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有井水處,皆能歌柳詞。” 這是南宋葉夢得對北宋婉約派詞人柳永的評價。縱觀柳永的一生,所謂詞壇的自我成就,是他身在市井,而心有江河;所謂仕途的坎坷追逐,是他浮沉江河,而沒于市井。
柳永年少時便出走家鄉,浪跡幾十年,可謂把市井看遍,把江河看透。個中的榮耀與無奈,漫長的足跡與心跡,在他二百余首詞中可以一一窺見到。他筆下的市井世界,是“眾俗皆成筆下情”。
柳永對“俗”的追求,是有意而為之。舞勺之年,柳永對溫、韋詞的初琢,被管教嚴苛的柳父斥為“艷科”。可他違背父命,悄悄打破詞的“俗局”。志學之年,柳永偶得一首《眉峰碧》:“蹙破眉峰碧,纖手還重執。鎮日相看未足時,忍便使、鴛鴦只……”他忽似被打通任督二脈,悟出新的作詞之法:鋪陳、白描、狀景等手筆,皆入詞中,在傳承中謀出了一條俗詞革變的新路。
“高渾處不減清真,長調尤能以沉雄之魄,清勁之氣,寫奇麗之情,作揮綽之聲。”晚清文人鄭文焯曾這樣描述柳永的詞。可以說,柳永憑數十年的詞壇革新,讓“俗風”如浪潮席卷,使宋詞以一種全新的姿態呈現于市井,開辟了一方“俗雅”的新天地。
市井,于柳永而言,其實是放飛自我的歸地。他一生坎坷,屢試不第,隱匿于市井并非全面地避世,而是在游走中厘清理想與抱負,在“廝混”中悟得人生。“衣帶慚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對柳永來說,又何嘗不是一種永不言棄的守持?
柳永為諸多無名的“她們”立傳。“才過笄年,初綰云鬟,便學歌舞……”這首《迷仙引》,曾讓人淚濕沾巾,其情緒上層層遞進的“才、初、便”三字,讓人感受到詞人對女子做歌妓的心痛與驚惶。“永棄卻、煙花伴侶。免教人見妾,朝云暮雨。”何時才能擺脫這方寸里的悲哀與屈辱,像男子一樣擁有與生俱來的自由和追逐?

柳永為女性發聲,也是他潛意識中反封建、反“潮流”的初步探索,不必用時代的眼光批判他滯留“煙花巷陌”。
年少看《紅樓夢》,對賈寶玉的“胭脂論”最感興趣。作者借茗煙之口,道出了賈寶玉對女子的憐惜和期待:“保佑二爺來生也變個女孩兒。”柳永的詞里也總有此意,他看得見她們的無助,看得透她們對自由的向往,也在同她們的接觸中,感受到世事不由人的凄涼。
年少時從家鄉福建崇安出發,柳永隨父輾轉宜州、蒲州、泉州、揚州等地,又在成年后周旋于汴京、洛陽、益州、會稽、金陵等地,出入一個又一個市井——或酒樓歌肆,或長街短巷,或方寸屋檐,醉飲著愁緒人生,又在酣眠后看見市井之外的碧云紅日。
若說柳永的精神世界是“市井”,他的理想世界便是“江河”。《樂章集》中六十多首的羈旅行役詞,隨處可見他內心的孤獨、迷茫與期待:或臨江興嘆,或感喟孤舟……
咸平元年(998),柳永回鄉游中峰寺,被眼前的景象所震撼,他提筆寫成了《題中峰寺》,其中有一句:“竹逗清流入檻來。”這是他與“江河”的首次會晤。四年后,柳永在風光絕美的杭州寓居。那里春有煙柳畫橋,夏有蓮池泛舟,秋有桂花滿城,冬有一池殘荷。柳永沉醉其中,將胸臆化作筆墨,變成后世稱頌的詞作——《望海潮·東南形勝》,這是他對“江河”勢在必得的傲氣。
大中祥符二年(1009),柳永22歲,自信“定然魁甲登高第”。可初次科考,他便嘗到了落第的心酸。第二次科考,再次名落孫山。緊接著第三次、第四次科考,他依然落敗。面對長河蕭瑟的暮色,聽著雨聲陣陣,柳永回想著一路走來的驕傲與失意,一番筆成《八聲甘州·對瀟瀟暮雨灑江天》,這是他對“江河”的首次痛悟。
此后,柳永又開啟了不羈之旅,一路途經“暮雨灑江天”的渭南,錦里風流的成都,又沿長江向東,過湘江水闊的湖南……他走走停停,到井水人家處,入煙花巷陌里,用十年的浪跡,在“江河”的浪濤中浮浮沉沉。
景祐元年(1034),47歲的柳永再次科考,終于及第,自此開啟了長達二十年的官宦生涯。他的為官之路同樣不順,屢次升遷受阻,又因詞作惹來朝廷不滿。知命之年的一天,柳永從深夜思索到翌日破曉,從暮年、中年追憶至少年,終于參透一生,領悟到“江河”的況味。
幾年后,柳永外放荊南。暮秋雨涼,打落了院欄外最后一朵晚菊,連井邊的梧桐也跟著顫舞。遠望山河無光,近看黃葉枯枝,心里滿是沉郁的情緒。柳永立于井邊,看著隴水波濤洶涌,在“井”與“江河”的對比里回味半生,不免心生百般思緒。
就著拂曉的光亮,他挽袖執筆,狂書二百一十二字:“晚秋天,一霎微雨灑庭軒。檻菊蕭疏,井梧零亂,惹殘煙。凄然,望江關,飛云黯淡夕陽間。當時宋玉悲感,向此臨水與登山。遠道迢遞,行人凄楚,倦聽隴水潺湲。正蟬吟敗葉,蛩響衰草,相應喧喧……”
“離騷寂寞千載后,戚氏凄涼一曲終。”柳永的這首《戚氏·晚秋天》是自畫像,也是悲憫文,它亦長亦短,漫漫二百余字寫盡少年狂和暮年愁,區區二百余字道盡興衰和榮辱。和“水”有關的意象字,在這篇長調慢詞里被提及6次,而在他全部的詞令中,則出現了數十次。可見,柳永在他的理想和執念里不停地徘徊。隨水波回望,他實屬被朝堂“嫌棄”的一生。
“一葉扁舟輕帆卷,暫泊楚江南岸。”柳永自比為“舟”,“暫泊”江岸,所言恰如其分。觀其一生,他留在市井,用筆為蕓蕓眾生發聲;泊在江河,以夢為馬不停地奔逐。生命的最后,無人知曉他確切的去處:或葬于家鄉,或亡身山河……但這都不重要了,從市井中一窺江河,不僅呈現了他內心的追求,也為我國傳統文化留下了燦爛的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