑒域外事案解明理論，在“證據偏在”也即一方明顯更容易獲得證據的情況下，即便是不負有證明責任的當事人也有提出具體事實及證據的義務。例如，原告對侵權頁面進行區塊鏈存證，被告對證據真實性提出異議，但在案件審理階段相關侵權頁面可能已經被修改或刪除，原告無法提供原始頁面情況，被告作為網站運營主體能夠從后臺調取歷史數據，則應當由被告提供相關證據。

2.建立區塊鏈存證的司法推定規則

區塊鏈技術的優勢之一就在于“技術自證”，對于能夠體現技術有效運用的區塊鏈證據實行司法推定規則，能夠提高訴訟效率并減少證明難度。具言之：第一，對于經可靠來源存證的電子數據可推定真實。對于具備國家公信力的存證平臺，如司法聯盟鏈和公證處等，其內部管理通常相對嚴格和完善，并且向社會公眾公開了相關技術標準和節點接入要求，以確保透明度和公正性。因此，對于存儲于這些平臺的電子數據，可初步推定證據真實。第二，對于即時上鏈的電子數據可推定真實。即時上鏈的區塊鏈存證電子數據最大限度地縮小了“產生-存證”的時間差，當事人缺少篡改的時間條件，因此可推定真實。第三，對于區塊鏈自身技術記錄推定真實。[10]經哈希值校驗一致的驗證結果，如無相反證據證明相關記錄等與實際不符，一般情況下可推定其真實。

3.完善區塊鏈存證的證明力補強規則

當電子數據存在取證流程有瑕疵、存證平臺技術能力有爭議、對方提出有說服力的質疑等情況下，應當允許舉證方對證據證明力進行補強。《在線訴訟規則》第18～19條對經區塊鏈存證的電子數據的補強規則作出了規定，第18條強調無法補強證據的后果：不予確認證據真實性，第19條則明確了當事人申請有專門知識的人出庭，代表當事人發表質證意見，以及人民法院依申請或依職權委托鑒定、調取其他證據進行核對的補強規則。結合上述規定，在證明力較弱的情況下，可以通過以下幾種途徑進行證據補強：（1）委托鑒定補強；（2）說明上鏈存儲前數據的具體來源、生成機制、存儲過程；（3）提供經公證或第三方見證等的關聯印證數據；（4）正常業務活動過程中生成并保存的電子數據。

（二）雙階視角：區分上鏈前后兩階段

如前文所述，事中存證模式下的證據原生于區塊鏈平臺，形成了完整保管鏈，具備自我鑒真的屬性，因此可直接認定真實性，除非對方提供相反的證據或理由。但當前司法實踐中，多數區塊鏈存證屬于事后存證模式，原始數據的產生與上鏈沒有形成完整閉環。在司法聯盟鏈等以國家公信力背書的平臺存證的情況下，證據真實性可以直接進行推定，但通過其他商業存證平臺存證的電子數據，需結合區塊鏈技術在存證中的運用區分上鏈前后兩階段設置審查標準。

1.上鏈前的真實性審查

對于上鏈前的真實性可從取證環境清潔性以及數據是否篡改留痕兩方面進行考察。一方面，電子數據區塊鏈存證過程涉及數據收集、保存及上鏈等多個核心環節。為確保取證數據的真實性與可信度，必須對取證環境進行嚴格的清潔性審查，以最大限度地排除人為因素對存證內容產生的潛在干擾。當事人依托存證平臺進行區塊鏈取證，故取證環境清潔性主要是通過審查平臺資質以及取證流程加以保證。具言之，需要審查存證平臺是否通過網絡信息安全檢測，是否與當事人存在利害關系；區塊鏈存證平臺通常會發布操作指引對取證步驟做出詳細說明，法官可參考指引審查當事人是否嚴格遵循了相應步驟，也可結合區塊鏈存證平臺出具的技術說明，當庭對整個流程進行操作演示，必要時可交由專業機構、專業人士鑒定或申請有專門知識的人出庭等。另一方面，上鏈前的數據與區塊鏈技術并無關聯，屬于原始形態，需結合自身數據特性進行考察。對于篡改留痕類證據，如對互聯網上侵權歌曲、文章等進行區塊鏈存證，應同時要求當事人提供原始數據（包含附屬數據信息、關聯痕跡數據等）以供法庭比對。原始數據顯示數據從生成到固定全過程都與鏈上數據相符，足以證明上鏈前未被篡改的，在無相反證據推翻的情況下，應認定證據真實性；對于篡改不留痕類證據，實質上是物證、書證的電子轉化，真實性仍需與其他證據的組合形成證據鏈來驗證，如經區塊鏈保全的民間借貸電子合同，法官需要結合存證認證證書、匯款記錄、庭審錄音錄像等證據綜合認定。

2.上鏈后的真實性審查

上鏈后的真實性審查重點在于區塊鏈技術是否得到有效應用。美國佛蒙特州明確規定，通過區塊鏈技術的有效應用而核實的事實或記錄是真實的，因該事實處于不利地位的一方當事人有責任提供足夠的證據，證明相關事實、記錄、時間或身份與添加到區塊鏈時的事實、記錄、時間或身份不符。[20]上鏈前的真實性是上鏈后真實性的基礎，通過上鏈前的審查已經保證前端取證程序合規真實，具有防篡改性，再經哈希值校驗一致后，可認定區塊鏈技術得到有效應用，如無相反證據，應當推定證據真實。同時也允許提出相反的證據對推定事實進行反駁，對方可通過證明網絡環境不清潔、存在數據篡改的可能、平臺技術存在安全隱患等否定性事實，從而推翻真實性推定。

（三）平臺中立：構建存證平臺資質合規審查制度并明確技術說明義務

區塊鏈存證平臺作為當事人與法院在證明過程中的連接點，是電子數據區塊鏈存證真實性審查路徑優化的重點，加強對第三方存證平臺的監督管理、完善平臺義務有利于提高區塊鏈存證的適用率。

1.構建存證平臺資質合規審查制度

目前，我國尚未構建針對區塊鏈存證平臺的定期評估和監管機制，對于平臺技術是否達標、是否存在安全隱患、網絡連接是否真實以及操作指引是否規范等核心問題，存在監管缺位。司法機關受限于專業能力和時間，也難以進行常態化的實質審查。因此，為確保第三方存證平臺的可靠性和安全性，構建完善的資質合規審查制度顯得尤為迫切。第一，由經國家認證的技術檢測機構對存證平臺進行安全性先期驗證，根據驗證情況頒發存證資質證書并公示資格主體名單。第二，建立常態化技術評估機制。獲得資質證書并非一勞永逸，區塊鏈技術的發展日新月異，主體名單也應隨之動態調整。技術機構需定期對存證平臺進行技術評估，對不達標者及時在名單內刪除并收回資質證書，達到技術標準時再納入。第三，推進技術標準的統一。可參考司法部在2020年發布的《電子數據存證技術規范》中針對電子數據存證平臺的技術要求，由國家機關聯合專業技術部門制定明確標準，打通不同區塊鏈存證系統之間的壁壘，進而促進各大存證平臺實現跨鏈互信互認，提供證據核驗與數據溯源，防止出現因某存證平臺關閉，當事人無法對存儲在該平臺的數據進行核驗的情況。

2.明確存證平臺的技術說明義務

憑借技術手段搭建的第三方存證平臺，具有很強的專業知識屬性，尤其對法官而言，更需要借助平臺了解存證技術，從而判斷相關事實。[21]實踐中，也常常存在當事人提供第三方存證平臺的技術說明以證明取證過程真實有效的情況，如在某侵犯作品信息網絡傳播權糾紛案中，第三方存證平臺在庭審過程中出具技術說明，法院最終認為該電子數據在生成、儲存方法以及保持內容完整性方法等方面均較為可靠，可以作為認定事實的證據。13司法現狀與市場需求表明，第三方存證平臺應有向法院解釋、證明相關技術的義務，必要時應派技術人員出庭說明，以增強法官心證，提升區塊鏈存證的適用率與采納率。

結語

全球新一輪科技革命和數字化浪潮深入推進，區塊鏈技術的蓬勃發展為法治建設不斷注入新的動能、創造新的發展機遇。區塊鏈存證已經從互聯網司法走向了普通法院針對電子數據的普適性存證方法，未來，這種存證手段的發展擁有諸多可能性。在期待技術不斷革新的同時，亦應洞見其中潛藏的瑕疵與風險，警惕“技治主義”傾向。在深入推進科技多元變革的同時，也應結合證據法基本理論，以動態、全方面、體系化的視角總結發展電子數據區塊鏈存證的真實性審查規則，促進科技與法治的良性互動，推動司法裁判邁向更高層次的正義。

注釋：

① 參見杭州互聯網法院（2018）浙0192民初81號民事判決書。

② 所謂技術自證，指電子數據經過區塊鏈技術的驗證、加密后就能證明該電子數據本身的真實性。

③ 哈希值或散列值，是指通過哈希函數（ Hash Function）運算，將數據壓縮成短的字母和數字組成的字符串。電子數據是通過二進制表達的，因此可以設計一種算法，將無論多復雜、多冗長的二進制數字都通過該算法計算得出一個長度固定且唯一的結果，該結果即為哈希值。

④ 參見山東省濟南市中級人民法院（2018）魯01民初1160號民事判決書。

⑤ 參見烏魯木齊市天山區人民法院（2023）新0102知民初34號民事判決書。

⑥ 參見浙江省杭州市余杭區人民法院（2019）浙0110民初6641號民事判決書。

⑦ 參見上海市普陀區人民法院（2020）滬0107民初3976號民事判決書。

⑧ 參見黑龍江省哈爾濱市中級人民法院（2018）黑01民初343號民事判決書。

⑨ 參見云南省高級人民法院（2022）云民終2349號民事判決書、福建省漳州市中級人民法院（2021）閩06民初712號民事判決書、安徽省六安市中級人民法院（2019）皖15民初341號民事判決書。

⑩ 參見廣東省揭陽市中級人民法院（2018）粵52民初72號民事判決書。

? 參見上海知識產權法院（2022）滬73民終153號民事判決書。

? 參見四川省德陽市中級人民法院（2021）川06知民初284號民事判決書。

? 參見北京市東城區人民法院（2018）京0101民初4624號民事判決書。

參考文獻：

[1] 數據來源：北京互聯網法院網[EB/OL].（2024-03-06）[2023-03-06].https：//tpl.bjinternetcourt.gov.cn/tpl/.

[2] 凱文·沃巴赫，林少偉.信任，但需要驗證：論區塊鏈為何需要法律[J].東方法學，2018（4）：83-115.

[3] 鄒龍妹，宿云達.民事案件區塊鏈存證的邏輯、困境與進路[J].北方法學，2022，16（4）：125-135.

[4] 可信區塊鏈推進計劃.區塊鏈司法存證應用白皮書（1.0版）[EB/OL].（2019-06-20）[2024-01-08].http：//www.trustedblockchain.cn/schedule/detail/2992.

[5] 蔣鴻銘，吳平平.《人民法院在線訴訟規則》區塊鏈證據規則若干問題探析[J].法律適用，2021（7）：150-163.

[6] 張偲.區塊鏈技術原理、應用及建議[J].軟件，2016，37（11）：51-54.

[7] 井底望天，武源文，趙國棟，等.區塊鏈與大數據： 打造智能經濟[M].北京：人民郵電出版社，2017.

[8] 張艷秋，顏卉，劉斌.區塊鏈證據真實性認定規則的司法適用檢視及路徑優化[C]//上海市法學會.《上海法學研究》集刊，2023.

[9] 曾夢.區塊鏈信息的證據屬性研究[J].信息安全研究，2020，6（12）：1082-1087．

[10] 溫穎，張玉潔.電子證據時代司法區塊鏈的實踐困境與因應[J].長江論壇，2021（4）：79-87.

[11] 崔世群.區塊鏈證據真實性問題研究[J].經貿法律評論，2021（3）：142-158.

[12] 劉品新.論電子證據的真實性標準[J].社會科學輯刊，2021（1）：66-78，209.

[13] 段莉瓊，吳博雅.區塊鏈證據的真實性認定困境與規則重構[J].法律適用，2020（19）：149-163.

[14] 劉品新.論區塊鏈證據[J].法學研究，2021，43（6）：130-148.

[15] 羅恬漩，譚雨菲.區塊鏈存證在我國民事在線訴訟中的適用問題辨析[J].學術交流，2022（5）：49-60.

[16] 魏松杰，呂偉龍，李莎莎.區塊鏈公鏈應用的典型安全問題綜述[J].軟件學報，2022，33（1）：324-355.

[17] 張春和，林北征.司法區塊鏈的網絡訴源治理邏輯、困惑與進路[J].中國應用法學，2019（5）：116-137.

[18] 國家互聯網信息辦公室.國家互聯網信息辦公室關于發布第七批境內區塊鏈信息服務備案編號的公告[EB/OL].（2022-03-04）[2024-03-02].http：//www.cac.gov.cn/2022-03/04/c_1648000384250566.htm.

[19] 楊幸芳.論區塊鏈存證真實性審查[J].中國應用法學，2023（3）：175-182.

[20] Joanna Diane Caytas. Blockchain in the U.S. Regulatory Setting：Evidentiary Use in Vermont，Delaware，and Elsewhere [J]. Columbia Science amp; Technology Law Review，2017.

[21] 林子英.論第三方電子數據平臺所存儲數據的證據效力[J].人民司法，2020（1）：54-58.

【責任編輯：許潔】

Dilemma of Authenticity Review and Path Optimization for Blockchain Evidence of Electronic Data in Civil Cases

ZHANG Dexin

（Law School， East China University of Political Science and Law， Shanghai 200042， China）

Abstract： The use of blockchain for storing electronic data evidence has gradually expanded in judicial practice due to advantages of decentralization and tamper-resistance. However， as a new method of evidence preservation， the safeguard mechanism for the judicial application of blockchain technology needs to be improved. Issues arise in the authenticity review of evidence， including conflicts between judicial rules and technology “technology” and “law”， "difficulties in ensuring authenticity before uploading to the blockchain， the possibility of tampering with evidence after uploading， and doubts about the neutrality of third-party evidence preservation platforms. In order to optimize the authenticity review path for blockchain evidence of electronic data， it is necessary to improve the allocation of burden of proof， presumption rules， and rules for strengthening probative value for blockchain evidence of "electronic data based on the basic theory of evidence law. In addition， review standards should be established for the two stages before and after uploading to the blockchain. A compliance review system for the qualifications of evidence preservation platforms should be established， and the technical explanation obligations of the platform should be clarified.

Keywords： electronic data; blockchain evidence preservation; authenticity; evidence rules; platform neutralit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