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依稀記得,第一次被徽州的風(fēng)光所震撼,是在仰望家中客廳墻上那一幅《徽州山水圖》時。
平靜的湖泊旁,一條秀氣的石板路默默伸向遠方。湖的對岸,連片的粉墻黛瓦高低錯落,映入水中的倒影層次分明,和著不遠處的連綿青山巧妙地構(gòu)成一種從容的對稱美。再往村落深處仔細瞧去,形如階梯的高墻墻角微微上翹,玲瓏小巧的窗戶漸次打開,增添了這幅《徽州山水圖》的煙火氣息。
人明明站在畫前,卻好似走入畫中,與徽州的磚瓦共呼吸了。
奶奶曾告訴我,畫中的水墨徽州正是她的故鄉(xiāng)。水墨徽州,這樣的描述實在太貼切了。它吸取了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精髓,對“天人合一”的理念追求到了極致。皖南多山,水系縱橫,民居大多因地制宜,依山傍水而建,建筑的外部裝飾均采用粉墻黛瓦,與大自然渾然一體,有著難以言說的美學(xué)況味。
徽州,不僅是地理概念,也是文化概念,包含著極為深厚的歷史與文化底蘊。即使后來這個地方改名為黃山市,但在其山水之間,仍能讓人感受到徽州的壯美與青翠、燦爛和悠遠。
作為徽州人的后裔,我切身感受徽州的山水和文化,是在中考結(jié)束后的那個暑假。因為考得還不錯,爸媽特許我出門遠游半個月。我在反復(fù)翻了好幾遍課本后,最后選擇把黃山作為出行的首站,因為古徽州的典雅、清秀和底蘊,依然留存在我的腦海里,符合我的審美意趣。
那天,我乘車來到黟縣,走在宏村南湖湖畔的石板路上,遠眺對岸的粉墻黛瓦,心生一種莫名的情愫。這究竟是怎樣一種攝人心魄的美啊,讓我駐足長留,流連忘返……直到一聲驚雷在耳邊炸響,一場急雨趕來,我才如夢初醒,疾步向村落民居走去。
遠山如黛,近水含煙,我知道中國畫家素來鐘愛“水墨山水”這一意象,卻不曾想過,徽州的老百姓也能將房屋建成水墨色調(diào),讓藝術(shù)與生活如此相得益彰。
穿過秀氣的南湖畫橋,向左沒走幾步,一座氣勢恢宏的南湖書院便赫然出現(xiàn)在眼前。進入書院大門,迎接我的是“四水歸堂”的壯觀景象:嘈嘈切切的雨珠,在屋頂內(nèi)側(cè)斜坡的助力下,從東、南、西、北四面流入房屋中間的天井中。立于屋檐下,我看著縷縷雨絲匯聚成線,在瓦邊拉起透明的簾幕,一種莫名的安全感開始在心間悄然升騰。
徽派民居的采光和排水,大多依靠這方“天井”——天光大亮,四水歸堂,如此獨特又講究的布局方式,不僅方便了生活,也增添了徽州建筑的韻味。越天井往上望去,高聳的馬頭墻在雨中緘默肅立,墻角上翹高于屋脊,逐級跌落守護房舍。幾百年來,這極具徽州特色的墻面不僅保護著居民不受鄰火與狂風(fēng)的侵擾,更守衛(wèi)著靜水流深的徽州文化。
哪怕路上行人絡(luò)繹不絕,宏村給我的感覺仍然是靜謐的。粉墻黛瓦,窄巷長廊,徽州的靜竟是一種經(jīng)久不衰的氣質(zhì)。如今再次回想這段旅行,很多背景介紹已不記得,只有那場急促又悠長的細雨,一次次滴在我的心頭。
奶奶的老家,是黟縣一個與宏村相隔甚遠的村落。她二十多歲離家后,一直定居在皖西北,與家鄉(xiāng)的聯(lián)系幾乎斷絕。幾年前,我陪她回了一趟老家。憑借著模糊的記憶,她領(lǐng)著我走向村落深處,停留在一棟殘破的老屋前。但見荒草叢生,貍貓亂竄,老屋的粉墻已嚴重老化,早已沒有原先清爽的樣子,有的只是青磚縫隙間生出的苔蘚和沿墻角攀緣而上的藤蔓。
看著眼前的衰敗景象,奶奶和我都沉默不言。“這么多年唯一不變的,恐怕只剩下這雨了。”奶奶望著被雨打濕的墻面,慢慢進入回憶中。她說兒時最喜歡盯著雨水風(fēng)干后,留在墻上那一條條由寬變窄的痕跡發(fā)呆。而今再看,竟還有一種當(dāng)年的感覺。
其實,奶奶說的也不完全對。這么多年不變的,除了徽州的雨,還有她那顆濕漉漉的徽州之心呀。
徽州文脈相承,就算奶奶已闊別家鄉(xiāng)多年,她在家庭教育中仍然極為重視子孫的課業(yè),自己更是以身作則,每天書不離手。徽州的風(fēng)韻寫在山水間,寫在庭院里,更寫在無數(shù)受到徽州文化感染與熏陶的游子心中。
因了這一層血脈里的聯(lián)系,我對徽州的歷史、文化有了深入探究的渴望。經(jīng)過一些實地探訪,以及查閱有關(guān)資料,我對徽州的知識了解得越多,心中升騰起的那份愛也愈加濃烈。
“前世不修,生在徽州,十三四歲,往外一丟。”這句過去流行于徽州地區(qū)的俗語,恰如其分地反映出徽州人成長環(huán)境中的天然劣勢。徽州山多田少,哪怕村民們?nèi)ΩN,也時有“收不敷食”的情況。為了更好地養(yǎng)活自己,男孩過完童年之后就要外出當(dāng)學(xué)徒,學(xué)不成不能回到家鄉(xiāng)。
凡事都有兩面性,原生環(huán)境的艱難不僅沒有擊垮吃苦耐勞的徽州人,反而催生了后來享譽全國的徽州商幫。徽商提倡以誠待人,義利兼顧,素有“商而兼士,賈而好儒”的美稱。很多人在衣錦還鄉(xiāng)之后,都會拿出錢財重修老宅,修繕祠堂,光大祖宗門面。
我曾多次參觀徽州文化博物館,每次都會被徽商背后的宗族文化深深震撼。徽商在商業(yè)活動中常常以家族為單位,招工時往往只選擇族人,十分注重提攜和培養(yǎng)后輩。在同族聚居的徽州村落里,宗祠一直處于核心地位,是村中的“圣殿”。雕梁畫棟是徽州祠堂最突出的特色,不僅梁面、梁托上刻有精美圖案,就連門窗和板壁上都點綴著各類花雕。
“粉墻黛瓦馬頭墻”,長久以來,徽派建筑與天地山水和諧共生,又切實凝結(jié)著徽州人靈動的生活氣息,美得自然,美得鮮活。
去南京讀大學(xué)后,我住在家里的時間越來越少,可對客廳那幅《徽州山水圖》生發(fā)出的感動卻與日俱增。走在南京城內(nèi),徽派建筑的身影總會不時地撞入我的眼簾。從夫子廟景區(qū)到白鷺洲公園,秦淮河兩岸的馬頭墻始終默默注視著往來的游人。逛完愚園再進遇園,高樓小窗、敞亮天井是留給我的最深印象。一代一代的徽州人終將老去,可博大精深的徽州文化卻會借助這些古樸典雅的徽派建筑,一代又一代地流傳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