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妨寫下你的欲說還休

若不是曾經棲憩于心靈中的溫度如落花委于流水一去不復返，人們的心靈又怎會隨著歲月的消逝而漸漸冰封呢？遙想往昔，一個微不足道的話題也能在好友的心上開出一朵小花；如今的他們汲汲于物質上的富足，心田仿佛降了一場大雪，再也無從開出花來。更何況，如藤蔓一般紛繁繚亂的瑣事將他們的心靈緊密纏繞，鮮有人能感同身受地傾聽我無盡的憂傷、喜樂。

慢慢地，我喪失了分享的欲望。即使在某一時刻孤獨席卷而來，我亦覺得滿腹心事無法宣之于口。猶記得，上一家供職的公司禁止我們在工作期間說話，同時要求我們把手機統一放入手機袋。從那以后，偌大的公司仿佛成了一潭死水，寂靜無比，只能聽到敲擊鍵盤的聲音。哪怕中間有十分鐘的自由活動時間，大家也是心照不宣地取出手機各玩各的。辦公室出奇地安靜，只有幾個人會偶爾竊竊私語幾句。

在這種狀態下，倘若一天沒人給我打電話，我也沒給別人打電話，那我當天說的唯一的話就是，晚上點菜的時候指著飯菜對服務員說：“這個，這個。”一天下來，有時候說的話甚至不超過5個字。這樣的生活，我過了不是一天，也不是一個月，而是好多年。連我自己也詫異，原來我是一個可以忍受孤獨的人。要知道，在此之前，我可是過著一種朝歌夜弦的生活，反用木心之語就是：如欲尋我，請來火樹銀花、人頭攢動之處吧！

我承認自己能在孤獨中獲得靈魂的安逸，但當遇到一些無法排遣的苦悶時，孤獨也會將其放大。每逢苦悶難遣時，我便希望身邊能有一個可以當面訴說的朋友，可是沒有。那就給朋友打個電話吧。然而拿起手機，看著通信錄，我又怔住了：給誰打呢？通信錄中的朋友貌似沒一個能緩解我情緒的，就算有，同對方談些什么呢？問對方吃了嗎，在忙什么，近來如何？這種閑談好像起不到任何作用，閑談結束后我依舊會重新陷入深淵般的孤獨中。

這一刻，我理解了朱自清，理解了他的“這幾天心里頗不寧靜”。朱自清仿佛是從“《詩》三百”中走出來的君子，溫柔敦厚得像一首《關雎》，又像一首《蒹葭》。面對苦悶，他沒有像李白那樣舉杯消愁，也沒有大呼“白發三千丈，緣愁似個長”，仿佛他的苦悶也如“窈窕淑女”一般溫和。其實不是的！朱自清的苦悶很重，一個“頗”字便道出了苦悶的分量，重到使他夜不能寐，只好“悄悄地披了大衫”，去幽靜的月下荷塘平息心中洶涌著的不平靜。

這一刻，我亦理解了祥林嫂。祥林嫂背負的苦痛實在太重了，是一種生命不能承受之重。面對生命中的苦難，她唯一的發泄渠道是喋喋不休地向世人訴說自己的不幸，以稍稍緩解內心的悲，好讓充滿苦難的生命繼續殘存于世。祥林嫂就這一條緩解苦痛的途徑，還被眾人給堵死了。“是的，你是單知道雪天野獸在深山里沒有食吃，才會到村里來的。”祥林嫂的悲哀經過大家的咀嚼已成了渣滓，只值得世人厭煩和唾棄—— 一個人生命中那么磅礴的悲哀，到達眾人的心田后卻輕如一根鴻毛。落在祥林嫂生命中的雪，終其一生也沒能融化。而落在蕓蕓眾生生命中的雪，我們彼此之間又何嘗能完全看到并為其消融呢？

常言道：“不如意事常八九，可與人言無二三。”于是我便效仿朱自清的做法，將生命中每一次無法承受也不方便對人言說的苦悶記錄下來。久而久之，本子上也積攢了不少心情記錄。本是無心記錄下來的心情狀態，在日后翻閱的過程中卻發現當初寫下的文字竟頗具生命力，稍作修改便可以拿來當作文章素材，這倒是意外之喜。

古人講“修辭立其誠”，無論是悲傷狀態下寫快樂的文章，還是快樂狀態下寫悲傷的文章，都是一種“不誠”的表現，不僅“不誠”，還會使得文字缺乏深入人心的力量。而隨時將心中的欲說還休記錄下來，不僅可以作為一種發泄的渠道，而且還可以作為一種珍貴的回憶供自己許久之后慢悠悠地回味；更重要的是，還能為自己提供寫作的素材以解燃眉之急，使文章不至于“為賦新詞強說愁”。所以，不可與人言時，不妨試著寫下你的欲說還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