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樹志的《重寫晚明史:晚明大變局》,是一本很專業的學術作品,但并不枯燥。寫江南七府經濟發展的時候,為了論證結論,樊先生引用了不少明清的方志、筆記、小品。這些文字很有文學色彩,意味雋永,寫情寫貌滿含情致,尤其是寫景,婆娑搖曳,很有意思。
很多年前,我看茅盾文學獎獲獎作品《抉擇》。把一部厚厚的書讀完之后,我在讀書筆記中寫了一條:全書居然沒有一處風景描寫。而柳青的《創業史》,雖然寫風景不多,但讓我印象深刻,因為風景和人有深刻的統一性。我忽然想到一個問題:現在的大學生為什么寫景很少?這些年我在大學教授寫作,發現學生寫的文章里幾乎見不到一篇寫風景的,風景描寫幾乎絕跡。
不寫風景或者覺得風景難寫,和應試寫作訓練有關。初中寫記敘文,高中寫議論文,六年的拐杖式訓練沒有給風景留下一塊自留地。尤其是高中階段的議論文訓練,一定要讓人家腦子里生出一個理,并給予充分論證。有人告訴我們如何提煉材料、抽取觀點,如何論證,否則跑題了就會得分很低。我們的理性思維,我們看問題的眼光似乎發達了、深邃了,可惜風景徹底沒了。
山川草木,花鳥蟲魚,一花一世界,一樹一菩提,這些相對靜止的東西如何去寫,突破口在哪?小時候學過的《白楊禮贊》,現在看來可能并不是一篇成功的文章。茅盾寫了很多優秀的散文,不知為什么這一篇被選進了課本,想來有文章之外的用意。他的寫法就是托物言志,寫風景是為表達“志”,由物及人。我并不反對這種寫法,但如果是提取過程特別陡峭甚至很生硬的寫法,也許當時覺得好,最后也可能會厭惡。寫風景最好是靜觀,靜觀可以自得。
我去博物館看范寬的《溪山行旅圖》——茂密的深林,一個小小的讀書人騎著驢不急不慢地前行。整幅畫給我的感覺是山沒有帶來壓迫感,人與物相處得很好,舒然自在,這也許就是古人講究天人合一的思路體現。應該說,寫風景要用情,寫景為寫人的創作終歸是落了下風。
我非常喜歡《與朱元思書》:“風煙俱凈,天山共色。從流飄蕩,任意東西。自富陽至桐廬一百許里,奇山異水,天下獨絕……”這是用駢文寫風景,字數夠少,味道夠足。作家馮至在西南聯大時寫的一系列散文,跟這篇文章有相似性,那就是靜觀,想突出什么想表達什么,就直接把風景本身寫足寫透。因為靜觀所以自得,因為自得才有味道,我們才有可能會去寫風景。關鍵是當代大學生缺乏靜觀的心。

風景在學生筆下消失并不是個別現象。這種現象出現還有另一個原因:學生們普遍“宅”,不愿涉足,不愿遠足,窩在宿舍,窗簾一拉,覺得無邊自在。特別是智能手機的普遍使用,讓我們難有仰頭看天的閑情逸致。我們追求的快樂短平快、碎片化,如果不能在短時間內興奮起來,恐怕意氣就消歇了。
幾年前,有一個學生給我講她起早去看日出的經歷,讓我心有震動。她是毫無功利地去看一次純粹的日出。她講述的時候,眼睛里放射出金光,不像是在迎合我。然而,很多人的心靈正在加速纖維化,感悟風景的能力不是沒有,而是越來越鈍化。能用手機拍攝,為什么還要寫呢?用手機定格還是用文字記錄,風景在心內停留、消化的時間是不一樣的。手機的使用讓感知能力變得短暫。古人說“物色之動,心亦搖焉”,要命的是我們的心靈不再或很少能“搖”了。
若真寫風景,恐怕也有困難,其中的難點是如何看待風景和人的關系。不少人下筆寫風景,讓讀者感覺風景只是他的附庸,他只是寫了一處風景而已。寫風景的好筆調,應該讓人覺得親切、自然、靜穆,正如群山無言的蒼翠,我僅僅只是蒼山的一部分。對于風景,我們不能在它身上敲得咚咚響。
我很喜歡馮至的《山水》,他的寫法值得借鑒。他在《山水》后記中說,一棵千年古樹,一處僻靜的教堂,這些都是他“靈魂里的山川”;一只鳥兒的飛翔,一棵樹的生長,一朵野花的飄落,都有一種永恒的靜穆的美好。馮至寫的時候,仿佛是在和風景輕輕地對話,立在風中感受無言之美。
如果我們寫風景,要先想清楚,看風景的姿態是平視還是俯視,對風景的態度是功利的還是自然的。態度決定寫法。寫作者有尊重的心,有愿意貼近的念頭,風景才會散發出味道。寫到這兒,我想起小時候看到的一幕場景——鄰家的牛系在山坡上一棵被蹭光了樹皮的老樹上,將夜未夜之時,一絲涼風悠悠而來,天上的云漸漸暗淡……這是一幅絕佳的圖景。
當人想參與風景的時候,盡量謙卑一點。
風景里不見人的時候,我們才會嗅到人的氣息。
■馮至被魯迅譽為“中國最為杰出的抒情詩人”。他善悟山水,亦善寫山水,這在他的很多詩作和散文集《山水》中都有淋漓盡致的體現。受奧地利詩人里爾克的影響,他主張“以純潔的愛觀看宇宙間的萬物”,特別是要“赤裸裸地脫去文化的衣裳,用原始的眼睛來看見”。他寫風景,絕不是為了借景抒情,因為“情感是我們早已有了的,我們需要的是經驗”。所以,他力圖跨越物我的邊界,化身為物,從任何一棵小草、任何一棵樹木中獲得啟示。他說:“我在它們那里領悟了什么是生長,明白了什么是忍耐。”
■《溪山行旅圖》被譽為“宋畫第一”,出自宋代繪畫大師范寬之手,是中國山水畫史上里程碑式作品,現存于臺北故宮博物院。范寬又名中正,因為性情寬厚豁達,時人稱之為“寬”,遂以范寬自名。《溪山行旅圖》是典型的“巨碑式”構圖。雄壯的高山,占據了大部分畫面,頂天立地;一條瀑布隨高山而下,一瀉千尺,大氣磅礴;山路邊溪水淙淙,讓人仿佛在靜謐之中聽到了水聲和驢蹄聲。此畫沒有正規署名,直到1958年,臺北故宮博物院副院長李霖燦,偶然在樹葉邊看到“范寬”二字,這才確認系范寬真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