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條比海豚笨的魚

那條魚大到有些嚇人的程度。

在沒看到它之前，每看到一條魔鬼魚，我們就開始嘰嘰喳喳地討論：“是它嗎？”我身邊傳來一個聲音：“肯定不是，如果是它的話，你不會產生疑問的。”

在法國最北角，與英國隔海相望的布洛涅，有歐洲最大的水族館。每次來，我都會在海底隧道中等待那條魚的出現。

它的學名叫蝠鲼，更常見的叫法是魔鬼魚。它成年之后能夠長到8米長，1.8噸重。然而現在的它還是一個青少年，所以只有半噸重。它是如此之大，以至于在你看到它的時候，之前所有的懷疑和想象都會消失。它像是水中漂浮的一片陰影，連陽光都會躲避它。

這個水族館將哥倫比亞的一個小島邊上的生態環境“原封不動”地搬到了這個一萬立方米的大缸中。缸中有幾十種魚類。

去年年底，實在閑來無事，我參加了一個走入水族館后臺的活動，跟著工作人員進入操作間，看他們如何準備食物、喂食、過濾污水等。“食堂”的墻上寫著飲食計劃，每種魚吃什么、吃多少、什么時候吃，都清清楚楚。有的大魚還有自己的開胃小菜、前菜、主菜和甜點。為了不讓它們互相妨礙進食，每種魚都有一種專門的方式通知它們“飯點到了”。工作人員還很驕傲地介紹了他們用了什么樣的技術保證水質，怎樣合理地讓它們共同生活，又怎樣幫助它們繁衍后代。

總之是一個挺好玩的體驗。

在活動快要結束的時候，一個小女孩問工作人員這里有沒有海豚，因為她很想看看海豚。工作人員回答說：“法國已經禁止養殖海豚了，因為它們很聰明，它們會難過。”我想，那條大魚會難過嗎？

小女孩又接著問：“那條大魚會生寶寶嗎？”工作人員回答：“因為蝠鲼實在是太大，十幾個小時的運輸對于一條幾百斤的魚來說太困難了。而且水族館也無法容納兩條蝠鲼，所以它應該會一直獨自生活在這里。”它真是一條孤獨的魚呀！

那次之后，我倒是感到在水族館純粹地觀賞動物的愉快中，夾雜上了一些別的感情。

我曾在聯合國環境規劃署實習了一段時間，因為工作需要，聯系過很多的環保組織或是關注環保的公司。其中有不少動物園在宣傳他們關于生物多樣性或是動物保護的理念。事實上，歐洲的動物園和水族館也已經大大提升了對動物生存環境的關注。我之前住過一晚的瑞士的圣瓜斯，就是把動物放在天地之間，讓人去尋找它們。相比于傳統的動物園，那里更像是一片動物的集中棲息地。

法國從幾年前開始已禁止圈養海豚和虎鯨，不允許游客與動物有直接的互動和接觸，對于水族缸的大小也有明確的規定。不過一萬立方米的空間相比于海洋來說，還是顯得太小了一些。那條半噸重的魚，能夠在這里藏住它那些可憐的小秘密嗎？它是消解了思鄉之情，還是找到了一個方式繞過了那些情感？法式的開胃小食和甜點是否比太平洋中的小魚更美味？

我喜歡在水族館里吃著冰淇淋看巨型魔鬼魚，也喜歡那兒的餐廳賣的三文魚漢堡，還會為海獅能夠分辨英文字母感到吃驚不已。不過我總感覺這些把動物限制于或小或大的空間供人觀賞的活動，與他們同時宣傳的保護動物的精神有些背離。畢竟邊吃炸魚塊邊欣賞缸中的魚時，我多少對那些魚兒產生了些背叛的羞愧。而且，海獅為什么要學會分辨方形和圓形呢？

我總是忍不住想：這條來自遙遠的哥倫比亞小島的魚，它是否因為比海豚笨一些，所以就坦然接受了這樣的生活？

我總是會想起水族缸中那條孤零零的大魚，不過我已經不去看它了。

特約評析 | 宋雨霜

成都文理學院文法學院寫作教師，講師

如何看待萬物，如何與萬物相處，一直以來是值得我們思索并不斷推進認知的話題。《一條比海豚笨的魚》基于魔鬼魚的描述，延伸出動物倫理、人與自然的探討，引人深思。

文章以問句引出魔鬼魚，激發讀者的好奇與想象。到底是一條怎樣的魚有如此魔力？具象化的身長、體重呈現出魔鬼魚的形態。“它像是水中漂浮的一片陰影，連陽光都會躲避它”，這句話以詩的語言，既凸顯了魔鬼魚的形態之大，又讓人聯想到它在深海中的神秘與孤獨。

如此神秘的深海生物，被人類捕獲，以觀察、實驗、科教等名義關在水族館。這本質就是“囚禁”，盡管有一個巨型水族館可以容身。相比魔鬼魚真正的家園，相比大海，水族館依然顯得局促、狹隘。誰賦予人類權力如此對待海洋生物呢？

隨著動物倫理觀念的演進，動物園、海洋館的發展也帶來了不少討論和質疑。其中，動物豐容問題及實踐尤為引人關注。文中的巨型水族館，可以視為環境豐容，即讓海洋生物盡可能獲得寬闊的活動空間；再如魚蝦等開胃菜，可以視為食物豐容，即讓海洋生物獲得充足的營養保證。然而僅有這些是不夠的。小女孩天真地提問：“那條大魚會生寶寶嗎？”這涉及魔鬼魚的情感表達和繁殖問題。令人遺憾的是，魔鬼魚只能孤獨地生活著。它內心的孤獨，對同類相親相愛的渴望，人類真的能理解嗎？

“在動物身上，可以看見未被污染的人性。”作者記敘了自己接觸、觀察海洋生物的經歷，并呈現出關于生物權益保護等方面的思考，這是值得尊敬的，也是人類共情力的體現。只有越來越多的人關注、思考這些問題，人與萬物才會更好地相處。

萬物皆有言，魔鬼魚的心聲如何才能被人類傾聽呢？它真的比海豚“笨”嗎？難道僅僅因為所謂的“笨”就要喪失自由與快樂嗎？本文是一把思維的匕首，劃開動物倫理的一個切面，引導讀者往深處思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