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能接受自己終將衰老嗎

古希臘神話中，阿波羅愛上了西比爾，賜予她永生，但忘了給她永恒的青春。所以西比爾不斷衰老，日漸憔悴，卻求死不得，無比痛苦。

如果活得無限久

文|高源

奶奶去世前，在長達八年的時間里都被阿爾茨海默病（老年癡呆癥）所折磨。這種病簡直比恐怖片還可怕，因為它會一點點吞噬人的記憶。在我看來，記憶是“我之所以是我”的基礎，什么都不記得了，那就真的一無所有了。

最初兩年，她只是不太認得人，不太記得事。我過年去看她的時候，她一臉茫然。待家人告訴她我是誰，她恍然大悟，關心地問：“畢業了嗎？還住在以前的地方嗎？”我回答完后，不過三分鐘，她忽然又像剛見到我一樣，問：“你畢業了嗎？還住在以前的地方嗎？”有時候，她沉浸在自己久遠的記憶中，說起青年時的往事，把周圍的人都當作那個年代的人，有時還哭著說要回家找娘。

隨著病情越來越重，奶奶生活已無法自理。這種無法自理主要不是生理上的局限——腿腳不好走不動路、拿不動東西、干不了重活之類，而是智商的退化，生活能力的喪失。比如，剝完花生把花生仁扔進垃圾桶，把花生皮放進嘴里；喝完水會順手把剩下的半杯倒在床上，或者把玻璃杯砸碎；睡覺睡到半夜忽然爬起來，鉚足了勁去掰床頭的木板，或者把床板移開，坐在床底的儲物箱里玩。那時候的奶奶已經感覺不到自己的饑飽，需要有人定時招呼她吃飯喝水，帶她去衛生間，全天24小時守著，否則會非常危險。

到最后兩三年，她已完全不會說話，也聽不懂別人在說什么，瘦得像一截枯木，終日目光呆滯地坐著或躺著，幾乎回到嬰兒狀態。但嬰兒是豐潤、飽滿、生機勃勃的，而她是枯瘦、僵硬、沉寂的。看著奶奶的模樣，我深切地體會到了什么是“風燭殘年”——生命果真如微弱的燭火在風中忽閃，氣若游絲，隨時可能熄滅。雖然她還活著，但早已沒有了真正的生活。我不禁困惑：像這樣缺少尊嚴缺少意識的生活，難道不是很可怕嗎？

想起奶奶最后的日子，我總是感到特別沉重。自古以來人們都渴望長壽，甚至追求永生。大家只談長命百歲的成功，卻無視老得面目全非、身體每況愈下的痛苦：肌肉萎縮，牙齒脫落，視力模糊，骨頭隨隨便便就會折斷，各種慢性疾病纏身，最可怕的是大腦退化……再加上目睹從前熟識的人一個個地離開，整個世界對老人來說是陌生孤寂的。這一切都會使老人的生活失控，滑向痛苦與空虛。

古希臘神話中，阿波羅愛上了西比爾，賜予她永生，但忘了給她永恒的青春。所以西比爾不斷衰老，日漸憔悴，卻求死不得，無比痛苦。所以，我不敢想象自己年老時的人生。我對衰老這件事，與其說是恐懼，不如說是厭惡。退一步說，即便未來科技發達到可以讓人永生的程度，我也會懷疑這樣的行為是否合理妥當。生命的珍貴和價值，正是在于它短暫，會終結，逝去后永不復返。如果活得無限久，還有人會珍惜時間和生命嗎？

我不會通過對抗自然規律來想方設法活得盡可能久，但會努力活得盡可能充實、投入。就像濟慈的那句詩：“愿我們是蝴蝶/只在夏季活三日。”

衰老并不是衰敗，它是成熟。接近死亡并不一定是壞事，當你意識到這個事實后，它也有十分積極的一面，你會因此活得更好。

迎向前方的風景

文|程銳剛

每天早上，我都去跑步或爬山。忽然想到要鍛煉，自然是有原因的，無非是對身體的一種擔憂，又或者說純粹是出于“向前看”——未來的十年里，我想要有一種怎樣的人生狀態呢？讀讀寫寫，定是需要良好的健康狀況支撐的。

在爬山的過程中，我看到到處都是老人。他們雖然對鍛煉身體抱有極大的熱忱，但緩慢遲鈍的行為、簡單重復的動作，讓原本朝氣蓬勃的早晨仿佛浸染了一種垂暮晚景的衰頹意味。朋友說，在老人身上，他似乎看到了恐懼，看到了在死亡面前的無奈掙扎，這樣的晚年真是一種不幸。我卻不這么認為。

事實上，衰老并非一件完全不能接受的事情。就像我以前很難想象自己會沒有任何傷感地接受四十歲，而現在卻與四十歲“欣然相約”——就算你不接受，面對無情的日子，又有什么辦法呢？人生的每個階段，都有獨特風景。倘若你的四十歲，擁有三十歲所沒有的人生感悟、所沒有的自我認同，那么，它就值得擁有。同樣，當你五十歲的時候，你能接受；六十歲的時候，你也能接受……于是，漸漸地，你接受了衰老的事實。

或許，我們是一下子看到了衰老的面貌，因而被嚇到了，以致對衰老產生一種抗拒。這說明我們對衰老抱有錯誤的觀念。這個問題在小說《相約星期二》里，莫里教授深入解讀過：“衰老并不是衰敗，它是成熟。接近死亡并不一定是壞事，當你意識到這個事實后，它也有十分積極的一面，你會因此而活得更好。”

接受“衰老是成熟”這個事實，不是口頭上說說的，而是一種具體而真切的可能性。“你一旦找到了生活的意義，你就不會想回到從前去，你想往前走。你想看得更多，做得更多，你想體驗六十五歲的那份經歷。”我很喜歡這句話。它真實地表現出了有意義的生活對于人的作用，以及對于歲月流逝的抵抗力。又或者，我們可以這樣理解：抗拒衰老，其實也是在抗拒未來。

我忽然明白了，我之所以要去跑步，原來是想要一種有意義的生活形式，而不僅僅是擁有好的身體。鍛煉身體，是和未來十年甚至更長時間的生活規劃聯系在一起的，它表明了我對未來的接納和渴望。年輕固然讓人羨慕，但是，前方有那么多的風景，我為什么要停下來，回到過去呢？

如此說來，衰老的形體背后，很可能意味著生命的真正收獲和圓滿。我們隔了太長的時間去看衰老，對它產生誤解也并不稀奇。而生活中，的確有太多的老人，晚年是孤單的，是無所事事的。他們邁向衰老的途中，割裂了衰老與已逝年歲之間的有機聯系，形成了一種落差、一種巨大的空白。這個時候，忽然產生了對衰老的恐懼，于是他們迫于無奈，想通過鍛煉身體來克服或延緩衰老的到來。

所以我想說的是，我鍛煉身體，并非對抗衰老本身，而是建設未來有意義生活的一種方式，以此來讓自己在將來可以接受衰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