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熊圖騰》以真切的溫情敘事直擊疫情期間的愛情偶遇,又以多文本并置的互文性敘事呈現時代語境下人類的災難和人性的本真。小說以時間倒錯的藝術手法結構故事,形成文本內部現實話語空間與歷史想象空間的錯綜對話,試圖喚醒敬畏天地生命的圖騰記憶和文化力量。這種超越時空的文化追尋亦是探尋人類共情的精神空間,因而觸及現實生活里個體心理的變異。換言之,歷史考古的文學想象和場景還原,亦即考古學和歷史學的藝術寫真,為文學敘事開拓了更廣闊的言說空間。從作者所有的歷史文化題材的小說創作而言,《熊圖騰》是一種更為成熟的嘗試,追尋文化的古雅情懷成就了小說的新銳和獨特。
【關鍵詞】 愛情偶遇;《熊圖騰》;互文性;考古敘事;文化追尋
【中圖分類號】 I206.7" 【文獻標識碼】 A" 【文章編號】 2095-7009(2025)02-0009-06
Search for Cultures beyond Time and Space:
A Brief Comment on Bear Totem by Feng Yulei
Abstract:Bear Totem directly describes a story of love encounter during the COVID-19, and presents the human disasters and the authenticity of human nature through the intertextuality narrative amp; multiple texts juxtaposed at the same time. The writer uses the artistic technique of time jump, to form an intricate dialogue between the realistic discourse space with the historical imagination, and tries to waking up the totem memory and cultural power. Such pursuing cultural value beyond time and space is also an exploration of the spiritual space for human empathy, so as to touching upon the variations in the individual psychology. In other words, the literary imagination and scene restoration of historical archaeology, that is, the artistic authenticity of archaeology and history opens up the broader discourse space for literary narrative. In terms of all the subject matter of historical and cultural novels, Bear Totem is the more mature attempt. The quaint and elegant sentiment of searching for cultures generates the work’s novelty and uniqueness.
Key words:love encounter; Bear Totem; intertextuality; archaeological narrative; search for culture
2021年第6期《大家》發表的中篇小說《熊圖騰》,以文本并置的互文性錯綜敘事,在日常的親切敘述中卻以文化追尋的視角反思人們情感的空虛和心靈的孤獨。因其獨具特色的實驗性和探索性繁復敘事而被《大家》“銳小說”欄目推出。也就是說,新歷史主義與考古學的日益興盛,為人文學科研究提供了參照的方法、理論和依據。特別是考古學,“通過古代遺存來研究古代文化及文化史的學科。它既包括考古學家對考古遺存的揭示,也包括對認識結果的交流”[1]。馮玉雷把歷史考證與小說敘事混搭,在人類學、考古學、民俗學等相互參照的文化“大傳統”和文字記載留存的文獻考證的“小傳統”①[2]之間探討華夏文明的淵藪,追尋傳統文化的力量。這在當代文壇雖是小眾,卻也開拓了言說人類早期活動的獨特空間。“重估大傳統有助于學者走出文本中心主義束縛,充分利用人類學和考古學新知識,重建文化觀。”[2]文化是歷史的積累,文化觀左右著《熊圖騰》的故事、人物和情調,看似完整的故事里時空的錯位以及借助通感和癔癥強化直覺的漂泊,形成文本內部現實話語空間與歷史想象空間的多重對話,似乎要為人們迷亂的心靈重新啟迪華夏文明的遠古記憶,借此探尋溝通天地的敬畏之心和自然之道,尤其是文化的隱秘力量。
一、時空倒錯的互文性繁復敘事
《熊圖騰》自然時間的敘述以蘭州為故事發生的地理空間,在夏熊、姬儀、拜根、絜鉤等人真實生活的描繪與姬儀癔癥制造的陌生“話語”的互文敘事中觸及個體心理的變異,表達了對當下文化現狀的深刻反思。馮玉雷是一個生活在小說的想象世界中的人,看似發生在眼前或歷史上的真實故事,其實內里是文化研究和學術思考的特別拷問。因此,他筆下的小說遠非“以完美的透明性表現虛構或真實的事件”[3]的中立媒介,而是“一個獨特的體驗和思考世界及其結構和進程的話語表達方式”[3],而《熊圖騰》里這一表達方式則是由時間的錯綜和敘事的繁復來完成的。“文學是一種在時間中展開和完成的藝術。”[4]敘事文學必然涉及故事時間和敘事時間這兩種時間關系。“所謂故事時間,是指故事發生的自然時間狀態,而所謂敘事時間,則是它們在敘事文本中具體呈現出來的時間狀態。前者只能由我們在閱讀過程中根據日常生活的邏輯將它重建起來,后者才是作者經過對故事的加工改造提供給我們的現實的文本秩序[4]132。而敘事學家熱拉爾·熱奈特將故事時間和敘事時間之間存在的這種差異稱為時間倒錯,小說《熊圖騰》繁復敘事的話語以及副文本插入的敘事“圈套”,來自作家對時間倒錯的精心設計。
小說《熊圖騰》分為八個部分,開篇就是“奇怪的味道”,表層故事講述了大學教師夏熊和姬儀夫妻疫情背景下相對集中的時間斷面(2019年12月到2020年1月)上的生活狀況和婚姻關系。夏熊離開蘭州去參加學術會議,收到姬儀學生霍尼的電話,得知姬儀近來的反常行為,這讓夏熊十分憂慮。回到蘭州之后,夏熊并沒有發現姬儀的異常。之后,夏熊和姬儀夫妻二人應好友拜根的邀請表演行為藝術“靈性體驗”,姬儀表現出明顯的癔癥癥狀,開始敘述與熊圖騰有關的歷史過往。就在此時,武漢爆發嚴重疫情,傳言疫情爆發地點正是姬儀的閨蜜絜鉤舉辦“饕餮吃播秀”的現場。受疫情的影響,拜根籌備的“新絲路概念藝術展覽會”無法正常開展,賠光家底的拜根決定前往武漢當志愿者。夏熊則在家陪伴姬儀,等待她的康復。如熱拉爾·熱奈特所言:“任何時間倒錯與它插入其中、嫁接其上的敘事相比均構成一個時間上的第二敘事。”[5]《熊圖騰》主要使用倒敘構成一個時間上的第二敘事,回憶交代夏熊和姬儀的愛情偶遇,皴擦出生活隱約的界面和色彩,在現代生活的日常描繪中透入久遠的“土腥味”,且冒出一個套娃式的文本中的文本《熊圖騰》。
時間倒錯或者說跳躍,第二部分“同心鎖”交代兩人中山橋邂逅,時間被拉回到2003年。中山橋和中山橋頭的禹王酒吧成了兩人愛情生活的見證。中山橋相識到新婚之夜中山橋上看月亮,時光匆匆,在時間回流的倒錯中作者又補充講述了夏熊、姬儀、拜根等人的家庭,包括父輩的婚姻,全都是奇特的愛情偶遇。兩代人生活疊加的時空拓展,顯然不僅僅是為了“回顧人物的歷史或經歷,幫助我們更好地理解發生在第一敘事中的事件”[4]138。講述夏熊、姬儀、拜根等家族父輩的愛情故事,其實是為了引出小說文本所關心的時代、家庭、婚姻,還有情感和倫理文化。當夏熊和姬儀在中山橋遭遇沙塵暴時,姬儀首次在夏熊面前提出對家庭的質疑:“難道家真是溫暖和諧的安樂窩?”[6]她極為敏感地慨嘆說:“風和日麗時人人都是戲精、導演、演員,彼此配合,一絲不茍表演,沙塵暴突然來襲,所有表演行為都戛然而止,只有整齊劃一的動作:頭上套個塑料袋往家跑。”[6]姬儀對家庭的質疑或者說恐懼,實際上來自于原生家庭對她的影響。姬儀的父母在南北山種樹活動中相戀并結婚,姬儀出生后,父母栽種了一棵棗樹作為紀念。但是后來姬儀父母感情出現裂痕,棗樹沒人照料。姬儀長大后再也沒有找到那棵見證家庭幸福的棗樹。姬儀畢業后回國工作,就是為了阻止父母離婚,并試圖從中國玉文化和古醫書中尋求彌合父母感情的要素。由此,小說通過描寫家庭問題而引出文化的療救意義。
拜根的愛情故事則是文化療救意義的旁證。在2003年流感期間,拜根的前妻安文茹參加公益活動時因勞累過度猝死。拜根無法走出喪妻之痛,于是參加創意藝術聯盟策劃的行為藝術活動,并且每年制作時間膠囊,希望通過“靈性體驗”的方式與過世的妻子保持聯系。拜根選擇行為藝術活動正是因為他相信文化對情感傷痕的療救作用。拜根認為大禹就是上古時代的薩古魯,大禹鑿通軒轅山時變成黃熊,女嬌在嵩山下化成石頭,這些都是“引導迷途的羔羊回到健康生活的道路上”[6]59的靈性體驗。從遠古圖騰文化到當代先鋒行為藝術,文化的神秘力量對個體的情感能起到療救的作用嗎?“17年‘靈性體驗’回顧展”上展出的每一幅照片,都濃縮著一個家庭的酸甜苦辣。拜根認為:“家庭是社會最基本的單元,既生產文化、思想、藝術、優雅,也生產惰性、平庸、瑣碎及各類矛盾,它往往是我們努力擺脫、逃離的場所,也是絕望時首先想到的安樂窩。各個家庭每時每刻都發生著各種偶發事件,人們寧可刷手機消費公眾人物,或者看30萬只老鼠集體跳崖自殺之類怪異新聞,看動物的追捕與逃亡視頻,卻很少關注家庭偶發事件。那些事件折射人間萬象,具有特殊價值和意義。”[6]68小說中人物的這段對白,其實也可以看作是作家借小說人物之口發表的強化反思主題的時代針砭。
第二重倒敘引出了絜鉤的故事。絜鉤父母從醫科大學畢業后結婚,意外懷孕生下了絜鉤,將絜鉤送給了護士長的姐姐和姐夫收養。上初中時,絜鉤得知自己并非親生,開始變得叛逆。高考之前絜鉤離家出走,開始寫現代詩,最終以策劃和實施行為藝術而出名。絜鉤借助圖騰文化進行的系列表演,是因為她對虛偽的現實環境充滿恐懼和厭惡,圖騰文化的紋飾、刺青和裝飾為絜鉤帶來了心靈呼吸的方式,變異的心理得以舒緩。絜鉤狂熱到幾近病態的行為展演與姬儀癔癥狀態的失神互為闡釋,說明了歷史與當下世界同構的文化符號及其神秘色彩,甚或說人性無法回歸自我的現實荒誕。這種超越時空的文化追尋亦是探尋人類共有的精神空間,自然觸及當下眾多個體心理變異的情態。
第三重敘事時空的繁復倒錯,來自姬儀癔癥狀態下的“七段錄音”和身份置換。“七段錄音”作為小說的第七部分,以次文本插入的方式講述石器、玉、部落、圖騰等聚焦大西北的廣袤歷史。此前,作者將姬儀與劉羲君重疊,使姬儀的敘述實際上成為一種倒敘,并以此將敘事時間從當代回溯到漢代甚至是史前時代。在這一敘事時間中,姬儀置換為漢武帝時期的劉羲君,以其視角和口吻講述漢武帝封一頭幼熊為萬年侯。姬儀認為自己是劉羲君,因父親江都王犯下重罪,又因萬年侯只聽從她的指令,所以她被編入塞卒隊伍,隨萬年侯修筑邊塞。后來她又代替腹部有黃熊胎記的解憂公主去烏孫和親。《七段錄音》記錄癔癥狀態下姬儀講述的自遠古部落時期到漢唐時期玉文化傳統和熊圖騰變遷。這種倒錯與文本并置的繁復建構蘊含了作者所要強化文化的隱喻意義和拯救價值。
二、現實話語空間與歷史話語空間的錯綜對話
馮玉雷不斷拓展小說敘事的可能性,通過神奇的土腥味和姬儀的癔癥,完成了歷史元素與當代情景的超時空同構,即構成了現實與歷史的錯綜對話。通過現實話語空間與歷史話語空間的敘事對話,表達作者對當下生活特別是人類群體災難和個體心理疾病的反思,由此并行的是對熊圖騰為核心的遠古文化和歷史真相的追尋探究。
正如前文所述,現實與歷史是相互參照的鏡面,歷史文化的深邃模糊,與現代生活的焦慮情緒,彼此悖反又相互闡釋、互相建構。突發的疫情是故事推進的現實話語空間,或者說真實語境,也是小說呈現的故事時間。這故事時間又自然回溯到2003年非典時期,夏熊和姬儀中山橋初次邂逅,而且姬儀癔癥的病根也是在鬧非典時刺激遺留的。但究竟是何種刺激,文本中并沒有明確交代。而17年后,也就是2019年末2020年初,武漢爆發不明疫情。通過拜根的講述,這次疫情的爆發地點正是絜鉤的“饕餮吃播秀”現場,而且疫情很可能與“饕餮吃播秀”所使用的洋酒有關。有意思的是,疫情癥狀正與絜鉤所表演的“泄露VS快樂系統”行為藝術中的系列動作“發燒、發冷、頭痛、喉嚨痛、流汗、惡心、嘔吐”[6]63相似。而在姬儀出現癔癥之時,恰恰也與多年未見的發小絜鉤重新取得了聯系,并就絜鉤表演的行為藝術進行了深入交流。根據小說里的人物宋大夫講述,癔癥是由生活事件、內心沖突、暗示或自我暗示等精神因素作用于易病個體引起的精神障礙。絜鉤學生時代的叛逆行為和后來行為藝術的系列活動成為刺激姬儀舊病復發的重要原因。姬儀在癔癥狀態下的敘述中也曾講道:“疫像病毒一樣無時無刻侵蝕我們的肌體與寂寞……”[6]77
而小說的另一人物絜鉤,本就是其父母在“有次疫情結束,身心放松,沒控制好”[6]62的情況下孕育的。絜鉤出生后就被其親生父母拋棄,養父母直接將她從產房中抱走。在得知自己身世后,深受傷害,以叛逆的方式表達對父母、家庭和情感的反抗。養父母本來與其親生父母商定,等絜鉤考上大學后全家人團聚,但是在2008年汶川地震防疫救災工作中,絜鉤的親生母親犧牲了,而親生父親也被派往非洲執行任務。絜鉤無法理解現實的變故,離家出走,以后現代方式策劃與實施行為藝術,發泄自己的郁悶和不滿。然而,當絜鉤想通過參加“饕餮吃播秀”獲得高額報酬之后回歸平靜生活時,不幸在活動中感染病毒。
瘟疫也是人類逃離不了的千古宿命,在現代文化的現實語境里被放大,特別是個體的心理被夸大。與當下互文和關聯的是2003年,拜根前妻安文茹已經懷孕,兩人本打算婚禮和孩子滿月同時舉行,但突襲的流感卻打破了生活的平靜,安文茹在參加公益活動時勞累過度猝死。流感結束后,創意藝術聯盟為紀念因流感失去生命的人,每年舉辦一次長達四個半小時的隔離交流活動,這項活動拜根堅持了17年。2020年元月武漢爆發疫情后,拜根則毅然選擇前往武漢當志愿者,以這種方式實現與亡妻的超時空對話。17年間的兩次疫情成為小說故事展開的重要空間。小說中人物的生活都受到疫情的重大影響,甚至可以說疫情改變了許多人的人生軌跡和心理情感。小說敘事因此在2003年非典流感與2020年武漢疫情前后的貫通中完成對話。
更為遼遠且與疫情影響下的現實話語空間形成對照的是姬儀癔癥狀態重述的歷史場景和歷史人物,包括熊圖騰與玉文化的史前景象和考古發現,并引出了奇特的萬年侯的故事。如前所述,漢武帝時期,江都王上書要求封子弟為萬年侯,后江都王被揭發蓄意謀反,畏罪自殺。武帝聽從董仲舒的建議,并沒有撤銷萬年侯的封賞。后來劉羲君替解憂公主赴烏孫和親,傳言萬年侯則變成了酷似熊的巨大玉石。此外,造成小說敘事陌生化效果的是《七段錄音》的直接插入,與前后第六、第八部分互文并置,草蛇灰線,勾勒出熊圖騰的形成與傳播的主線。小說八個部分的疏離而又聚焦熊圖騰的結構方式類似蕭紅《呼蘭河傳》,但故事時間被打破,時空倒錯,現實的日常生活里大量出現遠古的人物場景和文獻記錄。也就是說,作者以浪漫的文學敘事“活化”歷史文獻和考古發現,在其構建的歷史話語空間中灌注圖騰的智慧和力量,試圖以“中國大傳統的原型符號”[7]玉的溫潤消解現代人精神失卻的心靈困境。
姬儀是溝通現實話語空間和歷史話語空間的關鍵,歷史話語空間成為在現實中受到創傷的姬儀可以“失神”躲避的超驗世界。其實,與絜鉤、拜根等人的個體心理變異殊途同歸,三個人都在通過古老而超現代的文化行為即行為藝術,尋求一個逃離現實自我的超驗路徑。絜鉤在行為藝術中用玉文化和熊圖騰的要素裝扮自己,是通過行為藝術粉飾和遮蔽自己的現實身份,在對玉文化和熊圖騰的演繹中表達自己對世界的抵制和抗拒。拜根在前妻去世后,堅持文化創意聯盟組織的紀念活動,希望通過進入靈性體驗與逝去的前妻實現對話。這是拜根逃離現實世界的自我麻醉方式,卻并未如愿。因此,17年之后疫情再次爆發時,拜根選擇了前往疫情爆發地區做志愿者,從某種意義上講,這是拜根逃避現實的最高貴的行為舉動,抑或是直面亡妻的勇敢和覺醒。
2020年元月爆發的新冠疫情波及全球,疫情對每個人的工作和生活都帶來了嚴重的影響,也給文學帶來了說不盡的新話題。在小說敘述中并置一部同名的《熊圖騰》,文本中的文本《熊圖騰》,是屬于姬儀和夏熊夫妻的私密“文件”,是他們“行為過程”的重要組成部分。按照夏熊的解釋,《熊圖騰》為治療姬儀內心傷痕而誕生。敬畏生命,回歸人性的本真和自然之道,夏熊將《熊圖騰》透露給了一個叫做利莫里亞的女子,幫助她擺脫嚴重的精神危機。如果說姬儀的超現實敘述對紛雜的現實生活形成了一種平衡或消解,那么這種平衡或消解現實的力量正是來源玉文化和熊圖騰的心靈感應。通過文學敘事重新喚起對玉文化和熊圖騰的意義追尋,也是這部小說的題中之旨。
三、歷史考古的文學想象和場景還原
正如郭沫若所言:“研究中國古代,大家所最感受著棘手的是僅有的一些材料卻都是真偽難分,時代混沌,不能作為真正的科學研究的素材。”[8]考古學研究正好彌補了這些不足,“對于人類的起源和發展,文字未出現的史前時期的研究,完全依賴考古資料。即使對于文字出現后的歷史時期的研究,考古資料仍有很重要的作用。”[9]考古研究成果為考辨史學文獻提供了重要的參照,對文字記載的史料文獻既有佐證,也有顛覆。姬儀的內心沖突,來自對現有文化認知的質疑。姬儀內心中縈繞著一個疑問:“將來會不會發現類似敦煌藏經洞那樣的書庫,出土更古老更多文獻史料,顛覆對甲骨文的解讀,甚至顛覆現在的文字系統?”[6]70姬儀只相信二十五史的記載,并對夏熊的考古研究持質疑態度,她不相信沒有文獻記載的東西,對《史前文化玉器線描圖集》,對洮河上女媧娘娘廟與遼寧凌源市牛河梁女神廟可能有某種聯系的說法,與拜根一樣持懷疑態度。
換言之,歷史考古的文學想象和場景還原,亦即考古學和歷史學的藝術寫真,為文學敘事開拓了更廣闊的言說空間。因此,小說敘事試圖超越現實而追尋文化意義的敘事張力,是在夏熊、姬儀、拜根、絜鉤等人錯綜互補的觀念里綻開。這種意義場景建構包括利莫里亞、拜根的妻子、霍尼等模糊的人物及其文化觀。文化觀規約小說敘事,在整體的結構意義之上,姬儀癔癥發作時的各種囈語強化了敘事的繁復面貌,特別是次文本《七段錄音》,有時像重述歷史,邏輯嚴密,有時又像寫魔幻小說,神秘玄幻。但她有關玉文化和熊圖騰的超現實敘述并非空穴來風,其敘述文本正好與夏熊考古工作的相關線索形成互文性印證。由此,新近考古發掘和研究的成果也成為闡釋小說內涵的另一種參照。“在歷史寫作上以及在小說寫作上,進步的批評和理論所要做的,就是摧毀敘事的權威”[3]345,小說中夏熊有關史前文化、玉文化的探尋、描繪和聯想,恰也是作者馮玉雷二十多年執著于學術性考察與文學性書寫的踐行思考。
追蹤歷史考古的研究成果,以文學想象的方式來還原人類早期生活的真實場景。牛河梁女神廟是小說中關聯考古研究和姬儀超現實敘述的關鍵線索。夏熊參加的學術會議上,郭舜禹所講的內容正是牛河梁女神廟屋頂的熊雕塑。霍尼整理的《七段錄音》中,姬儀也講述了牛河梁女神廟與熊圖騰演變的歷史。如:“北方以神熊為圖騰的部落被稱‘有熊’,創始人叫軒轅。軒轅秉承崇玉傳統,又率先接受來自西方的黃金、銅器、青金石及牛、馬等家畜,實力增強。到孫子顓頊時更加顯赫。顓頊本名乾荒,后來因為主管北方,被尊稱為黑帝、玄帝,勢力范圍所到之處都以‘軒轅’‘昆侖’或‘熊’命名,如軒轅之丘、熊耳山、有熊之墟、熊山、昆侖山等。”[6]80又:“那時,‘有熊’部落盛行各種材質神像、人像。最大神熊廟又叫女神廟,建在昆侖山(又叫努魯兒虎山)頂部牛河梁,半穴式土木結構,主體部分七室相連局,墻壁地下部分豎直,地面上呈拱形升起。主神位于主室中心,面南背北,女神群像圍繞。主神像大殿頂部脊梁上端坐一尊面北背南的泥塑神熊像,熊對面是泥塑鷹像。”[6]80姬儀的敘述,重述了牛河梁女神廟形成的背景,與郭舜禹所講的“牛河梁女神廟中部屋頂有尊泥塑大熊,頭向北,對面還有一只大鷹”[6]47的情形極為吻合。作者利用小說敘事的包容性增強敘述的時空錯位,也增強了互文本敘事的新銳力量,亦構成學術研討為內涵的陌生化效果。
牛河梁女神廟屬于紅山文化遺址,“紅山人對熊的圖騰崇拜最早來源于一種萬物有靈的思想,熊圖騰也應該是部族最早的祖先神和守護神。熊圖騰崇拜的痕跡,不僅保留在后世的一些神話傳說中,還保留在后代對靈物的崇拜中。這種崇拜不是簡單的崇拜,而是涵蓋著很多方面,如包含著對強大動物的恐懼敬畏心理、對生命再生的愿望、對母系的生殖崇拜的觀念,還包含有一種權力的象征以及精神信仰在里面的復雜的崇拜觀。”[10]霍尼認為姬儀的敘述狀態與赤列布的講唱有某種共同之處。這其實是對姬儀超現實敘述真實性的一種跨界佐證。同時,小說敘述中對赤布列講唱的情形做了比較詳細的描繪。赤布列講唱內容涉及的人名、地名、物名及事件,大多能從考古發掘報告和相關文獻資料中找到依據。姬儀的超現實敘述文本也是如此。這使得姬儀的超現實敘述有了可信度,而且考古發掘報告也為姬儀的超現實敘述提供了不可動搖的學術支撐。在這樣的還原場景的文學想象中,姬儀超現實敘述強化了熊圖騰的符號意義和歷史價值。
馮玉雷《熊圖騰》是歷史傳說的文學想象與還原,通過敘事時間的精心設計來凸顯的熊圖騰歷史生成景象,其靈感來自于考古界新近的“熊圖騰說”。葉舒憲在《熊圖騰——中華祖先神話探源》中以四重證據法考證梳理了從黃帝有熊氏到嬴秦、楚、趙的熊圖騰傳承線索,并據秦先公大墓出土熊形文物,以及“嬴”與“熊”“能”等同源漢字的符號學證據,對嬴秦族的文化淵源作出綜合性的解釋。根據殷商玉器中的熊鳥造型,探尋熊圖騰與鳥圖騰結合的神話想象,進而揭示夷夏同源大背景下中韓之間熊祖神話的關聯性。馮玉雷將考古研究成果以小說想象的方式呈現為場景真實,而考古研究成果成為支撐小說敘事的素材和依據,使得姬儀的超現實癔癥敘述就有了可信度,因而玉文化和熊圖騰的歷史存在不再顯得虛幻。
《熊圖騰》以文學虛構探究人性本真,觸摸歷史真實,人有病,天知否?病的是姬儀?還是這個世界?在小說的現實中,愛情、家庭、甚至社會觀念,都變得不再純真,但作者依然相信真情。拜根爺爺奶奶的愛情奇遇與夏熊姬儀兩人的愛情偶遇,是時代錯位或可互補的真情故事。這兩對夫妻都在中山橋上留下見證愛情的同心鎖。拜根爺爺被拜根奶奶吸引到大西北,立志研究中醫藥,拜根爺爺對拜根奶奶一輩子忠貞不渝,拜根奶奶后來得了阿爾茨海默癥,2003年流感時期,拜根爺爺前往北京當志愿者,將拜根奶奶送到養老院。拜根爺爺辭世那天,拜根奶奶似有心靈感應一般,抱著結婚照無疾而終。當拜根講述這段往事時,大家都不相信這是真實事件,姬儀更感嘆這是“魔幻的生活”。與拜根爺爺奶奶的愛情相比,夏熊和姬儀更像是順其自然的結合。夏熊和姬儀初識在2003年,后來兩人在兜兜轉轉多年后平淡結婚。正如夏熊所說,“以前,我們各自每段感情經歷都在婚姻邊緣磨蹭,眼看著生米要煮成熟飯了,卻因為某個偶發事件戛然而止,否則早就各自成家,像蕓蕓眾生的夫妻一樣,還房貸、生孩子、鍋碗瓢盆、煙熏火燎,叮叮當當,忙各種剪不斷理還亂的瑣碎事情。”[6]54在夏熊和姬儀兩人領證后,姬儀曾要求夏熊對其表白,在姬儀的“反復動員、啟發、催促”[6]55之下,夏熊還是說出了我愛你。
小說以夏熊和姬儀的愛情故事,直擊疫情造成的當代心理焦慮,同時又以時空倒錯的補充交代夏熊、姬儀、拜根、絜鉤的家庭往事,引出文化抵御時代傷害的療救主題。觸摸現實和追溯遠古,人的生存壓力和心理焦慮離不開馬克思所說的經濟、家庭和私有制,還有金錢和欲望。這一切的反思構成了小說敘事的繁復面貌和文化色彩。姬儀癔癥話語的超現實敘述構建了一個歸于混沌的熊圖騰的文化場域,敬畏天地和生命。這一切指向了家庭、倫理、情感和人類災難的重新估價。
四、結語
現代小說園地里考古敘事的獨辟蹊徑,是馮玉雷個人精神的漂泊,也是區別于他人的形式探求。考古學和歷史學的藝術寫真,為文學敘事開拓了更廣闊的言說空間,實現了超越時空的文化追尋。“了解過去的進展是了解當下行為和文化差異的一個重要方面”[11],考古學研究對重建歷史場景、再現史前文化的形態、闡釋文化的進程有著重要的意義,也應對理解現代世界及其各種問題有所助益。“在考古學中我們面對的是文化和社會中的人”[1],而不僅僅是遺址和冷冰冰的文物。文學敘事之所以能夠使考古遺址和文物變得生動可感,是因為文學想象更能抵達心靈的真實。歷史考古的文學想象和場景還原,不是為了回到過去,而是為了感知未來。正如戈登·柴爾德所言:“考古學研究的是人類行為的結果、人類的意識與意圖的體現”[12],而文學作為文化的存在形態之一,其所表現的也是人類的行為、人類的意圖,“智莫大于知來,來何以能知,據往事以為推而已矣”[13]。在多元文化日益激蕩的當代社會,人類更需要知道自己的來路,更需要從久遠的歷史記憶中照見自己的面目和身影,因為過去孕育了未來。從作者所有的歷史文化題材的小說創作而言,《熊圖騰》是一種更為成熟的嘗試,追尋文化的古雅情懷成就了小說敘事的新銳和獨特②。
【注釋】
① 葉舒憲依據人類學家羅伯特·雷德菲爾德提出的“大傳統”和“小傳統”概念,以符號媒介產生和發展的歷史為尺度,把文字記錄的書面傳統視為小傳統,把前文字時代的文化傳統和與文字書寫傳統并行的口傳文化傳統視為大傳統。
② 安賽對文本細讀和文獻查考有貢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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