啟蒙的再界定

[摘 要：啟蒙運動以來的啟蒙實踐未能實現人類的整體啟蒙，反而在現代體系的同化下日益向蒙昧轉變，傳統啟蒙只是一種有限界定，難以避免啟蒙的周期性蒙昧。為了打破這種周期性蒙昧，我們需要尋求一種有關啟蒙的無限界定，這種界定大致體現為空間無限性、時間無限性和目的無限性三個方面。人類長久的歷史發展已經為無限啟蒙的實現奠定了基礎，但是現代體系對于啟蒙的不恰當運用正在拆解這種基礎，并最終導致了無限啟蒙被擱置。這是因為現代體系在運用啟蒙時未遵循平等性、內在性和主體性三大基礎性原則，而重構這三大基礎性原則將有助于無限啟蒙的確立。

關鍵詞：啟蒙；現代性；內在性；主體性

中圖分類號：B516.31;B565.59

DOI： 10.19504/j.cnki.issn1671[-]5365.2025.03.08]

啟蒙運動雖然已經過去幾個世紀，但其所追求的自由、平等、博愛并未真正實現，我們面對的依然是一個充滿苦難和焦慮的世界。在種族主義、恐怖主義、虛無主義等各種現代危險思潮面前，我們很難相信這是一個已經啟蒙或正在啟蒙的世界。此外，在現代體系的同化之下，啟蒙已經喪失了自身的主體性，逐漸淪為了維護現代性統治的工具，這表明啟蒙在對抗蒙昧的過程中反而造就了更大的蒙昧。

“就進步思想的最一般意義而言，啟蒙的根本目的就是要使人們擺脫恐懼，樹立自主，但是被徹底啟蒙的世界卻籠罩在一片因勝利而招致的災難中。”[1]113對此，僵化的啟蒙自身需要進行一場注入活力的啟蒙，我們需要在對傳統啟蒙進行再啟蒙的過程中，重新樹立對啟蒙的認同。本文正是基于這一理論需要，展開了對于啟蒙的無限性界定，并試圖明確啟蒙的無限性表現和基礎性原則，從而為啟蒙自身的解蔽探尋可能方向。

一、關于啟蒙的界定

（一）語言視閾下的啟蒙

雖然啟蒙運動極大地提高了啟蒙的聲譽，但我們不能就此認為啟蒙只局限于啟蒙運動本身。其實，就中西方來看，“啟蒙”一詞很早就出現在了各自的語言體系里。

我國“啟蒙”一詞的使用較早發現于東漢學者應劭《風俗通義·卷一·五伯》中：“每輒挫血刃，亦足以祛蔽啟蒙（另稱‘開蒙’）矣”。這里的“啟蒙”大致可以理解為“開發蒙昧，使明白事理”。在西方語系下，古代英語已經將“啟蒙”表示為“inlihtan”，比它更早的拉丁語和古希臘語也將“啟蒙”分別表示為“Illustratio”和“Διαφ?τιση”，意為“照亮，啟發”。因而循著這一傳統，“啟蒙時代”通常也被譯為“光明的時代”。

由此，通過語言視閾的追溯，我們可以明確“啟蒙”一詞由來已久，并且已經具備了和當今類似的含義。這說明早在啟蒙運動以前的人們就已經有了啟蒙的觀念，并且已經將其納入自己的語言體系之中。我們如果僅把啟蒙局限于啟蒙運動本身，無疑是對啟蒙語言譜系的否定，也是對人類啟蒙歷史的阻絕。

（二）哲學視閾下的啟蒙

自啟蒙運動以來，許多思想家都以“啟蒙”為論題，意圖對“啟蒙”進行一個較為準確的界定。其中，康德和福柯分別從各自的哲學視閾出發，結合自身思想特點，對“啟蒙”一詞進行了較為經典的詮釋，并得到了學界較為廣泛的采納。[2]

1.康德對啟蒙的界定

1784年12月，康德在當時的《柏林月刊》雜志第四卷第12期發表了應征文章《答復這個問題：“什么是啟蒙（運動）”？》。他在文章中指出：“啟蒙就是人類脫離自己所加之于自己的不成熟狀態。不成熟狀態就是不經別人的引導就對運用自己的理智無能為力。當其原因不在于缺乏理智，而在于不經別人的引導就缺乏勇氣與決心去加以運用時，那么這種不成熟狀態就是自己所加之于自己的了。Sapere aude①！要有勇氣運用你自己的理智，這就是啟蒙的口號。”[3]22

由此可見，在康德看來，啟蒙就是人類自己擺脫自我加于自身的不成熟狀態。這種不成熟狀態不是人類缺乏理性，也不是自然本性使然，而是人類自身缺乏使用理性的勇氣。在之后的文本中，康德明確將這種勇氣的缺乏歸咎于人類在面對各種權威時表現出的慵懶和怯懦。

需要注意的是，康德在這里談論啟蒙時使用的是“人類”一詞，這表明他已經有了從人類的整體歷史而不是階段歷史來界定啟蒙的思維傾向。此外，康德已經明確將啟蒙和理性聯系起來，把啟蒙視為人類勇敢地使用理智。結合康德關于理性的界定，我們可以進一步明確他并不認為啟蒙運動之前沒有啟蒙行為。因為康德雖然在不同語境下對理性進行了各種類別的區分，但他始終認為理性是人類的基本特性之一，是一種先天立法的能力。用康德自己的話來說，“這些能力（理性）之所以被稱為純粹的，是因為它們是先天地立法的”[4]13。

由此觀之，在康德的思想體系之下，理性的先天共有性已經暗含了與之關聯的啟蒙是人類的普遍行為，而不是在啟蒙運動之后才外鑠于人的能力。但康德在之后的文本中還是突出了啟蒙運動的歷史作用。在康德看來，理性有公共運用和私人運用之分，理性在公共運用中必須是自由的，在私人運用中則應當是受限的。啟蒙運動的歷史作用就在于它清除了以往各種權威強加給理性的嚴重束縛，從而給予了理性在公共運用時所必需的充足自由，進而提供了人類充分運用理性的可能，亦即實現最大程度啟蒙的可能。

至此，我們可以對康德關于啟蒙的界定進行總結。在康德看來，啟蒙乃是人類運用理智使自己從一種自身所造成的不成熟的狀態當中脫離出來。這種以人類整體視角來談論啟蒙的嘗試以及直接將啟蒙和理智相聯系的界定方式，實際上已經包含了康德對于啟蒙普遍性的確認。因為在康德的思想體系里，理性乃是一種人類能夠先天立法的基本特性，承認了理性的先天共有性，也就承認了人類進行啟蒙的普遍可能性。但康德還是結合啟蒙運動的歷史作用，對啟蒙運動前后的啟蒙實踐進行了一個歷史性的區分：啟蒙運動以前的人類并非沒有啟蒙行為，而是缺乏啟蒙得以完全展開的充分自由；啟蒙運動的歷史作用就在于清除了以往時代強加給啟蒙的諸多束縛，進而提供了一種徹底實現啟蒙的可能。

2.福柯對啟蒙的界定

伴隨歷史條件的深刻變化，歷經200年后，福柯以一種現代性的視角，于1984年發表了一篇同樣題為《何為啟蒙運動》的文章，專門對康德關于啟蒙的界定進行回應。福柯認為，兩個世紀以來的啟蒙并未使人類擺脫不成熟狀態，人類仍舊處于一種未成年的階段。面對這種人類未能啟蒙的無力感，福柯首先對康德關于啟蒙的界定提出了三個疑難。

疑難一，啟蒙的歷史合法性問題。福柯認為，“康德提出啟蒙問題的方式是完全不一樣的：既無人們所歸屬的世界時代，也無從中得到先兆的某種事件，也無大事告成的曙光。康德以幾乎完全消極的方式給啟蒙下定義，稱之為‘Ausgans’，即‘出口’‘出路’。他并不設法從總體上或從未來的終極角度來理解現在。他尋找差別：今天相對于昨天，帶來了怎樣的差別？”[5]530

在福柯看來，康德對于啟蒙的界定是不充分的，因為他在沒有講明啟蒙歷史淵源的情況下，使用一種完全只是基于現在的、純粹的界定方式，從而隔絕了啟蒙不可或缺的歷史連續性，因而福柯將其歸結為一種“消極”的界定方式。

疑難二，啟蒙的語義含混性問題。福柯指出，“康德以含糊的方式介紹了這個出口。他把這出口確定為一種事實，一種正在展開的過程，但又把這描述為任務和義務。他在文章一開始就要讀者注意，人自身要對所處的未成年狀態負責。應該認為，人只有自己對自身進行改變才能擺脫這個狀態。”[5]532

換句話說，在福柯看來，康德對啟蒙的界定是自相矛盾的。因為他一方面將啟蒙歸結為一種自我掙脫的事實，另一方面卻又強調啟蒙是一項必須踐履的義務。這無異于表明啟蒙既是人類的一種內在傾向，又是一種外在義務，二者在邏輯上難以融貫。

疑難三，啟蒙與人類的關系問題。福柯談到，“我們知道‘人類’這個詞在康德的歷史觀念中的重要地位。是否應理解為參與到‘啟蒙’過程中的全體人類？若如此，應設想，‘啟蒙’是一種歷史性的變化，它涉及地球上所有人的政治和社會存在。或者是否應當理解為，這是一種變化，它影響著構成人性的那東西？這樣，問題就要弄清楚這變化是什么。在此，康德的回答仍頗為含糊。”[5]533

在福柯看來，康德雖然強調了啟蒙與人類的重要關系，但并沒有闡明這一關系到底為何，即沒有明確啟蒙應該被理解為人類的普遍行為，還是人類的內在本性，因而康德的這一界定并不完整。

基于上述三個疑難，福柯又以現代性視角對現代體系下的啟蒙進行了三個方面的批判。

批判一，現代體系造成了啟蒙的失真。福柯認為，康德以后的啟蒙只是現代政治、經濟、文化等體制下的產物，這種依附于現代體系的啟蒙已經轉化為一種支持權威和維護體系的工具，喪失了本真性，因而需要對此種“啟蒙”進行批判和審視。

批判二，啟蒙和人文主義的對立。福柯認為，啟蒙和人文主義并不具備同一性，相反，二者處于一種對立的緊張狀態。將啟蒙和人文主義混同起來或者過分高揚啟蒙理性，都有可能造成人性的迷茫和道德的失序。

批判三，啟蒙未能實現人的自由。福柯認為，啟蒙雖然帶來了人類科學技術上的進步，但并沒有改變人們的生存境遇，人類的自由不僅沒有得到增長，反而遇到更為棘手的困境和危機。換句話說，啟蒙帶給人們的不是普遍的自由，而是更為沉重的桎梏。

上述三個方面的批判表達了福柯對于依附于現代體系下的啟蒙的強烈不滿。對此，福柯意圖通過重構啟蒙內涵的方式完成對啟蒙的現代性改造。據此，他認為啟蒙的本質不在于理性的注入，而在于一種不斷對“現代性進行自我追問”的功能。順著這一觀點，福柯把啟蒙界定為一種不斷對人類自身進行批判和反思的“氣質”，并認為人類可以在此種“氣質”的加持下不斷達成對人類界限的歷史性分析和對超越這種界限的可能性體驗。

“福柯認同康德的座右銘‘有勇氣運用你自己的知性’，但是改變了對它的解釋：啟蒙首先意味著有勇氣重新創造一個自己。”[6]27-28需要注意的是，福柯提出的這種“氣質”并不排斥理性本身，而是強調對理性的適當使用。因而，就啟蒙的界定而言，福柯并沒有站在康德的對立面，而是將康德關于啟蒙的含混界定作了一個必要的補充和澄明。

結合福柯關于啟蒙的界定，我們同樣可以發現，在福柯這里，啟蒙并不是啟蒙運動之后才外鑠于人的能力，而是人類不斷對自身進行批判和反思的“氣質”。這種關于啟蒙的氣質化界定，已經把啟蒙內化為了一種人類永恒批判與反思的精神，并且這種精神貫穿人類的整個歷史，從一而終，亙古長存。

（三）關于啟蒙的無限界定

綜合語言和哲學視閾下對于啟蒙的界定，我們發現有限的啟蒙自身蘊含著一種回歸蒙昧的必然性，并且始終葆有一種周期性的蒙昧傾向。即“當我們講啟蒙的時候，我們只是讓人們啟發自己的理性，不受別人的約束，可是我們一旦被理性所支配的時候，我們突然發現其實理性也變成了支配我們人類活動的一種力量”[7]。為了打破這種回歸蒙昧的周期性傾向，我們必須變有限啟蒙為無限啟蒙，賦予啟蒙一種無限性，而這種無限性大致體現為以下三個方面：

1．空間的無限性

啟蒙的無限性首先體現為空間的無限性。啟蒙一旦被空間要素限制，就會產生一種空間上的蒙昧，具體表現為局部啟蒙造成的整體蒙昧。

啟蒙要想發揮出最大效力，就須突破國別、地域等空間要素的限制。區域化的啟蒙雖然能夠形成一種啟蒙效力的專有，但也限制了啟蒙活力的孕育。究其根本，啟蒙乃是人類的整體事業，區域啟蒙實則違背了人類的“類本質”，導致人類非但沒能從啟蒙中獲得一種統一，反而形成一種分裂。此外，區域啟蒙誘發的是一種不對等的世界關系，人類在這種關系中追尋的不是啟蒙本身，而是啟蒙帶來的共同體利益。這使得啟蒙先發國家總是力圖通過啟蒙建立世界霸權，啟蒙后發國家始終渴望借助啟蒙實現民族超越。于是，整個世界陷入對啟蒙專有權的爭奪之中。然而，自身共同體的啟蒙總是伴隨非我共同體的蒙昧，在啟蒙的限制與爭斗中，世界難以避免地顯示出整體性蒙昧的歷史特征。

而當啟蒙獲得一種空間上的無限性時，人類便擁有了由分裂走向統一的可能，并且與人類實現對類本質的回歸一起的，是啟蒙效力的最大程度發揮。至此，啟蒙才能真正成為人類的一項整體事業。但這里需要注意的是，啟蒙的空間無限性不是要否認人類的地域差別，而是要否認這種地域差別造成的啟蒙壁壘，因為先天的地域差別畢竟真實存在，只有后天的啟蒙壁壘才可以通過人類的整體性努力得到拆解。因而，啟蒙的空間無限性并不排斥地域差別，而是要打破地域差別造成的對啟蒙的專有和限制，進而實現各個民族啟蒙成果的共有共享，最終達成一種人類整體意義上的啟蒙。為了有一個更為形象的區分，我們可以就二者的區別作個簡單的比喻：區域啟蒙猶如黑夜里的一盞探照燈，雖然能夠照亮一片區域，但余下的是更多并未照見的陰影；而世界啟蒙就像夜幕上的一輪明月，實現的是整個世界的光明。

2．時間的無限性

無限啟蒙其次表現為時間的無限性。被時間因素限制的啟蒙將會導致時間上的蒙昧，可以概括為階段啟蒙導致的歷史蒙昧。

啟蒙沒有永恒的、終極的、亙古不變的主題，它不以永恒在場的終極存在為目標，而是要針對不同歷史條件下“使人成為被侮辱、被奴役、被遺棄和被蔑視的東西的一切關系”②進行反思批判活動，從而祛除壓制與遮蔽人的自由的種種抽象力量，推動人的自由和解放。[8]13

啟蒙必須表現為整體歷史，脫離整體歷史的啟蒙在過去、現在、未來三個方面都將表現為蒙昧。就過去而言，階段啟蒙往往表現為對過往一切啟蒙實踐的否定，歷史被簡單地劃分為兩段歷史，一段是未被啟蒙的歷史，一段是已被啟蒙的歷史，而后者構成對前者的徹底拋棄，以往的啟蒙成為現在的蒙昧。但歷史是有連續性的，現在的啟蒙其實是對以往啟蒙的承繼，即說過去的啟蒙反而構成現在的啟蒙。此外，如果就特定的歷史條件而言，過去的啟蒙總是伴有意義，如果僅把啟蒙歸結為一個歷史階段，無疑是對以往啟蒙歷史的否定，也是對歷史連續性邏輯的背離。同樣的道理，如果總是用階段啟蒙來否定歷史啟蒙，那么現在的啟蒙注定會被未來的啟蒙所拋棄，最終也會走向歷史蒙昧。雖然未來的啟蒙總是伴有一種光明的期盼，但這種期盼本身缺乏意義，因為人類總是生活在當下，當人類把所有的期望都寄托于未來的啟蒙而對當下的啟蒙不屑一顧時，那么真正的啟蒙將永遠不會到來，甚至與之相反的是，一切對未來啟蒙的向往都只會加重對當下蒙昧的敵視。

總之，在階段啟蒙面前，人類始終表現為一種歷史蒙昧，即人類歷史始終處于一種未來越啟蒙，現在越蒙昧，過去更蒙昧的歷史怪圈之中。而當我們把階段啟蒙連貫為整體歷史，進而達成一種時間的無限性時，我們發現過往的啟蒙構成了現在的啟蒙，現在的啟蒙建構著未來的啟蒙，人類發展史成為啟蒙演進史，上面記述著進步的足跡，洋溢著啟蒙的氣息。

3．目的的無限性

無限啟蒙最后表現為目的的無限性。啟蒙只能永遠以自身為目的，才能持續發揮出應有效力，不以自身為目的的啟蒙最終將會導致一種啟蒙本真性的迷失，即形式啟蒙造成的實質蒙昧。

形式啟蒙雖然可以發揮一定的啟蒙效力，但這種效力只是啟蒙出賣自身獲得的蠅頭小利，而它失去的乃是全部的真實。形式啟蒙以出賣本真的方式獲得了廣泛的支持，但這種支持只是通向蒙昧的加速器，因為形式啟蒙已經在融入體系的過程中成為維護階級統治和灌輸意識形態的工具。這意味著啟蒙已經被權威所同化和挾持，無法再發揮出應有的效力，而它所付出的一切努力都成為通向蒙昧的動力。也就是說，形式啟蒙已經轉化為異己的力量，它越是繁榮，本真就越加空虛，蒙昧就愈加猖獗。

而要打破這一惡性循環，就需要賦予啟蒙一種目的無限性，實現啟蒙的“自我治療”。啟蒙的自我治療之所以必要，根源于哲學的“雙重性質”[8]15：一方面，啟蒙是一種把人從教條和獨斷中解放出來的力量，它開啟蒙昧、破除教條、消解思想桎梏，推動人類的思想解放和社會進步；但另一方面，隨著歷史的發展，人們的思想學說與思維方式可能失去其原初的生氣勃勃的創造精神而淪為扼制思想自由、束縛人與社會發展的過時教條。這就要求啟蒙必須進行自我治療以避免陷于教條和僵化的命運，從而保持自身的充分活力。

事實上，啟蒙只有不斷革新，才能真正實現自身。因為啟蒙的自我革新是啟蒙發揮應有效力的必要前提，一旦啟蒙滿足于自身，那么就已經陷入了蒙昧。換句話說，啟蒙雖然沒有終點，但人類正是在這種沒有終點的啟蒙中實現了對蒙昧的不斷超越。因而，啟蒙的目的不是使人類成年，而是要保持人類的未成年，而且正是在保持這種未成年的過程中，人類才不斷趨近成年，而一旦人類深信自己成年了，事實上就已經退回到了未成年。

終上所述，我們已經達成了由有限啟蒙到無限啟蒙的界定轉變，并明確了無限啟蒙的三個具體表現。但界定的有效性不僅在于理論層面的完滿，還在于這種界定能夠在現實層面實現。為了解決這個問題，筆者從無限啟蒙為何未能在當下實現入手，進而反推實現無限啟蒙的基礎性原則，最終完成關于啟蒙這一無限界定的邏輯閉環。

二、被擱置的無限啟蒙

無限啟蒙作為一種學理上的界定，不可避免地具有一定的理想色彩，但這并不意味著無限啟蒙絕無實現可能，而是說無限啟蒙的實現需要一個較長的過程。在筆者看來，人類長久的歷史發展已經為無限啟蒙的實現奠定了基礎，只是在現代體系對于啟蒙的不恰當運用下，這種基礎不僅未能得到鞏固，反而遭到拆解。具體表現為以下三個方面：

（一）空間無限性的基礎未能得到鞏固

世界自地理大發現以來，就日益成為一個整體。尤其是在現代快捷的通訊體系之下，空間因素對于人類交往的限制已經大大降低，地區的啟蒙成果能極為快速地在世界范圍內傳播，啟蒙的空間無限性已經具備了實現的可能。但是，啟蒙與政治的掛鉤，使得啟蒙成果未能成為全體人類的共同財富，而是成為各個政治集團的私有財產。群體優越、民族至上等要素無形中為啟蒙加筑著壁壘，世界被連貫為一個整體，而人類卻在這種普遍的關聯中愈加孤立。統而言之，啟蒙擁有了突破空間距離的可能，但是這種可能在人為建構的啟蒙壁壘面前蕩然無存。

（二）時間無限性的基礎未能得到鞏固

現代記憶和存儲技術的進步，為人類啟蒙成果的發掘和存續提供了保障，這使得人類的啟蒙不再局限于某一個階段，啟蒙的觸角能夠向過去和未來延伸，啟蒙的時間無限性有了實現的可能。然而，現代工具理性對于即刻的過分關注，使得人類陷入了一種歷史虛無主義。以往的啟蒙被現在的啟蒙所批判，現在的啟蒙也將被未來的啟蒙所摒棄。于是，啟蒙變得沒有歷史，一切啟蒙都在時間中歸于沉寂。這使得啟蒙的效力被徹底虛無化，一切啟蒙都變得沒有意義。因而，在歷史虛無主義面前，人類雖然有了記憶啟蒙的手段，但已經喪失了記憶啟蒙的熱誠，一切啟蒙都被時間擱置，一旦失去時代效力，便可被隨意丟棄。于是，啟蒙通往時間無限性的可能被僅存的當下阻隔，啟蒙由人類的整體歷史變為了即刻的徹底虛無。

（三）目的無限性基礎未能得到鞏固

人類思想體系在歷史的積蓄中已經極具批判性和反思性，這使得人類知識的更新速度越來越快，啟蒙也有了一種不斷進行自我革新的可能。但是這種可能正在被現代的權威體系所侵蝕，啟蒙逐漸成為各種權威維護自身統治和灌輸意識形態的工具。即，在強大的權威體系面前，啟蒙已經喪失了自身主體性，變得不再以自身為目的，徹底淪為一種工具性的存在。于是，啟蒙徹底走向了自己的對立面，自身所追求的“有知”被自己造就的“無知”所代替，啟蒙運用得越廣泛，反而與蒙昧聯系得愈緊密。此外，工具化的啟蒙使得自身的進路被嚴重封鎖，啟蒙變得只有一種選擇，那就是徹底融入現代權威體系。如果拒絕這一選擇，啟蒙就會被社會摒棄，進而也就無法實現啟蒙的目的；而一旦順應這一選擇，啟蒙就會成為權威的奴隸，進而造成更大的蒙昧。因而，在強大的現代權威體系面前，啟蒙已經失去了自身的目的本真性，徹底淪為了維護現代權威體系的工具。

綜上所述，人類長久的發展已經為無限啟蒙的實現奠定了基礎，但現代體系滋生的民族主義、歷史虛無主義、工具理性等因素正在拆解這種基礎，導致無限啟蒙被嚴重擱置。換句話說，無限啟蒙已經具備實現的可能，但是這種可能正在被一些現代性因素壓制，而為了實現這種可能，我們必須找到祛除這些現代性因素的路徑。

三、無限啟蒙的基礎性原則

通過前面的分析，我們已經明確部分現代性因素壓抑著無限啟蒙實現的可能，而我們只有找到祛除這些現代性因素的路徑，才能為無限啟蒙的順利實現構筑基礎。對此，筆者以為現代性因素之所以會壓抑無限啟蒙實現的可能，是因為它們背離了無限啟蒙的基礎性原則，而這些基礎性原則大致可以歸結為平等性原則、內在性原則和主體性原則。

（一）平等性原則

平等性原則是指啟蒙不能以犧牲他民族利益來達成本民族的優越，更不能把啟蒙作為尋求全球霸權的手段，啟蒙成果應由全體人類共有，各民族都具備公平享有啟蒙成果的機會，這一原則無疑構成了啟蒙空間無限性的基礎。

啟蒙只有基于平等性原則，才能突破空間的阻隔，真正由一種區域啟蒙步入世界啟蒙。現代民族主義之所以沒能在全球聯系日益緊密的基礎上達成世界啟蒙，就在于它違背了平等性原則。現代民族主義的基本主張是實現本民族的最大利益，這使得啟蒙成為維護民族利益的工具，啟蒙的最終目的乃是達成一種民族優越，而這顯然違背了無限啟蒙的平等性原則，并且造成一種不平等的族際關系。需要指出的是，這種人為構筑啟蒙壁壘的做法，看似能夠專有啟蒙成果并達成民族優越，實際上卻是對啟蒙成果的遺失。因為啟蒙壁壘雖然能夠專有本民族的啟蒙成果，但是也失去了共享其他民族啟蒙成果的可能。此外，啟蒙成果往往能夠在傳播過程中實現轉化和擴大，而啟蒙壁壘無疑阻斷了這種可能，造成了啟蒙成果的早夭和偏畸。

于是，民族主義主導下的區域啟蒙最終將會導致啟蒙壁壘構筑得越堅固，各民族擁有的啟蒙成果反而越少，人類失去的啟蒙成果反而越多的惡性循環。而當啟蒙能夠遵循平等性原則時，啟蒙成果將被世界共享，啟蒙效力將最大程度發揮，人類將真正步入世界啟蒙的歷程，啟蒙的空間無限性將在平等性原則的遵循過程中得以最終實現。

（二）內在性原則

內在性原則是指應當把啟蒙視為一種人類的內在本性，而不是異于人類本性的外在客體，這一原則無疑構成了啟蒙時間無限性的基礎。

人類與啟蒙具有內在統一性，一部人類發展史就是一部啟蒙延展史。歷史虛無主義的錯誤就在于違背了啟蒙的內在性原則，偏激地把啟蒙從人類的本性中脫離，外化為一種可有可無的工具。這種外化導致人類不再對啟蒙報以敬畏，而是對啟蒙成果肆意否定和摒棄，最終使得啟蒙沒有歷史，只有僅存的當下，一旦不能滿足當下的利益，啟蒙就沒有了意義，就成為徹底的虛無。但這種虛無的歷史觀對于人類而言是災難性的，因為一旦過往和未來在當下都變得沒有意義，那么人類一方面會對歷史缺少一種歸屬感，另一方面會對未來缺少一種責任感。而與此伴生的就是人類無法從歷史中獲得記憶，無法從未來中看到希望，這一傾向的最終結果只能是人類欲望的無限膨脹和歷史方向感的徹底迷失。于是，歷史沉淪為阻礙當下欲望的壁壘，未來畸變成實現當下欲望的基地，人類的發展轉變為一種寄生，人們從中獲得的不再是安全的增長，而是風險的累積和空虛的滋生。結果可想而知，一旦積重難返，便是粉身碎骨。

為了挽救這一危局，啟蒙必須被視為人的內在本性。因為啟蒙只有在對內在性原則的遵循中才能獲得持久的效力，才能幫助人類認清歷史方向，及時調整發展進路，才能不被時間因素割裂，真正貫穿人類發展的整個歷史。

（三）主體性原則

主體性原則是指人類在啟蒙的過程中，應該始終以啟蒙為目的，而不是把啟蒙視為實現某種異己力量的工具，這一原則無疑構成了啟蒙目的無限性的基礎。

只有當啟蒙能夠遵循主體性原則時，啟蒙才能突破工具化的命運，才能始終以自身為目的。因為啟蒙的作用往往需要通過運用才得以實現，這就意味著啟蒙本身就留下了工具化的真空，如果這一真空不能被主體性原則所填補，那么啟蒙極易被權威利用，成為異己力量的維護工具，進而喪失自己的本真意義，造成更大程度的蒙昧。工具理性對于啟蒙的侵蝕就是這一過程的較好例證：現代權威體系為了達成體系的認同自然生發出了工具理性，這種理性的旨歸之一就是把社會思想統一到符合體系的目的之中，進而抑制社會大眾對于權威的反對力量，保持權威體系的穩定性。

需要指出的是，工具理性看似是對經濟原則的尊重，實則是對社會思想的一種控制，因為工具理性代表的其實是權威體系的思維邏輯。這導致社會思想對于這種思維邏輯的遵循，已經無形中將社會大眾引向了對于權威體系的認同。而為了掩藏這一真實目的，權威體系往往會打著啟蒙的旗號，最大程度地吸納社會力量以建構自己體系的合法性，于是啟蒙也就成為權威體系的奴隸。在這一過程中，啟蒙的最終目的不再是自我革新，而是最大程度地消解主體意識，盡可能地將自身融入權威體系之中，而一旦啟蒙被權威體系所徹底同化，人類便會陷入一種不自知的迷蒙狀態。為了打破這一迷蒙狀態，啟蒙必須遵循主體性原則，因為只有這樣，啟蒙才能擁有自我革新的動力，才不至于被權威體系所利用。

結語

通過以上分析，我們已經明確了達成無限啟蒙須遵循的三條基礎性原則，并完成了由有限啟蒙到無限啟蒙的最終界定。啟蒙作為人類尋求自我發展的本性和目的，只有突破時空有限性，達成一種目的無限性，人類才有可能在無限逼近絕對啟蒙的過程中，實現自我的不斷超越，進而擺脫啟蒙的周期性蒙昧，真正達成一種純粹無瑕、恒動不輟的無限啟蒙。

“作為從世界當中出來說話的人，我們必須鼓起勇氣來運用理性，爭辯什么是真的，什么是假的，什么是正確的，什么是錯誤的。”[6]31或許在現代體系的強大控制下，無限啟蒙的實現還有一個較長的過程，但只要人類對啟蒙懷有一個正確的認知，無限啟蒙就始終葆有一種實現的可能。因為人類漫長的演進歷程無時無刻不在告訴我們：求真是人的本性，啟蒙始終是貫穿人類歷史的永恒使命。

注釋：

① 此為拉丁詞匯，意為大膽使用理智。

② 引文見《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版，第3卷，第207-208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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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王露】

Redefinition of Enlightenment：From Finite Enlightenment to Infinite Enlightenment

HE Fuwei

（School of Public Administration， Hunan Normal University， Changsha， Hunan 410081， China）

Abstract： Enlightenment practice since the Enlightenment Movement has failed to realize the overall enlightenment of human beings， instead， it has gradually transformed into ignorance under the assimilation of the modern system. By tracing the definitions of enlightenment from the perspectives of language and philosophy， it can be found that traditional enlightenment is only a finite definition， and it is difficult to avoid the periodic ignorance of enlightenment. In order to break this periodic ignorance， it is necessary to seek an infinite definition of enlightenment， which is roughly reflected in three aspects： space infinity， time infinity and purpose infinity. The long-term historical development of mankind has laid the foundation for the realization of the infinite enlightenment， but the inappropriate use of the enlightenment by the modern system is dismantling this foundation， and finally causes the infinite enlightenment to be shelved. This is because the modern system fails to follow the three basic principles of equality， immanence and subjectivity when using enlightenment， and reconstructing these three basic principles will help the realization of infinite enlightenment.

Keywords： enlightenment; modernity; internality; subjectivit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