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遠做世界初生的孩子

在成人世界里，“中年危機”是個熱詞。而在我看來，普通人的一生，每個階段都有危機，只不過年少時仗著時間多就不著急，年老時覺得時日無多就無所謂罷了。真正讓人無望的，是人步入老年，慢慢走向日落黃昏的那種徹骨的孤獨。村上春樹的小說《世界盡頭與冷酷仙境》中有句話描述過這種感覺：“我就這樣一年老似一年，像貼在海底巖石的海參一樣孤單單地一年年衰老下去?！?/p>

衰老，意味著在身體機能、認知記憶和社會關系等層面都不可避免地在點點地下降和失去。衰老會在不經意間讓人驚覺它已經到來，可能是有一次上廁所時發現自己蹲不下去，也可能是因為打了個噴嚏而腰椎骨折。它不疾不徐，偷走一個人對生活的掌控能力和對自我價值的感知。被喪失感、無常感長年逼迫，哪個人扛得住？所以人在漸漸老去之后，早晚要與世界和解，與自我和解。

古希臘詩人荷馬說：“生命如同綠葉，當一代人繁盛時，另一代就飄零。”衰老是自然規律，我們唯有接受生命的安排，才能讓心境平和。不過，在坦然接受之前，必然有許許多多的抗拒、痛苦、憤怒和驚慌失措。

諾貝爾文學獎得主黑塞在一篇論年齡的文章中說，“年老和年輕同樣是一項美好而又神圣的任務”。在他看來，死亡竟是一件需要學習的事情。于所有生物而言，死都是自然之事，這還要學，不是笑話嗎？黑塞身上帶著一股書呆子氣，加上德國人特有的認真勁兒，有時對事情較真到令人忍俊不禁的地步。只是，笑過之后，冷靜地想想他的觀點，想想他究竟想說什么，我們又不由得肅然起敬。年老和死亡，是需要適應的事情，而要想適應就必須學習，所以黑塞說“要學著去死”一點沒錯。

就像植物從破土出芽，到抽枝長葉，到開花結果，再到枯萎凋零，從年輕步入年老最終走向死亡這個過程，是任何一個人都無法逃避的，令人痛苦卻真實到殘酷。所以，與其心懷惴惴、閃爍其詞，不如勇敢面對，甚至像黑塞所主張的那樣，把走向衰老、迎向死亡的過程當作一門課程來學習、探討。

對于衰老，最有效的應對是看淡?？吹皇遣磺筮M取，也不是無所作為，更不是沒有追求，而是平和與寧靜、坦然與安詳，不以物喜，不以己悲，離塵囂遠一點，離自然近一點，淡泊就在其中。正所謂：年輕時要看遠，中年時要看透，年老時要看淡。生命本沉重，但到了某個時候終于領悟，它也是可以輕描淡寫的。

步入老年后，我們不再去爭占舞臺中央的位置，或許只是守住自己僅有的時間，為“活著”這件事本身，做著歌德所說的“越來越純粹或純潔的努力”。時間分秒流逝，年老體弱，每挪動一步都費勁酸痛的老年人，仍要奮力守住的東西，是僅剩的健康，以及一點點自由——還能支配自己的身體和時間的自由。

年老和死亡，年輕和活著，兩者相比，正如茂盛與委頓，成長與衰落，向上與向下，快樂與痛苦……但是難道年老之后我們就不能是快樂的，而只能是痛苦的嗎？其實不是的！當我們老到所有的奮斗、競爭、辛勞和磨難統統遠去，停下來靜心養性，偶獻余熱，然后淡然迎向生命的終點，這難道有什么不好嗎？

早晚有一天，我也要迎來老年危機，也要在靜默中讀懂命運的安排，然后獨自穿過漸漸降臨于我的黑暗。那時的我，或許也會有剎那的慌張，但我最想對自己說的話，一定是：無論世界如何年老，我永遠要做她初生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