魚羹飯和東坡羹

在宋代，有個小故事特別流行。南宋理學家呂祖謙把它記錄了下來。

話說北宋的王安石在擔任宰相時，平時只吃簡單的魚羹飯。后來，他向朝廷推薦了兩個人才，皇帝沒采納他的建議。于是，他毅然請求辭職，還說：“世間何處無魚羹飯。”這世間，哪兒還沒有魚羹飯吃呢？潛臺詞是：我何必為了這些凡俗事務(wù)受累，倒不如去留自在，享受快意生活。

這個故事是真是假不得而知，但后來不少古書都摘錄過。至于魚羹飯如何烹制，也沒相關(guān)記述可供參考。從名字來看，魚羹飯可能是用魚肉熬羹泡飯，亦可能是用魚肉和糧食熬成一鍋羹，當然，也可以是其他形式。不過，這些都不重要了，因為“魚羹飯”后來成了一種符號，人們用其來比喻粗茶淡飯。人家王安石貴為宰相，不吃山珍海味，居然還吃魚羹飯，這得多樸素啊！

后世文人也用“魚羹飯”來比喻簡單的生活。比如，南宋詩人劉克莊就特別喜歡魚羹飯，不止一次在詩中提及：“江湖不欠魚羹飯，直為君恩未拂衣。”江湖上并不缺魚羹飯啊，我之所以還沒辭官歸隱，是因為君主的恩情還未報答，不能輕易離去。

像劉克莊這般喜歡魚羹飯的文人還有很多。南宋末年的詩人何文季有詩云：“山中飽食魚羹飯，不博人間萬戶侯。”明代詩人何喬新也在詩中寫道：“茆檐飽吃魚羹飯，似勝侯家玳瑁筵。”“茆檐”是茅草屋檐，“玳瑁筵”是豪華宴席。無論是劉克莊，還是何文季、何喬新，都曾經(jīng)在朝為官，但他們依然對于吃魚羹飯充滿了向往。吃上了鄉(xiāng)野魚羹飯，哪還看得上官家的珍肴異饌？

元代文學家周德清感慨：“羊續(xù)高高掛起，馮 苦苦傷悲。大海邊，長江內(nèi)，多少漁磯？記得荊公舊日題 ：何處無魚羹飯吃？”羊續(xù)做官，把別人送來的生魚高懸于庭前；馮依人，為吃不上魚而彈劍悲嘆。大海旁邊，長江里面，有多少漁人垂釣的磯岸？記起王安石當年曾言，江湖隱居，哪里會吃不到魚羹飯？

東漢時期的羊續(xù)為官清廉，把別人送來的魚掛起來，以示自己拒受賄賂。

戰(zhàn)國時期的馮諼，投奔到孟嘗君門下寄居為食客，一開始被視作下客。當時，上客、中客吃飯都有魚肉，唯獨下客飯菜粗劣，連肉星子也見不到。他只好倚著柱子彈著劍唱道：“長鋏歸來乎！食無魚。”連魚都吃不上，咱還是走人吧。

可他們難道看不到，在大海邊、在長江內(nèi)，有多少可供垂釣的水岸嗎？何必為了區(qū)區(qū)一條魚而被煩務(wù)纏身？這不由得讓人想起了王安石當年的名言：“何處無魚羹飯。”

由于魚羹飯常被用來形容粗茶淡飯，所以時常被人們用來和東坡羹做比較。東坡羹和魚羹飯大為不同。魚羹飯里好歹有葷腥，東坡羹可是純粹的菜羹。曾經(jīng)有朋友向蘇東坡打聽過東坡羹的做法。他如此介紹：“不用魚肉五味，有自然之甘。其法以菘若蔓菁、若蘆菔、若薺，揉洗數(shù)過，去辛苦汁……”這菜羹不添加魚肉等食材，但有一種天然的鮮美味道。制作的方法是將白菜、蔓菁、蘿卜、薺菜等蔬菜反復揉洗，去掉其中的苦澀汁液，之后放入鍋內(nèi)與生米一起熬制成羹。

蘇東坡晚年被貶至海南，依然很喜歡吃羹：“煮蔓菁、蘆菔、苦薺而食之。其法不用醯醬，而有自然之味。”用蔓菁、薺菜熬煮菜羹吃。煮的時候不用醋和醬，煮成的羹有一股自然之味。這種羹類似于野菜羹，所用食材和制作方式與東坡羹相似。蘇東坡為何如此熱衷于吃菜羹？他為大家解釋過：“水陸之味，貧不能致。”最重要和深刻的因素，是因為“貧”。當然了，這也彰顯了他的豁達開朗——雖然窮，但總能想法子把食材做出不同滋味來。

南宋文學家姚勉簡居時說：“縱無介甫魚羹飯，也學東坡飽菜羹。”過著單純的生活多愜意，即便吃不上王安石的魚羹飯，也可以學著蘇東坡做上一頓美滋滋的菜羹啊。看來，同樣是簡單的餐食，魚羹飯終究比蘇東坡的菜羹要難得一些。而且，從詩人們的描繪來看，魚羹飯雖然在一定意義上可以體現(xiàn)簡樸的生活作風，但更多的是象征江湖生活的無拘無束，這是那些身受束縛、身不由己的人可望而不可即的。蘇東坡的菜羹，體現(xiàn)的則是一種安貧樂道、樂觀知足的精神。

北宋學者謝良佐對王安石的做法特別贊賞：“是其養(yǎng)得氣完也。奇特！”王安石擔任宰相時只吃魚羹飯，如果他推薦的人才沒有獲用，他就說 ：哪兒沒有魚羹飯吃呢？這兩個細節(jié)，體現(xiàn)的是對官位的不戀和對錢財?shù)牟回潯Ｋ暮迫恢畾馐钦嫔詈瘢虼藶槿颂幨啦庞蟹欠矚赓|(zhì)。

不過，到了明末清初，學者黃宗羲對王安石當年的做法提出了一些小小的看法：“一言不合，即乞去，伊川（即伊川先生程頤）以山林士召入，則可；荊公大臣也，如此乃執(zhí)拗無禮耳！”因為意見不合就請求離職，如果是程頤那樣以山林隱士的身份被召入朝廷的人，這樣做倒無可厚非；但王安石是丞相啊，這樣做就顯得執(zhí)拗無禮了，是有小情緒在里頭的。至于吃魚羹飯，儒生們本來就該發(fā)揚簡樸的生活作風，說王安石“養(yǎng)得氣完”，是從哪兒看出來的？

可想來想去，王安石說的“世間何處無魚羹飯”，也許并非在鬧小情緒，可能是真厭倦了繁瑣的俗務(wù)。那些詩人愛吃魚羹飯，可能也并非因為魚羹飯有多么可口美味，大概只是羨慕“魚羹飯”所代表的那種逍遙而自在的生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