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無聲告白》是美籍華裔作家伍綺詩發表于2014年的長篇小說。小說圍繞莉迪亞之死展開,講述了20世紀70年代美國俄亥俄州的一個跨族裔家庭在美國主流社會中的生存狀況和困境,探討了身份危機、種族、家庭以及個人道路等問題。
小說的主人公詹姆斯是美籍華裔,一直渴望于融入美國社會,在大學任教期間與追求與眾不同的白人女孩瑪麗琳相愛、結婚并育有三個孩子,其中二女兒莉迪亞因為長相酷似瑪麗琳而備受夫妻二人的關注,他們將自我個體實現的愿望都重壓在莉迪亞身上,最終摧毀了莉迪亞的心理防線,以致她不幸溺水而死。故事的結尾,家中所有人也因莉迪亞死亡最終領會到存在主義是解決生存困境的鑰匙—人的一生,就是要擺脫他人的期待,找到真正的自己。
薩特存在主義哲學主要包含了三個基本原則:一是“存在先于本質”;二是“世界是荒謬的,人生是痛苦的”;三是“自由選擇”。《無聲告白》中對于個體存在問題的關注,對主體超越性的書寫,對個人與他者的關系以及族裔關系的哲學式思考,都反映出薩特存在主義思想的影響,具有明顯薩特的存在主義思想特征。本文將從薩特存在主義的角度出發,探討《無聲告白》中體現的荒誕的世界、自我選擇、超越性等三個方面的內容,并具體分析書中人物的困境,以及他們在經歷痛苦后作出遵從內心的自我選擇和主體超越,以期為廣大讀者的人生選擇提供一些借鑒與參考。
一、荒誕的世界
薩特存在主義認為,世界是荒誕的,人生是痛苦的。在他看來,“主觀性林立”的社會里,人與人之間必然存在沖突、抗爭與殘酷,充滿了丑惡和罪行,一切都是荒謬的。而人只是這個荒謬、冷酷處境中的一個痛苦的人,世界給人的只能是無盡的苦悶、失望、悲觀消極,人生是痛苦的。他的這一觀點在《無聲告白》中多次被表現出來。
(一)社會中的荒誕
1.種族歧視
在白人占主導地位的美國,華裔長期遭受種族歧視,在美國社會和文化中處于邊緣地位。種族矛盾在美國一直存在,直到1943年才廢除《排華法案》。生于20世紀30年代的詹姆斯始終自卑敏感。華裔身份給他帶來的危機與焦慮一直都存在于他的生活中,甚至傳遞到下一代人身上。
2.女性困境
20世紀70年代正值世界范圍內女性運動的第二次浪潮,當時更多美國女性爭取到了實現自我價值的機會,雖然女性的社會地位有所提高,但她們仍然無法脫離傳統社會思想所賦予的賢妻良母角色。在女性爭取平等的道路上,傳統思想和家庭牽絆往往是其無法成功的主要原因。《無聲告白》中的瑪麗琳便是當時女性的典型例子,她雖然成績優異、能力出眾,但社會對性別的刻板印象潛移默化著瑪麗琳,她最終還是向現實妥協,不僅回歸了家庭,同樣原諒了出軌的詹姆斯。
(二)無法抗爭的宿命
在《無聲告白》中,作者伍綺詩隱隱約約流露出中國傳統文化的宿命觀,特別是在小說人物命運的安排上,伍綺詩賦予小說人物悲慘的境況,將人物的命運設置為在既定的格局里面不斷掙扎,這種掙扎在伍綺詩的宿命書寫中是無果的,具有濃厚的悲劇意識,作品中每個人物都逃不掉命運的手掌心。
1.掙扎無果的宿命
《無聲告白》中的詹姆斯雖然出生在美國本土,“但他從不覺得自己屬于這里”。從小到大,他的一副中國面孔總是招來他人獵奇審視的目光。他的父母身份卑微,工作艱苦。他憑借著自己不懈的努力考上了哈佛大學,卻因為華裔身份而不能留校任教。當白人瑪麗琳向他張開手臂時,他以為美利堅終于向他敞開了懷抱,然而到頭來仍是一場空。即便獲得高校終身教職,學術成就的光環依然未能驅散他在異國土地上的疏離感。
《無聲告白》中的瑪麗琳是一位聰明美麗的白人女性,她憑借自己優秀的學業成績進入哈佛大學,并努力成為一名醫生。她一直追求著與眾不同,她不顧母親的反對嫁給了詹姆斯,甚至不惜與母親決裂。然而,瑣碎的婚后生活改變了她的人生軌跡,她從獨立自強的少女變成了顧家的妻子。她也曾拋開一切,去追求自己的夢想,可是終究無法逃脫命運的魔爪—孩子的牽絆,使她再一次回歸家庭,徹底地放棄了自己的夢想。
2.輪回的宿命
伍綺詩不僅安排詹姆斯和瑪麗琳的悲劇,就連她們的孩子也逃脫不了命運的宿命,他們的人生充滿了宿命感。可以說,《無聲告白》中的一家人都被神秘的宿命所操縱,他們在荒謬的社會里不斷掙扎,與命運不斷抗爭,從而構成一個絕望的世界。
莉迪亞的悲劇命運是宿命觀的一種強烈表達。詹姆斯和瑪麗琳的悲劇是直接導致莉迪亞悲劇的一個關鍵點。莉迪亞遺傳了母親的藍眼睛和父親的黑頭發,使她成為父母最喜歡的孩子。詹姆斯在歧視與孤獨中長大,所以渴望莉迪亞能夠擁有朋友,融入美國社會。瑪麗琳則將因家庭牽絆而沒有實現的醫學夢寄托到了莉迪亞身上。然而,莉迪亞對母親的“醫學夢”并不感興趣,同樣,她雖然擁有藍眼睛,但是在周圍的小伙伴看來,她還是“異類”。她不斷地掙扎,父母的期望與她實際情況之間的矛盾使她不堪重負,最終沉入湖底。
內斯是詹姆斯和瑪麗琳的大兒子。作為一個華裔,內斯很難確立自己的身份認同,他在社會中被邊緣化,即使在家里,他也覺得自己是個“局外人”,因為他的父母似乎把所有的愛都給了莉迪亞。他試圖通過逃到哈佛大學來拋下所有人和事,包括莉迪亞,然而莉迪亞的死亡把他拉回現實。他不斷抗爭,卻仍擺脫不了輪回的命運。
二、自由選擇與承擔責任
“存在先于本質”是薩特存在主義的核心命題。他在《存在與虛無》中將“存在”分為兩種:“自在的存在”和“自為的存在”。“自在的存在”是一個物體同其本身等同的存在,這是物的存在方式;“自為的存在”同意識一起擴展,而意識的實質就在于它永遠是自身,這是人的存在方式。人與動物的區別就在于人有個人意識,有能力作出選擇。人可以通過自由選擇,實現自身的存在與價值,強調了人的主觀能動性。盡管詹姆斯一家處于荒誕的世界,但他們仍然選擇勇于反抗他們的命運,最終在自我選擇中找尋到了自己的價值。
(一)詹姆斯的自我肯定
對于華裔詹姆斯來說,他一生中做了兩個重要選擇:一是極力融入美國群體;二是“過度的愛”。詹姆斯將自己的希望寄托到了自己孩子身上,殊不知這“過度的愛”卻使莉迪亞受到了傷害。到最后,莉迪亞的死亡引發了嚴重的家庭危機。瑪麗琳憤怒的話語讓詹姆斯回到了過去的痛苦與迷茫之中,他開始選擇出軌來麻醉自己,欺騙妻子來安慰她,然而當妻子發現這一切后,他逐漸開始醒悟,意識到家庭是他人生中最重要的一部分。他曾經是一個自卑敏感的人,然而經過這次事故后,他終于人生中第一次審視自我價值,不是白人眼中的黃種人,不是排斥在主流社會之外的邊緣人,而是家庭當中的頂梁柱,是妻子的丈夫、孩子的父親。
(二)瑪麗琳的自我覺醒
受單親家庭及母親的影響,瑪麗琳不愿意再重蹈覆轍母親的人生,成為一名優秀的醫生是她一生的夢想,瑪麗琳為此不懈的奮斗。即使在與詹姆斯結婚后,瑪麗琳仍未放棄追求醫學夢想,試圖通過事業擺脫生活的平庸。她曾短暫安頓好家庭事務后選擇離家進修,重新投入醫學學習,卻因意外懷孕再次中斷了個人理想。在無奈放棄職業生涯后,她將自己未竟的夢想寄托到了莉迪亞身上。然而,這種以愛為名的沉重期待壓垮了莉迪亞,最終導致莉迪亞在重壓下走向悲劇。伴隨著莉迪亞的死亡真相的揭示,瑪麗琳終于明白了愛是什么—愛不是控制,而是理解與寬容。瑪麗琳的自我覺醒也表明她也終于正視自己與家庭,選擇繼續和全家人生活在一起。
(三)內斯的自我尋路
內斯是一個勇敢的人,面對不公的社會和家庭環境,他迷茫過、自卑過、痛苦過,但依舊勇敢地和世界對抗。瑪麗琳離家的那段時間,內斯愛上了宇航員這個職業。即使被父親打,內斯也沒有放棄研究宇航員。同時,相較于莉迪亞和詹姆斯,他并沒有因為瑪麗琳的離開放棄生活。他也會因杰克說母親不要他時咬牙切齒地讓杰克閉嘴,這和詹姆斯面對鄰居艾倫夫人調侃時的躲避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瑪麗琳回來后,家里的重心向莉迪亞傾斜。內斯被母親忽視的不平衡讓他把莉迪亞推入了水里。但是,內斯很快就意識到,這不是莉迪亞的錯,他把她拉上了岸,并且一直照顧著她,守著她的秘密。總之,內斯并沒有因為家人的偏心而自暴自棄,沒有覺得自己是“東方人”就應該忍氣吞聲,他積極地面對命運的挑戰,尋找自己的出路。父母強烈的期待與過度的愛成為他沉重的負擔,因此他不得不把自己的希望寄托于自己的未來上,于是他選擇離開家庭,在自己的夢想里遨游。
三、主體超越性
對于薩特來說,自由最重要的是意識對存在的超越,如果沒有這種超越,它可能就不會有為自己而存在和在自己之中的區別,也不可能定義責任、榮譽、價值和意義。那么,什么是超越性?在《存在與虛無》中,薩特指出,自為存在通過內在的、能動的否定性實現對自在的超越,并將這一過程稱為“超越性”。他在《存在主義是一種人文主義》中進一步解釋了這一點:這種構成人的超越性(不是如上帝是超越的那樣理解,而是作為超越自己的理解)和主觀性(指人不是關閉在自身以內而是永遠處在人的宇宙里)的關系—這就是我們叫作存在主義的人道主義。這意味著在某些方面,超越性與上帝沒有聯系,它來源于自我。他認為自我屬于為自己而存在,所以自我和意識之間的關系是人類存在的一個范疇,這就是為什么超越性不是關于上帝,而是自我。在《無聲告白》中,超越性在莉迪亞身上有著淋漓盡致的體現。
在《無聲告白》中,同時肩負父母夢想的生活讓莉迪亞喘不過氣來,在這時,成為杰克的朋友使她學會了正確看待他人對于自己的看法與評價。莉迪亞開始思考,這一切為什么完全錯了。責備妹妹是她意識覺醒和解放的象征,當看到妹妹帶著父親所送的所謂“人氣”的項鏈,莉迪亞告訴妹妹:“如果你不愿意笑,就別笑。”午夜的時候,莉迪亞來到了湖邊,上了船。“還不算太晚。莉迪亞在碼頭上許下新的承諾,這一次,是對她自己許的。她將重新開始……她再也不會假裝成另一個人了。從現在開始,她要做她想做的事情。”在正視這一切的時候,莉迪亞找到了屬于自己的生活方式,她學會了說“不”,她不會像她的父親與哥哥一樣選擇逃離困境,決定開始戰斗,這意味著莉迪亞完成了自我追求與自我救贖,實現了自我超越。從某種程度上來說,莉迪亞的死亡是不可避免的。在薩特看來,一個人只有在他/她實現了“走向死亡的存在”之后,才能回到他/她的真實性:只有在良心的召喚下,“我”以堅定的決定向“我”自己最特殊的可能性出發,“我”才會成為“我”自己的真實性。在這個時刻,“我”在真實性中向自己展示自己,并與自己一起提高他人的真實性。最后,莉迪亞試圖找回自己的內心,她帶著死的決心,走進了湖里,實現了自我重生。
《無聲告白》中既有對個體存在的哲學思考,又有對當下我們如何生活的思想啟迪。薩特的存在主義既是悲觀的,但同時在悲觀中暗含積極意味—雖然世界是荒誕的,生活在其中的人們會感到痛苦和失望,但人是自由的,人們可以通過自我選擇和行動,找到真正的自我,重拾丟失的內心,找到人生的價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