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如遠行客

喜歡一個人游走于幽靜的小路，找一個偏僻的角落，坐在一張長椅上，遠遠地看那些行色匆匆的身影，在一瞬間掠過，遁去。想一些不可期的相遇，然后從容地面對不經意的別離。

1

對于擁擠的人群，我總有一種畏懼感。猶記兒時，遇到陌生人，我常躲在祖母身后，祖母總是笑著護著我。有一次，我在學校受了欺負，偷偷跑回家，祖母一直追問出什么事了。我捂著脫臼的手腕，低著頭不說話，急得祖母要拉著我去學校理論。沒辦法，我只得說不小心傷了手。接著，祖母拉著我去看醫生。我還記得那天的云霞，那么絢麗，那么溫柔。那也是祖母最后一次守護著我，沒多久，祖母出了車禍，再也不能牽著我的手四處走了。

多半是兒時過于羞澀的緣故，在那些灼熱的目光里，我會不自然地將視線轉向遠方，言語間顯得笨拙許多，而后只得選擇沉默。而沉默是我最信任的知己，如我的影子一樣，讓我覺得安穩而自在。

樹葉輕輕地搖晃，被風吹得沙沙響，陽光在上面跳躍、閃爍。那一層深沉的光暈，沉淀著一種更為厚實的溫柔。風來了，葉子在動。風走了，葉子仿佛還在動，也許動的不是葉子，而是葉子上的光影。陽光涂抹著一些青蔥的記憶，葳蕤般，伸展而去。每一片葉子上的光影似乎都不相同。不由想起泛著漣漪的湖面，在陽光的照耀下，閃著淡淡熒光。在那一片光影里，常會瞥見一只小船，一張漁網，一個孤獨的漁翁。緊接著，傳來一陣鳥鳴。幾只白鷗，幾只寒鴉，伴著云霞，匆匆一瞥間，消散在天地那頭。

在晴朗的日子，天空中常會飄著幾朵悠閑的白云，走走停停，不時將一些淺吟低唱映在水中。清澈的水，如一面鏡子，可看到水底油油的水草，嬉戲追逐的游魚，精致而光滑的卵石浮沉在柔柔細沙間。這時，年輕的三叔笑著走來，手里拿著一串剛剛捉到的魚兒。我高興極了，期待著有一天，能像三叔一樣勇敢，有文化，寫得一手好字。每逢過年，三叔寫的春聯會被街坊鄰居貼在門前，接受來往行人的贊嘆。三叔的字是跟曾祖父學的，那時，曾祖父是村里小有名氣的讀書人，誰家辦酒宴，都會請曾祖父去執筆。曾祖父走后，三叔成了村里的執筆人。可嘆，三叔將那些字帖送給了我，我卻沒有傳承下去。

2

天空將更廣闊的部分，交給一望無際的蔚藍。那是一片安靜的淺海，少了深海的岑寂與難以捉摸，多了幾分簡單與飄逸。它自在，輕盈，還有一分若即若離的朦朧；淡泊如水，灑脫如云，溫潤如玉，堅毅如山。

于是想起山，想起一山放過一山攔的際遇。

記得第一次離家遠行，一路上懷著激動的心情，幻想著大學的模樣——為赴大學之約，我花費了四年的青春，歷經復讀的掙扎，才擁有了遠走他鄉的資格。在車上，暈車暈得厲害，不得不讓司機停車休息。直到離開那些擁擠的大街，四周被群山和原野圍住，我的一顆心才靜下來。

在學校門口，一個學姐幫我搬行李，沒想到竟是我的初中同學。那是我第一次感受到他鄉遇故知的喜悅。她帶我去了圖書館。當我看到那宏偉的建筑，一輩子也讀不完的書，不由感嘆，所有的付出，都是值得的。在安靜的圖書館里，我許下心愿——愿做一枚書簽，守候著桃源的芬芳。

3

只是桃源是否在此處？此處是否是此心安處？

俯身打量一朵淡黃的小花，一簇簇天藍。野草莓從腳下延伸而去。翠葉紅花，都被一層光影籠罩。一潭清水漾起水紋，不斷變幻曲線，直到有雨落下，碧綠的水面上，回蕩著一襲雨痕。也許那就是我的桃源。

雨越下越大，激起一個個彩色的水泡，閃著珍珠的光澤，很快又被墜下的雨滴打碎。一汪一汪的積水，在庭院里泛著柔光。夜幕低垂，那些燈光虹影，染得積水更美。雨還在下著，我的窗戶卻不曾關上。躺在床上，聽雨打在瓦片上的聲響，屋檐下的風鈴還在笑著、唱著、念著什么。屋子里一片潮濕。風將那扇木門悄悄關上，流年就站在門前，與我對望。

下一刻，氤氳的雨氣纏繞著我。我仿佛遠行了許久，走過了許多地方，懷念的，還是那個小心翼翼折著紙鶴的少年。

為了尋那記憶里的少年，我決定動身去旅行。

4

車窗外是閃爍的霓虹，這是最后一班客車。穿過擁擠的街道，越過一座座淹沒在夜幕里的大橋，看那泛著月光的河水匆匆遠去，悄悄然，翩翩然，我乘風而行。行囊里只裝著幾本新買的還沒來得及翻閱的書，我撫摸著這些書，想起去過的那家書店，想起那些整齊擺放的書本，想起書店里散發的淡淡書香。每一本書最后一頁，都印著那家書店的名字。書捧在手上那一刻，莫名覺得自己是那么富足，因為這些書，都是我找了許久的書，原來這就是如愿以償的感覺。盡管囊中羞澀，我卻笑得很滿足。

我決定遠行時，走得有些遲，趕到車站，幸運地買到了末班車的車票。坐在車上，覺得有些恍惚，方才還在擠公交車，滿車都是在開發區打工的女孩子。我站著看著那些歡笑的、落寞的面容，聽她們小聲地談論著一些瑣事，心里在想，如果我沒有選擇求學，沒有考上高中，沒有考上大學，是不是也和她們一樣？我不知道我能否適應在工廠打工的生活，日復一日，在流水線上，蒸發著本就短暫的青春。那時的我是否還有閑情逸致，寫下一些煙雨般的文字，做一個功成名就的夢，做一個閑云野鶴的夢。

有一個十七八歲的女孩，坐在我旁邊，用手機放著一首憂郁的歌曲。她看了我一眼，然后轉過頭望著窗外。不知為什么，此刻我的眼中都是那一雙閃爍的溢滿露珠的眼睛，但我知道我們不會再相遇，不過是萍水相逢。

只是那個憂郁的身影，仿佛還在我身旁徘徊。等我從恍惚中醒來，我已是大客車里的乘客。

5

夜幕低垂，籠罩著我。我是一輛孤單的汽車，行駛在茫茫的原野。汽車遠離了人群，遠離了喧鬧的城市，走在廣闊而寂寥的郊外。遠處可望到零星散布的點點村落，一盞燈下訴說著一個故事，其中的悲喜，難以言說。

我坐在汽車的最后一排，幾個乘客已在昏暗的車廂里沉沉睡去，只有我望著窗外發呆。

路變得有些難行，擾了沉睡的旅客，他們睜開眼，看看窗外的夜色，再看一眼時間，繼續沉睡。我的心卻莫名顫抖起來，剎那間，仿佛覺得這是一輛開往春天的汽車。

窗外的風景，一念消散，只留下一個個朦朧的影子。我像風一樣的自由，走在這條神秘而溫柔的旅途上。在那一瞬間，我希望這條路一直延伸下去，沒有終點，而我則擁抱著沉默的愉悅，讓那愉悅的漣漪在心湖里回蕩。

繞過大轉盤，又是大轉盤，越過高架橋，又是高架橋，看似重復的遇見，卻充滿了驚喜。溫柔的晚風從窗戶沖進來，訴說著一路的疲倦，一路的期待。

蜿蜒的路燈一閃而過，連成一條燈河，因為這些燈光，我并不覺得孤獨。有些倦了，閉上眼。

6

一陣車鳴，我睜開眼，看向窗外，這是到了哪里？小小的村落，岑寂的街道里傳來幾聲雞鳴犬吠。直到看見一個店面的廣告牌，才知道我到站了，這里是生我養我的故鄉。

最后一班客車，消失在夜色里。我自在地走著，覺得風也愈發溫柔。我在心里念著幾句話：旅行，不是要去那些不曾去過的地方，而是為了尋找那份年少的感動，尋找那一種長大以后愈發難得的灑脫心情。

我深吸一口氣，迎著遠方，不忘也不念，緩緩而行。

讀 到

迎著遠方，緩緩而行，這是怎樣的灑脫，怎樣的淡定，怎樣的堅信。很慶幸，我們曾走出那片狹小的天地。為了出走，我們奮力拼搏，哪怕氤氳著重重迷惘，哪怕承載著千難萬難，哪怕背負著孤獨與憂傷。走過千山萬水，歷經世事滄桑，欣賞了期待的風景，再回眸往事，再重回故鄉，故鄉已成了少年時遠行的起點，已成了如今的遠方，成了要去旅行的地方。這趟旅行只是為了尋找年少時的那份感動，也是為了感謝年少時的努力與堅定。（讀稿人/向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