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987年8月,池莉的中篇小說《煩惱人生》發表于第8期的《上海文學》,它真實地展現了處于社會改革時期城市普通市民的生活狀態,被認為是開創新寫實主義創作方法的先驅之作。同時期還涌現出了一大批新寫實小說的代表作家,比如劉震云、劉恒等,他們都關注普通人的生存困境,借用各種藝術手法來寫日常生活中的瑣事。作為同期同派女性作家中的獨特存在,池莉更多的是站在市民的立場,以關懷的角度去寫作,有意地消解自己知識分子的身份,同時在文本的主題內容以及人物塑造上也具有一定的解構特征,忽略生存在城市中的主體個性,且不刻意地表現其生存的意義,真實地再現當下人的精神狀態,于無窮的解構中不斷反思,進而思考新的出路。目前學界內關于池莉的小說創作傾向研究更多的是集中于對女性主義、自然主義、世俗化以及具體思想傾向的探索,關于其創作中的解構特征更多的是在其他論述中一語帶過,系統性不強。本文嘗試通過池莉的寫作姿態,小說創作中挑戰權威的主題性表達,以及消解典型的人物塑造來分析其創作中的解構特征,并探究解構背后的意義價值。
一、寫作姿態:反叛傳統
關于寫作姿態的問題,縱向來看可以追溯到“五四”以來的文學傳統,面對社會發展變化的浪潮,以魯迅為代表的知識分子真切地關注社會現實,不斷對人進行一個精神上的啟蒙,但其實傳統知識分子往往是以審視的姿態來批判社會,這種啟蒙更多的是一種精英式的啟蒙。從橫向比較來看,同屬新寫實小說流派的女性作家群體中,武漢文壇的標志性作家們構成了“漢味文學”的重要創作力量。這些女作家的作品主題呈現出顯著的共性特征:她們擅長從個人生活經驗出發,以普羅大眾煩瑣而又艱辛的世俗生活為敘事基點,通過細膩筆觸展現市井生活中瑣碎而艱辛的現實圖景。但是在寫作姿態上,她們之間卻存在著很大差異,其中的大多數人是站在知識分子的層面,以冷峻的筆觸透視著人性。而池莉的寫作姿態是非常具有特色的,她往往不去有意識地迎合大眾媒體的商業化訴求,而是站在市民階層的立場,以關懷的角度去寫作,這背后既是對于傳統的一種反叛,也是她對于自己知識分子身份的消解。就像池莉自己所說的那樣,“中國文人是有模式的,他不像畫家那樣著意外形上的突出,長披發大胡子什么的,他重在精神,自感是名士是精英,雙腳離地向上升騰,所思所慮直指人類永恒歸宿,現實感覺常常錯位”(池莉《煩惱人生》),在池莉眼中,這便是成為匠人重要的精神基礎,但池莉明確表示自己是絕對不愿意做匠人的。
究其背后的原因,大體與池莉的個人經歷和時代環境息息相關。池莉出生在湖北小縣城的一個干部家庭,從小“在公家分配的毫無家庭氣息的床和辦公桌之間長大”,“沒有祖蔭,沒有根基,跟隨父母調到這里工作調到那里工作”(池莉《煩惱人生》)。她少年時代的經歷多是孤獨苦悶的,這種青春期的痛苦促使她開始寫作,但她也只是將其看成發泄情緒的一種方式。高中畢業之后,她主動申請去農村,積極參與知識青年上山下鄉運動,體會到了真真切切的農民生活。在這近三年的知識青年生活中,池莉留下了十幾本日記以及大量的詩歌和小說。從農村回來后,她進入醫學專科學院讀書,大二年級時一次偶然的機會使她的作品得以發表,于是她的寫作由地下開始轉向公開。畢業之后,她在一家醫院任職醫生,但是寫作一直伴隨著她。可見池莉走上寫作道路是具有偶然性的,少年時代在小城鎮中的見聞感受和知識青年生活的獨特體驗,以及進入社會后在工作和生活中的各種體悟成了她寫作的重要來源。她運用非主流意識形態的眼睛去觀察生活,站在普通市民的視角去感受,通過對于自己知識分子身份的有意識解構來盡可能地展現真實。而且在20世紀80年代后期,新時期文壇上非主流的實用主義和消費主義日漸流行,對于以往的宏大敘事造成了巨大的沖擊,人們一邊呼喚著現實主義的文學傳統,一邊又渴望著西方現代主義文化的澆灌,因此找到一種新的關于“真實”的表達成為當時文壇的主要目標。正如戴錦華老師所說的那樣,“在理想主義熱氣球的紛紛升騰之間,在諸多的英雄與反英雄、歷史與反歷史寫作之中,一種相當意識形態化的‘解構’熱情始終在加劇著八十年代文化的內在張力”(戴錦華《池莉:神圣的煩惱人生》)。在時刻都在變化的社會歷史環境中成長,池莉需要不斷地去感受、去體味生活,而這背后更多地蘊含著時代帶來的孤獨感。因此,她只能通過寫作“來撫慰、消解作為社區的異己者與外來人的記憶”(戴錦華《池莉:神圣的煩惱人生》),正如她自己所說的那樣,要始終堅持著自己的撕裂,除了非常警惕地注視著生活,還需要反復重建仿真的想象空間,也就是在“那個在枯燥單調的宿舍出生的小女孩有一支由新的孤獨和新的喧嘩、新的自卑和新的自豪交織而成的綿長的觸角,努力想用這觸角去關照人和物、時間和空間、過去和未來”(池莉《煩惱人生》)。綜上所述,個人真實且獨特的人生經歷影響了池莉小市民的創作立場,因為只有這種熟悉且自然的寫作姿態才能讓池莉的小說保證“原生態”的真實。而且面對新時代飛速的變遷,池莉作為“新孩子”只有通過解構自己知識分子的身份,才能實現社會接納和認同的內在需求。
二、主題表達:挑戰愛情
1987年發表于《上海文學》的《煩惱人生》確立了池莉在新寫實小說創作中的地位,在此之后池莉又創作了《不談愛情》和《太陽出世》,它們共同構成了池莉人生系列的三部曲,同時,它們擁有同一個敘事主題,那便是現代都市人的婚姻愛情。
池莉十分擅長去剖析婚姻生活,擅于走進婚姻中的情感世界。在她看來,愛情是浪漫的、甜蜜的;婚姻是神圣的、莊嚴的,是兩個人和兩個家庭的責任。與其他作家筆下山盟海誓的浪漫敘事不同,池莉的作品摒棄了花前月下的詩意渲染,而是通過平實質樸的筆觸解構了傳統愛情神話,將婚姻還原為兩個個體及其家庭共同面對的生存境遇。與其說池莉眼中的男人們和女人們是物質的,不如說他們是清醒的、現實的,他們很清楚婚姻的含義,或是很清楚自己正在經歷的與追求的婚姻。生活是由一些繁雜的小事堆積起來的,在池莉的小說中,看到的往往是一對對平凡的夫妻間在生活中的磕磕絆絆、吵吵鬧鬧,一些雞毛蒜皮的小事不斷沉淀、發酵,進而不斷累積,最終爆發一場大的暴風雨。就比如《不談愛情》中的莊建非和吉玲夫婦,莊建非從下班回來到吃完晚飯都沒有好好與妻子說一句話,他的冷漠徹底激怒了吉玲,吉玲關掉了莊建非最喜愛的體育頻道,莊建非也隨之爆發,那個無意之間推搡的動作被吉玲解讀為家暴,吉玲離開之后的兩天里,莊建非的生活陷入癱瘓的狀態,他連基本的溫飽問題都搞不定,此時他才意識到他對吉玲的依賴有多么深。再如《煩惱人生》中的印家厚夫婦亦是如此,故事從兒子雷雷從床上摔下來說起,妻子開始無休止地抱怨丈夫的無能:“看哪個工作了十七年還沒有分到房子。這是人住的地方?豬狗窩!”面對這個喋喋不休的妻子,印家厚竟然起了一絲殺念,“手中的起子寒光一閃,一個念頭稍縱即逝”,這個細節體現了婚姻的真實。文章結尾也是緊扣這個住房問題,即他們即將面臨突如其來的拆遷,居無定所的不安包裹著印家厚一家。此外,印家厚還需面對的是蠻橫的妻子、繁雜的工作,他腳打后腦勺兒地趕公交、倒輪渡,還要抵抗外界的誘惑而對妻子和家庭保持忠誠……在這里,我們似乎找不到一絲婚姻的甜蜜,他們夫婦二人在吃飯時討論的都是飯桌上的菜多少錢,當前市場價格如何,這個月開的工資夠不夠維持開銷,他們想吃一頓西餐改善一下生活,只能等著印家厚的獎金到位,最終隨著獎金制度的改變,西餐也化為泡影。在這場婚姻中,我們看到更多的是夫妻雙方所肩負的重擔與責任。這些責任包括對夫妻彼此、孩子、雙方父母以及社會等多重維度的義務,這些不同層面的責任共同構筑了家庭穩定與社會和諧的重要基礎。
《不談愛情》中的莊建非認為“結婚是成家。成家是男女彼此找一個終身伴侶。成家是創造一個穩定而健康的社會細胞”(池莉《煩惱人生》)。雖然是“不談愛情”,但是并不意味著我們在文中抓不到愛情的影子,而是被池莉以另外一種形式展示出來,它被重新解構定義。愛情是在跌跌撞撞中走向成熟的婚姻,也是在零零碎碎中走向完整和平衡。在池莉的筆下它好像是社會的一個縮影,通過愛情故事的悲喜劇來暗示社會身份的變遷,撕裂了愛情婚姻在20世紀80年代女性敘事中的宏大崇高,將其還原為社會生活的一環。
三、人物塑造:消解典型
談及塑造小說人物形象,傳統的現實主義往往會賦予主人公強烈的社會責任感,他們可能有著不同身份,也許是農民、工人、士兵等,但是他們其實都是一類人。因為作家往往會將自己的主觀意識注入小說主人公的靈魂深處,傳達自己的啟蒙意識,對社會進行歌頌或批判。而池莉小說卻不同,她筆下的人物往往不具有這樣的特性,在她的小說中很難發現典型性的英雄式的人物,反而是將最容易被忽視的小人物搬上了文壇,她關注的是普通人的瑣碎生活,是蕓蕓眾生的百態人生。
翻開《煩惱人生》,可以看到主人公印家厚從早到晚一天的生活,可以讓讀者身臨其境,好似經歷了自己平淡的一天。但這看似流水賬般的記錄,實則展示了印家厚最真實的煩惱生活,從兒子半夜摔下床的慌亂到帶著兒子趕公交、擠輪渡的匆忙,再到評獎金的煩惱,為妻子父親準備生日禮物的奔波,這些真實而又瑣碎的生活填充了印家厚的一天,也是他的一生。透過印家厚,相信很多人都能夠從中看到自己的影子,忙忙碌碌地為生活而奔波,許多時候、許多事情往往不盡如人意,但不得不承認,在印家厚身上,從未看到過放棄和頹廢,他的生活雖然充滿了辛酸與爭斗、疲憊與煎熬,但他一直在奮斗,從未停歇,承受著肉體上和精神上的雙重壓力和考驗。池莉嘗試在平凡的人生中書寫英雄,消解了20世紀80年代文壇上對于經典英雄的呼喚與虛構。再如《你是一條河》,小說從20世紀60年代開始寫起,沔水鎮的一場火災讓辣辣成為寡婦,在以后的日子里她只能自己帶著八個孩子生活。在文學傳統中對于母親這個形象的塑造多是崇高且神圣的,“寬宏大量、任勞任怨、無微不至地關愛孩子僅僅體現了母愛的原型特征,但是這種原型特征充其量只能揭示母愛的理想形態,并不能涵蓋所有的女性”(郭昭第《文學元素學:文學理論的超學科視域》),池莉筆下的辣辣正是對母親原型的一種消解,是對傳統的一種反叛。她讓讀者在辣辣身上更多地感知到了異化的母性,除了善良、真誠、崇高等美好品質,在小說更能看到狠毒、狡詐、鄙俗的一面。比如對于辣辣和冬兒關系的描述,冬兒是八個孩子里面最貼心的小棉襖,按照常理來說,母親和女兒往往更能相互體諒成為知己,然而當冬兒和辣辣一起目睹了王賢木的死亡之后,辣辣并沒有察覺到冬兒幼小心靈上的創傷,而且當老李給辣辣送來大米時,冬兒“一雙冷冽的大眼睛活像個看穿婦人心的八十歲的老巫婆”,辣辣見此狀居然照著女兒的嘴就打了過去。從中我們可以看到身為母親的辣辣并不是完美的,相反她的身上充斥著更多市井粗俗野蠻的特征,也正是“被層層鮮亮的語言與重重堅固的屋宇掩蔽下的母親世界”(林丹婭《當代中國女性文學史論》)陰暗丑惡的一面被無情揭示和展露。
“解構”一詞其實蘊含了兩層意思,一是消解,二是重構,二者看似相互矛盾,但實際上是相互統一,協調并進的。所以當面對池莉小說中的解構傾向時,我們不能只單獨看到無限的反叛與消解,更要看到現象背后的重構,其實這無不滲透著池莉對于時代的回應與思考。池莉筆下的武漢蘊藏著眾多的人生百態,瑣碎且平常。從解構自身的知識分子身份出發,站在小市民的階級立場上去透視再現生活,對于傳統的婚姻愛情,她不再歌頌贊美,而是揭露了現實瑣碎的另一面。同時,她對于傳統人物塑造的典型模式也進行了反叛,消解了母親的神圣崇高,從而更加真實。在池莉的筆下,可以看到處于轉型期社會的真實狀況和發展趨勢,她無情地撕裂虛偽,將時代的灰色毫無保留地展示在眾人面前,由此讓人們思考并正視當下的生存境況、個人的生存心態及自我價值的實現等諸多問題。故而這種解構傾向是為了創新而創新的一種表達,但同時也要注意克服只重“破”不重“立”的弊端,避免出現矯枉過正的問題。