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靜》是沈從文創(chuàng)作于1932年的一篇短篇小說,它講述了一個戰(zhàn)爭年代逃難家庭的故事。不同于以往的戰(zhàn)爭題材文學作品,小說中少有直面戰(zhàn)爭的文字描述,取而代之的是平凡普通的日常生活,淡化情節(jié)與含蓄表達增強了小說的趣味性,拓寬了讀者的審美想象空間。在緩慢流淌的時間里消解等待的無盡期盼,在綠水青山的空間中展開人物命運的悲歡離合,以看似平靜的語態(tài)為我們展現(xiàn)了不平靜的戰(zhàn)亂紛爭,凸顯了沈從文的人道主義關懷。在筆者看來,這部小說最大的特色是其獨特的時空敘事結構。
時空敘事重點關注文本中的時間與空間,二者是故事中人物生存所依賴的基礎環(huán)境,也是小說敘述語言建構的兩個基本維度。《靜》在空間的轉(zhuǎn)換與時間的延續(xù)中,一方面凸顯了空間并置下的“時間空間化”,另一方面又深刻揭示了個體生命時間與歷史敘述時間的困境。在這二者之中,“理想與現(xiàn)實”的矛盾、“希望與失望”的反差作為文本的精神內(nèi)核自始至終貫穿于字里行間,彰顯著作者悲天憫人的人文情懷。
一、空間并置下的“時間空間化”
一切存在的基本形式是空間和時間,小說作為通過塑造人物、敘述故事來反映生活、表達思想的一種文學體裁,自始至終離不開對敘事空間和敘事時間的依賴。同樣道理,對于小說意義的探究,從敘事時空視角切入無疑是一條重要路徑。這就如當代學者龍迪勇在《空間敘事學》中指出的:“敘事學研究也是既存在一個時間維度,也存在一個空間維度。”可以說,將小說敘事研究置于時間與空間兩個維度具有重要價值與意義。美國文學評論家約瑟夫·弗蘭克在《現(xiàn)代小說的空間形式》一文中,就提出了“并置”的創(chuàng)作批評概念,即“在文本中并列地置放那些游離于敘事過程之外的各種意象和暗示、象征和聯(lián)系,使它們在文本中取得連續(xù)的參照,從而形成一個整體”,他強調(diào)打破敘述時間流,使單一的時間敘事空間化,處于多個空間的意象與短語并置存在并相互參照。
空間往往涵蓋了社會政治、經(jīng)濟、文化的方方面面,對于揭示人物行為、性格、心理、情感等方面均具有獨特作用。其中,閣樓在中國現(xiàn)代文學的發(fā)展過程中歷來扮演著很重要的角色,在文學作品中總是關聯(lián)著特定的政治與文化生活。例如,在巴金的《寒夜》中,閣樓是小知識分子汪文宣一家走向沒落的發(fā)生地,樓上的寒氣撲面與樓下的空闊凌亂互為參照,預示著主人公凄慘的命運;在張愛玲的《金鎖記》中,閣樓是曹七巧一家沉淪于金錢的集散地,樓上的清冷寂寞與樓下的決絕無情互為補充。可以說,文學中的閣樓大多超越了實際的本體意義,而形成它的獨特的空間隱喻,成為生活經(jīng)驗與審美意識交織的復合體。同樣,在沈從文的小說《靜》中,閣樓不僅成為主人公的生活場所,也分隔并連接起了世俗與詩意、時代與個人,支撐起了整個小說中的生命書寫。可以說,沈從文的短篇小說《靜》正是巧妙運用并置技巧,“樓上”與“樓下”作為小說主要的敘事空間,兩個空間場景并置敘事,人物在二者間來回切換,以此推動敘事展開,這既擺脫了傳統(tǒng)小說的單一線性時間的沉悶與乏味,又體現(xiàn)了現(xiàn)代小說時空并置而創(chuàng)造出的時間空間化的美妙境界,進而讓我們又一次見識了沈從文“現(xiàn)代文體家”的獨特魅力。
在小說《靜》中,曬樓的“樓上”顯然是一個暫脫現(xiàn)實的幻影空間,是浪漫理想與內(nèi)心希望的代名詞;而“樓下”則是寂靜祥和下悲戚等待的現(xiàn)實空間,是殘酷現(xiàn)實與落寞失望的同義詞。“上了曬樓,仍然在欄干邊傍著,眺望到一切遠處近處,心里慢慢的就平靜了。”對河小庵堂里的桃花、漂浮在河面上的渡船、染坊中人們收拾的白布,盡收樓上觀望者的眼底。對于岳珉來說,“樓上”是一個眺望遠處、遐想未來的空間,她在這個空間里看到的所有意象充滿了春天的氣息和寧靜的氛圍,共同營造了樓上一個遠離戰(zhàn)亂和喧囂的寧靜世界,使她感受小城生活的靜謐美好,暫時脫離母親病重、音訊未見的現(xiàn)實。而與樓上的寧靜相比,“樓下”的空間則主要聚焦于母親臥病的小房子內(nèi)。家里其他人各有事情,為窘境所困,如母親有病吐血躺在床上,大女兒和媳婦出外求神問卦,丫頭在洗衣服等。面對病痛中的母親,岳珉常講述自己的好夢,姐姐與嫂嫂也是勉強微笑的狀態(tài),文中有這樣的細節(jié)描寫:“女孩岳珉不知為什么,心里盡是酸酸的,站在天井里,同誰生氣似的,紅了眼睛,咬著嘴唇。”在樓下,人物直面現(xiàn)實世界,其復雜的情緒和在樓上時心中的寧靜全然不同。在歷史的沉重與生活的艱辛交織、死亡的陰影與希望的渺茫共存下,信件和夢境帶來的只是虛妄,剩下的是死寂中對于現(xiàn)實的無奈酸楚。“樓下”作為人物直接發(fā)生關系和情節(jié)發(fā)展的場所,是一個在樂觀筆調(diào)下揭露人物在歷史戰(zhàn)爭下等待、彷徨的現(xiàn)實空間。“樓上”與“樓下”兩個場景雖然相互獨立,但因岳珉在它們之間來回地穿梭而建立起聯(lián)系與對照,兩個空間場景便巧妙地形成一個敘事整體,共同指向孤獨而冷寂的現(xiàn)實世界。
而在“樓上”與“樓下”兩個相對獨立的生活空間場景之中,樓梯無疑扮演著重要的角色。它既是岳珉和小男孩情感交流的空間,也是獨處樓上的岳珉心靈慰藉的通道,更是理想夢境與殘酷現(xiàn)實來回切換的橋梁。而所有這一切都是借助小男孩一次次在樓梯上爬上爬下來實現(xiàn)的。樓梯的這種升降功能就如加斯東·巴什拉在《空間的詩學》中所說的:“一切上升和下降的地方都重新開始被生動地體驗。”當岳珉在樓上“望到一個從城里不知誰處飏來的脫線風箏,在頭上高空里斜斜的溜過去”,正享受一時的寧靜遐想與滿心期盼時,小男孩上升的腦袋又讓她回到無可奈何的現(xiàn)實。與此同時,小男孩一次次試圖加入樓上隊伍的試探,表明了同樣作為弱勢群體的他,同樣渴望得到比他年齡大不少的小姐姐的關愛。可以說,樓梯意象看似寥寥幾筆,實則起到了連通人心以及理想與現(xiàn)實關系的作用,其意義同樣不可替代。
場景時間空間化理論是弗蘭克時空敘事理論的一個起點,當場景插入小說中,敘述時間被中斷,即時間空間化的完成。羅鋼在《敘事學導論》中認為:“在停頓時,對事件、環(huán)境、背景的描寫極力延長,描寫時故事時間暫時停頓。”小說《靜》中場景時間空間化、情節(jié)時間空間化打破傳統(tǒng)小說單一的線性敘事,充分體現(xiàn)了靜謐之下人物的情緒表征和生命流動。在小說中,岳珉上到曬樓后,大部分描寫其眺望到的景觀和小城中的人和事,如文本中反復渲染“對岸那塊大坪,有幾處種得有油菜,菜花黃澄澄的如金子。另外草地上,有從城里染坊中人曬得許多白布,長長的臥著,用大石塊壓著兩端”,“對岸那塊大坪”“另外草地上”等要素構建一個空間、一個場景,讀者跟隨敘述能夠在腦海中構建這樣一座小城的空間樣貌,此時故事時間凝結,敘事時間即文本的展開卻仍在繼續(xù),轉(zhuǎn)到了對場景的描述。“場景實際上是反直線的。”(米克·巴爾《敘述學:敘事理論導論》)場景作為空間表現(xiàn)形式,通過打破時間的線性流動,使敘事文本中原本以時間性為表意基礎的結構呈現(xiàn)出空間化特征。
而其中“這渡船寬寬的如一條板凳,懶懶的擱在灘上……那船在太陽下,灰白憔悴,也如十分無聊十分倦怠的樣子,浮在水面上,慢慢的在微風里滑動”,人物的情緒潛藏在場景描寫中,對遠方父親來接人的憧憬化作對船開動的盼望,擴散在文本給予讀者淡淡的且靜謐的傷感氛圍中。場景時間空間化是一種減緩與停頓的手法,這種方式展現(xiàn)了湘西敘事中的靜謐與和緩,使得時間在文本中呈現(xiàn)出一種停滯的狀態(tài),強調(diào)了故事中的靜態(tài)美。這些看似無關緊要的場景“充滿生命情感又往往‘暗藏玄機’”,能夠“直接體現(xiàn)著作家的宇宙時空意識”(趙奎英《從中國古代的宇宙模式看傳統(tǒng)敘事結構的空間化傾向》)。
二、個體生命時間與歷史敘述時間的困境
如果說小說“時間空間化”的空間敘事還體現(xiàn)了沈從文對于生命主體情感流動的贊美與同情的話,那么小說《靜》在時間敘事方面則更多地體現(xiàn)了對于個體生命面對歷史宏大話語時無法逆天改命的弱小與無力。在這部短短五千余字的短篇小說中,作者巧妙地將微型的個體生命線性時間置于龐大的文本歷史時間之中,個體時間如水滴融于歷史長河,個體生命時間呈現(xiàn)出一次性與短暫性,文本歷史時間則遵循事物發(fā)展的客觀規(guī)律,二者的交織將個人置于龐大的歷史敘述中,顯現(xiàn)出個體生命的荒涼感與悲戚感,同時也強化了小說時空敘事所蘊含的悲劇與底層同情。
小說《靜》中全文大部分根據(jù)岳珉個體生命的單線時間敘事,如樓上眺望、曬衣、下樓為病重的母親倒熱水……盡管中間穿插一家人逃難到此的背景,但仍然是由人物遐想思緒帶出,前文多是單線時間敘事,且聚焦于岳珉這一個體生命,小說里“女孩岳珉心里很希奇的想到:‘誰在問誰?莫非爸爸同哥哥來了,在門前問門牌號數(shù)罷?’”人物處于現(xiàn)實與幻想的橫跳中。而結尾“日影斜斜的,把屋角同曬樓柱頭的影子,映到天井角上,恰恰如另外一個地方,豎立在她們所等候的那個爸爸墳上一面紙制的旗幟”,時間敘述跳出岳珉的個體生命時間,轉(zhuǎn)至歷史敘述時間,文本揭示岳珉幻想中的父親已經(jīng)過世,現(xiàn)實與幻想的界限在時間置換中被打破。
在個體生命線上對父親來信的期待隨著置換變得荒謬與虛無,生與死的界限被打破,敘述文本產(chǎn)生了奇妙的效果,將渺小的個體與時間洪流的宏大命運兩條時間線交織,反襯人物在當時處境的荒涼感,造成個體不可知的感傷。另一層面,除故事人物之外的全知視角,是從歷史角度中以超越歷史的姿態(tài)實現(xiàn)對個體生命的觀照,展現(xiàn)個體時間與歷史時間的困境。個體處于失語狀態(tài),但文本具有發(fā)聲作用,明知渺小而去展露渺小,體現(xiàn)了沈從文的人文關懷。隨著“日影斜斜的……映到天井角上,恰恰如另外一個地方”,這種隱含的人文觀照和情緒潛流匯聚在這個點,達到一個高峰,將處于歷史“意義”裂縫中的空無所在與生命相連,發(fā)現(xiàn)偶然的人與事以一種緘默的方式綿延重復。生死的無常與歷史變遷相互浸漫,個體生命線性時間和文本敘述命運時間的交織豐富了沈從文小說敘事的意義深度。
這部小說取名為“靜”,“靜”字一共在文中出現(xiàn)了九次,但這個“靜”字無疑包含了多重的時空審美意蘊與社會現(xiàn)實內(nèi)涵。顯而易見,“靜”并不僅局限于時間的無聲靜流,而是囊括了人被死亡陰影包裹的“樓上”和“樓下”空間上的寂靜,以及等待男主人信件與訊息的安靜;“靜”并不僅局限于生命在時間上的無助承受與默默等待,而是喻示了個體被社會空間裹挾下的無聲反抗與慘然面對。在這部小說中,故事情節(jié)無疑是作者的關注點,這就如夏志清所指出的,短篇小說《靜》無疑是沈從文文學藝術成就的集大成者,小說“糅散文和小說故事為一”,“成為現(xiàn)代中國小說一格”,“自成一個新的型式”(夏志清《中國現(xiàn)代小說史》)。沈從文的小說《靜》表現(xiàn)出散文式的美感,其通過各種意象與聯(lián)系將“樓上”與“樓下”兩個場景并置,樓上的恬靜安寧與樓下的寂靜現(xiàn)實相對比;同時,場景的大量描述使時間空間化,時間的停滯和流動隨著空間轉(zhuǎn)化而變化生動。另外,小說的碎片化敘事,較多地展現(xiàn)出人物的情緒潛流與生命體驗。而在文本敘述情節(jié)當中,個體生命時間和歷史敘述時間在文本中置換,揭露了文本中的人物困境,豐富了小說敘事的意義深度。小說的主旨除了山水之靜外,更有夢幻割裂感中的“感時憂國”的情結,這種悲愴就像結尾處屋角曬樓柱頭的影子,潛在卻籠罩在詩意的文本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