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大寒,我一個人漂泊在遠離家鄉的城市里。靜坐室內,默默看著窗外,將目光投到灰蒙蒙的天空深處。昏黃、暗淡卻柔和的燈光,把雨絲切割成長短不一的細線。一縷接著一縷,冬雨倔著脾氣,一直在跟燈光糾纏。這般持久的較勁,不知誰是勝利者,能沖出這黑夜的重圍。那雨絲帶來的沙沙的呢喃聲,如同私語催人心醉。這樣的時候,我常常會生出一些溫潤的感動。這細細的雨絲,濕潤了我流逝的歲月,纏綿了過往的思緒,嘆息了我無奈的失意。一段段或模糊或清晰的記憶殘片,交替著呈現在我面前。
二十年前的冬天,我像往常一樣,背著一個簡陋的書包,走在上學的路上。可剛到半路,一場冬雨不約而至。我猶豫了,是繼續去學校,還是回家呢?一縷寒風迎面撲來。我下意識拉了拉衣領,不自覺地縮了縮脖子。寒冷的冬雨仿佛無數根銀針,刺痛了我脆弱的肌膚。這突如其來的痛感如同一把鑰匙,解開了塵封記憶的枷鎖—眼前驀然浮現起父親的身影—他行走在冬雨中的身影。在我印象中,最引起我關注的,往往是在冬雨中父親挑著擔子、牽著老牛,出門去干農活兒或干完農活兒回到家的情景。那時候,雨水浸濕了父親單薄的冬衣,像一把鋒利的刻刀,雕琢出一具線條凌厲瘦削的人體雕塑。父親那時的形象,是多么令人心疼,而對于我來說,父親又是我唯一的靠山。父親在冬雨里忙碌的情景,一直烙在我心靈深處,陪伴著我的成長。
上學的路上,寒冷的冬雨打濕了我單薄的外衣,我渾身哆嗦,不由自主地折返回家。我在家里翻箱倒柜想找件衣服換上,但找了半天,還是找不到可換的衣服。我只好撿了幾根柴火點燃,烘干身上這件被雨水淋濕的衣服。不到半個小時,衣服就被烘干了。但由于火塘太大、火力過旺,熊熊的火苗把衣服的一邊袖子燒了幾個破洞。我很懊惱,也很無奈,只得慌慌張張穿上衣服,撐著一把雨傘,匆匆忙忙向學校趕去。冬雨依然下著,密密麻麻的雨絲如織針般在雨傘上刺繡著,透過傘棚刺痛我的心。我的腦海里又浮現出父親被雨水雕刻的身影,我心里只有一個信念,再艱難的路途也一定要風雨無阻走下去。到學校時已經遲到,我悄悄走進教室。教室里有幾個平時不太專心聽課的男生正在東張西望,看到我身上穿的被火燒破的衣服,他們立刻嬉笑著起哄,叫嚷聲在安靜的教室里格外刺耳,引得全班同學哄堂大笑。坐在自己的位置上,我有些委屈,但我沒哭,只是平添了一絲感傷。窗外的冬雨依然淅淅瀝瀝,凄厲的北風把冰冷的冬雨吹進我的心窩,仿佛越下越大,越下越狂……冬雨興許是在為我流淚,為我鳴不平吧。
我并沒有被同學們嘲弄的目光壓彎腰桿兒,而是像窗外的那棵瘦梅一樣,在沉默中抗爭,綻放,釋然……一顆在紛繁紅塵中浸泡的心,要怎樣才能一直保持最初的模樣?經歷了,就不會再遺忘。只有經歷過,才懂得體會別人的心情。體諒別人,也是善待自己。所以,我要在每天第一束暖陽從窗欞照射到心房之前,與昨日的悲傷揮手別離,留下美好的時光。不管何時何境始終同溫暖相伴,與快樂前行,讓每一寸光陰都灑滿馨香,散發歲月的芬芳。不知過了多久,臉上的淚水早已風干,被雨水打濕的褲腳也風干了。我不由想起陸游吟誦梅花的句子:“零落成泥碾作塵,只有香如故。”人也和樹一樣,在艱苦的環境里,在充滿挫折的路途上,堅挺脊梁,昂首闊步前行,才會有花開的璀璨,才能擁抱紛繁的人生風景。
這幾天,淅淅瀝瀝的冬雨一直下著。一天早上七點多,我打著雨傘去菜市場買菜,看見一位伯伯在蔬菜攤上擺著幾個雞蛋;天色剛蒙蒙亮,昏暗的路燈映照著他的身影,與路旁逐漸浮出黑暗的人影構成似曾熟悉的場景,令我又不禁想起了我的父親,想起了前幾年我生產后坐月子時的那場冬雨。我收起雨傘,任憑冰冷的雨點打在自己臉上。兒子出生后的那幾天一直下著雨,嘈雜的冬雨摻雜著他的哭鬧聲,讓我的心久久不能平靜,總覺得要發生點什么。果不其然,我在屋里聽到了門外父親的聲音。我抱著兒子出去,竟看到父親的衣服全濕透了,一只手拿著一把破了洞的舊雨傘,一只手拿著一個黑袋子。他把雨傘放下,用手把袋子里的東西捧上來。我對上他明亮的眼睛,是多么慈祥、溫柔。我看著黑袋子里裝的,是幾個冒著熱氣的雞蛋;再看看父親,當即熱淚盈眶。雖然平時不善言辭的父親只說了一句“下雨了,天氣寒冷,要注意保暖”,可在我眼里卻勝過世上千言萬語。伴著這無限寒意的雨絲,我怔怔地看著父親,心里涌起一股難以名狀的暖流,全身一陣發熱。原來冬雨是這么溫暖,這么善意人解!父親是把對兒女的愛意深深埋藏在心底。我真正懂得了什么是“愛到深處無聲,情到深處無言”的真實含義。父親冒著這寒冷的冬雨走了十幾里路給女兒送來了溫暖,他的行動包含了對女兒所有的愛。
南方此刻正被冷濕的冬雨所圍襲,在一陣寒、一陣雨的層層威壓之下,往日欣欣向榮的花草樹木均丟盔棄甲、隱遁山林。大地像被遺棄的古戰場,空曠、凌亂。蓬勃生機被洗劫,只留下荒蕪的廢墟。零星的樹木只剩下了黑魆魆的枝丫,光禿禿的,掛不住一片飛鳥的羽毛。山突兀地聳立著,在冷寂里枯坐。這景象,實在提不起一丁點兒詩意,反而讓心情更沉郁、濕冷一些。結婚兩年后,我和丈夫搬到鎮上做生意,離家有十幾公里。每到周末,我和丈夫經常會帶著兒子回家看望我的父親。每次回家,父親總是對我說:“我身體一切都好,不用老是回來看我。有時間你應該多回去看望你的家婆家公,要好好待他們。”父親教育我要孝順家婆家公,履行媳婦的職責,不要只顧娘家不顧婆家,厚此薄彼。他的每一句話都帶著溫度,帶著溫暖。
冬雨打在路邊的樹葉上,滴答聲綿綿不絕,鼓動著我的思緒,仿佛是在催促我踏上茫茫的回歸之旅。這幾年,父親的身體每況愈下,已經反復住院很多次了。有一天,他病情加重,我再次把他送進醫院。他瘦得只剩下了皮包骨,我攙扶他的時候,掌心觸到的仿佛是具枯枝般的骨架。那輕飄飄的重量在臂彎里搖晃,仿佛稍一用力便會散落成灰。我的喉頭猛然發緊,淚水卻搶先在我眼眶里潰堤,順著蒼白的臉頰奔涌而下。醫生都很難摸得到他的脈搏,每回打吊針都需要反復扎好幾次針。看著父親過著煎熬的時光,我的內心猶如刀割刺痛。醫療費日漲數千,鈔票斗不過死亡,只是短暫地拉長了生命的時間。
父親請求我送他回家。他用微弱的聲音說:“香兒,你們已經盡心盡孝了,生老病死是難免的,送我回家吧,回家吧……”我迫不得已,只好把父親送回家了,回到那間陳舊而雜亂的小屋子里。父親躺在床上,呼吸聲很微弱,微弱得令人害怕。突然,他微微睜開眼睛,摸索著什么,眼神里充滿著莫名的渴望。他緊緊拉住我的手:“香兒,今天有沒有曬東西呀,要趕緊收好,快下雨了。”我們不約而同往外面看,沒有太陽,天陰陰的。當我們再轉過來時,父親卻永遠閉上了眼睛……家里人頓時悲傷痛哭,含淚準備后事。我卻長時間愣愣地站著,呆呆地看著相依為命許多年的父親。不知什么原因,我哭不出來,一滴眼淚都沒有。淚水裝在心里,比哭出來還要傷心、難過,我腦子里一片空白。直到父親的遺體入殮時,我才回過神來,再也壓抑不住了,號啕大哭,淚流滿面。我接受不了,我突然就沒了父親啊!
第二天,我們為父親送行。一行人走到半路,雨越下越大,越來越密,開始刮起北風。這冬雨,仿佛也是在宣泄著父親離去的悲傷。我們迎著風、冒著雨,艱難地走在與父親永別的路上,心中千般不情愿,萬分不舍得。一座新墳,永遠把我和父親分開了,他在里頭,我在外頭。風,刮得更猛了;雨,下得更大了。凜冽的寒風夾著冰冷的雨滴打在我臉上。此時,我心里的雨比天空的雨下得更洶涌、更纏綿……等我們把父親安葬好后,雨停下來了。仿佛整個世界都安靜下來了,好讓我們跟父親作最后的訣別。父親受病痛折磨這么久了,離開人世對他來說也是一種解脫。父親一輩子善良慈愛,他釋懷了,他也希望我們能夠釋懷吧。作為兒女,我們祈禱父親在另一個世界里安然無恙……
冬雨淅瀝而下,洗凈了浮塵,滌盡了殘留的枯敗,將心湖映照得越發澄明。它雖無春霖的蓬勃、夏雨的酣暢,卻以獨有的清冽叩擊我的心扉,讓我愈加沉穩成熟。經過幾度冬雨的洗滌,我始終相信,走過平湖煙雨、歲月山河,那些歷盡劫數、嘗遍百味的人,會更加生動而干凈。只要內心澄明,哪怕身經挫折、身處困境,生活亦可以撥云見日,亦可以推窗看到晴空。但愿冬雨過后,人們欣然地感受每縷陽光的溫暖,感受每朵花開的歡喜,盡享生活的美好與幸福。一陣寒風吹來,把我的思緒拉回現實。
我信手推開一扇窗子,陽光映射進來。門前那棵老樹幾乎在冬雨中失去記憶了,但畢竟,冬天覺醒的步伐無法阻擋,如今它已枝葉迎風搖曳,蔥郁茂盛,生機無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